文革时,尧西达孜主楼的经堂等房间的壁画被抹去,而画上马恩列斯毛的头像,文革结束多年仍保留。(唯色提供) |
5、网名叫“雪域灰土”的藏人写道:尧西达孜“自一九五九年以来从未进行过维护。6600多万元经济效益里中共竟没有花一元人民币用作维修费。”“由于庄园主题建筑的多处倒塌,从二00五年就没有人住。”“整个庄园的建筑已经到了即将完全倒塌的现状。外侧的主体墙面已有多处倒塌,常年遗留下来的房顶漏雨导致内部大面积木材腐烂、墙面损坏和墙体倒塌。”“名义上已定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实际上从一九五九年以来的政治立场一样,凡是与达赖喇嘛有关的为政治问题,在西藏自治区没有任何单位或个人敢于提出进行维修和保护,但是今后可能被某个与中共统战部有关系的汉人开发使用。”
2007年夏天,一位以超凡的智慧经商的康巴带我和王力雄来过这里,更多的变化我不想说了,比如周围蚁群似的外来者忙碌着各种营生,周围风格全然迥异的楼房几乎抢走了所有的空间,我当时答应不说出去而此刻必须要说的是,那位总是将自己的善行隐匿起来的康巴,他最渴望的是以时不我待的速度,修复逐日坍塌的尧西达孜的府邸——坚斯厦,但冷酷的事实是,这个愿望注定落空,却在另一处化为山寨版的现实。
就在紧挨拉萨河的那片被开发成“仙足岛”的旧日林卡,有着深厚背景的房地产商修建的类似园中园的“庄园宾馆”,由一幢巨大的、封闭式的藏式楼房组成,完全是坚斯厦的翻版,据悉正是以坚斯厦为摹本而邀藏人建筑师设计,虽然出于经商的目的,倒也算是让后人的我们瞥见了当年坚斯厦的雍容风貌。
而如今,曾经显著而尊贵的那片白色大屋,即尧西达孜,日益破败。即使从布达拉宫顶上望去,也难找到。一来,它周围毫无风格的房子太多了,太丑了,太高了,完全填满当年郁郁葱葱的林苑;二来,只要仔细辨认,还是能找到,但还不如寻它不见。因为当你发现之时,突然袭来的悲哀无以言表。本依西藏传统,每年秋季吉日会为建筑物刷墙,就像布达拉宫的外墙年年刷白,特殊的白灰涂料中还添有牛奶、蜂蜜、藏红花等,以示供奉、祈福与助力。但坚斯厦早已被他人所占,早已被他人废弃,不但外观脏污不堪,内里也倒塌不少。
然而,尧西达孜以及老城里的喜德林寺废墟等等,犹如拉萨的某种印记——且因所遭受的暴力凸显伤痕的形状——即便有一天荡然无存,依然会留存在与其血脉相连的人们心中。
6、2013年有三次,我很幸运,与友人得以悄悄进入外墙悬挂川菜馆、淋浴水洗理发店和招待所牌子的尧西达孜废墟。与它相邻的是一幢崭新而庞大的商场,我曾由侧边的通道梯子上至四楼或五楼,恰好可以俯瞰尧西达孜全貌,在被灯火照亮却插着五星红旗的布达拉宫映衬下,形容不出的凋敝。去年几次再欲进入,外院铁门已被上锁,且有人看守,无法进得去。
记得走入尧西达孜,是的,走入尊者家族在1959年3月17日之前的家园,庞大的院内长满杂草,通往正屋的甬道两边稀稀落落停放着自行车、摩托车,就像一个用处不大的仓库。左右房舍为两层楼,右边房舍楼下拴着四五头巨大的藏獒正在咆哮。如果没有铁门关闭,我们会不会被撕成碎片呢?我心惊胆战地把Gopro相机伸进铁门,一头藏獒愤怒至极,几乎跳将起来,就像是要把小相机一口吞下。有次遇上在附近开饭馆的汉人老板来喂食,显然这几头藏獒是他待价而沽的商品;好笑的是,这个说四川话的男子叫来了藏人保安驱逐我们,我就用藏语反问“谁才是这里的达波(主人)?”,令藏人保安十分尴尬。
从散发腐烂味道、垃圾成堆的正屋上楼,穿过或长或短、已有多处下陷的走廊,几排当年安装的从印度进口的铁栏杆虽已生锈却还结实,连串异域花纹在夕阳下的倒影分外别致。走入尘埃弥漫、阴暗不明的每个房间,有的墙上贴着八十年代的中国明星画像、九十年代的《西藏日报》,有的门上贴着大红中文的“福”和中国门神即拿大刀的关公画像,也有门上贴着一张惨白封条,上书“二00五年元月七日封”。
而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不是从残缺的窗户逆光望见尊者曾住多年的颇章布达拉,不是三楼左右两侧的过道和房间已塌陷得触目惊心,而是一面挂在空空荡荡的大厅柱子上的残破镜子。但我只敢离镜子较远,如果走近,会不会瞥见1959年深夜离去的那些生命留下的痕迹?会不会听见流亡异国他乡的尊者低语:“你的家、你的朋友和你的祖国倏忽全失……”?或者就像布罗茨基的一句诗:“……在道路的尽头,/这儿有一面镜子,可以进去一游。” 而进去的结果,既能看见“世代在匆匆忙忙中消逝”,也能看见镜中的自己其实是那么的无依无靠,却又从未有过的美丽,如此令人着迷,仿佛可以隐身其中,不必再被国家机器盯梢、威胁和侮辱。
站在这面残镜前,用手机或自拍相机给自己自拍。照片上,我的神情状如在这间老屋子游荡的魂灵。那镜中人,似我又不似我,却更似过去岁月中曾住在这里的某人。这种疏离却又亲密的感觉,让我差点落泪,因为我所说的亲密,仿佛是与尊者家族的亲密,或许说不定呢?比如说我的前世,就在对镜自拍时,仿佛悄悄地进入了另外一个维度,参与了历史的巨变。
还有一次,在某间屋里捡到一小块遗物,应该是属于老屋建筑上的木块,绘制有彩色,雕琢有形状,就像是老屋的缩影,我收藏了。
7、依然记得在尧西达孜的内部穿梭的感觉。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从那间屋子走到这间屋子,就像是在寻找什么。而且还一直拍摄着,一个相机不够,还有一个或两个相机,甚至连手机也用上。就像是这些镜头都是眼睛,在替自己看,在替自己寻找。可是寻找什么呢?所有的屋子里一个生命的迹象也没有,只有各种痕迹属于之前在这里的生命留下的。但这些痕迹可惜太新了,就像是留下痕迹的生命离去才不过几年光阴。我其实多么想看到1959年3月17日的深夜黯然离开家园的尊者及亲人留下的痕迹。
而我在这废墟中发现的唯一一个生命,准确地说,是已经死亡的生命,一只挂在自己编织的蛛网的蜘蛛干尸,悬在半空中。它仿佛是这里唯一的主人,守护着废墟也就守护着过去,那么,它是想用这蛛网捕捉住谁呢?还有与它同类的蜘蛛,也是这废墟的守护者吗?我很想知道在我们的文化中,蜘蛛是一种什么样的昆虫?有着什么样的寓意或力量?是邪恶的还是驱邪的?我把镜头靠近它拍摄,照片上的它与周遭的残破房屋构成了奇异的仿佛意义深远的画面。而当年,在这大屋里的动物,一定不只蜘蛛这一种。一定会有猫,也有老鼠;一定会有狗,那是拉萨特有的阿布索,主人的宠物,可以进入佛堂和客厅、睡房;而大狗,我指的是獒犬,那是会与看门人呆在一起的,在院子里,在大门口。我在尊者六十年代的照片上,见到过几个阿布索,就像是它们也随着尊者一起流亡他国。很显然,蜘蛛比狗和猫的生存力都更顽强,也更容易藏身,更容易活下来。
蜘蛛的藏语发音是“董木”,后面的这个“木”轻声,几近于无,但还须发出。蜘蛛网的藏语发音是“董木哒”,中间的“木”依然是微细的轻声。
那么,我像什么呢?是不是,我像一个隐秘的、并不专业的考古爱好者,也像一个着了魔的废墟收藏者,更像是这个老城里的流亡者之一,怀着许多个前世的记忆流亡着?当我在喜德林废墟、尧西达孜废墟、甘丹贡巴废墟反复徘徊时,其实是从废墟本身返回往昔的喜德林、返回往昔的尧西达孜、返回往昔的甘丹贡巴。这是一种类似于在中阴道路上的旅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和诱惑,在贡觉松的护佑下,得以重新成为这些废墟的真正居民,虽不能安住,却多少知足。
是的,拉萨于我亦如此。这些废墟于我亦如此。然而看得见的是建筑废墟,看不见的却是精神废墟。布罗茨基在散文《小于一》中写道:“你不能用一页《真理报》遮盖废墟。空洞的窗子向我们张开大口,如同骷髅的眼窝,而我们虽然很小,却能感知到悲剧。确实,我们无法把自己与废墟联系起来,但这不见得是必要的:废墟散发的味道足以中止微笑。”
恐怕,只有当这些废墟都消失之时,才是某种“除忆诅咒”发生作用之刻。正如中国艺术评论家廖雯所言:“权力一旦掌握在无知和物质手里,文化和审美就彻底失魂落魄了。”而这样的权力者可谓天生拥有“除忆诅咒”的魔力。
8、最后,我还要转述一个故事,是我回拉萨时见到的一位退休干部讲述的。她笑称自己过去是“达赖喇嘛家的奴隶”,其实是朗生,中共宣传是“奴隶”,其实是属民的意思。我原以为她要忆苦思甜,孰料她说:“总说藏族人现在多么幸福,过去多么苦,可我们就是在过去生活过的人,知道过去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撒谎。”
她接着说:
“我家过去就是达赖喇嘛家族的奴隶,如果非要说我们是奴隶的话。我父亲是亚溪达孜家的看门佣人。
“我和衮顿的妹妹吉尊白玛啦在亚溪达孜里长大,还有康珠啦,是衮顿大姐的女儿。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玩耍。我们在林卡里疯玩的时候,吉尊白玛啦会说,让我们藏在树后吧,因为衮顿会在颇章布达拉上面用望远镜看这边,我们玩得这么开心,他却从小就没有这样的欢乐,宁结。有一次,康珠啦让我跟她穿过水塘,我不愿意,她就打了我,但那都是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我哭了,也告状了,衮顿的母亲就教训了康珠和几个佣人。后来,康珠啦还来求我的父亲,让我跟她们和好,一起玩。
“衮顿的母亲很慈悲,还给我们佣人的孩子水果吃,要知道水果那时候很稀罕。大院里很多房间是给外来人、流浪者、朝圣者住的。他们偶尔也会来干活,就会得到酥油、糌粑和肉。衮顿的母亲常常送他们食物。
“衮顿的父亲我没见过,听我父亲说他脾气不太好,但是很耿直,喜欢马,常常在马厩里呆着。
“我有一次脸上生疮,流血,就在院子里晒太阳,被衮顿的三哥洛桑桑旦啦骑马回来看见,他就派佣人送给我衮顿喝过的酥油茶上面的油,我抹在脸上,再晒太阳,几天就好了。
“坚斯厦没几个朗生,有一个朗生病死了,他的儿子一直得到衮顿家很好的照顾。”
回忆往事的退休干部年约七十,犹如满月的脸上有酒窝,笑起来好看。她去过达兰萨拉,觐见过嘉瓦仁波切,心酸地泪流不止,因为全世界最著名的流亡者,他栖身的居所不是布达拉宫和罗布林卡——曾经拥有无数珍宝的宫殿。当然她也和无数藏人一样,对加嘎(印度)这个国家充满感激。她还见到了儿时的玩伴——拉姜古修,这是对吉尊白玛的尊称,贵族夫人的最高敬语。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提醒我:“他们过去是我们的主人,现在也是我们的主人,记住是我们自己的。”
我注意到,“主人”,即藏语的达波,这个词被她赋予了亲密的味道,正如一家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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