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日星期日

朱瑞:莫那里(一)


我们在大山之间穿行,经过一些牧羊人和羊群……

我们在大山之间穿行,经过一些古老的印度教寺庙,经过一些小村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醒来时,闻到阵阵麻酥酥的气味,我吸了吸鼻子,警觉地看着Shy:“您的车上有大麻?” “都是野生的,你看!”Shy指着路边连成一片的很矮的齿形植物。
我站在走台上,看着远方的雪山,雪山之下被松林覆盖的群山,还有眼前盛开着苹果树的山谷,以及各种各样飞来飞去的鸟儿,还有几只野狐狸,从我的眼前跑过。

佛龛里,还供奉着许许多多的“擦擦”,至少有一千个吧。都是宗喀巴大师:蓝色的青莲花盛开在左右肩头,右肩的花朵上供着智慧剑,左肩花朵上供着般若经,双手当胸结说法印。


我们很快来到了一个紧贴着一座寺院的小餐馆。这寺院的大门上写着藏英两种文字: VON NGARI MONASTERY (巴登文阿里扎仓)

森巴战争与拉达克归属印度

说到森巴战争,凡是中国出版的书籍,都是五花八门的瞎话。近些年,维基百科又在跟着撒谎,一张口就是“森巴战争又称中国-锡克战争”。事实上,这场战争与中国毫无关系。

初因是森巴(又称道格拉)方面向拉达克挑衅,使拉达克王逃至图伯特避难。后来森巴的支持者克什米尔,又派军占领了拉达克,并与拉达克签约,规定每年向克什米尔纳贡5000卢比。但拉达克方面没有履行诺言。6年后,克什米尔率兵(包括森巴军)6000,再次入侵拉达克,中断了拉达克方面每年为图伯特采购人员提供食宿招待等惯例,又入侵图伯特的阿里地区,与图伯特军开战。那是1841年,噶厦派出噶伦贝伦和夏札. 旺秋多杰率军增援。


趁天寒地冻,森巴军无力抵抗之际,图伯特军一举打败森巴军,击毙包括军官佐热瓦森在内的敌军300多名,俘虏敌军700多人。后来,图伯特军在距拉达克首府列城一日路程的东热地方扎营。但森巴军发动夜袭,俘虏了噶伦多卡瓦和前后藏代本等60余人。

后来,噶伦贝伦派出图伯特代表,前往列城谈判,于1842年签定条约,双方表示从此“各守本土、互不侵害”,同时,释放了双方的部分俘虏,让拉达克王兄弟二人及夫人返回拉达克,图伯特尊重拉达克王之地位,拉达克恢复向图伯特纳贡之传统。

远在十七世纪,图伯特和蒙古联军,也曾大败拉达克军,迫使拉达克王投降,于1684年签定和约,向图伯特纳贡。但是,随着欧洲对拉达克的影响逐步加强,游客、地质学家等,开始进入和探索拉达克。1947年,拉达克王正式签约加入印度。有趣的是,维基百科汉文介绍拉达克时,没有介绍拉达克签约加入印度这一事实。

1949年中国关闭了奴布拉(Nubra)和新疆的边界,封锁了传统的图伯特与拉达克之间的商路。1955年,中国又开始修筑从新疆到西藏之公路,同时还修筑了一条喀喇昆仑公路,连接巴基斯坦;而印度也修筑了一条从斯利那加到列城的公路。更有趣的是,维基百科汉文介绍拉达克时,只介绍了印度修筑的这条公路,没有介绍中国修筑的公路。

再说拉达克,始终沿袭图伯特文化,包括语言、宗教、习俗等等。很多到过拉达克的图伯特人都说,那里比图伯特还要图伯特。达瓦才仁先生就写过《重返西藏——拉达克散记》


克什米尔人Shy

我是一直渴望前往拉达克的,尤其今天,在图伯特文化面临灭绝之际。而这个愿望,由于认识了克什米尔人Shy,就变得易如反掌了。 Shy介绍他的祖上,参加过森巴战争,打到了阿里,不过,被图伯特人赶了回来。Shy深感幸运,如果他的祖上那时一命呜呼,就不会有他了。

的确,Shy有着典型的克什米尔人深陷的双眼,又黑又浓的眉毛,五官都长得很对劲儿,甚至可以说是英俊的,还说着一口标准的英格兰英语。但不知为啥,在我的眼里,不管咋看,那都是一张盗匪的脸,随时都会杀人放火似的。

Shy是个小商贩,他的店铺位于祖拉康和麦克劳得干吉(McLeod Ganj)之间。那里有许多克什米尔店铺,出售披肩、地毯、手饰等等。在达赖喇嘛尊者讲经的季节和每年的三月西藏人民抗暴纪念月,他们总是忙得要命,个个喜笑颜开。因为这时,世界各地的佛教徒和西藏自由事业的支持者,纷至沓来,每个人都不会空手回去的。但平常的日子,这些克什米尔人的生意就清淡多了,几乎每个店主, 都无所事事地坐在店铺门前,跟过往的人们没话找话: “进来坐坐吧!” “到屋里喝杯茶吧?”

时间长了,那些小商小贩我都认识了。一天,我经过Shy的店铺时,恰好看见他从汽车里出来,我就问了:“这是您的车吗?”

“是啊,我明天回克什米尔,跟我一起走吧?”他说。

“我想去拉达克。”我说。

“这好说,绕个弯就到了。我对那边可熟了……”

“这次不行,没时间了。”我说这话时,是2008年秋天。

后来,2009年、2010年、2011年、2012年,我都去了达兰萨拉。每次见到Shy,他都不厌其烦地邀请,而我也总是说“这次不行,没时间了。”

一来二去的,就到了2013年,在我即将返回加拿大时,Shy又提出邀请:“你看别人都去了,就你,老是往后推…..”说着,还拿出一些照片让我看。的确,他带去的人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话间,进来了一位澳大利亚少女,一看就是这些照片中的一个。

“我刚从克什米尔回来,那边太美了,去吧!”女孩子也劝起了我。

“她还到了我家呢,你看,这是她跟我妈妈爸爸在一起!”Shy指着其中的几张照片。我凑上前细看,发现Shy的爹妈还都像正经人,就问了:“多少钱?”

“就给个汽油钱吧。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 Shy说。

“说个数吧?”我说。

“两千卢比,咋样?”他看着我。

“两千卢比?”我瞪大了眼睛,“你写个保证书吧!”

“瞧你,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有啥信不着我的,说两千卢比就是两千卢比。”Shy 认认真真地看着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好,明天上路!”我说。

第二天上午10点,我们从达兰萨拉出发了。可是,刚到岗吉,我的牙疼了起来。因为前一天我拔了一颗牙,倒不是那牙有什么问题,而是拔牙便宜,才六十卢比,等于1加元左右。在加拿大,就是160加元也拔不下来一颗牙。所以,我把那牙拔了,以防回加拿大出问题。没成想,回到办公室,主管茨仁娜姆啦就说了:“哪能随便拔牙呢,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也要修修补补……”这话,的确让我恍然,可牙已经拔了,说啥都晚了。

现在,没拔掉的那些牙都疼了起来。我要求Shy停车,去看牙医。Shy说,他认识一个很好的牙医,就在这个小镇。于是,我们就去了那个牙医诊所。的确,这牙医很细心,又是检查又是拍片的,最后宣布,只是一点点感染,吃一两天药就好了。

接着,牙医就开了处方,Shy抢过处方,跑到了隔壁的药店,我随后跟了上去, 虽然Shy已把钱掏了出来,但还是没有抢过我。不过,Shy的动作,或者说Shy的造形,让我心头发热。

又上路了。我们在大山之间穿行,经过一些古老的印度教寺庙,经过一些牧羊人和羊群,经过一些小村庄……虽然都美得不能再美,可不幸的是,我又晕车了,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那个难受劲儿,别提了。

也许是因为没吃早饭吧,空腹总是容易晕车的。我勉强睁开眼睛,看看路边,恰好有个买煎土豆饼的小摊,我于是让Shy停车。

“还是找个上档次的饭店吧,这种地方不干净。”Shy 是好心。

可“上档次”这词儿,让我深感虚幻。坐在路边多实在呀,把自己变成一块泥土、一粒沙,与那些牧羊人坐在一起,享受天空和大地,触摸迎面而来的熏风。可是,一想到Shy带着我又是看牙医,又是抢着买药的好人好事儿,就抹不开与他争辩了。

又开出好久,Shy才放慢车速,指着前面的一座楼房说:“到了,我们在这里吃饭吧。”

一进门,服务员们就迎了上来,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餐厅里摆了十几张桌子。墙上都是美女、名流图片,很时髦。Shy让我点菜。“你点吧。”我说着就趴在了桌子上,再也不想抬头了。

饭菜很快上来了。有囊(空心簿饼)和几种咖哩汤。熏得我立刻跑出了餐厅,“哗哗”地吐了起来。Shy跟了出来,递给了我一瓶矿泉水。再回到餐厅时,我略好了一些,但我对Shy说:“我什么都吃不下,你吃吧。”

再上路时,我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醒来时,闻到阵阵麻酥酥的气味,我吸了吸鼻子,警觉地看着Shy:“您的车上有大麻?”

“都是野生的,你看!”Shy指着路边连成一片的很矮的齿形植物。

看来,莫那里快到了!早就听说,这里是世界各地大麻爱好者的首都。说实话,我也早就想来这里了,想得心都直疼,当然不是为了大麻,而是因为,这里是通往拉达克的大门。

太阳落山了,大地一片玫瑰色。渐渐地,路边出现了一条河流,又浅又宽,这肯定是碧斯河(Beas River)了,我曾在地图上,千百次地叨念过这条河,在冥冥中,想像过这条河,现在,终于看见了!河面上出现了一座古老的吊桥,桥栏杆上挂满了经幡,不远处,两个穿着袈裟的人,慢悠悠地走在水边…… 我晕车的劲儿,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莫那里到了,我们得在这里过夜。”Shy 说。

“好啊。听说这里有很多温泉,可否找个离温泉近一些的旅馆?”我问。

“靠近温泉的旅馆都很简陋,我们得找个好点的,好好睡一夜。你太累了。”Shy说。

进入莫那里时,已是灯火阑珊,不过,还可以辨认出那些卖饼子、馍馍、甜茶的小餐馆。我这才感到肚里空荡荡的,全身拿不成个儿。真想下去吃点当地的小吃啊。 但是,碍于Shy 正在找好旅馆,我硬是没吭声。

我们向上坡开去,路边出现了很大的一片松林,阵阵松脂的香气,透过玻璃窗飘了进来。“这镇里居然有松林,真是奇迹!”我说。Shy不吭声,显然他对大自然没兴趣,或者说是个外行。

我们停在了一个霓虹灯闪烁的旅馆前,人们出出进进的,很是热闹。Shy进去办了住宿手续,接着,就招呼我看房间。房里一切齐整,还有个可以观景的大走台。我没说的。不过,私下里仍然觉得,住在一个靠近温泉的旅馆,虽然简陋,哪怕有一群鸡鸭鹅狗在窗下蹦跶,也比这金丝笼子好。

Shy又带我来到了旅馆餐厅。里面已坐了几个老外,一边的冷冻箱里,装着可口可乐、雪碧等在西方世界随处可见的饮料。菜谱也是在西方世界随处可见的Junk food 。我要了一个汉堡、一小袋土豆条、一瓶可乐。我从西方来,现在又回归西方,早知如此,何苦遭着晕车的大罪到这里?就为了体验西方?那我就呆在西方得了,为啥千里迢迢到印度?

吃过晚饭,我自由了。一个人来到街上,昏黄的灯光里,欣赏着那满目的披巾、衣裙、背包…..全然忘记了晕车的痛苦。我试了这个又试那个,买了一件又一件。说实话,个个都那么美,样式也很大胆,我所说的大胆可不是坦胸露肉,而是,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穿!比如,我买下的一件深红色的尼子衣服,两只袖子就在中间,你不知哪里是上、哪里是下,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完全在这个世界潮流以外。

第二天早晨五点多,我就醒了。上网,写作。六点多,正式起床。我站在走台上,看着远方的雪山,雪山之下被松林覆盖的群山,还有眼前盛开着苹果树的山谷,以及各种各样飞来飞去的鸟儿,还有几只野狐狸从我的眼前跑过。

在这样的旅馆住下去,我这二千卢比是不是太少了?不行,非得加钱不可!我想着,正要去敲Shy的房门,他却从餐厅那边走了过来,说早餐已准备好了。

早餐是一碗麦片粥,两块咸肉,一个煎蛋,还有一杯桔子汁。

“这样吃住下去,两千卢比够吗?”我试探着。

“两千卢比?不,我说的是两千美元。”Shy并不看我,而是看着四周的群山。

“什么?”我直视着他,一动不动。

“当然是两千美元了,两千卢比怎么够呢?!”Shy加重了语气。

没去过印度的人,可能想像不出两千美元是个什么数字。那是可以自己买架飞机开着去拉达克的。当然,这样说有些夸张了。但拿着两千美元,从达兰萨拉起飞到拉达克,往返几个来回,是肯定用不完的。

话再说回来,我平时是不太计较得失的,衣兜里的钱,虽然不多,但基本没数。不过,我也有我的哲学,或者说,我也有我的底线,一旦被打破,我就会发疯一样扑过去,不计后果、不计得失。而我最低的低线,莫过于眼看着对方跟我不诚实了。

于是,我一抬手,推开了早餐,直视着Shy:“请把我送回达兰萨拉。”

“吃点吗?吃了饭再说,一切都好说。”Shy收回了视线,心疼地看着我。

“请把我送回达兰萨拉,现在就走!”我站了起来。

“好好好,我免费给你送回去,不收你一分钱。”

“钱?你看我会给你吗?”

Shy不知声,上了他的汽车。我们掉头向达兰萨拉驶去。刚驶出百十来米吧,迎面过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前面的车窗里横着一块牌子:达兰萨拉。

“请停下,就是你免费送我,我也不坐你的车了。” 我看也没有看Shy。

“这——”Shy完全傻眼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偶遇丹增达杰

我下了车,并没有拦截那辆去达兰萨拉的公共汽车,而是朝一个背着孩子的妇女走了过去。

“你知道哪里有贡巴?图伯特的贡巴?”我问。女子抬手朝右边的一个胡同指了指。

我背着背囊,朝那个胡同走去。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座白色的佛塔,塔基四周是绿发雪狮,中间是十字形的金刚杵,塔的中间堆满了玛尼石。塔的后面是一座寺院,清晨的阳光毫不犹豫地投向了那里,使两只小鹿守护的法轮,更加光芒四射。我加快了步子。

佛殿里最为醒目的就是杰宗喀巴师徒三尊了。后面的佛龛里,还供奉着许许多多的“擦擦”,至少有一千个吧。都是宗喀巴大师:蓝色的青莲花盛开在左右肩头,右肩的花朵上供着智慧剑,左肩花朵上供着般若经,双手当胸结说法印。佛龛的前面,是达赖喇嘛尊者讲经说法的照片。

不知为什么,只要见到达赖喇嘛尊者的照片,我就有种安全感。于是,我像到了家一样,放下背囊,绕着佛殿朝拜了一圈。再走出来时,白塔那边出现了几个绕塔的藏人。其中一位小伙子,还戴着个很显眼的松石戒指,许是位康巴吧。

“请问,这附近有旅馆吗。”我看着他,用英语问道。

“有,那里就是。”他也用英语答着,抬手指了指寺院对面的一排白房子。

我立刻走了过去,然而,那旅馆的门是锁着的。我趴着窗户往里看时,那康巴走了过来:“前面还有个旅馆,我送你过去。”

于是,我跟着这康巴又走了两条街道,这才出现了一个旅馆。那门前还有个凉棚,凉棚里坐了个老人,看那打扮,不像藏人。康巴上前说了两句,即不是藏语,也不是英语,许是当地话吧,那老人便站起来,打开了一个房间。

雪白的两张床,二十四小时热水,一尘不染的卫生间,我立刻点头了。康巴提起我的背囊,放在了其中的一张床上。

“我还没吃早饭,这附近有图伯特餐馆吗?”我问。

“当然有了,不远。”康巴说着,又加了一句,“你从哪里来的?”

“达兰萨拉。不过,我平时住在加拿大。”我答道。

“那你是怎么回事,为啥还没有我的英语好呢?”康巴认真地看着我。

我笑得喘不过气儿。至于说我的英语为啥不好,我也找不出个子午卯酉,可能是智商问题吧。就这样,我们很快来到了一个紧贴着一座寺院的小餐馆。这寺院的大门上写着藏英两种文字: VON NGARI MONASTERY (巴登文阿里扎仓)

“这饭店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他是四水六岗的孩子。”康巴指了指那个坐在收款台后面的年轻人。那人朝我点点头。他旁边还坐着两个下棋的小僧人,也都抬头朝我笑笑。我于是坐下了,要了一碗面,又问康巴想吃点什么。

“我妈已经做好了饭,在等我呢。”他说着一下子就消失了。

待我吃完了面,放下筷子时,那康巴一手抓着一个馍馍,一边嚼着一边进来了。

“您有时间吗?”我看着他。

“有,一抓一大把。”他说。

“您不工作?”我问。

“我平时出去卖绒衣,现在是冬天,没活儿。”他说。

“我想看看温泉,您带我去好吗?”我看着他。

“这里的温泉多得很,你到底要看哪个?”康巴问道。

“都看。我租一辆车,您带路,可以吗?”我说。

“不要租车, 我有摩托。”康巴打断了我。

“摩托?”我喊了起来,“太好了!”

但这康巴没听见我后面的话,已迈出了餐馆。

“马上就来了,他的家在斜对过儿。”餐馆老板跟我解释着。

这康巴的摩托是洋马哈yamaha rx100,他熟练地一迈右腿就坐了上去,不过,左脚仍然踩着地面,等着我,我立刻坐了上去。只听“呜——”的一声,我们的摩托飞跑起来,越来越快。清风中传来了康巴的声音:“我叫丹增达杰。”

“我叫朱瑞。”我赶忙接过了 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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