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第一次去西藏遊歷,受到的震撼足以鬆解和動搖某些被建構的認知,影響了我後來的經歷,直至今天的寫作。但事實上,在無數關於光芒、曠闊、斑斕,關於信仰、沉思、欲望,關於坦誠、虛偽、利用,關於傲慢、矯情、歸真……的各種迷思,數度的返回、數度的危機和慰藉……所交織的關於西藏的記憶中,還伴隨著一種不易覺察的、難以撼動的——麻木。
比如,當我來到西藏林周縣熱振寺,那裡人山人海,帳篷佈滿了草原,藏人來自四面八方,慶賀熱振寺得以重建,朝拜為新寺行開光大典的熱振仁波切……我踏著熱振寺的廢墟走來踱去,殘垣斷壁猶如巨大的骸骨,我觀賞它如同觀賞風景的一隅。我觀看那些圍繞骸骨轉圈的老人,他們都是倖存者,也都是見證人,但被我當作了風景民俗的一部分。麻木是一堵堅壁。隱約感覺到所發生過什麼,但那一切不關我什麼事。
再如2000年,我帶一個攝製組在康區扎西卡(中國劃為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縣)拍攝紀錄片。有一天,我們來到鄧科(中國更名為洛須),把十六世噶瑪巴的故居從各種角度拍了一輪。在鏡頭裡,它是一座人去樓空的大宅,堆了一些乾草,廳堂失去了酥油燈的照耀、午後強光從窗洞射入、木柱隱現昔日堂皇、黑暗的角落彷彿有悲歎的幽靈……我們欣喜地讚賞這畫面,那時,我已拍過了楚布寺,又一座廢墟上重建的古老新寺;那時,十七世噶瑪巴已流亡印度;那時,我在楚布寺結識的僧人還在監獄中,因協助噶瑪巴的出走(此刻我忽然记起,那时,我的第一部纪录片《楚布寺》,因为噶玛巴的出走,所有素材和刚剪辑完的母带都被突然闯入工作室的国宝没收了。我还记得当时的惊心和恐惧,也许正因惊恐,麻木再次将之埋入遗忘,以至于在写这篇感言时,竟被我过滤了——唐丹鸿2015.10.30博客记)……然後,我們來到洛須大橋或者江達大橋,它橫跨金沙江,橋的這端是「四川」,橋的那端是「西藏」。我在掛滿經幡的橋上走來踱去,從「四川」走到「西藏」,又從「西藏」走到「四川」。突然,陪同我們的藏人說了一句:59年的時候這個地方打仗打得好厲害……我們都不吭聲了,然後我們再次為風景陶醉。她在橋的那邊,她是我著迷的「西藏」。好可惜,我在「四川藏區」拍片,而不是在「西藏」。「四川藏區」,因「屬於四川」而缺失了某種「正宗」,略微不潔……這就是我當時僅有的思緒,和麻木。
這麻木的印象太深了,它那麼有效,隔絕了對關涉「出走」和「流亡」的一切好奇和追問,也隔絕了追問會帶來的更多追問。這麻木不僅壘砌了關涉西藏的框架,使我們深諳什麼可以去體驗去欣賞,什麼須立刻凍結關閉,而且,麻木同樣築成了麻木者的現實感的壁壘,就是說,對於我到底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我到底是什麼人,經過麻木的過濾變得絕對可疑。麻木,隔絕了追問會帶來的更多追問,這是最至關重要的,誰最不能忍受被追問,誰就特別需要麻木的同盟。
2008年3月,拉薩,繼而全藏,權力者們再次以殺人展示了意志。我在西藏經歷中所服從的麻木感,也被權力者們打破了。極度的厭惡!極度的厭惡如此突顯。這極度的厭惡感,其實我早已熟悉、終身伴隨。麻木既毀,追問和更多的追問自然到來。
2009年夏天和2010年夏天,我利用暑假,與我的朋友、流亡藏人作家桑傑嘉先生合作,在印度達蘭薩拉、貝日、達蘭豪斯、芒高特等流亡藏人定居點採訪了一些流亡藏人。特別是2010年夏天,專門尋找、採訪了十多位流亡老人,並對採訪全程作了影像記錄。這些老人都是被藏人稱為「時世反轉」時期的倖存者,也是中方稱為「平叛」時期的“叛匪”。我的目的是,越過所有間接資訊或代言,當面問詢被中方稱為「叛匪」的人,直接瞭解從「叛匪」角度所看待的那段歷史。
實際上,有一位當年領導起義和游擊隊的女性老者,因宗教原因不願再重複講述「殺人」,而拒絕了採訪。另有一位安多老人可能擔心給境內相關人士帶來不便而沒有詳述,故他的回憶沒有收入口述錄。
但無論如何,桑傑嘉先生經過各種努力,找到了11位願意講述的老人。採訪中桑傑現場口譯,後來又應我請求,利用他的私人假期專程來以色列,反復傾聽從近70個小時的錄影下載的音訊,由他一字一句口譯成中文,由我記錄。因工作量太大,桑傑在以色列的一個半月期間,我們未能完成全部聽譯,他回到達蘭薩拉後繼續聽譯記錄成中文。我根據口述者講述的事件時間順序,對各位講述者的漢譯文字記錄稿進行了整理,去除重複和少量完全無關的部分,基本保存了全部講述內容。其後桑傑嘉先生做了大量的注釋,形成了這本口述錄。
由於工作和家事繁多,我和桑傑嘉都是在業餘時間翻譯和整理,耗時五年才完成。這五年中,已有三位口述者相繼離世。我心愧疚,無以言表。
在此,深深感激接受採訪的11位老人:熱珠阿旺、洛日甲、吉桑、居欽‧圖登朗傑、卓洛、丹巴索巴、夏克‧頓雲、彭措、倫珠旺傑、格桑羅布、圖堅。回憶如此劇痛沉重,再次觸及,數度折磨,請原諒!希望已相繼往生極樂的居欽‧圖登朗傑先生、丹巴索巴先生、夏克‧頓雲先生能感知書的出版,能收到我的謝意!感謝西藏,為所有的機緣和註定的指引!
感謝我的合作者桑傑嘉先生!在採訪現場,桑傑嘉不僅忠實翻譯了我的問題,而且由於當時的我對西藏歷史和相關事件缺乏瞭解,桑傑還對一些關涉重大卻被我忽略了的事件或細節作了很專業的追問,使口述錄減少了遺憾。還必須感謝桑傑嘉先生對口述錄所做的重要的注釋!經由對「傑布」、「賁」、「雪巴」和一些相關歷史、人物、地名的注釋和補充說明,揭示了被刻意塗改的過往、被刻意貶低的身份、被刻意誘導的理解……
感謝貢噶扎西先生!我的採訪意願得到了當時任達賴喇嘛駐北美辦事處中文聯絡官貢噶扎西先生的理解和協助,如果沒有貢噶先生的鼎力協助,我個人無法完成這本記錄之書。
感激一路相幫的各位藏人朋友:旺貞拉姆女士!貢寶措女士!以及西藏流亡政府電視臺檔案室數位幫助我的朋友!
感謝香港《開放》雜誌總編、政論家蔡詠梅女士,一再關切和鼓勵,並多方努力幫我們尋找出版方!雖然因緣之故,終由臺灣雪域出版社出版了這11位親歷者的重要證言。
還要特別感謝《中國數字時代》網站負責人、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蕭強教授和他的團隊!在我們翻譯整理口述錄期間,《中國數字時代》英文網將部分口述錄譯成英文,鼓舞和支持了我們!
最後,深深感激我的丈夫David,所有的相知,包容和支撐!
转自唐丹鸿博客:http://moments-of-samsara.blogspot.ca/2015/10/blog-post_3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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