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1日星期六

朱瑞:寻找图伯特

2013年,朱瑞摄于罗布林卡(印度)


在记录片《我们的世界——西藏历史》中,披露了荣赫鹏入侵图伯特前,曾向两位将军寻问对图伯特的印象,他们都认为“图伯特是顶级珍宝”。

还有一部记录片《图伯特境内》,介绍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个美国的军事和外交使团,从锡金首府冈托克出发前往拉萨的见闻。他们拍下了图伯特民宅、寺院、船只、河流、高山,还有缤纷的宗教节日等。其中,有一队街头艺人在演出,那舞者快乐地旋转着,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似的,这个镜头占了很长时间,可以想像,这位摄影师已经如醉如痴了。

德国登山家、作家海因里希. 哈勒在记录片《我们的世界——西藏历史》中,谈到了初见拉萨的感受。他说,那是1946115日,当他远远地看到布达拉宫时,他跟所有的香客一样,不自主地跪了下来。而同一天午后稍晚些时候,当他与藏人,还有骡马牛羊一起经过布达拉宫西面的尊胜塔下进入拉萨时,他认为抵达了他的梦。



为什么西方人如此着迷于图伯特?

中共方面的答案是,流亡政府方面的宣传工作做得好。那么,这句话成立的话,怎样解释中国的大外宣所投入的财力与人力呢?

也许,答案在另外一个范畴,就是价值观问题。如果我们读爱默生、梭罗、惠特曼等人的作品,就会理解美国的超验主义:主张亲近大自然,尊重个体(认为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珍视精神探索。超验主义兴起了一次精神解放运动,被称为美国的文艺复兴。

西藏文化价值观与超验主义完全一致。不久前,我在收看一个美国文学史教学片,直观地看到了超验主义与佛教的衔接,甚至在介绍超验主义时,直接以一个打坐冥想的塑雕为象征。

而到了Beat Generation 时代,像杰克. 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Dharma Bums)中,直接表达了西藏佛教的至善境界是人生最值得追寻的。我不吃惊,杰克. 凯鲁亚克的朋友艾伦.金斯堡,即《嚎》的作者,干脆皈依了西藏佛教。

说到底,还是因为Beat Generation 拒绝为消费而活,渴望打破一切规矩,探索更为深层的精神世界的理想,可以在西藏文化中找到归宿。

西藏文化充满了知性和艺术气息,注重开发精神智慧。而实践这一目标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比如宁玛传承有《大圆满》,噶举传承有《大手印》,萨迦传承有《道果法》,格鲁传承有《菩提道次》等等。其中每种方法,都是对精神的探索,其深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远远地走在了世界的前头。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个世纪以来,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职业的人们,不辞艰辛,前往西藏求教。因为他们在西藏文化中,看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



中国人的价值观,一直沉溺在物质世界里。包括我们的初、高中,乃至大学讲堂,都是公开主张“物质第一,精神第二”的。在我们中国人眼里,所谓“进步”,就是指从油灯到电灯,从马车到飞机,从平房到楼房,从手工作坊到大机器生产,从衣衫褴褛到衣冠楚楚,我们很少关心个体处境和精神健康。


在中国,个体从来都是权力的陪衬,是一个螺丝钉。所以,毛泽东提出的那些违背文明世界价值观的逻辑,比如“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等,才能在中国横行。

甚至出现了“大跃进”和大饥荒之后,毛泽东依然高居领袖之位,仍然被人民顶礼膜拜,为他继续发动文化大革命,创造了条件。即便如此,毛泽东死时,中国人民仍然一片哀悼惋惜。

我不是否定所有中国人的价值观,在我们的历史上,也有过寒山子等探索过精神的伟大文学家、思想家,但是他们多为隐居者,徘徊于社会边缘。



毛泽东的西藏“落后”之说,符合中国人的价值标准。因此,他入侵西藏,得到了中国人民的拥护。

我们对西藏的侵略,可以说是世界侵略史上,最为残忍和野蛮的一例。这期间发生的各种暴行,包括屠杀,都被我们以“解放”“平叛”的名义,不仅合理合法化,甚至理想化。

当流亡政府方面指出中国的入侵,导致120万藏人死于非命时,中国人不仅没有谴责自己的嗜血政府,而是反过来质疑这个数字。当然,精确数字是无法核实的,因为无法从中国方面获得纪录。

然而,如果我们把这个冰冷的数字中的千分之一,还原为活生生的人,我们就会看到,他们的出生、成长、为人父、母之后的喜悦,以及成为孩子、妻子、丈夫、父母、亲人、同乡的殷殷期望和依赖…..但是,在某个一如既往的早晨,外来的中国人,突然占领了他们那雄伟的大地,中断了他们那与世无争的自由生活,毫不犹豫地枪杀了他们!那种妻离子散,那种家破人亡,那种再也无法挨过的劫难啊,让我们设身处地想想吧,不要说120万,即使只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也是莫大的罪恶!

除了无以计数的藏人被屠杀,还有六千多座寺院被炸毁和砸毁。如果我们再把这些冰冷的数字还原为一座座寺庙,就可以看到那最初筹建时的呕心沥血,那迎请每尊佛像时千山万水的跋涉, 那住寺高僧与这座寺庙的美妙因缘,那对周边村民百姓的呵护与给予,那环绕着这座寺院而生长的神话和传说……毫不夸张地说,每座寺院,都是一座文化宝库。

今天,这些屠杀和破坏,都被精心地包装成了对西藏的恩德,剥夺了中国人反思的机会,使他们在舆论上,继续为“落后”之说,强词夺理。包括国际上那些关于西藏的作品,在译成汉文时,都被删删减减了。而中国御用学者们的论述,更是毫不讲学术道德,都是为西藏“落后”之说,或“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分部”,寻找支点。包括海外华人民主人士,在支持“西藏问题”的名义下,深入流亡社会,得到了藏人毫无保留的支持和帮助后,出版的书藉,居然是否定西藏的主权和从西藏的领土中摘除康和安多两个行省。

查尔斯. 贝尔在他的《十三世达赖喇嘛传》中写道:“许多世纪以来,西藏一直是自己管理自己,虽然中国的历史学家不会告诉你这一点。中国历史学家在许多方面都负有盛名,但他们关于西藏的著作并不出色。他们一惯视西藏人为野蛮人,尽管那些十分了解西藏人和中国人的少数欧洲人常说,受过教育的西藏人往往比受过教育的中国人文明。”



就这样,中国以“落后”为借口,利用解放军的炮火,利用中国御用学者等各种宣传工具,消失了千年的独立王国图伯特。

那么,我们人类守护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是个体价值还是集体价值?是精神价值还是物质价值?是不同还是相同?显然,中国遵循的是后者,并且,理直气壮地认为他们的标准,就是世界的标准。事实上,这也是法西斯逻辑。然而,按照文明世界的价值标准衡量,中国共产政权“解放”的,不仅不是一个“落后”的西藏,还是具有着先锋文化的西藏。

这也是为什么,西藏佛教传遍世界,中国的大学学位很少被世界承认。这也是为什么,西藏自由事业赢得了全世界的支持,尤其是先锋艺术家、作家、科学家的支持。但是,没有赢得中国人,包括民主人士的真正理解和支持。当然,中国民主人士一直穿梭于达兰萨拉,表示支持西藏自由事业,但是,他们的支持,仅仅局限在支持藏人反共,却不承认藏人的历史观。



不管怎么说,那个独立的图伯特,已然支离破碎。但我仍然希望,能够呈现一次那个没有被入侵、没有被玷污、没有被支离破碎的真实的图伯特。也让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有一次赎罪的机会。

图伯特文化曾经覆盖了整个喜马拉雅。于是,我从达兰萨拉启程,经德里,前往菩提伽耶,而后进入喜马拉雅,开始了寻找图伯特的旅行。




——我的长篇纪实《被消失的国家》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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