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3日星期一

朱瑞:中華民國虛構的宗主權


——簡談范普拉赫先生和他的《西藏的地位》


范普拉赫(Michael. C. Van Walt Van Praag) 先生生于荷兰,现为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现代国际关系和国际法学访问教授,也是国际著名藏学家。他的《西藏的地位》一书,对藏中历史上的所有关节点都进行了梳理,学术地还原了一直被中国御用学者们模糊的蒙藏关系和蒙中关系、满藏关系与满中关系、供施关系和朝贡关系、宗主国与附属国关系、保护国与被保护国关系、钦差驻藏大臣的真正地位、金瓶掣签的实施程度等,并从国际间遵循的原则即国际法的角度, 严谨地呈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入侵之前,西藏独立的事实。

此书的参考资料详实可靠,大多来自印度、尼泊尔、孟加拉等国有关西藏事物档案,还有当事人的通信和日记等,以及印度、尼泊尔等国历史学家的相关文章。在最后的附录中,还例出了自松赞干布以来,西藏与其他国家,如英国、印度、不丹、尼泊尔、蒙古、俄罗斯等,独立签属的条约原文,以及与中国签属的《十七条》和联合国大会的几项决议等,披露了许多鲜为中国人所知的西藏历史常识。其中,中华民国在西藏问题上虚构宗主权的几件典型事例,需要特别谈一谈。


一、杜撰“五族共和”

稍微了解西藏历史的人都知道,1912年,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藏人独立地战胜了满清军队,藏中双方接受尼泊尔调解,以藏文、中文和尼泊尔文签属了《藏中协议》,主要内容为:中国军队缴械投降后必须撤离西藏。19131月,钟颖率其所属的最后一批军队离开拉萨,接下来,十三世达赖喇嘛发出文告,重申了西藏的独立地位。

有趣的是,正是在中国惨败的情况下,袁世凯发布了一个似乎是面向中国国内的命令:“现今五族(汉满蒙回藏)共和,凡蒙藏回疆各地,同为我中华民国领土,则蒙藏回疆各民族,即同为我中华民国国民……注释1史无前例地提出了蒙藏为中国的一部分,蒙藏民族为中国公民。1912年底,袁世凯又致函十三世达赖喇嘛,要求西藏予以承认。然而,十三世达赖喇嘛回复如下:

“中华民国刚刚建立,国家之根基尚未稳固,总统需致力于维护秩序与安定。至于我们西藏,我们藏人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生活方式,总统在任可时候都不必为遥远之西藏分心忧虑。西藏人所以不喜欢中央政府,是由于中国军人残暴对等他们,使他们怒火中烧。例如,不管中国军队何何摧毁或焚烧西藏的寺院和庙宇,当时的中国领导人都没有做出任何对策,如此则西藏人又怎么会不反对中国呢。”注释2

同时,钟颖也交给了尼泊尔国王一封信,内容与给十三世达赖喇嘛的信几乎完全相同,以下是尼泊尔总理的回复:

除了与尊重尼泊尔独立之盟友或邻帮维持长期友好和平以外,尼泊尔并无他求。尼中关系历史悠久,我们自然很乐意继续保持这种关系。但尼泊尔是一个珍惜自己独立,希望单独处世之古老的印度教国家,因而无法接受并入所谓中华民国五族一体的建议。注释3


二、“出席”国民代表大会的神话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西藏派出代表团祝贺同盟国。同时,也向国际社会展示西藏作为独立国家的事实。对此,伦敦印度事务部政治与机密档案记载注释4

“去年十月底,西藏政府向我们提出,他们决心表现西藏独立的现状(英国政府承认而中国政府不承认的),为此计划派出高级官员 (但没有喝伦一级)所组成的代表团前往德里和重庆,向驻印英国总督庆祝获胜,并向英国陛下和总督献上达赖喇嘛和两位摄政的礼物,同时,代表团还将向美国总统献上哈达与祝贺之意,然后计划前往重庆向蒋介石将军表示祝贺。”

西藏代表团抵达印度后,受到了隆重的接待,被邀请参加了在德里举行的胜利周之庆典仪式,英国总督也亲自接待了西藏代表团,藏方通过总督转交了给英王的信件。接下来,代表团拜会了美国大使,并转交了达赖喇嘛、摄政王,以及噶厦给美国总统的信。信中表达了希望进一步加强两国和两个政府之间业已建立的友好关系。当时的国际媒体,就西藏代表团的到来,进行了大量报导,称为“西藏政府亲善代表团”。

然而,西藏代表团抵达南京后,国民政府几乎把他们视为了人质。因为当时正在准备召开国民代表大会,中国坚持要求西藏代表参加,但藏方坚持国民大会讨论的主要内容都是中国问题或中国宪法草案,他们无权参与和表达立场。噶厦也在得知中国官员不愿让代表团在召开国民大会以前离开时,命令代表团立即返回西藏。但国民政府不给代表团准备交通工具,同时还以等待总统的回信和需要准备送别仪式等为藉口,让西藏代表团滞留在中国。最后,民国政府又通知西藏代表团,藏方信中谈到的诸项问题,只能等国民大会做出决定。

待西藏代表团列席会议后,国民政府立刻进行了与事实相左的宣传。因此,英国驻南京大使馆兰姆(L.H.Lamb)在给英国政府的信中直言:“中国人喜欢自欺欺人是众多周知的(他们对西藏拥有宗主权的虚构可能会使人产生幻觉),不管中国人如何在报纸上宣传或在国民议会煞有其事地通过决议,这些装腔作势的行为都很难获得世界其他国家的相信。……因为英国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代表也列席了会议,谁也不会认为这些国家也是中国的一部分。”注释5


三、泛亚洲会议上国民政府的妄念

19473月,印度国大党召开泛亚洲会议,印度方面通过西藏外交局,邀请西藏与亚洲其他国家一样派出代表团。西藏立刻接受邀请,并责成代表团,在会议上阐述自松赞干布到历代达赖喇嘛在西藏执政之历史,西藏文化的发展,西藏与印度和中国的边界等。

代表团抵达印度后,尼赫鲁和筹委会主席亲自到西藏代表团的下塌处表示慰问,印度的各家官方报纸也都进行了报导,包括甘地和英国驻印度总督,也对代表团进行了专门的接见,甘地甚至感慨:佛教是在印度教的基本上创立的,印度教和佛教,根是一个。表达了印度与西藏,源远流长的友情。

与此同时,西藏国旗也和包括中国在内的所有与会国家的国旗一道迎风舒展。

然而,民国政府的代表抵达新德里后,立即向印度外交部和会议组织者提出抗议,提出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并要求西藏代表团归入中国代表团,否则中国政府代表将抵制此次会议。然而,印度政府婉转拒绝了民国政府的这一要求,同时,尼赫鲁还特别安排西藏代表团团长桑颇. 才旺仁增讲了话。

总之,中华民国在西藏问题上虚构宗主权之事实,举不胜举,包括黄慕松和吴忠信的进藏,也都进行了虚张声势的宣传,如今,早已成为国际藏学界的笑话。尤其是范普拉赫先生的《西藏的地位》中文版的发行,更使华人世界有机会系统地了解国际法中,西藏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继续了几千年的事实。


四、美國華人民主圈西藏研究的盲點

如今,一些华人民主追求者,再次举出了五色旗 注释6,要求恢复中华民国。民国在西姆拉会议上,连宗主权都不承认,坚持对图伯特拥有主权。而现在那些举起五色旗的人,也同样明确不承认西藏在民国时的事实独立,也坚称依据《清帝退位诏书》,民国从满清继承了对图伯特的“主权”。

尤其是在合国咨机构国法学家会数次论证结论“西藏在1949年以前事独立” 包括藏人、国藏学学者、国法学家、以及越来越多了解史真相的人,都西藏问题的本是侵略形成普遍共的情况下,却有中国宪政民主学者在去年出版了《中国民主型中的西藏问题》一书,以朝贡体系想象的权属关系和中共官方篡改史实的宣传资料等,“论证”了图伯特自元朝起就“臣属”于“中国”,明朝、清朝都属于中国,并指十三世达赖喇嘛“图伯特是一个独立的国家”的严正声明“不诚实”。这本探讨民主转型中的西藏问题之书,包含强烈的国家主义意识,其改写史实的手法与对图伯特的“主权”主张,与中共没什么区别,但,得到了美国华人民主人士圈这几年西藏历史研究者的推介。

这位华人民主人士中的西藏历史研究者,在行文中频繁使用“中央政府”这类用语,并认为,西藏问题是“共藏问题 “西藏问题的根源和本是民主改革”噶厦政府几百年没有管康和安多等理论, 并且,在藏人的批低西藏只在“吐蕃帝国代”才独立,只是最近于松口承西藏在民国期独立但,文章标题起得有趣《事實分治下的民國和西藏:簡談民國時期西藏事實性分治的史實 》(http://bloodundersnow.blogspot.ca/2015/01/blog-post_29.html)。

事实上,在概念里,分治指的是一体的地区,因不可避免的因素而分裂新的土和政,例如“印巴分治”。另外,西藏史上普世系之后,迦王朝之前,大有四、五百年的时间被称“分治期”,因为这时,王室世系分崩离析,没有涵盖整个西藏的中央威。而言之,“分治”是相于“治”而言,不曾治,何来“分治”?那么,在国民党之前,中国图伯特?依据何在?




注释:

注释1, 参见《西藏的地位》第四章“西藏坚持其主权独立”。原注释:见“伦敦印度事务部政治与机密档案”10/265号:朱尔典致外交部附录:1912421晶总统令之译文。

注释2,参见《西藏的地位》第四章“西藏坚持其主权独立”。原注释:见外交部档案535/16,第18号,附录1191316日《国民公报》摘录。


注释3:参见《西藏的地位》第五章“谋求国家生存延续的努力”。原注释:见外交部档案535/16, 第340号,附件6:尼泊尔首相致钟颖将军,1913316日。

注释4, 参见《西藏的地位》第六章“从独立时期到遭受侵略”。原注释:“伦敦印度事务部政治与机密档案”124226号,1946327日,快讯:西藏政府亲善代表团。

注释5, 参见《西藏的地位》第六章“从独立时期到遭受侵略”。原注释:“伦敦印度事务部政治机密档案”,第12档第4226号,1947228日,英国驻南京大使馆兰姆致外交部信函。

注释6,指中华民国建国之初国旗,旗面的红黄蓝白黑,分表像征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


首发《开放》2015年3期:http://www.open.com.hk/content.php?id=2314#.VRJW9DoXgVQ

2015年3月10日星期二

3.10图伯特(西藏)抗暴纪念日-1959年3月拉萨抗暴亲历者特辑

——纪念1959年3月图伯特民众拉萨起义反抗中国统治


1959年3月 拉萨

一.3月9日-3月10日


原噶厦公务员丹巴索巴(已故)
195939日,我的一个仆人去拉萨(译注:拉萨人说拉萨是指大昭寺和小昭寺周围)回来后说:“汉人要达赖喇嘛明天去军区,人们都非常担心,怕他去了就回不来。”当时,我想人们一定是在造谣,他们会乱说的,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310日早晨,我看到很多民众向罗布林卡方向走去。我也往罗布林卡走。到罗布林卡时,已有很多人集聚在罗布林卡正门口了。门关着,民众们堵在门外。因我是噶厦公务员,让我进去了。我问里面的人出了什么事?有人说:“汉人突然邀请达赖喇嘛去军区看戏,还不许我们这边带警卫,不许带武器!”

为何说“突然”呢?原因是:达赖喇嘛的日程一般要提前一个月安排,特别是安全方面,警卫团长应事先知道这一安排。然而汉人头一天才突然通知尊者的警卫团长。一般来说,达赖喇嘛外出要带20多名警卫人员。可军区方面却说:“达赖喇嘛来军区,不需要警卫。如果非要带也只能带两三个,但不许带武器。达赖喇嘛的保安人员不许越过军区前的格桑桥……”

藏人对中国人邀请尊者看戏产生了极大疑虑。人们说:“汉人这是谋划把尊者带去中国。今年中国要开人代会,可是在西藏已有藏人成立了武装游击组织,局势不稳定。中国人的计策是,让尊者去军区看表演,然后以临近全国人大会议、西藏不安全等为借口,直接把尊者带去中国。”

人们之所以对中国人邀请尊者看演出产生那么大的疑虑,是因为:

其一,藏人众所周知在康和安多,发生了高僧或地方头人等被汉人召集去开会或赴宴,却遭到了逮捕。其二,共产党诋毁我们的宗教信仰,我亲眼见过一份甘孜的报纸,刊登文章中说喇嘛是土匪,僧人是盗贼。

其三,早在1950年,中国人就放行达赖喇嘛的大哥达泽仁波切到拉萨,指示他劝说达赖喇嘛服从共产党。并告诉达泽仁布切,如果达赖喇嘛不听从共产党,可以除掉达赖喇嘛。

此外,1958曾有个中国人携带手榴弹到了布达拉宫,准备拉导火索时,被按倒在地上抓住了。抓住这名中国人的西藏卫兵后来流亡印度,去年在达兰萨拉去世了。

另外,达赖喇嘛参加格西考试,传召法会期间,在必经之路的一处叫“普布教”的地方,藏军发现了两个穿着大衣的中国士兵,大衣下面藏有枪,子弹已经上了膛。

冲赛康附近有一次乃穷护法神的法会,达赖喇嘛会在那里停留。警卫发现人群中有三个可疑的人一直往前挤,结果在这三人身上也发现了枪支。这些人被藏军逮捕关进了监狱,但中共方面与噶厦交涉,把这些人给领走了。

共产党想除掉达赖喇嘛,以及在很多地方抓捕头人高僧等动作,都是导致拉萨事件的原因


西藏流亡政府前噶伦居钦.图布丹(已故)
195939号深夜,我在巴郎雪,就听人们说汉人邀达赖喇嘛去新军营司令部,这是很危险的,去了汉人军营就回不来了。

310号早上,我早早地去了牲口市场。回来见大家都非常激动,我问:“怎么啦?”人们说:我们必须去罗布林卡,阻止尊者去汉人的军营。如果去了军营,尊者就会被汉人带到中国。大家讨论了一番后,都往罗布林卡去了。

到罗布林卡正门时,已有大约五、六千人围在外面。人们还在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朝罗布林卡聚集。我看到众人正在殴打堪琼帕巴拉。他挨打的原因是这样的:他本是僧官,那天他去罗布林卡却换成了俗装,骑着自行车,还戴着口罩。到罗布林卡外的人群中时,见他那身装扮,人群骚动起来,说他是汉人的奸细,开始用石头棍棒打他。听有些人说他带着枪,但是他没有开枪。很快堪琼帕巴拉就被石头、木棒什么的给打死了。

帕巴拉被打死后,尸体脖子上绑了绳子,被拖着在林廓路上绕了一圈四处示众,最后尸体给扔在了沃多项卡,噶厦的警察局附近。在罗布林卡正门,民众情绪已经非常激昂。这时噶伦索康爬上罗布林卡正门顶,对大家讲话,劝说大家冷静,不要骚乱…

民众议论纷纷,认为不行,大家应该拿帐篷住在罗布林卡外面守着。我回去拿了帐篷回到罗布林卡时,大家讨论布置了怎样守卫罗布林卡,我被安排带领192人去守卫罗布林卡南门。192人全是先后逃亡到拉萨的德格人,由于我是德格王臣,所以由我承担带领这些德格人的职责。我们守在南门那儿,搭了七顶帐篷。挨着我们的是贡觉人,再下去是昌都人。罗布林卡西面,有安多的五个部落的人守在那边……

310号那天起,拉萨民众也在大昭寺一带聚集抗议,噶厦也在召开紧急会议,我们开始了守卫罗布林卡。罗布林卡成立了一个协调部,由三个贵族官员主要负责。我每天都参加协调部的会议。三名负责人是:达热、拉东色、夏格巴的兄弟,他们后来流亡到了印度和不丹。

二. 3月12日——3月18日


居钦图布丹:312号那天,拉萨的妇女代表来到协调部,其中有两名妇女口才很好,令我非常吃惊。首先讲话的是贡桑,她讲完后,是功德林的一位阿尼说话,她们谈到西藏和中国的问题,藏人应有的立场,她们对印度政府、噶厦、拉萨民众、各寺院和属民的情况都知道,也对协调部的作用提了很多意见,真的不简单,都是巾帼英雄!我非常佩服!她们的讲话大大地鼓励了我们,使我们勇气倍增。帕拉说:“你们冒着生命危险,担负起西藏政教事业的责任,非常了不起!”



丹巴索巴:那些天我们看到中国整夜往军营调遣军车,有数百辆军车调遣到了拉萨的军营。大家非常紧张。我们认为应该有两手准备。若与中国方面能通过对话和解当然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可如果对话无法解决,则必须有别的打算。

315日,我正在罗布林卡的岗位上驻守,功德林扎萨把我叫回家说:“有件事要告知你,但你不能外传。你先对三宝发誓吧。”在西藏,对承诺的最高保证就是对三宝发誓。我发了誓。他说:“尊者可能要出走。虽然现在还没确定,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你的任务,是先在这里准备马匹。”


居钦图布丹: 316号,我们仍然在罗布林卡南门外守护尊者。前面不远处拉萨河的沙滩上有电线杆,来了几个汉人,装成检查电线,引起了我们的怀疑。我想要去查问,被人拦下了。当天晚上,罗布林卡西门,西门是由安多人守卫的。离西门不远的罗多林卡,有解放军的军营。我们得到消息,有很多军车进入了这个军营,士兵们都在军营的围墙里。

我们就去了协调部,强烈要求噶厦政府打开武器库。最后贵族官员达热拿来了武器库的钥匙,然后大家去武器库取武器,达热叫我在门外维持秩序。起初我见每个人进去后都背着四、五条枪出来。到后来我发现很多人进了武器库,又空着手出来,我进去一看,武器都拿完了!我走到最里头的一间小房间,看见还有几挺机关枪,于是我就扛了一挺机枪回到罗布林卡南门。

在南门那边,听说罗多林卡军营里的解放军已经撤走了。第二天,噶厦的一个官员和两个助理,到各处去登记头天从武器库拿走的武器。当天又从布达拉宫武器库运来了一些武器,我们德格人这边分到了二十条步枪。后来我去协调部的时候,又看到协调部在分发枪支,给我又分了一挺机枪。


丹巴索巴:317日下午大概一两点钟左右,功德林扎萨让我从罗布林卡的达赖喇嘛私人马棚里牵几匹马回家。功德林扎萨说:“尊者今晚上要出走。今晚11点,从罗布林卡会有一辆卡车开到咱们家附近,车上有尊者的两个经师、三位噶伦等。你备好马,把他们护送到然玛岗渡口。”功德林扎萨还选派了三四十名噶厦扎什军营的士兵与我一起。

317日晚上,我按照功德林扎萨的安排,护送两位经师和三位噶伦,过了拉萨河的然玛岗渡口。尊者有一封亲笔信需要送回拉萨,功德林扎萨派我去送信。由于尊者和噶厦成员们仓促决定出走,事先对噶厦事务没有任何安排,也没有临时决策人。虽说阿沛和桑颇没有出走,但他们是亲中共的。因此,尊者需要任命临时领导人。这封信是尊者任命洛桑扎西为司曹、即最高行政代理长官的任命书。


居钦图布丹:317号那天协调部得知,达赖喇嘛要秘密出走,需要有人去然玛岗防卫。协调部开了一个会,问谁带60个人去然马岗,没有人吭声。我想:既然尊者要走,我们守在罗布林卡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我说我带人去。协调部就决定了让我带人去然玛岗。

317号晚上,达赖喇嘛出走的时候,只有我们几个各地的头领知道。我们远远地护卫尊者一行人到了拉萨河边,从我的位置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达赖喇嘛的身影。


丹巴索巴:318日早晨我很早出发,到拉萨河渡口时,解放军已经把守了渡口,渡船都被管制起来了,禁止渡河。士兵们不让我渡河,我说我有事要过去。他们让我出示证件,我说我没带证件,但我的仆人带有证件。我的仆人让他们看了证件。因我是噶厦职员,这些士兵以前见过我,就同意了。

在渡口,我想到尊者已经走了,拉萨局势如此紧张,这次回拉萨我可能就再没有出来的机会了。想到这些,我有点悲伤。我打开了尊者的亲笔信,信中尊者任命了最高行政代理长官…指示司曹与中国方面进行和平对话,对话的情况随时汇报尊者等。

到了罗布林卡,我把尊者的亲笔信交给了达拉。达拉等噶厦的几个主要负责人开了一个会,决定暂时不公开信的内容。因为尊者刚出走,若中共知道了就会追击,对尊者很危险。


居钦图布丹:318号晚上,协调部又召集我们开会,要派人去然玛岗防止中国追兵追击。会上贡觉人说他们要去,昌都人说他们也要去。协调部的人就对我说:你不必带60个德格人去了。贡觉、昌都、德格各去20人。这么定了后我们就出发了,我们的枪有布朗、卡丹、赞布什么的。

到了然玛岗渡口,船把我们送到了对岸。到了对岸后,我们分成了三组:20人留在然玛岗下面的村子里,20人在然玛岗山顶上,20人在山腰。昌都组和贡觉组去山顶和山腰,我们德格组当晚在村子里过夜。

三.3月19日——3月20日晨


丹巴索巴:319日,围在罗布林卡外面的民众们不知道尊者已经走了,但也有人怀疑尊者是否还在罗布林卡。有几个噶厦职员向我问起过:“尊者的确是在罗布林卡吗?”我回答:“不在罗布林卡会去哪里?咱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我怎么会知道?”他们问了我好几次,对我有点怀疑。我已经发过誓,所以我绝不会说的。

320日凌晨拉萨时间两点钟,解放军的炮弹掠过达赖喇嘛的寝宫顶,落在了寝宫与厨房之间的院子里爆炸,震得非常厉害,尊者寝宫的窗户玻璃全被震碎了。这是轰向罗布林卡的第一炮,当时我就在寝宫那里,被炮声惊醒了。

第一声炮响让我非常紧张,听到第二,第三声炮响后,慢慢就没有恐惧了,更何况炮弹已经像下雨一样密集起来。就是说,此时中共并不知道达赖喇嘛已经出走,但他们却朝罗布林卡开炮了。

天还没亮,我不知该么办,就把手枪跨在腰间,提着一支长枪冲出了房间,来到了罗布林卡北面的围墙外。那里有自愿守卫罗布林卡的民众,他们正在向罗布林卡北面中共的汽车站方向开枪,对方也在开枪,打得非常激烈。我也提枪射击,可我的枪没有响。旁边有个人说:“枪要擦了才能用。”原来我的枪是新的,连上面的防锈油都没有擦去。

旁边的人帮我擦长枪,我就抽出手枪趴在壕沟里射击,手枪也没有打响!我只好趴在地上擦了手枪……开第一枪的时候我有点紧张,但慢慢地就没有任何恐惧了。在我周围有四、五个藏人先后被对方打中死了。第一眼看见身边有人被打死时,我感到恐慌和悲伤,可紧接着两个、三个、四个……就没有感觉了,爬上尸体拿过武器继续作战。在罗布林卡北墙外从凌晨两点一直枪战到太阳快升起……


居钦图布丹:320号凌晨两点,我们听见了炮声。大家非常紧张,马上起身乱成一团,十多个人往然玛岗山上奔,爬到山腰天亮了。有人从下面向我们开火,子弹在我们身边噗噗地飞。我们一看下面的人穿着大衣,以为是穿藏袍的自己人,就朝他们喊话,可他们仍然向我们开火,是机枪声。听枪声像是我们藏人的枪,可是尽管我们喊话枪声还是不断,我们才意识到是汉人,赶快趴下。有个叫益加的昌都人受了伤。这时一个叫旺休的人对我说:“那里有汉人!”我一看下面有汉人,我们也开始开火了,那几个汉人就躲了起来;另外又有几个汉人军人向这边跑来,我们也向这些人开火,一个一个地打死了25个解放军,双方的火力都停了下来。

当时我准备下去看个究竟,被人拦住说“你是领头的,不能去。”有三个安多人和我们的旦增、图丹罗布、巴登共六人就冲下去了。下面的解放军忽然又开枪了,两个安多人和旦增都倒下了。我们悄悄来到他们倒下的地方发现,两个安多人已经死了,旦增中了好几枪,可是还没死。我们一直趴在山岩上,从我们那里可以看到,其实解放军之前已经到了山腰,做好了准备,解放军有六门大炮,每门大炮旁边是两挺机枪,大炮机枪都直对着罗布林卡。一百多个解放军在附近巡逻。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

四.3月20日


丹巴索巴:我们发现对中共汽车站的攻击没有任何效果。布达拉宫和甲波日(汉译药王山)离汽车站较近,于是我返回罗布林卡,想请求布达拉宫或甲波日的藏军用大炮摧毁汽车站中共的军事工事。到罗布林卡后,方知电话线已被中国人切断了,有关人员说会抢修电话线,不过现在中共炮火太猛无法抢修。

我遇到了噶厦官员塔荣先生,他会照相和录影,他叫我帮忙。我跟着他来到达赖喇嘛的寝室,地板满是玻璃碎片非常滑,达赖喇嘛寝室的所有玻璃都被打碎了。塔荣先生取了照相机、胶卷等,叫我也尽量多拿胶卷和器材。我们拿着摄影器材走出达赖喇嘛寝室时,他说:“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要开枪自杀。”正说到这些,又一颗炮弹落在我们附近爆炸了,浓烟滚滚,枪弹密集……当我爬起来时,已经找不到他了……

解放军已打到了罗布林卡门口。外面的民众都被打散了,我们没有继续作战的能力了。周围的山都被中共军队占领了,我们就如同被装进了水桶一样。我们开了一个会,决定抵抗到晚上,待天黑之后再伺机逃走。做此决定后我们就散会了。

刚走出开会的屋子,一发炮弹落在附近爆炸,当场炸死了5名藏人,我的腿被炸伤了,站不起来。我挣扎着爬进了前面的一间房子里。这时外面所有的人都开始向这间房子跑,很快一发炮弹打中了房顶,大家又开始往外跑。我实在站不起来,只能使劲爬。

爬到马圈,见那里很多人和马已被炸死了,剩下的马在四处乱奔。我继续往达赖喇嘛寝宫方向爬去,寝宫前面有一所叫措杰颇章的房子,那里有一条很小的水沟,我爬不过这条小沟,就索性在那里喝足了水,躺在地上想不如死了算了。

炮火更加凶猛,附近不断有炮弹爆炸,沙石劈头盖脸。我希望炮弹打在我身上,让我一了百了,可偏偏就打不中我。而轰向布达拉宫的炮火,似乎击中了宫檐间植物装饰的部分,腾起了冲天火焰。我当时想:解放军肯定把布达拉宫给放火烧了!

我想:既无法抗击解放军,也无法行走,若这样落入共产汉人的手中还不如自尽好。于是从怀中掏出手枪准备自杀,忽又想起,曾听人说过死在水里的人来世非常聪明,我便又把手枪收回,爬进了罗布林卡的池塘里。但是,我的身体总是要浮上来!我想方设法用手抠住池塘底部的泥巴,可没过多久就又被水托上了水面,就这样在池塘了折腾了大约半个小时,最后还是没有死成。

我又开始向池塘边的阶梯爬。由于藏袍被水浸透了,非常沉无法爬上去。我便把藏袍脱了,把带的子弹和手雷等全部扔进了水里,这样我才勉强爬上了池塘,向尊者的寝宫爬去,来到了尊者平时接见信众的大厅,看到了尊者的法座。我心想这是个死的好地方,暗地里乐着,爬到了达赖喇嘛法座旁躺下,等死。我还在流血,血和水混合着淌个不停。大厅里还躲着不少人,似乎有人认识我,我听见谁在叫我的名字。

太阳下山了,有人说让我们把房子烧了吧,因为共产汉人的军队已经到了门口了。我想自己在枪炮中没有死成,在水塘里也没有死成,那就是说我要受罪了。我又起身向大厅门口爬去。刚到门口,被我妹妹的男友次仁东珠看见了。他是自发守护在罗布林卡外的民众之一,也受了伤。看到我他马上过来了,说:“哥你受伤了吗?”我说:“我身上只有内衣,把你的藏袍给我吧。”他马上脱下藏袍给我穿上了,然后说:“汉人军队已经到门口了,罗布林卡门口的人群都被打散了,我们逃不出去,也无法反击。该怎么办?”我说:“这样等死不是办法。应该往外冲,要么逃脱,要么被打死,没什么大不了的。若你能突围,找到我们自己的人,还可与他们一起继续抗击敌人。我走不动了,请你开枪打死我吧……”他下不了手。最后,他走了。

过后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大概才十八、十九岁,也说解放军已经到罗布林卡大门口了,问我咋办?我对他也说应该冲出去,这样等死毫无意义。他临走时,我问他有没有烟?他说有,我便请他给我点了一支烟。之前我是不抽烟的。不知是烟还是伤口的原因,抽了一会儿,我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或许是晕过去了。总之什么也不知道了。

晚上大约九点多时,我醒了过来,天已经黑了。我看见很多中国士兵摧毁围墙向我们走来。我们这边有人朝他们开了枪,很多士兵倒下了,一时间很安静。我们这边只开了两梭子弹,中国士兵训练有素,一听到枪声就会趴下,所以一部分士兵其实是卧倒了,当然也有人死了。枪声停后不久,中共军人又站起来继续向我们走来。

他们来到我所在的尊者接见信众的大厅门口,向里面扫射了几次,高喊:“里面的人出来!”里面有些人开始投降,向外走去。我躺在地上,一心求死。我想如果我朝那个喊话的人开枪的话,他一定会还击,这样我就可以死掉。于是我在黑暗中摸索枪支,可什么也没摸到。没有枪,我只好向外爬。这时,一个士兵喊道:“站起来!站起来!”我无法站起来,他们就指着罗布林卡正门方向,枪口对着我说:“滚到那边去!”我没有按他们的话去做,而是向达赖喇嘛寝宫旁边的一间政府职员的房间爬去。

政府职员的房间前有两个台阶,我爬不上去,就干脆躺在那里了。大概是流血过多的原因吧,我非常口渴。我就喊:“给我一杯水,给我一杯水……”没有人回应。四周有很多藏人的尸体,我无奈地躺在那里。在黑夜里,中国士兵持枪三人一组,在尸体中间边走边喊话,边走边不停地用脚踢死人。我就躺在尸体中间,没有回应他们的喊话。有个士兵走到我旁边,踢了我一脚便走开了。我就躺在那里过了一夜。

居钦图布丹:早上9钟左右,从甲波日(译注:药王山)附近出来了一百来个解放军士兵,药王山山顶上驻有藏军,他们朝那些士兵开火,使解放军撤了回去。大概早上10点左右,汉人从炮兵营向药王山开炮,打了两个小时,没有间断,整座山上浓烟滚滚。罗多林卡的新军营也向布达拉宫开炮,炮火在布达拉宫宫墙上炸开,大概炮轰了一个多小时,我以为布达拉宫已经完了。后来当炮火停下、浓烟散去之后,药王山已是一片焦土,山顶的所有建筑都被轰平了,而布达拉宫还好好的。新军营的解放军就冲上了一片死寂的药王山。

中午的时候,从罗布林卡方向,跑来二十多个藏人,往然玛岗渡口跑,山下的解放军把他们都打死了。之后又跑来了三十来个人,除了一个趴下没被打死,其余也都被打死了。下午34点钟左右,解放军又开始向罗布林卡开炮。大量的藏人向然玛岗渡口方向跑来,很多人骑着马,这些人都是之前守护罗布林卡的民众,有枪的也不多,枪是三天前从罗布林卡武器库拿的。

然玛岗山下的解放军用机枪朝他们不停扫射。我们在山腰上无法向藏人喊话,告诉他们别往这边跑;如果有手榴弹的话,我们就可以扔下去炸那些解放军,可我们没有手榴弹。我手里的步枪射程很好,我打了19发子弹,无济于事。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骑马的、奔跑的,都跑向渡口方向,被扫射得人仰马翻,罗布林卡和然玛岗之间的那一带堆满了尸体。有的人还是跑到了河边,我们脚下的军人一阵扫射后,人和马倒下在河里,河水慢慢地流,被打死的人和马的尸体堵塞了河道,堵了一阵子后,河水又把尸体冲开,一片红红地裹着尸体淌下去,我当时只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被杀光了吧……

拉萨城内、达赖喇嘛警卫队军营、江孜军营罗布林卡.......炮火连天直到天黑……

五.3月21日-22日


丹巴索巴:321日早晨,中国士兵再次过来,继续搜索活人,继续喊话。结果还真有活人在回应,哈哈哈……我也开始爬动。这些来搜索的人除了士兵以外,还有中共的干部,以前我跟他们见过面。这些干部看到我非常开心,不是因为我们认识,而是因为抓到了我哈哈哈……

他们把我带到罗布林卡正门那边。所有被抓捕的人都集中在那里。他们把俘虏分了类,噶厦工作人员被指定集中到一堆,普通民众分在另一堆。大部分噶厦官员和公务员都被抓了。然后他们用绳子把普通民众捆绑着押走了。见那些民众被押走时我还想:他们会不会把这些藏人拉去枪毙了?会到什么地方去枪毙呢?想这些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恐惧。我们这些噶厦的人留在原地,被很多士兵看守着,稍微动一下,就会遭到殴打。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来了一辆吉普车,把其他人都带走了。可他们没让我上车,我继续留在那里。

由于流血我用衣服裹了伤腿,浸血被太阳晒干后,衣服收得紧紧的,使我痛得厉害。我想把衣服解开,可根本就解不开。其他俘虏都被带走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时,我看到不远处有个叫雪康曲忠的人,他过去是噶厦职员,后来投靠了汉人,替汉人做事。我认识他,就只好叫他:“曲忠啦!曲忠啦!”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说:“他们把我丢在这里,我快要死了……”他就派来了一人,那个人也一句话没有说,背起我送到了夏丹拉康。所有的伤员都在那里面。这间房子可以容纳五六百人,伤员很多,我去时没有空隙地方,满地都是伤员,密密麻麻躺在地上。由于都是战俘,没有救治,满地都是血。当天晚上我就待在那里。

3月22日早晨,送来了一碗茶和一碗糌粑。由于好几天没吃东西,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糌粑就拌着吃,手也没有洗,满手的血捏在糌粑里,糌粑就像涂了红颜料的朵玛一样**(译注:朵玛,藏传佛教宗教活动中使用的供品)。这手上的血不仅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血,手接触到了满是血污的地板,上面有很多人的血,也只得硬着头皮把糌粑吃了。

吃完饭后,伤员们得到了治疗。受伤严重、当场无法医治的伤员要送医院。来了一辆轻型卡车,车上有几个士兵。士兵们跳下车,把我和另外一个人像扔麻袋似的扔进了卡车,伤口痛得钻心。车行使时晃得厉害,疼痛更加剧烈,我被送到了拉萨人民医院……

采访整理: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印度 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098月/2010年8月



转自唐丹鸿博客http://moments-of-samsara.blogspot.ca/2015/03/10-1959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