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9日星期日

朱瑞:菩提伽耶 (一)

首先映入我们眼里的是装饰一新的大门,最上面是两只小鹿守护的法轮,门里门外,都悬挂着密密麻麻的彩旗。

我在菩提伽耶寺前

我靠着那石栏杆坐了下来,记下这个初见金刚座的完美时刻。

1、从火车到“突突”

十几年前,我在小说《苍古寺阿尼中,描写两位西藏贵族千辛万苦翻越喜马拉雅,经由尼泊尔来到金刚座的情景。但那仅仅是根据根敦群培啦在《印度诸圣地旅游纪实》中的线索,想象出来的。现在,我终于真实地坐上了前往金刚座——菩提伽耶的火车。

与我同行的还有达然萨拉格尔登寺的小僧人达尔吉。他出生于阿坝,从小在格尔登寺的子寺草登寺出家,后翻越雪山来了印度。几年前,为了学习汉语,与我相识。这次,他欣然答应了与我同行。

美中不足的是我和达尔吉的车票不在同一节车箱。我一个人无所事事时,就观察起了下铺。那里坐着一家三口,孩子很小,约有四五岁的样子,挤在爸爸和妈妈的中间;两条腿悠荡着,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拽拽妈妈的衣袖。妈妈披着红色的沙丽,闪亮的鼻环,手腕上套着好几个金手镯,脚腕上也是闪亮的金链。妈妈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装着薄饼的盒子,不时地撕一小块,放进丈夫的嘴里,看着对方嚼得有滋有味,当妻子的笑 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很美。当然,这是一种世俗的幸福。二千多年前,就是在离这里不算太远的地方,一位王子出离了这样的幸福,前往简陋的林中静修,并在菩提伽耶的那株菩提树下,成为佛。

但是,自从突厥入侵印度,佛教渐渐衰微,根敦群培啦曾在他的《印度诸圣地旅游纪实》中直言“佛教已经在印度的中部地区荡然无存”,包括那些古老的佛教建筑,如今都成了废墟,有的连废墟都不见了。不过,在喜马拉雅的那一边——图伯特帝国繁荣起来了。仅佛教传承,图伯特就有宁玛巴、萨迦巴、噶举巴(包括四大八小:四大,即噶玛噶举、蔡巴噶举、巴荣噶举、帕竹噶举;八小,即直贡噶举、達隆噶举、竹巴噶举、雅桑噶举、措普噶举、休色噶举、耶巴噶举和玛仓噶举。另外,还有达波、香巴、竹巴、惹琼等其他噶举分支。 )、噶鲁巴、夏鲁巴、觉囊巴等等,而每个传承里,又诞生了数不尽的佛教大师。

一位出生在拉萨的朋友,曾跟我回忆她年轻时,被下放到泽当一带的感受:“即使在乡下,我们图伯特人的文化程度也是非常厚、非常深的…….” 这让我想到达赖喇嘛尊者的自传《流亡中的自在》里也有一段,写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尊者微服在热振寺附近,与一位普通农人的一次交谈,尊者说:“他非常纯朴,我很高兴发现他的宗教信仰深厚;即使在这偏远的地区,佛法也如此兴盛。”

就这样,我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最后也不知不觉地睡了。天还没有完全亮时,达尔吉过来叫醒了我,说下一站就是菩提伽耶了。我立刻坐起来,打点行李。

一出火车站,我们就被包围了。大家都挣着抢着兜揽生意,要我和达尔吉乘他们的车子。我问多少钱,有人说七百,有人说四百,最后,我选了一个“突突”,只花了一百五十元,我和达尔吉相视而笑。坐“突突”的好处很多:第一,便宜;第二,一揽无余两边的路景;第三,可以触摸迎面的来风;第四,可以不晕车。说到晕车,我真是个苦命人,越是好车,越让我难受,有时还会把胃肠都绞到一起,直想吐。

我们很快出了火车站,进入了一个小镇子,这时人们还没有醒来,几只无家可归的狗,跑来跑去的。几个扫大街的人“沙沙”地掀起一阵尘土。那些卖蔬菜的小摊床上,都安静地蒙着一层塑料,里面是前一天还没有卖掉的各种蔬菜。印度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乱七八糟的,破罐子破摔,但安全。你看这些蔬菜,虽然无人照看,却不会丢失。

不像中国,看上去挺有秩序的,但在你肉眼见不到的地方,弥漫着深不可测的危险。比如,有位去河南旅游的香港女孩子,经过一个乡村时,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卖掉了,当了某村民的媳妇三个年头。后来有位女记者前去调查,刚下火车,还没等走出站台,就差一点被人卖了,据说都讲好了价格。

长话短说,很快地,我们又出了这个小镇子。 一片还没有来得及播种的旷野,迎面而来。微风拂面,带着淡淡的炊烟的气味。接着,就出现了三三两两冒着炊烟的草房,有的墙上还贴着牛粪饼,这是我在图伯特最常见的了。那么,这个习俗,是从图伯特传来的,还是从印度传去的呢?

答案怕是早已迷进了时间的长河。但我已感到了印度与图伯特之间,或者说图伯特与印度之间,水乳交融。不仅宗教,连图伯特的文字,也是根椐古印度文创制的。这样说,可能会招来图伯特苯波教的学者们质疑了。因为他们相信,图伯特的文字是由象雄王子辛饶米沃,即苯波教的创史人创制的。但是,根敦群培啦写过(记不清具体哪篇文章了),在他游历印度时,曾看到一个阿育王时期的石碑,他即刻就读出大部分内容,其他的大学者在一边不住地感慨:“此乃有千年历史之古文,我等学了还难以读通,你为何末经学习便能阅读?”

根敦群培啦就想了,不要说我,就是一个没有学过多少知识的藏人,也可以念出一半左右呢。因为藏文是根据笈文字创制的。其实,就是今天,当梵语几乎在印度消失的时候,很多图伯特学者,仍然掌握着梵语。而在一些图伯特佛学院里,如瓦拉纳西的图伯特大学,还专门有梵文课呢。

人所共知,图伯特人着迷印度的原因之一,就是朝拜这些佛教圣迹。在图伯特的寺院里,虽然学习生活非常里紧张,单说格鲁巴的寺院,要先学显宗,再学密宗,前后经过三十几年的学习,才能毕业。就是特殊人才,也要经过二十几年的学习,每天都有读不完的课程。但是,如果请假到印度朝圣的话,还是会被欣然批准的。


2、一片菩提叶

现在,我已经看到了金刚座的顶部,那铜色的圆柱,真像我在敏珠林寺的措钦大殿里看到的那些小塔的塔顶啊!又出现了四个塔顶, 层层向上收缩,好精美!我曾在图伯特史书《贤者喜乐赡部洲明鉴》中读到关于金刚座的介绍。说这里是“南赡部洲的中心。公元三世纪中叶,阿育王在此建寺,称菩提伽耶寺,并在菩提树下石刻金刚座作为纪念。”

“突突”停下了,司机说“菩提伽耶到了。”

首先映入我们眼里的是装饰一新的大门,最上面是两只小鹿守护的法轮,门里门外,都悬挂着密密麻麻的彩旗,像有什么节日似的。恰好两位穿着红色袈裟,手持念珠的图伯特僧人迎面而来。

“这里有法会吗?” 达尔吉用藏语跟他们寻问。

“一位从锡金过来的仁波切要在这里传法。”对方答道。

“肯定是宁玛的法会了。因为这些旗代表宁玛传承。”达尔吉指着我们头顶的那些彩旗,又看看前面的灰色塔座,“现在就去金刚座?”

“还是先找到旅馆吧,放下行李再说。”我说。

达尔吉点点头:“这里的旅馆很多,每个寺院都有旅馆。”

“那我们就找个图伯特寺院的旅馆吧。”

“好的。前面那个行吗?”达尔吉指了指不远处,位于道路左侧的一扇大门,那上面是两只小鹿守护的法轮,是图伯特佛教的标志。我自然同意。

进了大门,里面静静的,树木、人行小路、楼房,都十分规则整洁。不过, 旅馆值班室的门一本正经地锁着,院子里空无一人,也许我们来得太早了。

等了好一会儿,才来了一个人,说是旅馆负责人,但告诉我们,客已满。于是,我和达尔吉又去了他出家的格尔登寺的分寺,去了朗杰扎仓的分寺,都好得不行,但也昂贵得不行。于是,我们又去了两家印度旅馆,喱哩味又太浓了。怎么办?我和达尔吉在大街上转悠着,期望找个既不太昂贵,又比较舒服的地方。

正在这时,我的眼前出了一行汉字:“大雄宝殿”,两边还挂着红灯笼。再看外面的正门,最上面是法轮,两边是两条龙,还有一幅对联,上联写着:“中华发展遍天下”,下联吗,我干脆连看也没有看,就转身对达尔吉说:“这寺院倒是冷清得很,既无人进,也无人出。不过,我们不能住在这里,就是免费让我们住,也不住。”

达尔吉笑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接着往前走,进了一个胡同,大约又走了百十来米吧,右手边出现了一扇大门,看上去像是寺院,我们就进去了。迎面是个大肚子弥勒佛像。看来,又是个汉人的寺院!我想着,刚要转身,一个女子走了过来。

“请进,请进。”她用英语邀请着。

“你是——”我犹豫着。

“我是不丹人。”她始终说着英语。

“这里是——”我欲言又止。

“台湾的寺院。”女子接过了我的话。

“有房间吗?”达尔吉用藏语问道。

“有。”她也用藏语回答,“想住什么样的?”

“两个单人间。”我用英语答道。

女子打开两个单人间,让我们看,并告诉我们免费早餐。我和达尔吉都点点头。

一切看上去还好,只是这些菩萨像有点别扭,个个都长着一张丰腴的面孔,给人一种吃饱喝足,还没有完全出离的感觉。就想到拉萨祖拉康里的一位古修啦跟我感慨:“汉人的寺院看上去样样都好,还很整洁,就是缺少灵性。我一到中国就想回拉萨,待不住。”

不过,我和达尔吉都不想换旅馆了,对付着住吧。我们放下行李,洗漱完毕,已近中午。这时,我饿得已拿不成个了,估计达尔吉也一样。我们来到大街上,眼睛不离饭馆。

可是,选哪一家呢?有不丹馆店、图伯特饭店、印度饭店。其中的一个印度餐馆很搞笑,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个白铝锅,并排摆在一边的土台子上,墙上一幅毗湿奴的图片,已掉下了一角,图片下还栓了个活蹦乱跳的黑色小山羊,羊的前面,放了个盛着水的白洋铁皮小盆,这个餐馆显然今天是不打算开张了。

我们选了一家图伯特餐馆。里面的装饰有点像帐篷,黄色的缎子装饰着四周的墙壁,中间有个红色的长条桌子,通长的凳子上铺着卡垫,最前面供奉着达赖喇嘛尊者的照片,照片下是一排酥油供灯。正宗图伯特风格,哪怕是席地而放的卡垫,坐上去都很舒适,有种家的感觉。

达尔吉要了一碗素天图,我要了一盘素馍馍和一碗西红杮汤。这桌上还放着辣椒酱呢,把我乐坏了,仿佛我又回到了远在拉萨的岁月。

有个暗影一闪,挡住了光线,我马上转过了身子。原来,门外正慢悠悠地走过一只大象,那高高的像背上,还驮着一个粗麻垫子,一条坚硬的绳子,从大象的屁股后面横穿过来,固定着这垫子,垫子上面坐着两个男人,都显得很瘦小,像两只蚂蚁。这大象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耳朵上画着一个彩色的星,后面的右腿,还拴了一个很细的脚链,脖子上系着一个铃当,尽管如此,它看上去还是显得很苍老,大腿根儿和肚皮上尽是皱折。也好,悠闲中诞生,悠闲中老去。

西方世界真的是太忙碌了,忙得都没有时间吃饭和睡觉。我本想这次在印度好好休息一下,算是度假了,可惯性让我一时刹不住闸。我和达尔吉三口两口地吃了饭,就来到了金刚座。

这时正有两位警察吆喝着让大家排队,分成两行,一行为男,一行为女。这可真是独出新裁。不,几年前,我在瓦拉那西听达赖喇嘛尊者讲授《入菩萨行》时,也是让大家排队入场的:一行俗家男,一行俗家女,一行出家人,我当时就笑得不行,还以为是那些安全人员的发明呢。

比男女分开排队更稀奇的是,这里居然不收门票!这么的重要历史圣迹,不收门票,你信吗?也许别人会信,但是,每个来自中国的人都不会相信的。在中国,不管多不起眼儿的古迹,即便一堵墙,一口井,也要收费的。

说实话,这里与我印象中的图伯特有点相似。记得从前,我到过图伯特的许多地方,都是不收门票的。只有一次在昌珠寺,看到有个售票口,但是里面没有人,只是在那售票口下面,有个小僧人,大约五、六岁的样子,在摆石子。我问他,卖门票的人在吗?他说,他就是。我说,我要买门票。他不理我,继续摆石子。于是,我抱起了他,问道:“你到底卖不卖门票?”

他抹了一把鼻涕:“卖。”

“多少钱?”我问。

“五元。”他连头也不抬,挣脱了我,继续摆石子。

我掏出五元人民币,他接过去,跑进售票室,给我撕了一张门票。看这架式,卖门票这个规定,像是中国当局鼓捣的,寺院没拿当回事儿。不过现在,听说图伯特也与中国不相上下了,到处都在收门票,连香客也不放过。而那些著名寺院的门票,比如大昭寺,都被有权有势的人承包了,昂贵得成了天文数字。

再说我和达尔吉,都在金刚座前脱掉了鞋子,为了表达敬意,我们光着脚,走进入口。从入口到金刚座之间,还有一个长长的过道,约百十来米,靠左边的一侧,坐了一排人,其中不少是图伯特人,有的在献曼札,有的在诵经。有位僧人还把自己罩在一个带网眼儿的透明帐篷里,看来,他是属于成年累月坐在这里念经的。

来到菩提伽耶寺里,在释迦牟尼三十五岁等身像前,达尔吉坐了下来,开始颂经。而我则跟随几位朝圣者,按正时针环绕金刚座,转了一圈,走到后面那株释迦牟尼成佛的菩提树下,我停下了,低头轻轻触碰到那鲜花环绕的法座,清凉如水,花香浓郁,我不自主地闭上眼睛祈祷: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我的孩子和家人生生世世平安吉祥,只求我能写出一部真正的图伯特

接着,我欣赏起了那些由龙树菩修缮的通长的石栏杆,太美了,尤其是雕刻在石柱上的各种图案,无论是人头,还是莲花,都有种远古的粗犷和拙稚。一些虔诚的信徒,还用金盏花环装饰起了那些栏杆,从顶端直泻而下,形成半圆,并沿着栏杆,一直伸延着,直到释迦牟尼成佛的菩提树下,花环变成了花串,一串紧挨一串,形成一个鲜花的帘子,鲜香四溢。

不过,根敦群培啦曾在他的《印度诸圣地旅游纪实》中提醒,这些石栏杆,其实只是仿制品,真品被收藏到了博物馆里。即便如此,这些石栏杆依然是美的,看上去也有许多年了,因为根敦群培啦在这里游历时,大约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吧。

我靠着那石栏杆坐了下来,记下这个初见金刚座的完美时刻。我的身边,是来自各国的佛教信徒,有的在读经,有的在祈祷,有的在冥想……一阵清风儿吹过,一片菩提叶落了下来,一位穿着红色袈裟的图伯特僧人,弯腰捡了起来。他好幸运!很多人专门在这里眼巴巴地等着菩提叶飘落,可就是等不来。那僧人拿着菩提叶,回身坐在了我的身边,把那片叶子,放在了我的笔记本上。

——摘自我的长篇纪实《被消失的国家》第一章 菩提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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