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 瑞
如醉如痴于《冬天的童话》之前,我还没有真正地阅读过任何文学作品,并且,太阳在那时似乎永远不会降落,每一天都有打发不掉的时间。
20多年过去了,我读了不少好书和坏书。对书籍,越来越挑剔,刻薄了。也许是时间越来越少的原故吧?有时,身在生命的苦涩漩涡都不敢叹息,只是催促自己,赶快做事,赶快。然而,我还是放下了一切,读起遇罗锦的新作《一个大童话》和《一地书》。
为什么遇罗锦的作品一如继往地吸引着我?
前些天,偶然看到王蒙先生的《岑寂的花园》。几乎立刻,我就被那强劲而弹性十足的句子抓住了,尽管个别词句,仍在套路上转悠,不过,和丰富的信息量、不急不徐的叙述相比,简直算不上毛病呢。只是读到最后才发现,摆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一盘施用了太多化学肥料的蔬菜,不仔细咀嚼,很容易被表面的蓬勃迷住。
读遇罗锦作品,像品尝一盘ORGANIC食物,原汁原味,带着泥土的清香。我是在独立中文笔会网站首先看到《一个大童话》的。开始,只是一目十行,因为时间一直在背后驱赶着我,甚至敲打着我。尽管二十年多前我曾被作者吸引过,不过,从前很多吸引过我的东西,如今很多都不再吸引我了,甚至跑到了反面。但是,遇罗锦三个字,让我想起了我年轻时那些闲暇的时光。像去见一位老朋友,我打开《一个大童话》时,更多的是好奇和审视。不过,读到第三、四章时,就放不下了,开始放慢速度,一行一行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着。罗锦听说后,就寄来了电子板的《一个大童话》和《一地书》,两天中,我除了吃饭喝水和仅有的几个小时睡眠外,几乎一口气读完了。
放下书时,却放不下那些细节,她们会冷不防地跳到我的跟前,让我难过,也让我傻笑。比如作者初到德国,四面碰壁,所有的希望都死了的时候,写道:总觉得在酒吧喝酒抽烟的人都没意思,都太无聊。而这德国到处都有,到处可见,我最不想进去的门槛,现在我却踏进去了。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好像只想往下陷,好像只想虐待和作贱自己。
……
“我喜欢你。可以吻你吗?”
“可以。”
我们坐在床边,他抱住我,我也抱住他。他吻我, 我纠正着他如何吻得更好……
“你想和我做爱吗?” 他问。
“行……”
再如,遇罗克在最初的那些年里,把父母正常的租房收入,看作剥削,并渴望入团:我正要去上学,坐在里屋写字台前的哥哥却把我叫住。我立在门边,看出他内心有着涌动,不免暗自奇怪。
“罗锦,到了中学,你写入团申请书了吗?”
“我还没退队呀……”
“没退队照样可以申请入团。”他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团的大门,是向每一个人敞开的、也应当是敞开的……”
“太难了,哥哥。”我郁闷地道:“爸爸、妈妈都是右派、妈又是资本家。”
“别灰心,看你怎样认识。父母剥削过工人,这是事实……咱们对周围的人、尤其对自己,要用正确的思想去衡量、去分析、严格要求自己。”
“这思想是什么呢?”
“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我坚信这个思想是最正确的。”
这样的事情,是很多中国人难以接受的。他们已经习惯了高大全式的人物。当他们批判极权的时候,自己却在运用极权社会的思维模式,可怜地陷在那个他们否定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一个完美的人是可怕的,要么是魔鬼,要么是天使,不管从哪个角度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界里,都显得不伦不类。瑕疵,使书中的人物有了魂,有了灵,有了呼吸;瑕疵使主人公变得真实、完整,使一部书有了与众不同的份量。我始终不能忘怀《当代英雄》、《奥涅金》,就是这个原因。我在读乔治·桑的《康素爱罗》时,就有一种失望,那个主人公太被作者宠爱,太完美,离我太远,读一遍,对我来说,已足够。
文学不是隐藏和标榜、圆润和玲珑,是暴露和挖掘,是棱角分明,是精神在受伤的时候,在有瑕疵的时候的治疗和调整,或者既不是治疗也不是调整,仅仅是一种展现。遇罗锦的作品最吸引我之处,恐怕就是那主人公身上的瑕疵之美。
中国文学作品,缺少的恰恰就是这种瑕疵。那些主流作家们,在金丝笼子里被娇养着,越来越远地走向生活的反面。充其量体验一下生活,而体验生活,和真正的生活在生活之中,可以说,是假与真的区别。当然,我不是说他们作品没有魂,不过,那些魂,在过于精巧,过于技术的文字中,是模糊不清的,摇摆的,没有重心。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在向你倾斜,很安全,不会受伤,更不会有瑕疵,就是有瑕疵,也像牛仔裤上的补丁,是装饰,是特意打造的。
真正的文学,在中国文坛,早已没有了立足之处。中国不仅没有真正的文学,也没有真正的学术。有趣的是,中国当代的名作家们,却在做着诺奖的梦。而那个奖向,依我看来,是专门捧给走在人类精神的前面,滋滋以求地为文学开辟了一片新领域的人们,他们可能是贫穷的,不被社会理解的,甚至是孤单的、被社会抛弃的,什么都可能是,唯有一点,决不会是在独裁政权里游刃有余的大红大紫的作家。
显然,遇罗锦在写作的时候,并没有试图藏起什么,绕过什么,或者标榜什么,当然,我并不是说一切真都是可以赞叹的。老人的絮叨也是真,却没有人愿意自始而终地听下去。遇罗锦的真,是泉眼,是不动声色的挖掘,是她对文学的深沉的理解。
说起来,遇罗锦作品中吸引我的地方还很多,比如,自由自在的叙述,以及,那如江水一般绵绵不尽的北方方言的运用,真是自成一景。还有幽默。在《一地书》中,连人物的名字也是幽默的。每一个人都以动物的名字命名,而那动物的属性,竟和人的属性那样吻合:小松鼠,老咪兔、黑天鹅、大狗、二狗、三狗……
罗锦曾对我解释她运用幽默的缘起:“尽管在德国我有着艰难的生活,但是,和中国比,是两种体制,不管我做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这个制度是我选择的,我不会用哀伤的语调去写。”
应该说《一个大童话》和《一地书》比《冬天的童话》更厚重、深遂、成熟,更真实,容纳了作者在中国四十年的苦涩与思索,也容纳了在德国23年的奋斗,含量充足,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尤其细节地描述了中共极权下,人性中丑陋的东西,都得到了滋生、成长和成熟,并成为社会的时尚。这种深刻的、本质的揭露,这在已出版的书中,并不多见。
(完稿于2009年8月18日)◆
首发《北京之春》十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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