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瑞
以汉语表述西藏,在中国和西藏境内,一般来说,包括两类人:一类是写西藏的中国人,往往以殖民的心态,自以为是地描述西藏;另一类是写西藏的西藏人,往往以被殖民的心态,小心翼翼地、似是而非地表述西藏;本质上,给读者的,都不是真的西藏。真的西藏,被绑架了,被消失了。
但在这些年,一部部被压缩得沉甸甸的文字,终于,穿越重重屏障,震撼了世界。那文字,有着青铜般的效应,成为镶嵌起来的立体西藏。
这是《西藏在上》、《西藏笔记》、《绛红色的地图》、《杀劫》、《西藏记忆》、《念珠中的故事》、《看不见的西藏》、《听说西藏》、《鼠年雪狮吼》 、《雪域的白》……还有,《西藏:2008》。读着,读了十几年的我,悲喜之间,这双眼睛仍有一种被触及的疼痛,于是,泪水滴落。
中共语言体系以外
谴责中共,几乎成了时尚。而同时,写作者们,不管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又自觉和不自觉地运用中共的话语体系:或义正言辞,或愤愤不平。那背后,似乎潜伏着一种红卫兵小将式的张扬,甚至暴力。远的不说,连有的追求民主的人士的文字,都或多或少地带着这个病根。写得多了,顺手了,还形成了某种套路。不管怎么读,都是在个人得失之间转悠,不能不让人生疑:他们追求民主,到底是看清了中共的本质,还是利益之争?
而唯色的表述,完全在我们习惯的世界以外,尽管也是见证中共的暴行,还是国家的破碎和百姓的劫难。但,那平静的、有节制的文字之间,凸起的是教养、优雅和高贵,也强烈地反衬着殖民者的野蛮、丑陋和猥琐:
“……裹着羊皮袄、披散着长发的牧民们骑着马,喊着‘嘎嗨嗨’,举事了。他们把挂在乡政府的五星红旗取下来,换上了雪山狮子旗,这当然引来了比牧民更多的金珠玛米,端起枪,瞄准着,把雪山狮子旗给取下来,扔在地上,有意地用脚践踏。牧民们冲上去阻拦,当场就被子弹撂倒。”——《那些包围色须寺的幽灵》
和中共宣传的3·14“暴力事件”截然不同,唯色向读者展现了2008年3月的伤口。这罕见的细节描述,带着不可抗拒的文学魅力,使中共政权那咄咄逼人的,甚至杀气腾腾的说辞,不攻自破,如果你有感知,这时,你的精神,必然出现一场风暴。
“斑驳的雪地里,只有三只黑狗安静地匍匐着,两只狗漠然地看着跟前走过的士兵,一只狗却像是颇有深意地看着拍摄者。……从巨大的佛塔前穿过的士兵似乎更多了,有的士兵甚至隨身携带氧气,显然是提防高海拔不适。走在最前面的,似乎还举着一面红旗。不不,那猩红色的红旗,是之前就插在帐篷上的吗? ”——《那些包围色须寺的幽灵》
在这一连串的饱满的表述中,压抑着深不见底的对被占领、被殖民的无奈和悲泣,就连作者在写到自己被同化、被置换的过程时,也没有恨:
“而我在学校里所学到的,与真正的我应拥有的远隔千山万水,可是再远也比最近的更近,最近的反而成了最远。”—— 《青塘成西宁,帐篷犹显突兀》
这是一个非暴力的语言世界,是千年西藏佛教滋养的果实。几乎每一行文字,都流动着一种,让我们心悦的境界。
唯色说:“你有枪,我有笔。”可是,有人反问: “你有笔,别人就没有笔?”毫无疑问,当这句话出口时,已证明了,他没有笔,顶多有一块朽木。
唯色是一位多产作家,当她的文字朝着读者,绵延而来时,有着奇迹般的张力,没有套路,总是更好,像在炼金。
中国文学体系以外
但是,中国还是有文学的,尤其五四以来,出现过不少好作品。以张爱玲小说为典型。其艺术性,已炉火纯青。不过,还是“小”了些,当然,并不是因为她写小市民生活。
左翼文学占领中国文坛时,连小市民文学也没有了。作家们开始替新中国讲故事。而灾难、痛苦、悲剧,是不允许写的。尽管如此,左翼文学中,还是有精神的。不过是被革命浸泡后,膨胀起来的精神。然而,也被文化大革命,毁掉了。文学被简化为高、大、全。
人们渐渐地失去了脊梁,开始写中间状态。无聊和零碎,成了中国文学的主旋律。比技巧,比离奇,还美其名曰“纯文学”。“倒水时把孩子也倒掉了,”苏晓康先生曾对我说。
就在中国文学不再理会精神的时候,唯色那环拥着精神的文字,活生生地矗立在我们面前,让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无法躲藏。有人酸溜溜地说:“唯色是靠写敏感内容而成名的。”
什么是敏感内容呢?就是这个政权丑陋的,不敢见光的部分。而,最为丑陋最不敢见光的,自然是西藏问题。因为,在那喜马拉雅的群山之间,藏匿着太多的侵略者的罪恶。显然,这个酸溜溜的人,在本质上,和五毛棋逢对手。
稍有点鉴赏力的人,都不难看出,以唯色作品的文字质量,是可以超越题材的。我意思是,可以写任何一个题材。但是,她选择了西藏,不,是西藏选择了她,她是为西藏而生的,这是命运。
比较中国的名作家,唯色是不同的。在中国,作家成名的过程,也往往是作品堕落的过程。唯色在这个规律以外。可能,既源于她那藏人的特质,也源于她后来的修炼吧?正如在《青塘成西宁,帐篷犹显突兀》中,她写道:
“然而我并不是突然‘变节’的,而是一点一点褪色的。或者说,尽管一生被置换太多,但就像虽然被换血,并未被换心。”
唯色就在那敏感的旋涡,但是,她的良知,她的勇气,战胜了个人的安逸。每发出一次声音,对她来说,都弥足珍贵,她也尤为看重那声音的质量,她不会浪费机会:
“别来无恙就是最大的安慰”
“但愿我的描述,亦让读者的你,瞥见了那雪白血红的,秘密。”
于是,她以精确的文字,展开着那些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秘密:
“于是牧民们也反击了,武器居然是‘乌多’,用牛羊毛编织的一种掷石器。草原上的牧人都擅长用‘乌多’来驱赶牛羊,可日子过到了不能放牛牧羊的地步,也会用‘乌多’作为抗御敌人的武器,这当然是很原始的传统。“乌多”一甩,裹在里面的石头会很准确地打中敌人,让敌人痛得哇哇乱叫……”
“有没有被‘乌多’打死的人?我没有听说过。可是,用‘乌多’来对付使用现代武器的军人,可想而知会带来多么大的牺牲。但因没有影像,没有文字,过往交通长期设卡警戒,连口耳相传也变得困难,所以外界无法清楚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在一些寺院的墙上,个别遇难者生前的照片,很有可能是毕生唯一一张照片,会醒目地张贴着,并用博伊明示恰是因为英勇地反抗,遭到了枪杀。其中甚至有尚未成年的孩子,倒在让人心碎的血泊之中,过早地踏上了轮回之路。而这样的照片,所需要的只是祈祷,亦只有祈祷,以及谨记在心。”——《那些包围色须寺的幽灵……》
似乎不该选这么多的文字,但是,哪句话可以省略呢?当西藏被迫失语了五十年以后,这些文字,添补了一个巨大的空白。当然,如果中国的作家们,客观一些的话,该承认,这其实,也应是中国文学的未来。
和斤斤计较、相互轻视的中国文人不一样,唯色总是看到其他西藏作家的优点,她赞颂他们,帮助他们,倾其所能。在《青塘成西宁,帐篷犹显突兀》中,她是这样描绘歌唱家兼作家加羊吉的:
“加羊吉身上洋溢的母性弥散着草原上的气息,让我着迷。她本是图伯特民间知名的母语歌手,尤其在安多一带,她就像汉地的大牌明星那样深入人心。”
唯色还引述德乾旺姆这位“安多女诗人”的诗句,高度评价年轻诗人嘎代才让的诗作,等等,她为每一位西藏人的成就而高兴,她说,她这一生能与他们相遇,“全都是因缘所致”。
她还为那些遭遇恶运的藏人焦虑,为他们呼吁。无论是牧人、农人、商人还是艺人,在她看来,他们的苦难,就是西藏民族的苦难。她的文字,就这样起伏着一个没有栅栏的精神。
折不断的才气
唯色早期的诗集《西藏在上》,已篷勃着当代不可多得的才气。然而,她得到的,不是肯定,而是摧残。当她的《西藏笔记》由中国花城出版社出版时,给她带来的不是荣誉,而是开除公职。
但是,作为中国人权改善的象征,唯色的生活,表面看起来,似乎比其他的,仅仅因为喊一声口号、写一篇文章就被判刑的藏人幸运。
然而,迫害,是在暗中进行的:诽谤、恐吓、软禁、传讯、审问……同时,关闭她的博客,攻击她的博客、删除她的博客,花样翻新到,令最有想像力的人,也会瞠目结舌。是的,对于一个直言西藏真相的人,可以想像,唯色,该怎样被殖民者忌恨。
但是,殖民者在权衡,抓这样一位在世界享有声誉的西藏作家,会失去什么和得到什么?有哪些被动和主动?事实上,谁也不知道,明天,等待唯色的是什么。
而有些不懂中国现状,也不懂文学的所谓的西藏支持者,又把她简单地认定为“通吃”。“看不到金子,不是金子本身的毛病,那是你自己的眼力和心力有了缺陷。”我常这样说。
仅仅看一看《西藏:2008》的目录,就有一种回肠荡气的诗意,那是与生俱来的才气:
心脏的骨头,
散落在异乡的禁忌
希德废墟的前世
“萦绕着黑蛇般的毒气……”
“没有伤口的痛处”
……
就这样,唯色以独具一格的叙说,独有的不同凡俗的文学笔触,把被绑架、被消失了五十多年的西藏,名正言顺地,准确无误地,无法辨驳地,传给世界。
唯色得过“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奖”、“入围美国纽斯塔国际文学奖”、挪威作家联盟(Norwegian Authors Union)颁发的“自由表达奖”、独立中文笔会2009年度“林昭纪念奖” ,以及国际妇女传媒基金会2010年度“新闻勇气奖”等等。其实,这一切,都不足以表达她在文学上的成就。因为,她为中国文学和西藏文学,开辟了一条不同寻常的精神之路。也为走出中共的暴力语言体系,开辟了一个全新的非暴力的语言世界。
首发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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