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晦的天空下,出现了牦牛、羊群、村庄;还有褐色的石头山顶,山顶上孤独的残垣断壁。铅灰色的云里,若隐若现着雪山,山下是一片清碧的湖泊,没有牛皮船,没有人,只有几只牦牛和羊,在注视着湖面缓缓升腾的白气。
“这是朵坚湖。汉人叫嘎拉湖。”珠吉村的司机解释着,“前面,是喜马拉雅第七峰,这儿的人都叫帕里雪山,我们藏语叫卓木拉日,‘日’就是山的意思。”
无法说清卓木拉日出现在我眼前时的情景。那是一种似真似幻的境界,灰色的云,排山倒海地涌来,连接着天空,一片浩瀚。
“没有云的时候能看见山顶,都是冰川,很美。只是今天你们看不见了。”司机很为我和伍丽华惋惜。
可是,当我看见那山尖的一角忧郁地穿过云层,连接着天空的时候,我仍感到这一切都是美丽的,美得惊人,美得超凡脱俗,美得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述。多年后,当我读十四世达赖喇嘛尊者自传《我的国土与子民》时,发现尊者早就赞美了卓木拉日有一种“超越俗世之绝美”。
路旁的河流“哗哗”地淌着,指引着道路。我们不停地向着卓木拉日奔跑,越来越接近帕里了。这时,路旁反而冷清了,很少见到人,房屋也不多,这让我吃惊。因为帕里应该是一个较大的地方,甘丹颇章王朝时期就已是一个宗了,建有宗堡,亚东就归属帕里宗管辖。帕里宗本,有时还要处理一些外交事宜。比如十八世纪时,当锡金国王成年的时候,锡金人民会要求达赖喇嘛为他们的统治者登基祝福,这里,帕里宗宗本,就会的被派去带着达赖喇嘛的礼品参加典礼。上个世纪初,帕里宗本甚至可以直接要求锡金王不要允许英国探险队通过锡金进入西藏。
当然,英国人还是进来了。那是一九〇三年,他们从则列拉山口进入西藏,很快抵达了帕里。荣赫鹏与帕里宗本交涉,表示双方不要采取敌对行动。其实,英国为了入侵西藏,准备了很久,他们先从锡金手中抢占了大吉岭,又从不丹手中抢占了噶伦堡,都就为了打通与西藏的贸易。一九〇四年,英国军团在江孜遇到猛烈抵抗,但最终,他们还是进入了拉萨,与西藏方面签定了《拉萨条约》,其中第二款就是“西藏政府应允在江孜、噶大克、亚东三地开启商埠,藏英所属商人自由前往”。
一九〇九年十二月,十三世达赖喇嘛逃亡印度时,就是在帕里接触了英印政府的官员。并在此占卜,是去四十里开外的印度还是近在咫尺的不丹?最后,十三世达赖喇嘛选择了印度,因为他想通过英方调停,解决西藏危急。
再说《拉萨条约》之后,西藏的羊毛从羌塘驮运到拉萨,再从拉萨驮运到江孜、帕里、亚东,进入印度的噶伦堡和大吉岭,再由非人力的小火车运到西里古里,由西里古里运到加尔各答,基本上以海路销往世界各地。据说西藏的羊毛与澳大利亚的羊毛混合,织出的毛料十分耐用而华美,世界各地都喜欢西藏的羊毛,因而帕里更加繁荣。
帕里附近还发现了古墓群,既有大墓也有小墓,且形状不一,有圆丘墓也有方形墓,在以天葬为民俗的西藏,这是不同寻常的。研究者推测,这些古墓是图伯特帝国时代留下的,墓主很可能是军人。看来,无论古代还是近代,帕里都是人丁兴旺。但是,当我们的车进入帕里时,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破败的小村,马路上清晰可见的就是两道车辙。
我们的车停在了一家四川饭店门前。店里只有面。伍丽华累得不想再起来了,但我实在不想吃面了,就顺着窗户往外望去。一股烧土豆的香味由远而近。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沿着这缕香味,在房屋之间的车辙里向前走着,一步一喘地进了一个敞开的食杂店。迎面的木柱上挂满了奶渣。
一个穿着曲巴的女人进来了,脸颊挂着两朵高原人特有的红润。
“多少钱一串?”我指着奶渣。
“三元。”
于是,我买了两串奶渣。这时,一股菜香扑来,我看到女人打开了电炉子上的锅盖,翻动着土豆、红辣椒、豆瓣。
“我能吃一碗吗?”我问。
“好呗。”她说。
“米饭,有吗?”
“好呗。”她说着,把炖土豆的铝锅拿了下来,放上了一个高压锅。
一会儿,女人打开高压锅,盛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米饭和一碗土豆。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虽然米饭不太熟,但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不敢奢望还会有比这更好的米饭了!看我不断地盛着菜里的汤,这位帕里女人一再说“汤、汤……”指着那一锅的汤让我多喝。
吃过饭,我拿出钱时,她接过去,又塞回了我的口袋里。我再给她,她又塞回了我的口袋里。最后她清晰地说出了一句汉语:“我们藏人,钱的不要!”
我只得又买奶渣,虽然远不能使我心安。
坐上汽车离开她的家时,她站在门前不断地招手,直到我再也望不见了。
初稿于1997年
完稿于2020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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