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7日星期日

朱瑞: 薩迦

 

「去哪裡?」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抬了起頭,四個康巴正在路邊一家「陝西饅頭店」門前吃著米粥和包子,他們的視線也許早就對準了我——大路上唯一的行人。

 

「薩迦。」我停下了腳步。

 

「一起走吧?」四個人異口同聲。

 

「也好。」我停了下來,「也來碗米粥吧,有饅頭嗎?」

 

「有,有,裡面坐。」陝西老闆娘熱情地招呼著。

 

和四個康巴走在一起,我這個北方女人,也瘦小得如同一隻螞蟻了。就悄悄地打量起他們頭上那耀眼的紅色「扎繡」,還有扛在肩上的幾個翻著毛飄著羶味的牛皮包。怎麼看,這幾個人都有點像西部電影里出沒無常的盜匪。跟著他們,還真有點後悔了,想躲開,又沒有機會。

 

「去薩迦幹什麼?」其中的一個看著我。

 

「朝佛。你們呢?」

 

「買舊貨。薩迦的東西好,都是真的。」寬厚的聲音。

 

八點鐘,車開了。響起了低沈的「嗡嗎呢唄咪哞」。我回頭,那四個男人都閉上了眼睛,也在誦真言呢。我的視線轉向窗外,日喀則的房屋漸漸地隱去了,迎面是後藏的荒野。乾枯的河床里,走著一個穿著咖啡色氆氌丘巴的牽馬人,河床之上是曲曲折折的盤山公路,公路之上是層層迭迭的褐色山巒,山巒之上是這個世界上再難見到的水晶般清澈的天空。

 

三個小時過去了,路邊出現了草地、氂牛、羊群和幾座祥布飄動的石頭房子。 車,停下了,有的人進去吃糌粑,有的坐在草地上喝起了隨身帶的酥油茶和青稞酒。看著那四個康巴進了房裡,我躲在了一邊。這時,有人輕輕地碰我:「一起吃飯吧?」我轉身,是一個不相識的拉薩男人,身邊還站著一個女孩子。「這是我妹妹。我們去薩迦朝佛。」男人解釋道。

 

我們三個坐在了草地上。哥哥和妹妹把他們隨身帶的包子,水果放在我的身邊。我說:「你們吃吧,我不餓。」可妹妹不斷地把糖果放進我的嘴裡,哥哥就在一邊笑。不遠處的一座房子前,有一對男女,那女人站在男人背後,正梳著男人森林般的長髮,而坐在矮木椅上的男人,也在看著我們笑。

 

車又開動了。綠色少了,山上除了石頭還是石頭。瘦弱的羊群在石頭之間苦苦地尋找著食物,風沙裡的牧童乾澀地坐在石頭上向我們招手,向著荒漠里這些難得一見的生命問候。我們的車嗚嗚地吼著爬坡,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終於,大家歡呼起來,在山頂,五彩經幡飄動的地方,撒下了雪片似的風馬旗。

 

翻過了這一路最高的山,遠處現出了一片廢墟。可到了近處,才看出這並不是廢墟,而是一幢幢灰色的房子。紅白藍色的竪條在灰色的牆上自上而下。同車的人說,這是佛教里三個菩薩,即觀音,文殊,金剛手的象徵。又有人說,是薩迦教派的象徵。

 

每家每戶的房頂上都堆著褐色的牛糞餅,黑色的窗楣上飄動著白色祥布,門之上竪著牛頭,門前面畫著「卍」符號,據說這是吉祥、永恆和妙善的象徵。但不管怎麼看,這裡都是一片窮困:山脈寸草不生,低谷寸草不生,只有仲曲不聲不響地流著……可是,這裡曾為西藏政教中心,統治整個確喀松達百年之久。

 

夏格巴.旺秋德丹的《十萬明月——西藏高階政治史》說,十三世紀初,藏人得知成吉思汗正在征服唐古特(西夏),便召開會議,指派一個代表團到蒙古汗王帳前表示歸順,建立了朝貢關係。因此,蒙古軍隊沒有入侵西藏。但成吉思汗死後,藏人不再納貢,於是,成吉思汗的孫子闊端開始攻打西藏,焚燒了熱振寺和甲拉康等,闊端還下令找一名西藏喇嘛首領。有人告訴他,止貢提的喇嘛是最富的,達壠的喇嘛是最善交際的,薩迦的喇嘛是最有學問的。闊端就派人帶著信和禮物要求見薩迦班智達。於是,薩班帶著兩位小侄,即十歲的八思巴和六歲的恰那上路了。

 

當薩迦班智達與闊端相見並為他講法後,薩班被授與統治衛藏十三萬戶的權力。後來,八思巴為忽必烈傳法,第一次傳法後,也得到了十三萬戶的政教權力,第二次傳法後,得到了確喀松即整個圖伯特的政教權力,第三次傳法,得到了帝師之位。

 

薩迦政權時期,仲曲兩岸都建寺龐大的寺院,即薩迦北寺和南寺。北寺初建於1073年,後由貢嘎寧波即薩迦五祖中的第一祖,在北岸修建了「拉章夏」作為修法之所,又修建了「古絨」 建築群,包括護法神殿、塑像殿、藏書室。薩迦北寺的主要建築是「烏孜寧瑪」,這也是貢嘎寧波修建的,後經其子索南孜摩、扎巴堅贊等擴建,又加了金頂。而薩迦法王與蒙古王廷結成老師與學生的關係後,在這大殿西側又建起一座八根柱子的配殿稱「烏孜薩瑪殿」。後來歷代薩迦法王都擴建了薩迦北寺,增加不少建築,形成了逶迤重疊的薩迦北寺建築群。當八思巴被忽必烈封為「帝師」後,薩迦北寺就作為西藏政府所在地。

 

再說薩迦南寺的建立,據夏格巴的《十萬明月——高階西藏政治史》載,當年應忽必烈再次邀請,八思巴從薩迦起程前往蒙古、經過拉薩附近的格爾寺ger時,八思巴很是喜歡,嘆道:「有些喇嘛運氣真不錯呀,有這樣的好助手為他修建如此華嚴的寺廟!」當時陪送八思巴的本欽釋迦桑波仔細觀察了格爾寺的建築,畫下了樣圖,回到薩迦後,便開始建寺,但沒有建完,他就去世了;貢噶桑波繼承了其位置,完成了這一建築,因為殿宇的恢宏莊嚴,被稱為拉康欽莫。

 

後來,八思巴返回薩迦寺時,又為自己建立了一座拉章,處理政教事務和他的私人財物等。再後來,薩迦法王的法座由四個拉章即細脫拉章、拉康拉章、仁欽崗拉章、都卻拉章輪流擔任。其中拉康拉章位於薩迦南寺,其他三個拉章位於薩迦北寺。

 

但是,我此刻看到的薩迦,與史書記載完全對不上號,甚至連影子都沒有。北岸望去,只有幾堵破敗的牆體,南岸倒是有一座絳紅色的寺院,像是早就被廢棄了似的,破破爛爛的。我們的車在一片坑坑窪窪的鄉村道路之間穿行,拐進了掛著「薩迦縣招待所」的牌子的院子里。我首先看見的是門前的石頭台階上坐著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一見我們這輛蹣跚的汽車,就蹙起了雙眉。三個人都很年輕,二十幾歲吧,穿著世界品牌的旅行服,滿臉的疲倦和風塵使他們顯得無精打彩的。我在他們身旁停下了腳步:「你們,從哪裡來,又往哪裡去?」

 

男人中的一個,從石頭台階上站起來:「我是新加坡人,他倆是日本人。我們從尼泊爾過來,想去日喀則,可到了這裡找不到車了。」

 

「一起走吧。」

 

他又看了看這輛破舊的大客車,沒說什麼。那兩個日本人淡漠地坐著,看也沒看。這時,和我在草地上吃飯的哥哥和妹妹一起來了,妹妹拉起我的手,跟著管理人進了二層最裡面的房間:「住這兒,每宿十五元。」

 

我看看同伴們,除了那哥哥和妹妹,又加進了拉薩來的母女,算上我,一共五個人,五張床。我跟著管理人走出來,問:「男女住在一起嗎?」

 

「是呀,這是薩迦最好的房間了。」

 

回到房間,那拉薩來的母女已拿出糌粑,倒上了酥油茶,哥哥和妹妹正在吃羊排。大家都邀我吃飯,哥哥早已把一大塊風乾的羊排,放在了我的床邊。

 

「你們留著吧,我想吃麵條或米粥,只要不是乾的就行。」

 

「薩迦寺旁有一家飯店,試試吧。」哥哥指點著。

 

走出招待所,來到了薩迦唯一的一條街道上。我看到一家家商鋪只是隨意地在灰色的牆上開了一個小門,不細看,還以為是普通的住家呢。可是,里應有盡有,氆氌, 藏靴 ,烏都(牧羊鞭),毛織的幫典,酥油……我吃力地從一個商店挪到另一個商店, 不得不坐在店門前歇一歇,再歇一歇。據說,這裡海拔四千多米呢。

 

終於到了薩迦寺旁的餐館。低矮的木椅上鋪著鮮艷的卡墊。紅色的木柱中間是一個個長形的藏餐桌。屋裡又溫暖又舒適。剛坐下,一個女孩子就來到了我的身旁,二話沒說,先倒了一杯酥油茶。

 

「有藏面嗎?」

 

她點點頭。看得出,她是這個飯店的廚師,收款員,服務員……跟著她,我來到了廚房,我說,「我不要肉。」她吃驚地看到我:「那你怎麼吃飯?」

 

我看了看四周,發現了幾個差不多風乾了的青椒,說:「把這個切成絲,放進煮好的藏面里,再加上一點鹽巴。」

 

她點點頭,很快就為我端上了我點的藏面。

 

吃過飯,我有了一點勁兒,就一步步向仲曲北岸的山坡挪去,恰好同室的幾個人已走在了我的前面,我就遠遠地跟著大家,可是,越走越累,每邁一步都要休息一會兒。並且,這北岸看上去什麼都沒有,光禿禿的,連甘丹寺那樣的殘垣斷壁都沒有,不,不能說沒有殘垣斷壁,還是有一些殘存的牆體,幾個小小的經堂,就借助這些殘跡,又搭建了起來。不遠處的山岩上,這時出現了一片奇怪的淡淡暗紅色。恰好,那拉薩來的母女在前面回頭等著我。我就問那女兒:「為什麼那些山岩是紅色的?」

 

「那裡原來是一片很大的寺廟,文化大革命時被拆毀了。」她說。

 

「我走不動了,別等我,你們先走吧。」我說。

 

這時,我已走到了一個借助殘破的牆體搭起來的小寺前。我坐在那門前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站起來,迷迷糊糊地繞拜了這小寺,就獨自下山了。剛走到仲曲岸邊,一群孩子包圍了我。我左右躲閃,也沒有衝出包圍。那一雙雙小手,一會兒指指我的照機,一會兒指指我的錢包。

 

我又來到薩迦南寺前,但殿門緊緊地關著,已近黃昏,我看到同車的幾個人都在外面繞拜南寺,我也跟著繞拜了一圈。

 

回到招待所時,已近黃昏,微弱的燭火照亮了房間,原來同屋的四人都回來了。一看見我,拉薩的女孩子指著那位哥哥:「他給你打來了白開水。看你的嘴唇乾裂的,快喝一點吧。」

 

「謝謝。噢,藏語怎麼說?」

 

「圖潔切。」哥哥笑著。

 

「圖潔切。」妹妹也教我。

 

「圖潔切。」拉薩的母親也教著我。

 

圖潔切,圖潔切……我一遍遍地重復著。屋裡很冷,涼風不停地吹來。八扇玻璃窗,已有三扇破碎了。燭火搖曳。

 

「想家嗎?」拉薩女孩看著我。

 

「家?太遠了,我只想念拉薩。」

 

她點點頭,「薩迦和其它的地方不同,尤其到了晚上,你看,那些房子都是灰的,讓人的心黑黑的,亮不起來。」

 

「但是,薩迦曾經很繁華呀!」我說。

 

大家都不吱聲了。

 

第二天,我起來時,同屋的人還在夢中。我先到了仲曲岸邊,獨自在那裡坐了很久。看著那些背水的女人陸陸續續地走向一個個窮困的灰色房子,看著對面山上那幾處殘存的牆體和那牆體背後淡淡的絳紅色山岩,很想知道,那麼一大片宏偉的古建築,到底是被哪些人拆毀的?誰是領頭人?他們接到了什麼指示?受到了哪些鼓勵?這不是一兩個月就能拆毀的,需要多少時間、多少人力和財力才能毀得這麼徹底?這不是僅僅一句「文化大革命被毀」就可以塘塞的,這是文化滅絕,為什麼不追查?為什麼都在緘默?如果我沒有親眼所見,就不會這樣震驚吧?

 

八點鐘,薩迦南寺的門開了,跟著大家的腳步,我再次來到了這座古寺前。一瞬間,我的身後排出一條長隊。一位老僧人緩步走到法座上,吹起了黃綢布包著的法螺。據說這法螺是薩迦珍品之一,是怱必烈的禮物。只要聽到這法螺的聲音,就可免除一生的罪孽。人們依次把頭埋到老僧人的膝前,請求祝福……

 

這樣破敗的環境,這樣虔誠的人們,構成了一幅淒涼的景向。這顯然就是當年本欽釋迦桑波為八思巴建的拉康欽莫了。這裡的藏書依然不少,直到房頂,但落滿了灰塵。不知那些珍貴的貝葉經,還有用金汁、銀汁和朱砂等寫成的薩迦經書是否還在?漢文介紹薩迦南寺時,口徑一直地稱保存得很好,理由是文化大革命時做了辦公室,但這不是事實,南寺也不會只有這一座孤伶伶的佛殿,應該是一座建築群才對。

 

從大殿出來,一輛豐田車開過我的身邊,那一個新加坡人和兩個日本人都離開了這裡。但我依然為他們捏了一把汗,心想,那車是去日喀則的嗎?據說兩天內只有我們這一趟車!我為他們擔心起來。真的,有多少人因為語言和交通的不便,而陷入困境!我常看見外國女人偎坐在牧人的身邊,身披著他們的氆氌,在解放車上面忍受著風沙和寒冷。

 

過了中午,荒涼的公路上突然出現了行李,接著站起了三個人,藏人司機不由分說停下了車,正是來自新加坡和日本的三個人,新加坡人先上了車,看看擁擠的車箱,搖搖頭,下去了。車又慢慢地開了起來,我探出頭,打著手勢讓他們上來,可是他們淡然地搖搖頭。也許他們不知道,如果不擠上這輛車,就要在曠野里過夜了,他們有足夠的食物嗎?有足夠的鋪蓋嗎?

 

據夏格巴的《高階西藏政治史》介紹,過去藏人都是騎騾子騎馬旅行。行李一般是由馬騾驢氂牛或羊馱運,旅行者習慣在行李上掛上小鈴鐺,牲口項上掛上大鈴鐺,可以減少旅途的寂莫和辛苦,也可以嚇走野獸……過去的藏人是經常在路上的,轉山朝佛、從一個寺院到另一個寺院,都不是問題。現在,西藏的整個社會結構都被破壞了,而又沒有帶來真正的物質改進。


初稿于1997年

修改于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