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2日星期三

朱瑞:像一只喜马拉雅的鸟儿


【曹长青按∶ 对朱瑞这篇文章很有同感。达赖喇嘛那种谦恭、慈善,对他人的关心,给人强烈的感觉是“真”,而不是做作出来的。这点不要说在全球政治领袖中,即使在宗教领袖中也是罕见的。对当今罗马教皇方济各的做作/作秀,我曾有过专文批评。跟达赖喇嘛接触,你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对人的那份细心、细腻的关爱。“爱”这个字,在西方可能有点被滥用了,随便什麽小事,就经常听人喊 “I love it。”事实上,“爱、关爱、爱护”都是很重的词,它的前提是真——无论这种真是源于善良的天性,还是后天修养、修炼出来的美德。我认为达赖喇嘛是两者兼有。

记得许多年前读过民运人士倪育贤的一篇关于在印度达兰萨拉跟达赖喇嘛见面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当时几位民运人士已就座,谈了一会,突然达赖喇嘛终止讲话,起身走了,“去把身后的窗帘拉上,原来他发现有缕夕阳正好照在项小吉的脸上。”倪育贤文章的内容我都不记得了,但这个细节一直清晰地留在脑中。

当时在场的有西藏流亡政府的工作人员,秘书或警卫等,达赖喇嘛能留心到这个细节,都是非常有心,而且他完全可以叫秘书或警卫去拉一下窗帘,但他却亲自去做了,做得那麽自然,像一个家人,一个好友。这点小事算什麽呢,他可能什麽感觉都没有。

记得22年前(94年),我跟妻子第一次采访达赖喇嘛时,他很认真地、像个孩子一样帮我们摆弄小录音机和在他袈裟上放置麦克风,以达到最好的录音效果。那是非常自然的、就一点点小事对他人的一个关照。这种在小事上对他人的在意(care)展示的是一种修养和 big heart。

朱瑞在这篇文章中写道∶她拜见达赖喇嘛后要离开时,这位世界著名的宗教领袖对她说,“你要常来看我啊。” 让人感到十分亲切、亲近。

我也遇到类似情形。97年在达兰萨拉采访达赖喇嘛,他一般见人15分钟,长的半小时。我问他给我多少时间,他幽默地说“给你100小时,但今天是一小时,以后再给你99小时。” 然后是他著名的开怀大笑。结果那天我们谈了三小时。

谁都知道,见达赖喇嘛一面并不容易。但他一定跟很多人说过类似的话,他很想让别人感觉好,愿意给别人一种亲近感,以拉近自己跟他人的距离。他的自然让人相信,他不是为了什麽自己的形象,而真的是很在意别人的感受,这无论是天性还是后天修炼的美德,都令人钦佩。所谓关爱,最起码,得让他人有一个好的感觉,有一份愉悦。

现在已经有很多汉人跟达赖喇嘛有过近距离的交谈、观察。对这位宗教领袖的政治观点(态度)大家各有看法,我本人对他的“中间道路”也有异议。但最起码,他做人的修养、他的真和纯,他的不做作、不作秀,是在一个令人仰慕的位置。如果见过达赖喇嘛的人,都能意识到并把这些小事写出来,对我们每个人提高一下自己的修养都很有益处。】

朱瑞∶像一支喜马拉雅的鸟儿

我向达赖喇嘛尊者的行宫走去,穿过祖拉康的法号和经声,到了安检室。这时,前来引领我的格西阿旺已经来了,他是达赖喇嘛尊者讲法时的汉语翻译,我们早已熟悉。

“不急,你还有时间。”格西啦说著,递给了我一张表格。我立刻添写、签字,而后,交给了旁边的安全人员。很快地,我就通过了安检,跟随格西啦一起向山上的候客厅走去。

尽管多次见过尊者,可还是紧张,心跳得厉害。我太幸运了。幸运的时候,总是想到十几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 我和唯色走在拉萨西郊的情景。为了便于说话,那天,唯色没有骑自行车,而是推著,我的一只手就搭在车座上,并行地走在自行车的另一边。

“你想见┅┅达赖喇嘛尊者吗?”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来,因为,这个名字是不会轻易出口的,只深藏于我们心中最安全的地方。

“当然想了,怎麽会不想呢?做梦都在想啊!可是,嘉瓦仁波切的时间那麽宝贵......”

唯色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境内的现实,这种对尊者的全心体谅,后来也影响著我。那是2008年7月,当我前往美国维斯康辛,倾听尊者讲授《入菩萨行论》时,同行的藏人就说∶“也许,我们可以创造机会让你单独晋见嘉瓦仁波切┅..”

“我不敢占用尊者的时间,再说,我也没为西藏做过什麽┅┅”我喃喃著。

完全是命运的安排,后来,我到了达兰萨拉。但是,除了对尊者的采访以外,只要与其他团体一起晋见,甘丹颇章办公室都会让我坐在后面工作人员的席位上。这,让我感慨万千,一,说明他们没拿我当客人,二,使我既可以专注地倾听尊者的讲话,也可以看到每位晋见者在尊者面前的举止言行。

现在,我又走进了这间熟悉的候客厅。迎面的木桌上,新添了两盆盛开的蓝花,四面的藏式长沙发上,仍然铺著从前的卡垫,几个沙发桌上,仍然摆著英、藏、汉语等几种不同语言的杂志,不过是新近发行的。两边墙壁上镶嵌的书柜里,仍然陈列著充满了奥义的佛学书籍。 看著这间朴素而雅致的候客厅,就想到达赖喇嘛尊者常常对大家的劝诫∶节俭。

听说,印度政府曾送给尊者一辆豪华汽车,但尊者不用,甚至不要在自己的车上安装警报;听说, 出国访问时,尊者每次离开房间,都要亲自检查是否关了灯,连洗漱间也不放过;还听说,尊者自己的袈裟,总是洗了又洗┅┅虽然如此节俭,但是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或组织,尊者总是慷慨的。比如,2009年的台湾水灾,尊者一次捐款就是新台币165万;为英国约翰 邓普敦基金会(印度救助儿童基金会),一次捐款就是90万英磅;为印度的一家研究机构, 一次捐款是五千万卢比┅┅

才嘉先生来了,他是达赖喇嘛尊者的秘书,通知说∶“轮到你晋见了。本来你的时间在下午,但尊者提前到了这里,所以,晋见也提前了。”

“很高兴能早一点见尊者,说实话,我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我站了起来。

才嘉先生笑了,转身推开了里间的房门,我跟在后面,进入了一个长廊。啊,尊者正站在那扇通往花园的门前,与其他晋见者一起拍照呢。我停下脚步,待尊者拍照完毕, 才躬身上前。尊者笑著朝我走来了,握住了我的手,拉著我进了客厅。我却松开手,在客厅的进门处,对著尊者磕了三个等身长头。

“本来是要在下午见你的,但是,我提前到了这里。”尊者说著,坐在了靠窗的单人沙发上,并让我坐在那个长沙发的一头,离尊者最近的地方。我吃惊于尊者对自己的时间表和晋见者,如此了如指掌。

“来六个月了吧?”尊者接著问。

我点头。没有想到,尊者还记得我初来达兰萨拉的时间。

“都去了哪里?”尊者又问。

“大吉岭、噶伦堡、锡金┅..”我说。

“走了这麽多的路,没见你瘦呀!”尊者笑了。

我也笑,心想,这一路本来也不算艰辛,到处都碰到藏人的帮助。

“现在,每周都有一些中国人来看我,有的流著眼泪说∶‘请不要忘了中国的佛教徒’,”停了一会儿,尊者接著说,“听说,在中国,关注佛教的人有四、五亿,我还是可以做一些事的。”

何止做一些事啊!当年,萨迦班智达和八思巴,简直创建了蒙古帝国的文明,而第五世嘉华噶玛巴和释迦益西,给予中国的精神资粮,至今,不是仍在滋养著五台山吗?不言而喻,尊者所能给予的又何止如此?! 那开放的胸怀,那既根植于宗教又超越宗教的对所有众生的关爱,正是几千年封闭的中国文化所欠缺的,这其实,也是一剂良药,可以使卑躬屈膝、弱肉强食的中国人找回尊严。

曾经有中国人看到唯色跪在尊者的视频前,很不以为然,问∶“您这位著名的独立作家,也对达赖喇嘛如此敬重?”

“嘉瓦仁波切是我的命,生生世世的喇嘛。”后来唯色说。

当然,唯色对尊者的崇敬,并不是来自历史权威,我理解,是因为尊者,为一个民族的自由和尊严带来了希望。他拒绝了中国共产政权以各种方式的收买,在山河破碎的巨大灾难面前,稳定地使一个民族,在流亡的艰难中延续了下来,并使西藏问题,成为这个世界的严厉问卷 。

接下来,尊者谈到了最近的一次科学与佛学的对话,并告诉我∶“听说,在上海,有的大学也有兴趣┅┅”

然而,中国当局能允许上海某大学打破束缚,以全新的视野到达兰萨拉,与那些世界第一流的科学家一起参加佛学对话吗?

“还有没有问题?”尊者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摇头。其实,问题不是没有,只是,我不敢占用尊者过多的宝贵时间,我已够幸运。这时,尊者把右手伸进袈裟里面,拿出了一串小小的青色念珠,那是十分特别的,尊者双手合在一起,揉著念珠,揉著┅┅而后,拉起我的手,放进了我的手心。

“我给过你佛像吧?”尊者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看著我。

我点头。于是,尊者又转身,在窗帘的后面,众多的佛像中,拿起一个红色的小盒,打开,啊,那红色的绸缎之间镶嵌著一尊精制的白度母!

尊者轻轻地抚摸两次,关上盒盖,又放进了我的手里。我双手捧著念珠和白度母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哈达”。尊者又说。

侍者立刻递上了那哈达中最长的哈达,尊者接过来,亲自在我的脖子上围了两圈。

“你要常来看我啊。”尊者一边与我一起走出客厅一边说。

我用劲地点头,退去,直到尊者转身进了另一扇门。不过,到了候客厅门前时,我再次转身,回看尊者。这时,尊者正站在那扇门里,一动不动地望著我呢,而那红色的袈裟,在此刻更加庄严和意味深长。

如今,常有人称我是西藏的支持者,这多少让我有些脸红。实际上,面对西藏时,我只是一个受恩者,得到了一片安全的精神栖息地。就像从前,那些喜玛拉雅的鸟儿,也都到西藏栖息,每年一度,还在洛嘎(今山南)地方的且萨拉康召开法会,而噶厦,会派出一僧一俗两位官员,给那些鸟儿送去糌巴和卡普塞等食物,祈福祝愿。不过,和那些鸟儿不同的是,我的手里有一支笔。

完稿于2013年5月


(更多朱瑞文章请见其博客∶ http://zhu-ruiblog.blogspot.com/)


2016-02-28

转自曹长青网站:http://www.caochangqi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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