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6日星期五

朱瑞:玛吉温泉(节选)



泉水四十度了吧,阿米坐在水底灰色的細沙上,靠著核桃樹,全身暖暖的。水漫過了雙臂,低下頭,噴湧的泉就會進入嘴里。這來自地下深層的淨水,含著硫磺、款冬花、寒水石的清馨。不像城裏的浴房,設施再好,浴巾再潔白,水再清,也帶著可怕的病菌,無論什麽消毒工具都無法清除。不信就看看從高級浴房走出的人,連眼睛都患上了齷齪,像得了麻風病一樣不可救藥。而瑪姬溫泉的水是治病的,像胃潰瘍、腫瘤、淋病、腎虛、風濕性關節炎、皮癬、瘡、癰、疥......尤其能消除濁氣。真的,阿米到過許多的溫泉,但是只有在這裏,才感受到一种无法解释的撫慰。一彎月亮悄悄地挂到了浩瀚的天空。星星也出來了,像芝麻一樣多。阿米仰望著天空,仰望著山頂上層層的經幡,仰望著頭頂已經結了核桃挂著經幡的大樹。其實她什麽也沒看見,並不是天黑的原故,她陷入了又甜蜜又苦澀的情緒中。身子熱了,阿米移到一塊光滑的石頭上,露出了挂著水珠的雙臂,她還不想出溫泉,她怕一見到格勒房裏的燭光,就抑制不住地走上那個木廊。

水聲。阿米在水聲中醒來,立刻想到了溫泉。但這水聲不是溫泉傳出的,是山溪的聲音。溫泉只悄悄地湧著,沒有聲,像番紅花一瓣瓣綻開,綻出一層層泡泡,坐在有泡泡的地方,就抑制不住地想笑。阿米喜歡上了这温泉,太喜歡了。

六點三十分了。透過窗簾,出現了濛濛的藍色,天,快亮了。

阿米推開房門,一股冷澈的氣味猛地闖了進來,山上一片白色,連格勒的木廊也染白了,五色經幡在雪中新鮮得像剛剛挂上去似的。雪還在下,隔壁的牧羊人已经燒酥油茶了,灰色的煙縷跟著雪花散開,空氣裏彌漫著人的氣味。阿米摘下浴巾,瑟瑟地進了溫泉,泉水簇擁著她,溫暖著她,她散開芬芳的长髮,又坐在了灰色的沙石上,坐在水底,只露出了頭部。漱口,刷牙,洗頭,看著湧出的泉把皂泡慢慢沖走,沖入那條冷水與溫水交彙的小河。這時,進來兩個牧羊女挨著阿米坐下了,六字真言開始在水面湧動,桑煙從佛殿那邊飄來,和翩翩的雪花一起融入泉水之中,融入了六字真言裏。

牧羊女很快地站了起來,一上岸,匆匆地拽起衣服,遮住赤裸的身體,好像阿米是個男人,阿米看著她倆笑了,這一笑,她們更不好意思了,還把一隻羊羔皮大衣的袖子掉進了水裏。

七點多,阿米從水中出來,身子熱熱的,愉快而舒服,就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雪,還下著,格勒的門開了,雪上留著兩行腳印。格勒起來了,煤油爐“絲絲”地燒著開水,他在打酥油茶。強巴去溪邊提水了。

“格勒,你每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酥油茶嗎?”

“是啊,一會兒,你也喝一杯吧,喝了酥油茶,你的心離佛就近了。

水開了,阿米倒進了她的保溫壺裏,把高壓鍋換到煤油爐上,添上水,又把玉米麵放進水裏,打開一袋豆角泡菜、花生米。吃飯了,阿米端著玉米糊站在木廊上,一邊吃一邊看著下面雪花裏的牧羊人笑:“格勒,他們太羡慕我們了。”

“你也給他們一點吧,他要爲你吹笛子了。”格勒也過來了。

是啊,阿米看見了披著長髮的牧羊人在燒紅的牛糞餅前,拿出了笛子。這是一支沉郁的曲子,又像太古的森林中呼嘯的狂風,但和純潔、柔美的雪花一起降落,顯得神秘而又神秘了,並和雪花一起,濕潤了阿米的心。阿米把花生米分給了每人一把。還多分給了早晨和她一起洗浴的那兩個女人幾粒。女人笑著拍了一把她的屁股,一改早晨的羞澀。她也回身拍響了那牧羊女的屁股。這可是她從前鄙夷的動作啊。

雪停了。笛聲停了。山巒、綠樹、連青青的鳥兒也接受了一次沐浴。天地清爽而乾淨,散發著燃燒的香柏的氣味。阿米在山洞的左邊,在冷熱水匯合處的山腳下,發現了一個淡清色的水潭,還冒著熱氣呢!她脫下鞋,雙腳浸在水裏,溫暖又一次在這個早晨浸透了她的身體。坐在一塊露出水面的溫熱的石頭上,阿米把早晨換下的漢式衣服放進了水裏。此刻,她穿著黑色的印度紗文久(藏语,短长衣),銀灰色的丘巴(藏语,長裙),圍著家織的幫典(藏语,围裙)……女人總歸女人,阿米一再停下洗衣服的雙手,低下頭:水中,一張柔和安靜的面容,在藏服的映襯下,高貴雅致,甚至還洋溢一種心滿意足的東西,也許該叫幸福吧?有三四隻狗,站在岸邊端詳著她。遠遠地,传来了那含量充足的低低的聲音。

“格勒,你在說些什麽呀?”

“頌贊善事,這世上除了善業,什麽都是苦的。”格勒說著走過她的身邊上山了。白雪、經幡之間,格勒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成了一個小小的紅點,阿米擔心,他就要長出翅膀,飛翔了,她盯著他,一直盯著,好像這一盯,他就會生出一種引力,帶上她一起飛翔。


此文为中篇小说。首发于《十月》2001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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