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3日星期二

小牛犊泪泉(小说)

下雪了。想起那年加央*寄来的新年贺卡:雪花飘飘中,带着声声祝愿。那么诗情和真挚。如今,我的眼前空空。加央,你带走了一切!轮回的路上,今朝你在哪里?相信这一世,你不再有疾病缠身,解脱了。却折磨着我,想念那些纤尘未染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刻。雪花漫天,打开你从拉萨寄到加拿大的我的采访手稿,重温你的好朋友吴雨初*先生转来的,你在重病时说起我的情境,不禁泪下。今天,再次发表我们的作品《小牛犊泪泉》,作为对你去世六周年的深深缅怀。——朱瑞


(加央*,即加央西热,诗人。曾为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西藏最后的驮队》获“正泰杯”第三届中国报告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优秀报告文学奖。2004年月1030日病逝于拉萨。吴雨初*:先后在西藏工作多年。现任京版集团管委会主任,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社长。)

小牛犢淚泉
                   


作者:加央西热 朱瑞


我跟在羊群的後面,走下凱索山,向父親的帳篷挪去。和往常一樣,背著羊皮糌粑口袋,拿著牧鞭和紡錘。

父親早出了帳篷,還有村裏的小孩子布瓊,也跑來幫我圈羊。父親說,雍措,你走吧,這兒不用你了。他是好意,讓我早一點歇著。明天,是我結婚的日子。作爲奶錢,父親已收下了諾倉布趕來的一隻肥母羊。

我從懷裏掏出羊角,遞給正在捋羊毛的媽媽。媽媽說,坡木(藏語,小姑娘),你撿對了,這上面有央呀。

央,就是好運。我們牧人都知道,奇奇怪怪的東西上面居住著央。我是在小牛犢淚泉那邊撿到的,一看就是頭羊的羊角,又粗又彎曲,中間的一個年輪大得出奇,直撞我的眼睛。媽媽走到帳篷的緊裏面,在一群青稞袋子裏,找到了央袋子,慢慢地解開袋嘴,放進了羊角,她說,給雍措帶來福分吧。

我睡不著覺。透過天窗,看見大朵大朵的灰白色夜雲,像翻滾的風箏,越来越遠了。月亮滿滿的,身邊一閃一閃地擁著七八顆星星。

這會兒,諾倉布家的喜酒都釀好了吧?他媽媽雍仲拉姆可是村裏頭號的釀酒婆——

雍仲拉姆到帳篷查看青稞了,她叫女兒索南吉宗掌握好火候,當青稞熟透、多數的粒子暴花兒時,索南吉宗端走竈上的大鍋,把青稞攤在一條藏毯上。這時,雍仲拉姆跑出去,找到拴馬的諾倉布的父親,她說,旺堆啦(啦是藏語中的敬語,先生的意思),青稞酒是要烈的還是香甜的?旺堆頭也不回,喜酒嘛,當然該做得烈一些!雍仲拉姆跑回帳篷,將早已磨成粉的酵酶撒在溫熱的青稞上,又和索南吉宗一起用遛子將青稞拔均勻,重新放進鍋裏,把鍋口封嚴,放在備好的羊皮中發酵。三天後,帳篷的裏裏外外,掀起了早霧似的酒香。旺堆嘗嘗酒糟,一句話也不說,又去做縫紉活了。

除了釀青稞酒,還要做拉拉、酸奶、奶渣糕、油炸果子。這裏,數拉拉最講手藝——一定得用去年産子的母牛奶。把牛奶先倒進鍋裏燒開,然後加入酸奶水,再用勺子慢慢攪拌,一會兒,鍋裏的牛奶像豆腐一樣結成了稠塊,這時,用勺背將奶塊裏的水分擠出來倒掉……拉拉形成了,雍仲拉姆還要把白淨淨的拉拉做成太陽或巴劄的形狀。


喝過早茶,索南吉宗送來了一大桶香噴噴的青稞酒,外加一個小竹籃子,裏面有拉拉、幹肉、油炸果子。這時,村裏人都揣著哈達和小禮品,零零散散地來了,小禮品裏有棉頭巾、襯衣、幫典(彩色橫條圍裙)、姑娘們自己織的腰帶……突然,大家散開了,讓出一條路,是諾倉布在弟弟諾爾傑的陪伴下,大步地來了。我從沒見過諾倉布像今天這樣,頭發散散落落的,又黑又亮,臉上露出了細茸毛,眼睛清澈澈的。一定是雍仲拉姆用洗衣粉給他洗了頭,用香皂洗了臉。他穿著藍色的緞面羊羔皮袍子,戴著草綠色軍帽,帽臉上鑲了一顆五角星。這可不是說他參加過解放軍,怎麽說呢,就像女人戴項鏈和戒指一樣,是爲了好看。

我的嫁妝是一件羊羔皮彩邊袍子、從那曲的集市上買來的紅綠格方頭巾,寬邊的深黃色尼帽,鑲著珊瑚的銀質馬鞍形小戒指……最後,我戴上了自己織的口罩,露出兩隻眼睛。

上午的太陽又明亮又柔和。

人們把我和諾倉布的家擠得要飛起來了。這是旺堆新搭的帳篷,坐西朝東,進門左邊牆壁是泥做的鍋架,西面靠牆放著家裏最值錢的一對畫著蓮花的矮櫃,北面是一鋪土炕,炕頭放了方形桌子,東面窗戶下又是一鋪土炕,中間是鐵皮爐子。今天,所有空地都鋪上了諾倉布家的卡墊,這些卡墊只有在藏曆年或者剪羊毛的時候才拿出來。諾倉布提著木酒壺,我拿著木碗,向客人敬酒。酒的香味一直飄啊飄啊,飄到了大家的心裏,又飄回了嘴巴上。誇獎雍仲拉姆的聲音就起起伏伏。大家吃拉拉,吃新鮮牛羊肉、風乾牛羊肉、吃奶渣、吃油炸果子、糖果、幹桃子。每隔兩小時,還要上一次主飯,有人參果拌米飯,有酥油炸面塊,還有土巴(牛肉糊)。

熱鬧了七八天。過去的藏北婚禮還要熱鬧得多——一般要十幾天,也有二十幾天的。尤其頭人的婚禮。娶方家先要請一個能說會唱的“年波”,穿上好衣服,騎上高頭大馬,還要牽一匹白馬給新人。“年波”到了嫁方的家門,先唱佛的大恩大德,然後唱看家狗、牛羊圈、帳篷、帳篷裏的柱子……反正看見什麽就唱什麽。現在,一切都從簡了,最要緊的還是過日子。
雖說帳篷另立了,我們和公公旺堆家還算一戶。央袋子也用一個。我把結婚的糖果、葡萄乾、幹桃子,悄悄地放進了一些。央,會給這個家帶來好運的。

煩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倒不是公公旺堆和婆婆雍仲拉姆不好,也不是活多,活再多,我也不嫌多。是諾倉布!眼看我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一算時間,他說,這是誰的孩子?!

我說,我怎麽能知道呢?我在小牛犢淚泉邊那邊放牧時,晚上去過兩個男的,一次是桑多,另一次我以爲是桑多,後來,聽腳步聲,有又點像你呀。諾倉布悶悶地回了一句,等孩子長大看長相再說吧!

桑多是諾倉布的朋友,倆人經常出去打狗。打狗,就是與女人交歡。在牧區,每家都有一兩條厲害的牧羊狗,男人找女人,首先要過狗這一關,所以叫打狗。沒有月亮的晚上,我怎麽能分出誰是誰呢?再說,就是分出來,也不能拒絕呀,我一個人睡在山裏,有個伴兒不好嗎?連納木措女神也不是只有一個男人呀!除了念青唐古拉大神做丈夫,還有保吉大神做情人呢!一個女人不可能一生只有一個男人,一個男人也不可能一生只有一個女人。

村子裏認定孩子的父親,只有一個辦法——看孩子的長相。但是,我可憐的孩子剛一出生就得了感冒,還沒來得及看出父親是誰,就沒有了。當然,我們藏人避免說“死”字,除非對牲口。



春天,綿羊産羔期一過,男人們都把山上的馱牛趕回來了,村子裏每根草芽上都灌滿了吆喝聲和石塊的催促聲。諾倉布不聲不響地準備起拴牛繩子、鞍子、鞍墊、牛脖子上的扣子,還有裝鹽巴的口袋、打包用的繩子……

諾倉布要去馱鹽了。爲了和我堵氣嗎?還是爲了報答雍仲拉姆的養育之恩?在我們藏北,一個男人如果一生馱了九次鹽,才算報答了父母的恩德。馱鹽,是讓男人們驕傲的事兒。馱鹽是不許女人參加的,在藏區,這是連小孩子都知道的規矩。不過,以前的以前,女人也馱過鹽,女人一到鹽湖,就傻了眼,女人從沒見過這麽多晶鹽!裝啊,裝啊,連袍子縫裏都裝滿了鹽。鹽湖女神生氣了,一聲巨響,山洪爆發,淹沒了鹽湖。從此,一年又一年,爬過一座又一座山、趟過一條又一條河的鹽人們,都沒有見到鹽。後來,髒話三兄弟去了,他們無論如何也改不了習慣,還是一步一個髒話。奇怪的是鹽湖女神賜給了他們珍珠一樣的鹽巴。原來,女神沒有丈夫,沒有情人,她喜歡說隱(淫)語的男人們。從那時起誕生了鹽語,也誕生了關於鹽人的特別戒律——不能近女人、不能近乞丐、不能放屁,避免汙氣帶給鹽湖女神。違犯了戒律,輕者,掐大腿肉或拔一拇指甲的陰毛。重者,把裝了一捧鹽巴的小袋子吊在生殖器上,繞營地走一圈。當狂風大作,馱隊的帳篷像風馬幡一樣飄起來時,鹽人們還要高聲地說,勃起!勃起!我們的帳篷,像天神倉巴嘎布(藏人史詩《格薩爾王傳》中的保護神)的陽具一樣勃起!

鹽隊要起程了。

諾倉布給花牛釘了一對羊毛的紅色耳墜,又在鬃毛上縫了幾塊紅布,有一塊是印著風馬經文的幡旗,這是讓馱隊除祛災難,平安返回家鄉的祈願。

我和雍仲拉姆一邊繞著帳篷和自己家的馱牛煨桑,一邊不停地祈禱——阿熱聶母馱運大神啊,保佑諾倉布和鹽隊平平安安吧;贊宗天母啊,高興起來吧,把晶鹽賜給諾倉布和鹽隊……

鹽隊上路了,眼看消失在堆如山脈的那邊。離開了家鄉的山神保護,前途茫茫,我的鼻子一酸,放聲唱了起來。終於,在塵土飛揚的地方,傳來了諾倉布高亢的歌聲。



公公旺堆做起了生意。開始,賣些零碎的鑰匙鏈、棒棒糖、雨靴、手電筒、擠奶桶、石磨、石鍋……後來,又增加了清油、方頭巾、膠鞋、磚茶、鼻煙……。旺堆賣東西靈便,在村民們手頭緊的季節,不用付現錢,只要答應下次給羊絨就行,旺堆會在他的記事本(不過是個小學生的演草本)上,寫清這筆帳的。村民們一旦想不起從旺堆那裏拿了什麽東西,就說,旺堆啦,請你翻一下賬本。旺堆說,是啊,賬本會說話的。沒人懷疑旺堆會記錯帳,當然了,旺堆也從沒記錯過賬。

現在,旺堆在外面做生意,諾倉布馱鹽,家裏就剩下了我和雍仲拉姆還有諾倉布的兩個弟弟日地和諾爾傑。

凱索山和堆如山黑漆漆地擋著遠方的天空,草呀、花呀在藍瓦瓦的草原上沈睡著,我醒了,悄悄地拿起擠奶的木桶到了母牛身邊。冷絲絲的風兒吹過,掀起一股乾草和牛糞混合的氣味,我深吸了一口,全身湧上了使不完的勁兒。哧、哧,我擠起了牛奶。

哧、哧,雍仲拉姆也起來了,我說,媽媽,你再睡一會兒吧!

哧、哧,雍仲拉姆什麽也沒聽見。

哧、哧、哧、哧……

擠完牛奶,天亮了。我背上筐子和雍仲拉姆撿起了牛糞,她向凱索山那邊走去,我向堆如山這邊走來。早晨,牛糞凍成了一個個小坨子,撿起來太方便了。我一會兒彎腰一會兒直腰,一會兒彎腰一會兒直腰,撿了四筐才停下。我把牛糞碼在最大的牛圈上面,碼了兩層。碼完了,我到羊圈這邊幫雍仲拉姆,她說,措雍呀,你給孩子們做飯吧。

我進了帳篷,一邊燒開水,一邊把酥油、磚茶放進酥油筒。水開了,把開水倒進酥油筒,打起了酥油茶。茶香引得日地和諾爾傑都起來了,他們一人喝了一碗。我特意給雍仲拉姆留一碗又濃又熱的酥油茶。

早飯是用酥油茶、奶渣、白糖做的糌粑糊糊。

日地和諾爾傑吃飯的時候,雍仲拉姆進來了,品起了那碗酥油茶。這時,我忙著把奶渣、糌粑、酥油裝進了小羊皮口袋,又拿出一塊羊腿系在了口袋上。然後,往一個小陶罐裏倒了酥油茶,這是日地和諾爾傑放牧時喝的,避免灑出來,我用一塊糌粑堵上了陶罐的嘴巴;最後,我在青稞袋子那邊找到了一個搪瓷缸子,倒進了多半下酸奶,用小塊塑膠布蓋上,系好。
日地拿起糌粑袋子,啊,嫂子,你給我們準備了一塊羊腿呀!咧開嘴笑了。

諾爾傑拿起了酥油陶罐,我又把手裏的酸奶遞給了他。

謝謝嫂子!諾爾傑也笑了。

哥倆兒趕著牛羊走了。我端起一碗糌粑糊糊,幾口喝了進去。到晌午前,活還不少。我把新鮮的牛奶倒進鍋裏煮開後,又放到一邊的土坯磚上涼著。雍仲拉姆開始炒青稞了,我用石頭磨糌粑,糌粑是天天都要磨的,這是旺堆的習慣,他喜歡吃新鮮的糌粑,諾倉布也喜歡吃新鮮的糌粑。雖然他們都出遠門了,可習慣是改不了的。我推著糌粑。推糌粑算是重活了,自從我和諾倉布結婚,再沒讓雍仲拉姆幹過。

磨完糌粑,鮮奶已經冷了,結了一層奶皮,我取出奶皮放進一個小木盆裏,把冷奶倒進一個大攪拌桶,放裏一些發酵的酸奶,開始了攪拌酥油。一一一一,二二二二、三三三三、四四四四……我唱了起來,我唱的曲子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我的聲音越過了帳篷,越過了堆如山,向著馱鹽的大路飛去。不知諾倉布他們走到哪兒了?是不是過了劄迦藏布?鹽路上最大的江就是劄迦藏布了。有一年村裏的男人們馱鹽,回來時,趕上劄迦藏布越漲越大,人和馱子困了二十多天,岸邊的草都讓牲口吃光了,鹽人們就趕著牲口到更遠的地方找草;糌粑、幹肉一天天見少,人和馱子都乏了。江水終於退了,鹽人們連歡呼的勁兒都沒有了,過江時,馱子沖走不少,還把果芒村一個叫尼瑪的小夥子沖走了,到今天也沒有回來。但願今年的水不大,但願過江時一個馱子也不要丟,丟了馱子也沒關係,只要人好好地回來就比什麽都強。諾倉布呀,安安全全地回來吧!昨天,桑多又來了,想趁你不在帳篷再幹打狗的事兒。我一聞到他的呼吸,身子就起了雞皮疙瘩,等他的手伸過來時,我一下子抓住了他那光面皮襖的袖子,大聲喊:小偷來了!小偷來了!桑多掙扎著跑了,狗跟著叫了半天。雍仲拉姆點著了火,東看看西看看,她說,哪來的小偷,看你,一驚一咋的……

我唱到六百零三下的時候,酥油都浮起來了。我撈出來,揪了一塊雞蛋大小的酥油,放進了青稞袋子旁的羊毛口袋裏,這叫姑瑪,是等待的酥油,等待著出遠門的男人歸來。袋子裏裝進七個了,諾倉布走了七天了,到今天是第八天。阿熱聶姆馱運大神啊,保佑我的男人吧,只要他平平安安,我就知足了。

太陽匆匆忙忙地升到了我們頭頂。雍仲拉姆說,太陽走得這麽快,我想吃餅子了。我抓了幾把粗麵粉,揉成四個麵團,埋進火塘灰裏烤著。往常,旺堆和諾倉布在家時,一定要做個羅卜羊肉湯的。雍仲拉姆說,湯就不用做了,咱娘倆吃點血腸吧。冬宰的時候諾倉布罐了許多血腸,有大腸、小腸、胃腸、食道腸……我從羊肚子裏拿出了一塊冷血腸,放在太陽底下曬熱,切了幾塊胃腸給了雍仲拉姆,又給自己切一塊小腸,雍仲拉姆說,雍措呀,諾倉布找你算是找對了。

下午,我本想給諾倉布的一雙靴子換換底,順便也給日地和諾爾傑的靴子換換底。可是,太陽太好了,我改變了注意,把織機搬到帳篷外面,織起了遛。遛,是彩色羊毛織成的毯子,又擋風又隔潮,又暖和又好看,可以蓋在被子上,可以鋪在草地上,可以苫在各種袋子上,還可以披在身上。我用乳白色的羊毛線打底,中間織出一條條的紅線綠線還有青線,真是好看。雍仲拉姆坐在我的身邊打著羊毛線。一陣風兒吹過,捎來了那劄草灘的氣味,那是各種蒿子的氣味,還有水的濕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竟然是贊宗鹽湖的氣味!


諾倉布回來了,他說,過紮迦藏布時,江水像狐狸撒的尿一樣,太少了,來回都沒耽誤時間。
他拿出木碗,我倒上了又濃又熱的酥油茶。他把碗端到我的嘴邊,讓我喝。看來,他已經不生我的氣了。

雍仲拉姆進來了,拿來了羊肉和退(用酥油、碎奶渣、碎紅糖做成的酥酪糕),她說,這退可是雍措給你做的,她還給你留了那麽多姑瑪呢。

四十個姑瑪,諾倉布,你整整走了四十天呀。

諾倉布又把他的酥油茶碗端到了我的嘴邊。

我用洗衣粉給他洗了頭,還用香皂給他洗了臉。

諾倉布再沒去打狗,一心一意地放牧母羊了。還給每頭母羊取了名字,像花臉啦、叉腳啦、園頭啦……

旺堆也回來了,還買了一輛舊卡車,他說,買一輛破的,養路費也不用交,有石頭就拉石頭,有土就拉土,有水就拉水,見什麽就拉什麽,有一天政府來人說,這樣不行,你這輛車沒有交養路費,我就說,請便!這不是挺好嘛。除了咱們家,誰家有卡車?沒有,誰家都沒有,咱們是村裏的富戶了。

雍仲拉姆的親戚才紮,想用三頭牛換一匹馬,馬主提出要三頭冬季宰殺的母牛。才紮說,我家的母牛歲數都小,殺掉可惜了。正好旺堆趕著牛群去凱索山那邊,走得很慢,因爲旺堆在搓一條牛毛繩。才紮站在家裏的房頂上,看見旺堆的黑母牛個頭大、毛色好,心想,在馬主那兒准能討個歡喜!就叫住了旺堆,舅舅,才紮從房上下來了,站到了旺堆跟前,我的小牛可以換你的黑母牛嗎?

旺堆說,我得看看你的小牛呀!就一邊搓著牛毛繩,一邊進了才紮的牛圈。小牛見了旺堆,像見了親人一樣直撒歡。旺堆說,我的黑母牛好是好,就是老了,這小牛小是小,將來麽,會下崽,會出奶。我說才紮,你爲什麽要和我換牛呀?

才紮說了想換馬的打算。

你說得有道理,小牛嗎,殺掉可惜了,肉又不出數,我就答應你吧。

沒過幾天,日地的牛群裏多了三頭純黑色的母牛。旺堆三步並做兩步地走過去,一眨不眨地盯著日地,黑母牛怎麽回來的?

日地面無表情地看著草地,草地上盛開著水靈靈的淺藍色的幫錦梅朵。是這樣的,才紮要求退掉這個買賣,他讓我把黑母牛趕回來,讓我給你說,過幾天他來取他的小牛。

噢,這麽說你同意了?誰給你的權力?

日地低下了頭,這一低頭,像塊沒有魂的石頭,一動不動了。日地是諾倉布最大的弟弟,從小沒有人照管,怕爬進火塘,雍仲拉姆就把他拴在帳篷的柱子上,結果,他把自己的屎呀尿呀,都吃了。都十九歲了,脖子上一直套著一個半指寬的紅色吉祥繩,跟藏獒脖子上的紅項圈似的,往哪一站,眼睛直勾勾的,人家讓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村裏人說,他本來是朵麥(今日青海一帶)那邊什麽寺的活佛,沒有人認定時,就得傻。

這樣吧,旺堆轉過身,諾爾傑,你跑一趟吧,馬上把牛送回去,你就說,爸爸不同意。

旺堆進屋了,諾爾傑走到我和諾倉布跟前,無可奈何地搖著頭,哎,爸爸讓我去,我當然得去了,不過,這件事真不好意思,才紮怎麽說也是咱們的親戚!

凱索山的陰影,罩住了村莊,歸牧的時辰到了。在草原與天空之間,現出了牛群。到了跟前,我們才看清,諾爾傑身邊,跟來了才紮。

那就來吧,既然他不算初一,我就不認這個初二。旺堆放下縫紉活,坐到汽燈前,拿起十字紡錘撚起了毛線。

家裏有個習慣,晚上犛牛歸圈時,不管需不需要,旺堆都要出去拴牛。今天是例外了,他要給才紮一個臉色。才紮一直幫諾爾傑拴牛,想用這種辦法感動旺堆吧?

舅舅在家好!才紮進了帳篷。

好。覺才紮好!旺堆扔然撚著線,坐吧,諾倉布,給覺才紮倒茶。

覺,是藏北草原的敬語。旺堆用了一個覺字,是想和才紮拉開距離吧?

才紮掏出牛角鼻煙壺,往左拇指甲上倒了一撮,又用右拇指和食指夾起一捏,送到鼻孔,猛地一吸,頓時,鼻孔和嘴裏冒出一股灰煙,接著幾聲咳嗽,兩滴眼淚滾出才紮的黑眼睛:今天來,想請舅舅退掉上次三頭母牛的買賣。原因嘛,舅舅也知道了,本來想用三頭牛換一匹馬,結果,馬主反悔了。這件事,有做的不對的地方,請舅舅多原諒。

我不會給你退的。旺堆放下了紡錘,我們都是從利益出發,看准了才做的這筆買賣,誰也沒強迫誰。我要是同意退掉,還會讓諾爾傑辛苦一趟嘛?我沒有想到你會來,來了也好,我們把這件事說清楚,我的母牛好不好?不用我說,是你看中的。今天,我的母牛回來了,膘長了,毛色好看了,你還爲它們在腿兩側留了舊毛,訂了兩個大耳墜,真是好看,但我不稀奇,稀奇也沒用,已經不是我的牛了。旺堆接過諾倉布新添上的酥油茶,喝了一口,今天這類事,我不是沒遇到過。幾年前,果芒村有一個踮腳,用一頭種牛換了我一個銀座木碗。過了幾個月,踮腳把碗送來了,我不在家,媽媽(指雍仲拉姆)把碗留下了,我狠狠地說了她。旺堆看了一眼擠完牛奶進來的雍仲拉姆,後來,我托果芒村的一個牧羊人把碗又捎過去,還帶了口信,我說,不要再把碗送過來,那頭種牛不用他操心,也不許他動一動,那怕被人偷了殺了,也沒他的事。後來,我把牛賣了,他也沒再找麻煩,當然了,牛已經和他沒什麽關係了。

諾倉布低頭出了帳篷,悄悄地對我說,爸爸這個人哪……

諾倉布和旺堆不一樣,對什麽人都是和和氣氣的。像婚前和我打狗的桑多,他還是當朋友看。大家都說,諾倉布該當村長呢。後來,村委選舉,果然選上了諾倉布,不過,他硬是退掉了。要說幹活,諾倉布也是樣樣在行,放牧呀、馱鹽呀、交換呀,旺堆都捨不得讓他學開車呢,那台破卡車寧肯雇桑多開。

自從和諾倉布結了婚,我也再沒有幹過打狗的事,看呀,我們的兒女們是不是他的模子出來的?

諾倉布笑呵呵地看著孩子們,每一個都少不了他的啪啪打打。

我們這兒,對於結婚前打狗的事兒,一般不大在意,但是,一旦結了婚,還幹打狗的事兒,就要被說三道四了。當然,我並不是怕人家說什麽才不同意打狗,是我自己不想。



夏末的時候,旺堆到拉薩去賣牛皮、羊皮、牛絨、羊絨了。諾倉布說,爸爸也上歲數了,讓他一個人去拉薩,真擔心啊。商隊就要出發了,我還得去交換鹽巴。說著,定定地看了看我,結婚這麽多年,你只知道幹活生孩子,也去農區見識見識吧,就跟商隊一起走,還能幫我照看貨物,幫大家趕趕羊子,就是辛苦點,你倒是個能吃苦的人啊。

我太高興了,一高興,又唱了起來。我對著遠方的納木措唱啊,唱啊……其實,我是想說,納木女神啊,你爲什麽要保吉大神做情人呢,這輩子只有一個唐古拉大神還不夠嗎?

商隊一共七個男人:桑多和他的弟弟布瓊、才紮、嘎索,還有凱索山那邊一個叫古的村莊的兩個人:頓珠和紮西次仁,都是諾倉布的朋友,也是好勞力。和往年一樣,我們去的是山南一個叫拉的村子。商隊與那兒的農民早結成了交換夥伴。聽說,走到拉,得二十幾天呢。
我們趕著幾百頭馱牛,像雨季裏的紮迦藏布一樣,滾滾而去。羚羊呀,小野牛呀,沒命地跑開了。太陽落山時,到了小牛犢淚泉,諾倉布說,咱們在這裏紮營吧!桑多和布瓊先卸下了馱子——“叮噹”“叮噹”的鈴聲,還有“肖來”“肖來”的拴牛歌響了起來,諾倉布的聲音最亮——“肖來,肖來,歪角青牛!肖來,肖來,白臉大頭!肖來,肖來……”七個男人都唱了起來,黑壓壓的犛牛,搖頭晃腦地跳著節拍。歌聲穿透了暗紅色的天空,又從遠方的高處彈了回來。草原啊,你是這麽悲壯和美麗!

我蹲在小牛犢淚泉邊,拿出我們牧人製作的吹風機——羊皮風囊,爲商隊燒起了茶。諾倉布說,茶裏可要少放鹽呀,泉水有一點鹹,都是小牛犢的眼淚呢!

小牛犢爲什麽要流淚呢?

生命無常唄。桑多也過來了。

大家沈默了。布瓊盤腿坐在泉邊,掏出鼻煙。嘎索呢,鼻子上還沾著閃亮的煙灰,又拿出了香煙,像鐵皮爐的煙筒一樣吐起了煙圈。

我們走啊,走啊。

在峽谷裏一條沒有名字的小河邊,鐵牛刺耳的聲音,驚得犛牛四處亂跑,滿地都是掉下的鹽包,只有就地紮營了。在各自的地線圈內男人們把鹽包壘成一堵牆,用毯子蓋嚴實,就和開鐵牛的人喝起了酥油茶。來人是專門找諾倉布的,他捎來了公公旺堆的一包糖果,這是報平安的意思。看來,在拉薩那邊,旺堆的生意挺好的。開鐵牛的人說,拉那邊,已經去了不少商隊,能不能沒有你們的生意了?

諾倉布笑得咳嗽起來,不礙事,這不礙事。

我們的合作夥伴會等著我們的。桑多說。

在拉,每個牧民都有自己的交換夥伴,他們不僅不擔心有人搶生意,還認爲鹽巴能賣個好價錢呢。

捎平安糖的男人說,前面繞過一對山嘴,有個叫駁的村莊。每年秋季,牧民商隊一來,村裏人可高興了,這是駁接觸外面的唯一機會。是不是先去那裏做點鹽糧交換,再到我家裏吃點什麽?我就是駁村人。

男人們跟著駁村人出發了。諾倉布騎著雪青馬,一路小跑,一路鈴聲。

現在,除了流水的聲音,再沒有別的了。臥在河邊的馱牛也一聲不響的,它們累了,個個低著頭,不,是側著耳朵傾聽呢。這裏的寂靜比我放牧的時候還好,跟鮮奶似的,溫溫柔柔。放牧的夜晚,風兒從我的氆氌邊吹過,我身上羊的膻味,就變成了草的香味。那時,桑多就到了我的跟前,我怎麽能拒絕他呢?我一心想掀開他的袍子,他身上的每個地方,都是一個秘密呀。那時,月亮就像今天這樣,滿滿的,身邊擁著七八顆一閃一閃的星星。對了,結婚的前一天,在父親的帳篷裏,也是看到這個月亮,也看到了這些星星,難道,它們在對我說話嗎?我爲什麽不懂呢?透過帳篷的天窗,看著滿滿的月亮和那些顆星星,過去的事情,就跟著這條峽谷裏無名的小河,悄悄地流去了,永遠地流去了。現在,我只願意給桑多燒酥油茶,給商隊所有的人燒酥油茶。就是這麽回事。

雪青馬的鈴聲早早地切斷了河水嘩嘩的流動。諾倉布回來了,還拿回一碗用山野蒜煮熟的土豆,土豆個個咧開了嘴。諾倉布說,好吃吧?這是買了咱們鹽巴的農民朋友給的,今年的價錢比去年高一點,看來,越往前走越高啊!等鹽巴買完了,我們到縣裏好好下頓館子!

又走了幾天,出現了收割過的麥田,一拔拔的牧民商隊趕著馱牛漫悠悠地跨過田埂。

我們把營地搭在麥田裏,我剛拿出羊皮風囊點火燒茶,就從高地下來一個農民,背簍裏還裝了一隻山羊,到了跟前,農民放下背簍,對桑多說,朋友,殺羊吧!

桑多二話沒說,把小羊子的嘴用牛皮繩子一捆,羊子憋氣死了。又三下五除二,剝下了羊子的皮。

好了,按你們這兒的規矩,羊頭和羊胸歸我了吧?

牧民殺羊,給什麽羊頭嘛。農民把羊頭和肉裝進了背簍。

牧民殺生沒有罪孽嗎?桑多反問。

這時,桑多的弟弟布瓊從帳篷的天窗裏,露出了毛毛草草的腦袋,哎,朋友,你告訴村裏人,就說我們來了啊!

農民應了一聲,留下羊胸,背上背簍走了。

諾倉布說,這個農民是桑多的生意夥伴,老遠,他看到了牧民馱隊,就把山羊背過來,請牧民宰殺。每個地方給的報酬都不一樣。有的給頭另加胸脯肉,有的給心子加胸脯肉。這一帶農區嗎,一般只給胸脯肉,桑多要羊頭是跟他開玩笑呢。

第二天,農民紛紛下來了。有的背著青稞,有的拿著空袋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扛著蘿蔔幹的農民到我和諾倉布跟前,要看鹽巴。諾倉布說,鹽巴質量好,跟去年的一樣。

我當然知道去年的鹽巴質量,不過,今年的鹽巴雖然算不了上等,也是從贊宗鹽湖馱回來的,那是嘎瑪巴(藏傳佛教嘎瑪嘎舉派的領袖)的命湖,農民還是喜歡的。不像政府賣的鹽,咋說也沒有神性。

農民說,我看沒有去年的好,鹽糧怎麽交換?

我和諾倉布都聽出來了,農民在講價。諾倉布說,對換。前面的商隊不是都這樣嘛。

農民沒有再講價,生意就談成了。

一個農婦要了桑多半袋子鹽巴,桑多笑呵呵地從農婦的長辮子上拽了一根彩線,在袋口上縫了幾針算做記號。

你這個牧民,怎麽從我的頭上抽線?你有羊毛,我撚根線就是了嘛。農婦嬌滴滴地撇著嘴。
桑多的嘴角折出好幾道笑紋,把鹽袋子放在農婦的背上時,還用勁拍了兩下。

嘎索的鹽巴被兩個農民趕著毛驢馱走了,鹽巴裝得太滿,連記號都打不上了。不過,等商隊返回時,農民會將裝好的青稞袋子送到牧民的營地。記號也沒多大用處,只要有人做手腳,最簡單不過了,但是,農民沒有想過要做手腳,牧民也相信農民不會做手腳。聽公公旺堆說,城裏人把商場叫做戰場。依我看哪,商場不過是織機上的一塊氆氌,農民是橫線,牧民是豎線,都高高興興地織到了一起。

一個老農民反反復複地把紮西次仁的鹽巴拿在手裏,紮西次仁說,到底要不要嗎?要就拿走,不要,我就封口啦!

農民笑了,哎哎,老牧民,你神氣什麽?!是不是今年生意太好了。想想看,生意不好的年頭,一口一個朋友,求求農民朋友收下吧,求求農民朋友收下吧。

紮西次仁換了口氣,馬上要拴牛了,我沒有時間讓你磨蹭,朋友。

這還差不多,來一袋子吧。

日落時,農民稀稀拉拉地回去了。

諾倉布說,本來這些鹽巴要馱到拉交換的,你看,今年草場好,馱牛膘情也好,牛蹄子都充血了。

是呀,犛牛受苦了。我也心疼起來。

所以,在途中不得不做這種交換。不過,我們沒有吃虧,剩下的量不大,到了拉,可以好好休息兩天。

商隊在兩片農莊之間的田頭歇腳,擡眼看去,農民白色的石頭屋和牧民黑色的犛牛帳篷真是不一樣呀,真真是一塊氆氌上的兩股線,放在一起,實在太美了。

我們的商隊沒有搭帳篷,犛牛也沒有放牧,午休之後,又出發了。諾倉布說,雍措,看見前面有雪的石頭山了嗎,繞過去,拉就到了。

馱隊一進拉,孩子們都嚷嚷著,我們的牧民商隊來了!我們的牧民商隊來了!牧民把馱子和牛鞍卸在打麥場的牆角,壘起了一堵鹽牆,然後,把犛牛趕進村裏的池塘。累了一天的犛牛一邊飲水一邊用蓬鬆的尾巴拍打著蚊子。這時,農民的孩子們從牧民手裏接過犛牛,幫著趕到了山坡。

搭起帳篷後,農民朋友有的拿柴禾,有的提水桶,有的端著青稞酒……陸陸續續地來了,直喊著“三口一杯”。喝得我臉上像著火了一樣,嘴唇直發麻,說話哆哆嗦嗦的,聽不出是自己的聲音了。

牧民們得意洋洋地和農婦開著玩笑,諾倉布還借著酒勁對著一個農婦的屁股拍了幾下。

晚上,我對諾倉布說,你別回草原了,在這兒配個農婦做老婆吧?

諾倉布一本正經地看著我,一個牧民留在農區是不會合群的。他們只要有糌粑、青稞酒和茶水就行了,茶水也主要是清茶。而我們喝茶要加酥油,吃糌粑要加奶渣,還要煮肉吃。當然他們也吃肉,但沒有我們那麽多。還有,牧活和農活不一樣,牧民當農民和農民當牧民,樣樣活都不會幹好的。再說了,就是所有的婦女都讓我隨便挑,我也只要你一個。

第二天,生意十分活躍。牧民和農民都亮出了自己的産品。比前幾天還熱鬧。

有一個小夥子要用幹桃子換諾倉布的舊羊皮袍。

朋友,要是真要的話,可以少點。諾倉布說。

我是真心要啊,可這件破皮襖咋這麽貴呢?

所以說可以少點嘛,就袖口破了,其他的地方,你看看,諾倉布站起來給農民轉了一圈,看到了吧,結結實實的,都是公羊皮!可你的幹桃子,小孩子吃完了就沒有了,袍子可以穿好幾年呢。

噢,你以爲我的桃子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是?

誰說你的桃子是天上掉下來的,我是說——

這是從我們幾代人培養的桃樹上結出的果子,你明白嗎,朋友?

我知道是果子,你說給幾袋,朋友?

兩袋。

就這個袋子?諾倉布指著農民手裏的粗布袋子。

對。

那不行,我要換個袋子。

換哪個?

這個,諾倉布指著另一個農民肩上的豎條牛毛編織袋。

你把我們農民當傻瓜了不是?還不如給你三袋子算了。

兩袋半吧?

兩袋。

一件破皮袍就換了兩袋幹桃子。

一個穿著褐色氆氌袍子的農民,不緊不慢地來了,細細的紅纓盤在頭上,兩耳綴著翡翠耳環,像個大戶人家的管家。他說,小夥子,給我秤四包鹽巴!桑多說,就用這口大鋁鍋秤行嗎?

朋友,你說了算。

桑多把一塊犛牛毯子鋪在地上,讓布瓊撐杆。布瓊在毛毯邊盤腿一坐,用一根棍子將裝滿鹽巴的鍋口推平,然後再裝再推,一鍋又一鍋地把鹽巴倒進了“管家”的牛毛袋子裏:一一一一,二二二二,三三三三,四四四四……,布瓊秤過一鍋之後,到推平第二鍋之間,嘴裏不停地唱著這些數位。鹽巴秤完了,又開始秤青稞:一一一一,二二二二,三三三三,四四四四……,布瓊宏亮的聲音在人群之間回響,也在群山之間回響。

一個老農民笑嘻嘻地看著才紮,有羊油嗎?

沒有。才紮假裝看著布瓊那邊。

農民指著才紮身邊的口袋,裏面不是羊油嗎?

才紮說,是酥油。

農民麻利地把口袋抱到才紮跟前,你當著大夥的面打開吧,要不是羊油,我白白送你一袋子青稞。

才紮沒辦法了,你這個老農民呀,這是我捎給朋友的羊油,只能賣你一塊。

農民得意了,朋友,想懵我不容易,你說你哪一年帶酥油交換了,有嗎?再說了,真的是酥油,還敢放在太陽底下暴曬麽?別以爲你們牧民盡跟活蹦亂跳的牲口打交道,腦子靈便;我們農民咋了,雖說天天和不會動不會說的青稞在一起,青稞也有靈呢!

大家哄笑起來。才紮慢慢地解開袋子口上的牛皮繩,拿出一塊散開的羊油。

農民說,我不要散的,我要整塊的。

才紮像個小孩子,用胸口捂著羊油口袋。

農民又嘻嘻地笑開了。

才紮沒有辦法了,拿出兩塊讓他挑。

農民像撿了寶物一樣揣進了懷裏,牧民朋友呀,兩塊我都要。

才紮只好點點頭,那,我得要你的幹蘿蔔。

好,好,一過了秤,我就回家取,放心吧,只管給你好的。

交換進行了三天。犛牛也歇好了,全身的勁沒處使,就頭頂著頭打起了架,惹得農區的孩子們直拍手。

商隊離開農區的最後一件事兒,是到縣城爲家人買禮物。從拉出發時,農民朋友們送來了哈達,有的從軟綿綿的羊肚子裏擠出的糌粑釀成的酒糟。

我先唱了起來,其他的人也跟著唱。我們都沒有太多的欲望,這一世,能夠生爲人,多好。至於東西的多少,那不重要。有的農婦抱著孩子站在家裏的屋頂上看著我們,是好奇還是爲我們長長的路途擔心?我可說不好了。

出了村,是一條坑坑窪窪的小路,兩旁長著高低不同的大柳樹,犛牛懶洋洋地走在大樹中間,偶爾偷吃兩口路邊的青草,牧人吆喝起來,哨聲搖晃著樹林,又在農田上跳著舞。出了林蔭路,有一條與水渠並行的羊腸小路,老馱牛們不聲不響地排起了長隊,慢悠悠地沿著小路爬上一坐山梁,小馱牛們膽戰心驚地走進深谷裏,緊張地“哞哞”直叫。

太陽藏進了山後,連綿的大山罩上了一層帷幔,朦朦朧朧的,天空中深深淺淺的灰雲之間,裂開了一條縫隙,亮亮的光線照耀著前面的板油路。路兩邊出現了稀稀拉拉的石頭房子,有飯館、小賣部、饅頭店、理髮館,應有盡有,還有一個專買水果的店鋪。諾倉部說,黃色的叫桔子,紅色的叫蘋果,成串的叫香蕉。桑多說,都多少錢一斤呀?

賣水果的漢族姑娘笑嘻嘻地說了個價。我嚇得直伸舌頭,我說,咱們還是買點過日子用得著的吧。諾倉布說,那就到最大的百貨公司吧。他在前頭走,大家在後面呼呼拉拉地跟著。到了十字路口,有一個窗戶最大最多的房子正開著門,諾倉布先進去了。裏面有四個大櫃檯,真是什麽都有,草帽、酥油、軍用膠鞋、香皂、肥皂、洗衣粉、豬肉罐頭……

這都是政府的東西,買吧,沒錯。諾倉布看著我。

政府就不騙我們麽?你看我腳上的膠鞋,說壞就壞了。我看瞪著諾倉布。

當然,政府是最大的騙子,千萬不能和政府打交道!這是人家說的。桑多接住了我的話。

我說雍措,你這鞋,是去年我從四川小販子手裏買的,後來才聽說,他們專把劣等的東西運進咱們藏區。諾倉布解釋著。

他們不怕下地獄麽?我問。

這個嘛,諾倉布騷了一下頭髮,可能不怕吧?

在大公司裏,諾倉布還是給我買了一頂黑色寬邊呢帽,結婚時爸爸給我賣的那頂,早舊得看不出樣了。我們還給孩了賣了些燈籠一樣的糖球,給雍仲拉姆賣了一件粉紅色襯衫,雍仲拉姆整天幹活,特別她做拉拉和青稞酒時,連村子裏的草呀花呀都沖著我們的帳篷點頭呢。再說,好好地對待老人,也是我們藏人的規矩。

天黑了,諾倉布提議吃頓館子,學一回城裏人。但是,找了幾個館子,都是漢人開的,聽不懂人家說話,只好走開了。最後,我們看見一個燈光明晃晃的地方,兩個年輕的藏族姑娘站在門口,客客氣氣的,還伸出一隻手,不停地說請,請。

諾倉布說,這回,准是藏餐了。

進去好好吃一頓吧!桑多舔著嘴巴。

可是,兩位姑娘把我堵住了,說,這裏是卡拉OK

桑多說,那就來它幾碗卡拉OK吧。



第一次到拉薩,旺堆的心怦怦直跳,當然了,平時心也跳,不過沒有現在跳得這麽快,這麽有勁,眼看要跳出嗓子眼了。聽說,過去的拉薩沒有飯館,沒有旅館,餓了,不管誰家,敲開大門說,行行好吧,我沒有吃的了,都會可憐的。佛祖不是也要過飯嗎?米拉日巴尊者不是也要過飯嗎?到了晚上,困了,敲開一家大門,說借個宿吧,我沒有地方住了,主人就會給你讓出一塊靠著火塘的地方。城外的許多人家,都敞著門,隨時等著過路人借宿。但是,大批的香客在一起時,就得搭帳篷了,不管在哪兒,只要高興就可以搭個帳篷,八朗雪是什麽意思?你會說是拉薩一家大旅館呢。但它的意思是黑帳篷,就是說,有過一段時間,人們習慣把帳篷搭在那裏。

現在,旅館飯館多了。要好的有好的,要壞的有壞的。不過,旺堆並不當一回事,他出生在遊牧部落,早就習慣了簡單。他在帕廓街裏找了一間舊貴族的房子住下了,貴族的房子很大,是褐色的大石頭搭起來的,少說也有百十來年了。裏面住著各種各樣的人,小生意人,香客,乞丐……這個貴族宮殿早已經成了貧民窟,收容所。旺堆住在宮殿的三樓,這裏曾經是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外交大臣夏劄老爺的客廳。現在,除了四個雕花的柱子,讓人想到從前的富貴,其他什麽都沒有了,地面坑坑窪窪的,積滿了雨水;雨是從房上滴下的,房上的洞洞有五六個,當然了,這對旺堆來說不算什麽,就當天窗了。天黑了,躺下來對著這些洞洞,能看見很大很大的天空。好幾次,他都誤認爲是草原的天空了。第一天看見這個房子的時候,他就相中了,因爲房子大,能放下羊皮牛皮什麽的,再說每宿只要七元錢,也不多。別的旅館他都問了,人家一張口就是六十元,還沒有這間屋子的一半大呢。又有床又有櫃子,多麽占地方!住在這間差不多漏天的屋子裏,他很滿意。那爲什麽還要心跳呢?讓他心跳的是沖賽康市場。這麽大的市場,他頭一回看見!有回回、漢人,康巴,各操不同的口音一下子圍了上來。

旺堆立時捂住了羊皮和牛皮。一個回回就掰他的手,說,你捂什麽捂,我得看看貨才能買呀!說來說去,羊皮全部賣給這個回回了。

牛皮嘛,賣給了一個政府幹部。當然了,一開始,政府幹部沒有出面,先從小汽車裏下來一個禿頭,不由分說,把旺堆拽上了車,接著貨物也扔了進去。旺堆以爲政府在抓人,他明知沒犯什麽法,臉還是嚇白了。車開進了沒有人的小胡同時,響起了有點像剛剛閹割過的男人的聲音:老老實實地說個價吧,我們觀察你好幾天了!

旺堆這才看見車裏還有人,穿著制服,猜不出是公安局的還是稅務局的,反正是政府幹部了。聽說,政府幹部不准做生意,所以……旺堆明白了裏面的秘密。他定了定神,發現窗外正是過去康區的大商人幫達倉(五九以前,獨攬西藏的羊毛生意,在嘎倫堡、加爾哥達有其大型貿易基地。)的大宅院,雖說已經破舊了,但他相信,那顆生意的命星還在照著這裏,就禱告了一句。

快說呀,在這兒,你這個老牧民還想耍花招?!

旺堆就說了個價,沒敢說高。

旺堆看著諾倉布,我叫駁地方的人給你捎那包平安糖塊時,這筆生意剛剛做完。

諾倉布咧著嘴笑了,下次,我也和爸爸去拉薩見識見識吧?

要緊的還是過日子。旺堆說,家裏缺不了你呀,做買賣的事,就可我一個人吧。你弟弟日地啥事都不懂,上回,才紮讓他把牛趕回來,他二話沒說就聽了。還有諾爾傑,都十四歲了,除了不讓草狐狸、狼什麽的抓了羊和牛,還能幹什麽?咱們這頂帳篷有兩個柱子,看到了吧,你呀,就是其中的一個。

的確,諾倉布沒少爲家裏出力。就說公羊吧,越來越多了。村裏其他人家的公羊得合在一起才能放牧,我們家的公羊呢,不僅能成群,還是大群。我的大女兒措珠和二女兒達珠常年在山上放牧公羊,到了剪羊毛的時候,回村子住上三五天,也算歇了歇。

剪羊毛節要到了,不是我吹牛,年輕的時候,要說剪羊毛,我在村子裏,可是響當當的第一名!旺堆轉了幾下紡錘,現在,是不如當年了。好在家裏還有你呀。

諾倉布騷了騷頭皮。

剪羊毛節,我們藏北叫吃“剪毛切瑪”。冬宰一過,就停止宰殺了。一個牧民冬季儲藏的幹肉不多,到秋季剪毛時,早已沒有了肉腥。剪羊毛一結束,人們就宰殺羊子,做“剪毛肉”、“剪毛糕”、“剪毛酸奶”,相互宴請,要多熱鬧有多熱鬧。

剪羊毛這天,凱索山那邊的牧人們跟著太陽一起到了院子,他們是幫忙的。幫忙的人太多了。除了旺堆的幾個親戚,差不多都是諾倉布的朋友,像桑多呀,頓珠呀、嘎索呀、紮西次仁呀……。我和雍仲拉姆忙得腳不沾地。她給大家打酥油茶,我給大家做油炸果子和米飯。

措珠和達珠趕來的羊群像翻卷的白雲,覆蓋了那紮草原。近了,地動山搖起來。諾倉布的眼角笑出了深深的皺紋,一晃,他四十一歲了,眼看一輩子要過去了。

羊群一到村子,剪羊毛的人們馬上圍過去,常年散在草窩的羊群,習慣了我們的凱索山和遠方的念青唐古拉大神,習慣了我的大女兒和二女兒。在直捅藍天的口哨中,慌亂起來,有些大膽的挑鬥者,還沖出了包圍,在孩子們中間竄來竄去。女人大呼小叫的。這時頓珠、紮西次仁把突圍的羊子捉了回來,羊子在不斷縮小的圈子裏無可奈何地叫著媽媽。諾倉布把羊群趕進最大的牛圈,才容下了一半。

他從羊圈口切進去,拉起一條足有十個胳膊長的羊毛圍欄,把羊群分成兩拔。

只有這樣了,上午能剪掉這些就了不起了。諾倉布滿足地看著羊子。

剪羊毛的工具是一種雙刃的木柄大刀,剪完一隻羊毛就要磨一次,剪毛的地點都備有幾塊磨刀石,藏語叫達多,用來磨刀的水叫達曲。

桑多先從羊群裏抓出一隻羊子絆倒,用一根兩胳膊長的繩子將兩隻後蹄中間挾住一隻前蹄捆在一起,從肚子剪起,剪完一側翻過去再剪另一側。四歲以上的公羊在大腿外側留一撮毛,作爲裝飾,如果一隻大公羊沒有大腿外側的那撮舊毛,就是冬宰中要送進庫房了。

央嘎綿羊你在忙
綿羊你爲吃草忙
男子漢我也在忙
我爲家庭而奔忙
你別動別動穩穩坐
我快快爲你換衣裳

諾倉布首先唱了起來。在我們,勞動和唱歌,是天生的夫妻,誰也離不開誰。

別說達多達多啊
好漢們就要給你達多
別提達曲達曲啊
老天爺就要給你達曲
上午能幹是因爲糌粑
下午能幹才是真本事

桑多和頓珠也唱了起來。然而,我的歌聲是在放牧時練出來的,那時連羊子都停止了吃草,甚至召來了一隻野牛犢呢!

不早不晚正午間
綿羊的長毛短毛間
上身新毛已長出
白花花的羊毛像黎明

啊,拴母羊的男人們和打酥油茶的雍仲拉姆也接住了我的歌聲。大家唱呀唱呀,世世代代的藏人,不管貧苦和富有,都在歌唱。

下身的舊毛已脫下
金黃黃的羊毛如太陽
不祥的羊虱在蠕動
可別死在雙刃鈍刀下
……

來幫忙的人都不要任何報酬,諾倉布要好好地招待大家。那些只有過藏曆年時才派上用場的卡墊都鋪到了院子。男人坐北朝南,依次坐了一圈,每人都有一碗酥油茶。酥油茶,是牧人的主要飲料,凡有炊煙的地方就有酥油茶。除了酥油茶,每人前面還有酸奶、油炸果子,主食是酥油拌米飯。

剪羊毛結束時,留下兩隻大公羊用土顔料在身上畫了一幅馱架,在公羊的奇角上挂起一條象徵豐收的長長的羊毛,我和雍仲拉姆拿著擠奶桶站在羊圈門口,其他剪羊毛的人都站成兩排,嘎索和布瓊騎著兩隻公羊從人群中沖了出去。人們高呼——羊毛好!羊毛好!預祝明年會比今年好!後年會比明年好!我和雍仲拉姆把羊奶灑向馱著兩個小夥子的公羊。

羊毛都堆在了帳篷前,像三座白色的雪山,像念青唐古拉大神的三個衛士。羊毛是我們牧民一年中的最大收入。在雍仲拉姆年輕的時候,羊毛可以賣給喜馬拉雅山那邊的印度,聽說那裏很熱很熱,沒有冬天。可是,那裏的人喜歡羊毛,聽說,不管是藍眼睛、灰眼睛、黑眼睛的人都喜歡羊毛呢。是啊,羊毛的用處太多了。織成氆氌可以做袍子、靴子、墊子、被子、牛馬鞍墊等,牛和馬的鞍墊,不僅面要用羊毛,裏子也是羊毛做的氊子。

可是,我們的羊毛再也運不到印度了,自打中共的軍隊進了藏區,沒有他們不管的事。連去印度的那條路也封死了。我們的羊毛怎麽辦?有時候,只能爛到家裏。我是說,我們織出的氆氌一個都賣不掉。

諾倉布在大帳篷一邊,還是搭了一頂小活動帳篷專門做氊子。做氊子要先把羊毛洗乾淨,涮成小片,均勻地鋪在一塊遛子上,再均勻地灑上溫水,用一根木棍作爲軸心,把遛子卷成一個滾桶。布瓊和日地坐在滾桶兩邊,雙手交叉搭在滾桶上面來回滾動,兩個小夥子唱起了氊子歌:

特日日日
奶日日日
特日雅啦一下
奶日雅啦兩下

特日日日
奶日日日
特日雅啦三下
奶日雅啦四下

特日日日
奶日日日
特日雅啦五下
奶日雅啦六下

……

好多次一百下做成一個氊子
好多個一千下做成幾個氊子
你以外全部滾完了
你以外全部做完了
氊子中的最後一塊黑片片
你以外全部滾完了
你以外全部做完了
願你做成
像褐色的野牛額頭的皮子
不是皮子也像皮子一樣硬
像旱獺脖子的皮子
不是皮子也像皮子一樣厚
像白唇驢臀部的皮子
不是皮子也像皮子一樣實

特日日日
奶日日日
……

做一塊牛鞍墊子需要滾動八百到一千下,馬墊還要多一些,而且不能在帳篷裏,得保證溫度,也就是選擇太陽最暖的時候、天最藍的時候,儘管條件這麽多,我們牧人還是做了不少的氊子。公公旺堆,偶爾拿到那曲去賣。每當這個時候,我們就祈禱,希望能賣個好價錢。


八月,差不多所有的山脈都和念青唐古拉大神一樣,捧出了長長的哈達,其實,那是一片又一片的雲霧,它們早早地趕來了,爲了一年一次的恰青節;草原上的烏拉草、莎草,還有邊麻花、狼毒花……也都在急不可待張著大嘴,笑眯眯地盼著一年一次的恰青節。恰青節,也叫賽馬節。聽雍仲拉姆說,以前的以前,天神的小兒子,爲了懲處妖怪,投胎到了人間。這時,人間一個小國的王子,娶了三方妃子,老大是龍女的化身,又溫柔又善良,她懷孕的消息傳出時,遭遇另外兩個妃子的忌恨,被趕出家門。她的財産只有一頂遮不住風雨的破帳篷、一匹老母騾、一頭瞎眼的奶牛、一隻老山羊和一條瘸腿母狗。孩子出生後,在困苦中長大,練就了一身好本領。一次,嶺國以國王和美女珠牡爲賭注,召開了賽馬盛會,孩子戰勝了所有的英雄,取得了賽馬第一名,登上國王的黃金寶座,娶得珠牡。雍仲拉姆說,珠牡是真美,向前走一步能值百匹駿馬,向後退一步能值百匹騾子,看上一眼也值百頭犏牛……,這孩子正式取名格薩爾洛布占堆,就是戰勝敵人的意思。從此,格薩爾的名字傳遍了草原,草原上就出現了賽馬節。節日裏,有各種比賽,騎馬射箭、騎馬撿哈達、抱石頭、拔河、唱歌跳舞、說唱《格薩爾傳》、賽跑,還有交換東西、請喇嘛念經,等等、等等。

這天,草原上各個村落的男子們穿上長袖皮襖,滾花邊的長統靴,高高地盤上辮子,戴上一閃一閃的紮繡;女人們穿上了紅邊皮襖,戴上了琥珀項鏈、珊瑚串珠,肩披上百股的細辮子,系上了叮噹作響的銀子腰帶……大家帶著帳篷、卡墊、青稞酒、奶渣,像小溪彙入雨季的紮迦藏布一樣,彙到了賽馬場。

賽馬進行到了三天。

太陽再一次被草原人送走了。可是,月亮並沒有升起來,天地黑漆漆的,那些花呀朵呀,都羞答答地藏了起來。“哧”的一聲,火堆點著了。小夥子和姑娘們站成兩排,跳起了鍋莊圈舞,歌聲飛進了念青唐古拉,起伏連綿。

布瓊人不知鬼不覺地退出了賽馬場,桑多一把爬住了他,你,幹什麽去?

打狗。

兩個人貓著腰跑了。

人們又跳起了熱巴舞。鷹笛也吹響了。

跳啊,唱啊,連幾個支骰子的男人也在向專管骰子的獨腳精靈——特讓,唱起了歌兒。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我們的頭頂。

我的羊群!諾倉布看著我,雍措,我去牧場那邊看看!

閃電一個接著一個,然後是雷聲,一眨眼功夫,大雨“啪啪”地打了下來。

沈默,潑進了那紮草原。

人們都爲明天擔心起來。不知派去接維加寺喇嘛的旺堆大卡車,能不能按時到達?去維加寺的路不好走,那是一條峽谷裏的小路,彎彎曲曲地通到寺院進口,兩旁有很多岩石,有的岩石披著藍色,上面雕刻著盤腿而坐的佛陀,還有吉祥的唵嗎呢唄咪哞。啊,唵嗎呢唄咪哞,願一切順利。明天,如果維加喇嘛的經聲響徹在草原上,恰青節,也算圓滿了。

旺堆的卡車準時到達了,維加寺的喇嘛也來了,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噩耗——諾倉布被雷電擊死了!

空氣一動不動了,空氣沈沈地壓著我,我覺得喘不過氣,胸口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醒來時,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公公旺堆,他對著沒有太陽的天空,他說,我的家破了!眼淚像斷了線的佛珠,一對一對地滾進了空落落的草原。

是啊,那個柱子已經沒了,我們的帳篷塌了。可是,我依然辯出了草地上那個黝黑的影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他穿著藍色的緞面羊羔皮袍子,戴著草綠色的軍帽,帽臉上鑲了一顆紅五星……諾倉布,就知道你會回來!不去馱鹽、不去農區交換的時候,你沒有一天不回家的。

可是,空氣裏到處是哭聲。

維加寺的喇嘛直接到了我的家——爲諾倉布祈求神靈,願他的靈魂不要留戀家裏的羊群牛群還有那紮草原,要直接飛到極樂的地方。酥油供燈在夜風中一抖一抖的,經聲也一抖一抖的。公公派家裏的卡車把諾倉布的屍體拉到了止貢提寺天葬台。聽說,有一道光線把那裏與印度斯瓦采天葬台連在了一起,神鳥和空行母沿著這條光線飛在印度和西藏之間。所以,送到止貢提天葬的靈魂,都能無牽無挂地進入極樂世界——因爲有神的幫助。就是活著的人,頭部輕輕地觸碰止貢提寺天葬台的麻尼石,或滴一滴血,死後也可以進入善趣道。到止貢寺提天葬,是牧人離開人間時最後的願望了。

我們那紮草原的牧民有佛苯兩個教派。我們說,我們是佛教徒,有一回來了一個什麽人類學家,說,你們是苯教徒,因爲雍仲拉姆的名字,就明顯地說明你們信的是笨教,再說村民們凡是生死離別需要佈施,都要到雍仲林寺。雍仲是笨教的教徽。但是,我們也到維加寺朝佛,遇上生老病死,也請維加寺的喇嘛。笨教和佛教,在我們看來,沒有什麽不一樣,都是叫人積累善業。我希望著諾倉布來世還能爲人,至於能不能成爲夫妻,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來世讓他好。爲了這個,我和公公旺堆到雍仲林寺佈施了諾倉布的雪青馬、十頭犛牛和二十隻綿羊,還請雍仲林寺的出家人爲諾倉布念了經。

這一年,我三十九歲,成了寡婦和七個未成年孩子的母親。

公公旺堆依舊做他的生意,但是很少說話了,好像諾倉布的死訊,把他的聲帶震碎了。婆婆雍仲拉姆依舊有幹不完的活,只是那雙慈愛的眼睛,變成了兩口苦井,沒有反光了。從這以後,我再也沒有聽到村裏人誇她的青稞酒和拉拉。這個家,簡直成了墳場。

兩個最小的孩子的鞋我縫了又縫,還是破了,前後露出了腳丫,刮起北風的時候,孩子們的腳又紅又腫,裂開了口子。在公公的眼裏孩子們不過是牧童吧?也許,這是我的錯覺,牧區的孩子從來沒有得到過好好的照顧。他們和羊子一起長大——從六七歲就開始放牧小羔羊。雖說只有中午擠奶的二三個鐘頭,可對於一個小孩子,是太長的,他的懷裏只揣著一塊夾了酥油的粑,爲了防止狼和馬熊,手裏一時也不敢離開牧羊鞭。等羔羊大了,他們也大了,就一起進入草原,成年累月,風來雨去,只要不凍著不餓著,就是福分了。現在,孩子們失去了父親的保護,就是沒有餓著沒有凍著,在這個家裏,我也覺得無依無靠,我們不過是一群乞丐吧?爲什麽總有悲傷四處驅趕著我?

我第一次想到了分家。

現在,桑多進了我的帳篷。我仍然躺著。他像許多年前那些個有月亮的晚上一樣,脫去了光面羊皮袍子,進了我的被窩。他把一隻胳膊放在我的頭下,想讓我攀上他的身子,讓我許許多多的辮子散開,觸摸著他棕黑色的臉頰,讓我像一頂帳篷一樣覆蓋著他,讓他吮吸我的奶水,進入我的體內,讓他永世都不要出來。可是,我的心湧起一陣天旋地轉的噁心,身子突然間萎縮了,乾癟了,麻木了,幾乎失去了知覺。那些快樂,已經被諾倉布帶走了,再也不會回頭了。

雍措呀,你太難過了。

我不吱聲。

咱倆搭個新帳篷吧,你的孩子需要爸爸,你也需要一個男人。

我就和公公提出了分家。公公還是公公。他告到了村裏。說桑多在破壞我們家庭,要求村委會制止。村委會專門召開了兩次會議,最後,做出了決定:一、不准桑多和我鬧戀愛影響旺堆家的穩定;二、不准桑多産生和我結婚的想法。會上,作爲村長的父親讓我和桑多表態:一、改正過去的錯誤想法;二、保證我們不結爲夫妻。

後來,有人對我說,桑多想和你結婚,是爲了得到你公公家的牛羊,然後買輛卡車。這可是他親口說出來的!

我再也不理桑多了。

我沒有關緊帳篷簾,進出的男人多了起來。有才加、紮西次仁,還有嘎索。但是,布瓊來的次數最多。我們到拉做鹽糧交換的時候,他撐著秤桿,喊一一一一、二二二二、三三三三、四四四四時,我就喜歡上了他,他的聲音就像鑽石一樣劃進了我的心。那時,他還是個孩子,我也沒想到這一步,一點也沒想到啊!我只是像母親喜歡孩子,或者說像姐姐喜歡弟弟一樣喜歡他。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實在是很怪的事情,是一個秘密啊!這個夏天,他沒有一天不到我這裏。我又懷孕了,有什麽辦法呢。

公公生氣了。又不能說什麽,他怕我再提出分家,怕旺堆這個家保不住富戶的名聲。他整天拿著十字紡錘,不住地撚著毛線,撚著,終於有了辦法。

雍措,他撚著毛線走到我的跟前,看著我一下又一下地擠牛奶,他說,雍措,就把我這個家當成你的家吧,別想什麽了,在日地和諾爾傑中選一個做丈夫吧!

哧、哧……,我仍然擠著牛奶。

那幾天,日地一有空就幫我提奶桶,還把酥油茶碗端到我的跟前。我知道,都是旺堆在暗中指揮他。但是,他明白其中的秘密嗎?日地啊,他並不瞭解俗世,那顆心,一定在朵麥的什麽佛寺吧?他是寺廟的人,我的心,我的身子能留住他嗎?而諾爾傑呢,我連個影子也見不到了。聽說,他不太同意,他說,嫂子比我大二十四歲呢!

我對旺堆說,我是個壞女人,不要糟蹋了兩個孩子吧?!

那天,結了婚的索南吉宗回來了,看我正在打酥油茶,接過了活,她說,這麽多年了,你就一輩子呆在這個家吧。

我沒吱聲。

她又說,我看你不如和爸爸旺堆過日子,一夫多妻也算不了什麽。一輩子你也不用爲吃穿犯愁了。

呸,虧你還是旺堆啦的女兒,你知道咱們牧人有一句老話:業父和生父一樣親,提出這種傷風敗俗不知羞恥的要求,是想讓我在別人的吐沫下過活嗎?

我也知道這是旺堆想出的餿注意,不是索南吉宗的錯。但是我又能怎麽辦呢?我堅決提出了分家。公公說,分家可以,就是不能把我的卡車算在內,這是我冒險在生意場上掙來的。我同意了。心想,沒有我這七個孩子風裏雨裏地爲你看管牛羊,你能有時間做生意掙來卡車嗎?再說,全部的生意不都是家裏的牛、羊皮和牛、羊絨換來的麽?但是,我的要求不高,只要得到我應該得的牛羊就行了。公公又提出不把馬作爲分家的財産,不把種牛作爲分家的財産。我找到了當村長的父親,父親召開了村委會,由村委出面調停,才分給了我一匹大公馬。這可不是說父親在幫助女兒,藏人是這樣的,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他不過是公事公辦。後來,我又找到父親,又召開村委會,又是村委出面調解,分給了我二十五隻綿羊,二十隻山羊,十頭犛牛。像擠奶一樣,一點一點地,擠出了我應得的那一份。我很滿足,終於和公公分開了,離開了四處驅趕我的悲傷。



我的央袋子裏裝了許多東西。有我在小牛犢淚泉邊撿的那只羊角,又粗又彎曲,中間的一個年輪大得出奇,結婚前的晚上,媽媽說過,這上面有央,會給我帶來好運的。還有諾倉布用過的木碗、雪青馬的鬃毛,他馱鹽時帶回來的一小袋子鹽巴、到農區時給孩子們賣的葡萄乾……諾倉布呀,請你的央給妻兒帶來福分吧!

聽說分了家,旺堆很難過。這是自諾倉布去世後的第二個打擊。其實,旺堆家需要的並不是我這個不聽話的兒媳婦,是這些孩子,他們都是好勞力。現在,旺堆向村裏提出了家裏沒有勞力,爲諾爾傑找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結婚了。又讓索南吉宗和丈夫般回了家裏,旺堆家,還是保住了富戶的名聲。

我每天給羊子擠三次奶,給膘情好的奶牛也擠三次奶。女人的活我樣樣能幹。我不怕累。可是,男人的活怎麽辦呢?到了春天,沒人去馱鹽;秋天,眼看著別人家的馱子上路了,像紮迦藏布滾滾而去,我的家卻沒有人!過去,牛羊得病,我從沒插過手。有一回,一隻母牛得了肺病,諾倉布找到了另一條得同樣病的牛肺焙乾,摻進一點麝香粉末,牛的肺病就好了。還有一回,一條小牛犢瘋了,諾倉布二話沒說,摸到了瘋牛額骨上的洞洞,一下子刺破了,病液流了出來,小牛犢的瘋病就好了。

前些天,一條犛牛得了癬病,聽說抹點熊油或者羊油就好了,可是,我倒不出手,還是布瓊來幫我抹上了。布瓊還是個孩子,幹起活來笨手笨腳的,牛角差一點頂到了他的胸脯。
每年藏曆九月,綿羊配種,轉年的三月産子;山羊十月配種,也是轉年三月産子,爲了不讓早配、早産,保證畜仔活下來,還要把種綿羊和山羊的生殖器罩起。大多數公羊,在初夏時要做閹割,這些,叫我一個女人怎麽辦呢?

我的産期和冬天一起來了。

躺在黑帳篷裏,透過天窗,看見了滿滿的月亮和那些星星,我數了數,整整八顆。它們離我很近,近得可以舔到。難道我的命運早就注定了?以前的以前,我爲什麽沒有看懂呢?

生下的是個女孩子。我給她取名叫比美古。是小牛犢眼淚的意思。她帶著我的寒冷和無望來到了這個世界。我們的命運其實都和小牛犢的命運一樣,積滿了又鹹又澀的東西。不,是和所有的生靈一樣,無法確定。但是,我還是爲她高興,今生能做一個人,是前世積贊了多少善業啊!我們還是該高興,好好地活著。

天亮了,我用去年夏天的綿羊奶做酥油,煮了點糌粑和牛肉湯,希望我能恢復力量。走出帳篷,一陣涼風噎得我喘不過氣,天地白茫茫一片。昨天下雪了。我還是看見了光線的小魚在帳篷前遊動,有的地方,雪已經融化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融化到我站立的地方?


首发于《中国作家》2003年三月号

延伸阅读:
http://zhu-ruiblog.blogspot.com/2008/09/blog-post_0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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