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9日星期三

朱瑞:菩提伽耶 (二)



纽克林怛(Mucalinda)


3、依然图伯特

达尔吉来了,他先到金刚座前祈祷,而后坐在菩提树下念了一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才走近我,要我和他一起沿着外围的转经路,绕拜金刚座。

鸟儿,飞来飞去的,到处都是翅膀扑打的声音。还有经声,是藏语的经声,来自金刚座前后左右的草坪,那里被红色的袈裟覆盖着;还有一些藏人在磕长头,不是那种仅仅磕几个长头,表达一下尊敬,而是经年累月不间断地在这里磕头。因为,我看到,有的人身下那个有如身体大小的木板,已被磨得光亮。

我和达尔吉走在巡礼路上。路旁都是佛典,被镶钳在一块又一块铜板上,是用藏、蒙文刻写的。“这是一位图伯特僧人自己出钱制作的。”达尔吉指着那佛典。

我点头。在这佛的觉地,仿佛图伯特这个国家依然存在,因为到处都是图伯特文字、图伯特语言、穿着曲巴的图伯特百姓、披着袈裟的图伯特僧尼,十分个性,与任何一个民族都不同。

我和达尔吉又来到纽克林怛(Mucalinda)湖边,这里彩幡环绕。据说,这是藏人在表达对龙王的感激,因为,当释迦牟尼获得觉悟的第四周,坐在那菩提树下禅修之际,天空突然漆黑一片,大雨滂沱,这时,武威的龙王从纽克林怛(Mucalinda)中显现,以自己的身子为佛遮风避雨,当风暴过后,天地一片澄澈之时,龙王却化为人形,跪在佛前。

这些经幡,让我想到2008年初冬,我前往莲花生大师的出生地措边玛时,看到的那些经幡,真的是太多了,有种排山倒海之势,除了经幡,那里还有几座图伯特佛教寺院,回报着莲华生大师之恩。

后来,我和达尔吉租了一辆“突突”,横跨尼连禅河。正是旱季,河底白沙袒露,只有少许的地方,可以看到细细的流水,不过,河床很是宽阔,细沙之间,生长着一丛丛荆棘。过了尼连禅河不久,就出现了牛羊相伴的茅舍村庄。据说这就是当年那牧羊女居住的村庄,正是这牧羊女,从一千黄牛乳中,提炼出精华,献给了佛。

过了牧羊女的村庄,就看到了几座老旧的斑驳的石头塔房,房后是一片树林,林里尽是经幡,前面是一口带有红色井台的枯井,井台上系了哈达,井底也铺着各种哈达,色彩斑斓。井旁有一株很古老的大树,树桩粗壮,枝繁叶茂,遮盖着大树前面一个黄色的石头法座,法座上也铺了一层哈达。难道,这就是释迦牟尼與五比丘苦修六年的地方?

答案是没有的。因为此刻,连个人影也没有。有趣的是距这棵大树不远,还有个很小的祭坛,里面供奉着印度教的象头神(Ganesha):肥头大耳,长长的鼻子。据说这象头神本来长着一个正常的头,但由于他在父亲湿婆离家后出生,又很快长得又高又大,当湿婆归家时,误以为是他太太的情人。于是,父子二人大战几个回合,最后,湿婆砍下了儿子的头。湿婆太太发现后,痛不欲生,湿婆这才恍然,忙去求毗湿奴的帮助。比湿奴说,明天,你要前往一片树林,砍下你看到的第一个动物的头,安放在你儿子的头上,就可以使他复活了。第二天,湿婆遇到的第一个动物是大象,他就砍下了那大象的头,从此,他的儿子便成了象头人身,也是印度教中的智慧之神。

4、被禁囚的歌儿

去那兰陀的前一天,达尔吉征求我的意见:“我有两个朋友,也想搭我们的车去朝圣?”

“都是你们格尔登寺的僧人吗?”我问。


“是。他们就住在这边的分寺,现在是洛萨,都放假了。”

我很高兴有两位僧人同行。这让我想起远在图伯特的岁月。那时,常有僧人或阿尼陪我朝佛的。我的好朋友古修啦普布,就陪我去过帕帮喀、苍姑寺、曲桑寺等。后来,我在《西藏文学》工作时,还常有出家人到我的办公室找我。我看稿子时,他们就坐在一边等。记得有一次,我和唯色还请他们在文联的食堂吃了饭。而我们也跟随着他们的脚步,走过拉萨附近的山山水水。有一年,他们在江央贡却辩经,我和唯色也跟去了。后来,我还特别写了《江央贡却》一文。在西藏,出家人的含意,与中国不同,他们并不是看破红尘,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是平实的受人尊敬的知识群体。

话再说回来,我和达尔吉很快讲妥了一辆出租车,并与司机约好,第二天六点钟之前到旅馆接我们。

第二天早晨,达尔吉的两位朋友准时到了。其中的一个年龄较大,戴着一副眼镜,我们早就认识了。那是几年前了,他在达然萨拉的格尔登寺教课,当时,我住在格尔登寺的旅馆。我们常碰到一起,东一句西一句地唠着。没想到,能在此重逢,我们都有很多话要说。

说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看手表,已经6:30分了,可那印度司机还是不见影儿。于是,我们打电话催促,那边一个劲儿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可是,直到7点左右,那车子才晃晃悠悠地出现了。这个印度人呀,太没有时间概念了。可也只有入乡随俗了。

出了菩提伽耶后,达尔吉打开了手机,放起西藏歌曲,都那么好听,我请求,再听一遍,再听一遍……三位僧人难过地告诉我,这些歌手,现在都在西藏境内的监狱里呢。

在过去的西藏,以歌声针砭时弊,讥讽僧俗官員,甚至包括班禅喇嘛、摄政、噶伦等,都是天经地义的。其中白拉姆歌,有的非常尖锐,但是,没有任何人敢于禁止,不仅如此,这歌声还赋予了神圣的意义, 认为是白拉姆女神借用人的口,说出她的心愿。但是,中国入侵西藏后,很多歌都被禁止了。达赖喇嘛尊者在自传《流亡中的自在》中,就回忆了张经武要求尊者禁止藏人批评中国官员的歌谣和海报。

现在,中国更加肆无忌惮了,毫不手软地被颠倒着美与丑。不久前,我看到唯色在她的博客上,还特别进行了介绍《被捕的图伯特歌手格白的三首歌曲》,现在,一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他的歌声:

在世界的南部
住着六百万博巴(藏人)的怙主
住着怙主
怙主喇嘛微笑着
而我们承受了多年的痛苦
无法见到你
……

我遥远的怙主啊,我来了
泪眼滂沱,我来了!
诉说雪域的苦难,我来了!
救苦的怙主啊!想念你,想念你,我来了!
……

太阳一直在我们的前方,显得比往日还要大和圆,红红的,不像是真的。但我们一直向着那太阳奔跑着。路两边是笔直的椰子树,树后是一片又一片黄橙橙的油菜花。菜田之间是稀稀拉拉的草屋,三三两两的干草垛、电线杆子、变压器……还有零零散散的牛、马和骡子,都在那些草屋前的陶锅里吃着草。一些顶着坛坛罐罐的女人们,在那房前房后,以及田里走来走去的。

偶尔也经过一些集市。卖陶罐的,卖蔬菜的,买米面酱油的,就随便把他们的货品堆在地上,还有那卖油炸甜点的,就把那偌大的炸锅支在一边,炉火正旺,桔黄色的火苗一个劲儿地向外舔着,把灶门熏得黑黑的。 这样热热闹闹的生活,与北美那些大托拉斯的链锁店形成了对比。北美的商店,永远是那么几家,很规整,很工业化,也很冷漠 。

偶尔还会经过一些印度教的寺庙,看得见那高高在上的大梵天或湿婆,以及那小小的祭坛里的湿婆的儿子象头神,伸着长长的象鼻,挺着壮壮的肚子…… 偶尔,迎面会慢悠悠地走来一、两辆牛车,那车轱辘居然还都是木头的呢,不停地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

5、影胜王与半壁河山

大约开出两、三个小时吧,路旁出现了一片禇红色的石头山,嶙峋旖旎,而山下,布满了经幡。难道这就是王舍城(Rajgir)——当年印度中部最强大的摩竭陀国之都?

从前,释迦牟尼出家经过这里时,王舍城中的人们驻足观看,惊叹于释迦王子这稀世的端庄之貌, 纷纷顶礼膜拜,生起恭敬之心。而影胜王在高高的宫殿里,恰好正俯瞰着都市风景,见到了这一幕。于是,招来侍臣,问此人何人?臣说,此人是释迦王子,为求菩提,放弃世间荣华,前往林中修行。

影胜王听罢,也对释迦王子升起恭敬之心。后来,命侍从预备马车,亲自前往释迦王子修行的森林,参拜王子,甚至愿意让出半壁江山。但是,释迦王子回绝了影胜王的好意,表示继续寻求菩提。于是,影胜王请求:“当您证得无上菩提之果后,还请前往王舍城说法,度化于我。”

释迦王子答应了影胜王的请求。待证得菩提之后,果然先至王舍城,使影胜王与王后韦提希夫人都皈依了佛法,成为佛教最早的护持者。

6、灵鹫山

接下来,我们到了王舍城对面的白净山上。这里有一座宏伟的日本佛塔,白色,在阳光下很是耀眼。我们里里外外绕拜了一圈,便再往前是灵鹫山。


山路平缓,几个台阶之间,总有一个长长的缓坡,适合各种年龄的人攀登,包括老弱病残。但今天上山的人不多,除了几个乞丐以外,就是我们一行四人。

很是清净,两边的经幡在微风中颤动着,仿佛又回到了图伯特。但图伯特的神山圣湖,如今,差不多都变成了收费站。包括神圣的冈仁波钦和玛旁雍措,已经明码实价正式收费了,还有珠穆朗玛,进去一次是个天煞的价格。

灵鹫山上,只有一个方形的厚厚矮石墙,但被打扫得干净净,露天里还摆着很多的鲜花。这时, 有十几位或二十几位佛教徒,看上去像是东南亚人,都在面对前边那个摆满了鲜花的石座颂经。那就是佛祖当年讲经时坐过的地方?我们一行四人,也都脱掉了鞋子,光着脚,走近那鲜花。达尔吉和他的两位朋友,对着佛祖的法座磕了头,接下来都坐在法座前,大声地颂了一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因为当年,
释迦牟尼就是在灵鹫山讲授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右绕佛祖的法座,绕了三圈。还有一位阿尼,披着桔黄色的袈裟,微低着头,戴着一副眼镜,光着脚,双手合十,也在绕,一边绕一边诵经, 目不转睛,显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在绕,在诵经,像是清水,让整个空气更加清新了。

7、七叶窟

从灵鹫山下来,我们便来到七叶窟。这其实是个三面为山岩的院落,很规则。内外石壁上,还有很多的雕像。 在外壁上,有一幅岩雕,头部完全模糊了,也许是自然的侵蚀,也许是人为的灾难,不过,从那结跏趺坐和手印上,都可以辩认出是释迦牟尼。而这法座下,清晰地雕刻着法轮,两边守护法轮的也很像是两只小鹿。

岩洞内十分规整,壁上的佛雕,已不太清晰了。据说,这是佛教历史上第一次经典结集的地方。关于结集的背景,西藏史书《贤者喜乐瞻部洲明鉴》介绍,佛灭寂后,大多数阿罗汉也相继去世,释迦牟尼的四部侍从弟子,因导师去世的悲痛,而放松了教法的修习。于是,诸天神嘲笑:“佛法在南赡部洲已变成一股烟雾!”

为了预防非法、非律的蔓延,大迦叶尊者提出经典结集,让佛的教法无误地流传下去。这样,大迦叶尊者提名了499位阿罗汉,他们不仅都已断尽烦恼,还都亲闻过佛陀的教法,一句话,个个深谙佛教。有趣的是,大迦叶尊者却将随侍佛陀长达25年之久的阿难,摒除在外。理由是阿难尚未证得阿罗汉果位。

后来, 阿难以他的勤奋,一日一夜之间忍辱精进,终于证悟,最后,参与了结集盛会。 这五百阿罗汉中,阿难尊者结集了经藏,优婆离诵律藏,迦叶诵论藏,把释迦牟尼的法教,按照经、律、论三藏进行了第一次完整的归类,使之更为适应佛法的传播。

因此,七叶窟被载记于佛教史册,也称“五百结集”,或“王舍城结集”。需要说明的是,此次集会,由影胜王的儿子阿阇世王作施主。而关于阿阇世王,留下了许多的典故。

8、父王的监狱

其中,流传最盛的就是,当太子还在母胎时,竟有人占卜,此子降生后必将杀父。影胜王一听,惊恐万状,待太子出生后,从楼上将儿子扔下。然而,太子仅仅折断了手指,后人称“婆罗留枝”,意为断指。又因为,还没有降生,就与其父结下怨仇,又称“未生怨”。

影胜王晚年之时,太子被人唆使,幽禁父王于地牢之中,欲致之死。

转眼,许许多多个世纪过去了,无论是影胜王的宫殿,还是阿阇世王的宫殿,都已随时间而去,连废墟都很难看到了。曾经的所有豪华,都变成了这片禇红色的石山。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当年阿阇世王关押父王的监狱还在。

我们在此下车,游览了影胜王的监狱。那是用又大又厚的红砖砌起的,有点像雕堡式的建筑:圆形、尖顶,向下陷进很深,里面仅够一人伸开胳膊。门很小,需要弯身才能进出。

我们一行四人,分别走进去,停留了一会儿,我看到那深陷下去的底层,还有人投进一些硬币,以示祈愿吧。无法想像,当年影胜王从宫殿走进这个幽暗潮湿,根本见不到阳光的深穴时的心情,更无法想像他是怎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承受被骨肉摧残的疼痛。据说,正是在这个监牢里,影胜王证得了三果阿那含,成为极乐世界净土法门的缘起,据说,佛说《观无量寿佛经》对此有重要记载。

再说阿阇世王即位后,使摩竭陀国威震四方。但因杀父之罪而遍体生疮,直至到了佛跟前,痛切忏悔,才渐渐平愈。后来,阿阇世王也皈依了佛。待佛涅槃后,阿阇世王成为佛教教团的著名护法。所以,当大迦叶尊者于七叶窟结集经典时,阿阇世王做了施主,供给一切资具。

9、温泉和竹林精舍

再往前走,离王舍城不远,便出现了一个不小的集市,路边生长着一排排老树,个个都歪脖子瞪眼睛、抽筋巴骨的。树根儿下停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都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马的脖子上还系着铜铃,马鬃上插着鲜花,连车轱辘、车辕、车轴上,都画着各种鲜艳的花儿。而后面乘人的车棚,更是金光灿灿,有的四个木架上都围着彩布,有的彩布下面还缀着流苏,很是俗丽,不过,也很真实、很生活。

这个集市的出现,大约是因为这里有个温泉吧。一般来说,只要提王舍城,也免不了说说这个温泉。还是佛在世时,这个温泉就已经很有名了。并且,影胜王还在这温泉的旁边,建立了竹林精舍,供养给了佛和他的弟子们。

我们一行四人,从路边下车后,便向温泉走去。经过一个长廊,两边都坐满了乞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小乞丐们还兴高彩烈地跑来跑去的。也许,这与印度文化有关吧,连释迦牟尼不是也放弃了荣华行乞吗?佛教讲六度,第一度就是“布施”,就是把自身所擁有的施予他人,包括财富和知识。与我同行的三位僧人,也都做了布施,布施的是自己为数有限的卢比。这时,几只白牛慢悠悠地走来,从我们几个人中间穿过。我眼看着一只白牛,与一个小姑娘一进走进了迎面的小祭坛。

温泉是由红色的石头圈起来的,呈长形,不过,不是笔直的长形,弯弯曲曲的,大约是为了装饰吧。里面的泉水已成了黑色。就想起我去过的西藏德中温泉,那水总是清澈的,可以看得见下面的寒水石,看得见一股股从地下涌上的水柱。真的是天然极了。可是,后来那里承包给了热地的儿子四十年,不知如今,已被破坏成了什么样子。

一些赤身裸体的小孩子正泡在水里,还有几个披着丽沙的老人,也都坐在水里。旁边的水管下,两位披着沙丽的少女,正在那里洗衣服,又把那些衣服晒在众目之下,包括内裤。

我走上几个石阶,站到温泉的高处,透过一个铁网,看到当年影胜王供养给佛的竹林精舍。那树林中间还有一个大水潭,周围铺着红色的砖石,四周雾气昭昭的,空无一人,显得很是寂寞。

据说,当年佛就是在这里,度化了舍利弗和目犍连两位尊者;也正是在这里,佛陀为影胜王和大众宣讲了《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佛说般舟三昧经》、《持世经》、《佛说光明童子因缘经》、《佛说转有经》等诸多经典。当时,人们争相皈依,求受五戒。据说,当年的精舍规模十分宏大,分为十六大院,每院有六十间房屋,还有五百楼阁,七十二讲堂……


——摘自我的长篇纪实《被消失的国家》第一章 菩提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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