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9日星期六
达赖喇嘛尊者说:毛泽东是个毁灭佛法的人
文/朱瑞
在图伯特的现代史中,毛泽东这个名字,是被清晰地定位在几个坐标上的。比如,五十年代,他用大炮打碎了图伯特的独立,使达赖喇嘛尊者不得不流亡;六十年代,摧毁大量的图伯特寺庙,强行僧尼还俗;七十年代,使木斯塘成为图伯特护教军永远的墓碑……
达赖喇嘛尊者常以玩笑的口吻谈到毛泽东。 比如,在尊者76岁华诞之时,我与几位汉人幸运地得到了晋见的机会。尊者当时表示:“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批评也行。我常跟华人朋友开玩笑,毛泽东提出过批评与自我批评,他说,如果共产党失去了批评与自我批评,如同鱼离开了水,活不下来。可是,共产党并没有实践这个……反过来,我在这里实践批评与自我批评。坚持‘毛泽东思想’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显然,尊者的意思是,毛泽东不过是个会唱高调的人,很含蓄地表达了那种根深蒂固的鄙视和厌恶,这也是显而易见的反讽。如果你硬说这是在歌颂毛泽东,倒也无妨,不过,你自己闹了笑话。 然而,这样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在某些公共论坛上,近来,一直有人在宣传达赖喇嘛尊者“拜毛泽东”,甚至,还有人直接让我对达赖喇嘛尊者的“认贼作父”,给出解释。这些人的理由偶尔也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比如,说达赖喇嘛尊者在BBC 的采访中,歌颂了毛泽东,还说达赖喇嘛尊者在访问日本接见中文媒体时,歌颂了毛泽东。
先说说BBC 的采访http://www.bbc.co.uk/news/uk-politics-18568716,达赖喇嘛尊者说:
“He appears to me as a father and he himself considered me as a son. very good relations.The only problem was that on many occasions, when official dinners were held, Chairman Mao always used to bring me to his side. So then as per Chinese tradition, Chairman Mao himself would use his chopsticks to put some food in my plate. So in a way it was a great honour, but in a way I feel little fear...he used to cough too much, a chain smoker, so I might get some germs (laughing).”
中文译文:
“他像父亲似的出现了,他自己把我看成儿子,非常好的关系。唯一的问题是,在许多场合,举行正式晚宴时,毛主席也总是习惯性地把我拉到他的身边。按中国的传统,还亲自用他的筷子,把一些食物放在我的盘子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很大的面子,但是,我觉得有点恐惧......他咳嗽太多,烟不离手,所以我(担心)可能会被传染上细菌(笑)。”
任何一个诚实的人,都不能不承认,达赖喇嘛尊者在这个玩笑中,呈现的是,毛泽东那种病态的控制欲和中国式的农民习惯。也展露了中国与图伯特之间的不正常的关系:不管图伯特是否同意,我们就把人家看成了中国的一部分,硬是把中国的传统塞给人家…..表达了一个弱小国家对一个霸权大国的无奈,这是很辛酸的事实。
然而,有人居然把上面达赖喇嘛尊者的那段话,译成了:“毛主席在我心中像父亲,他把我当儿子对待。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并且,总结出了:“达赖喇嘛热情洋溢的表达自己视毛泽东如父”“在2012年BBC的采访中,达赖喇嘛宣称至今崇拜毛泽东且情同父子”……
这真是一个恶毒残忍的曲解,甚至可以说是有目的有计划的栽赃,跟硬说中国人崇拜东条英机一样荒谬。奇怪的是,还真有不少附和者。难道大家的理解力都出现了偏差?还是你不得不为你的主子而糟蹋一下自己的形象?
再说说达赖喇嘛尊者访问日本接见中文媒体时的谈话,恰好这个录音是我整理的。那么,达赖喇嘛尊者,到底有没有一星半点歌颂毛泽东之意呢?原始链接在此,请诸位读者自己甄别:http://www.dalailamaworld.com/topic.php?t=529
事实上,在达赖喇嘛尊者的自传《流亡中的自在》“中国见闻”一节中,多次谈到毛泽东,回忆了自己对中共宣传的共产主义的认知过程。我在这里节选两段:
“我记得有一次他没有事前通知就来到我住处。他想和我私下谈一些事情。我忘了谈话的确切内容,但是谈话过程中,他让我大吃一惊:他竟然说了赞同佛陀的话。他赞扬佛陀反种姓制度、反腐化、反剥削。他也提到度母——这是一尊有名的女神。突然之间,他似乎相当支持宗教。”
不过,在尊者将离开北京时,在毛泽东的办公室,最后一次会谈中,尊者是这样回忆的:“最后,他靠近我说‘你的态度很好。宗教是一种毒药,第一它减少人口,因为和尚、尼姑必须独身;其次它忽略了物质的进步。’这时候,我觉得满脸火辣辣的,我忽然非常害怕,心想,啊,原来你是个毁灭佛法的人。”
以上文字,恐怕没有人会说,这是在颂赞毛泽东吧?除非你不看下文,停留在前一自然段里。然而,这种小儿科的笑话,还真的不止一次地发生了。当然,这也是中共惯用的手段:在字眼上下功夫,把人家的反讽和玩笑,进行肢解、扭曲,鸡蛋里挑骨头,再造出一种非驴非马的东西,漫天误导读者,实现挑博离间、抹黑陷害之目的。
这其实,无论对我们的理解力还是心智,都是一场检验。
2014年3月29日完稿于加拿大
2014年3月27日星期四
王力雄《转世》连载15:窃国之局
军委副主席的办公室跟一个篮球场差不多大,进入者首先会被其面积衬出自我渺小。王锋向白副主席敬礼,虽然并非挺胸立正,类似举手打招呼,但他和白只差一级,照理可以不敬礼。即便在王锋职位更低时也不给当时是南京军区司令的白敬礼。王锋那时帮助人称“主席”的军委掌门人处理事务,“主席”是王锋父亲老下级,地方军头因此都对王锋恭敬。白那时的态度和现在不一样,甚至显得巴结。而此时,他对王锋如同没看见,继续处理文件,让王锋干站着。
《黄祸》中的白司令不满王锋,只是碍于“主席”不得不逢迎。南北战争时他让南京军区保持中立,等待时机。“主席”一死立刻拥兵自立,讨伐王锋。直到王锋对台北实施核打击后,白司令被自己的心腹苏副参谋长击毙,南京军区向王锋投降。
此时,王锋站在白副主席面前。文革岁月父亲被打倒,当时也受冲击的“主席”用最后一点权力把王锋送进军队,免得他在外面受辱或学坏。那时的王锋十五岁。按军队多年积习,睡觉前新兵得给老兵端洗脚水。当王锋把水盆放在班长脚下,班长拍着王锋的头说,官儿子还不是得给老子打洗脚水。王锋把一盆洗脚水全泼在班长脸上,为此被关了三天禁闭,他在禁闭室里唱了三天歌。
毛死后,“主席”随元老们一块复出,最终变成军队掌门人。“主席”去世后,事先投靠当时总书记N-1世的白副主席便上到了这个位置,对王锋的态度也就倨傲起来。是从那时起,王锋清楚地告诫自己,只把白当成在自己之上的一个位置,不要把他当成人。王锋敬礼是对那个位置,也是一种拉开距离的表示。但是此刻看着白副主席的样子,王锋还是不禁想起当年的班长,双手感受到盛满烫水的洗脚盆。
军队分行伍派和学院派,两派互相看不起。而家庭有权势背景的被称为“太子派”,被两派共同不喜欢。王锋既是太子派代表人物,又有学院派背景,白副主席则是行伍派老大,因此对王锋有双重不喜欢,总是用故意怠慢,既表达对拼爹上位的蔑视,又表达对学院书虫的不屑。
王锋放下想象中的洗脚盆,似乎看到班长那双踩着田埂走来的厚脚伸进热水舒坦地蜷缩。十五岁已经过去,痛快不再是行事准则。在军内想做任何事,白副主席都绕不过去。仅把他当成一个位置还不够,也不能只想井水不犯河水。要做事,就得把他当成需要调教和利用的动物。一条狗对你呲牙狂吠,你不会气。好了,就是这样的心态。至少此刻,要让这条老狗和你上一条船,让他感觉船上有吃的,就会往上跳。
足足让王锋站了五分钟,白副主席从花镜后面抬起眼睛:“坐。”
王锋怀着恶作剧心理又一次敬礼,看得出白副主席很受用。他故意只坐沙发边缘,背挺直而不后靠。中国官场的下级在上级面前都是这种坐相。他乐见白副主席得意,自己付出了什么?什么都没损失,当做防止驼背的锻炼,又换来白副主席的得意,希望他能为此多听进去几分话。
白副主席的粗短两臂抱在一起,半闭眼睛靠在牛皮椅背上。对着这样的姿势,一般人已经没有讲话的勇气。王锋不会。这样比对谈还好。对谈容易被占据强势的白副主席牵着思路走。而单向输出会讲得更有条理和完整。王锋知道白副主席即使做出睡着的样子,也不会漏掉他的一个字。要说白副主席把谁当作对手看在眼里,整个军队只有王锋。
“我要做检讨。前段时间得到一个情报,事关重大,必须谨慎,因为一直无法找到确凿证据,就没向您汇报。现在大局势态虽未直接提供证据,但是似乎也印证并非空穴来风。如果情报属实,现在才报是重大延误,属于失职,我请求处分。”
王锋讲述的情报就是“窃国猜想”。刚开头,“窃国”两字就把白副主席震了。他睁开小眼睛,射出精光。“哪两个字?”
“盗窃的窃,国家的国——窃取国家。”
根据王锋掌握,军队是被整体隔离在窃国计划外。白副主席的确不了解情况,他对这两个字显示的震惊可以当做旁证。不过即使是真参与了的人, 听到“窃国”也同样会震惊,他们从不会把自己跟这个两个字挂钩。很多人只是各捞各的,并不知道全貌。“窃国”是“窃国猜想”里用的词,王锋是要让这两个字坐实。
白副主席的小眼睛又闭上了,但是呼吸变得轻微,那是一种专心的表现。王锋给他讲的基本就是按照“窃国猜想”,只是对前面部分加进了背景解释,后面的结论部分则几乎通篇照读。
“窃国猜想”的结论部分:
l 理论上,中国土地属于国家,私有化卖地的收入会进国库。此中的窃国之道在于,先打着共产党惯用的为民旗号,把卖给“历史使用者”的地价定到最低,收进国库的只是这笔钱。而窃国者们利用权势,先拿下有升值潜力地块的使用权,把自己变成“历史使用者”,土地私有化时就可以花低价成为土地主人。然后再一块把中国土地市场炒到最热,吸引全球资金进来投机,在土地价格暴涨到最高点时卖掉土地。那低买与高卖之间的巨大暴利,就成了他们合法的正当收入。
(王锋在此加了一句解释:“就像当年搞房改时,几万元卖给原本居住者的住房没几年就涨到几百万。不同的是那时是城市职工大部分从中受益,这次受益的只是一小伙当权者。”)
l 这将是窃国者的最后一窃(中国就此被窃空),也是有史以来的最大一窃。窃国者从中捞的钱会使他们个个富可敌国。但是他们却不会把钱留在中国,而是全部转到国外,自己走人——美国、欧洲、澳洲,他们移民到那些被官媒嘲笑在中国辉煌下黯然失色的国家。奇怪吗?这些年一方面是中国傲视欧美,一方面却从未停下出走的脚步。富人公开移民,官员暗中移民。去年修改了部级以上退休官员不许自由出国的规则,搬掉了身在高位的窃国者出走的最后障碍。
l 窃国者其实早已悄悄把根挪到西方,亲属和资产都已转移,自己口袋也放好了外国护照。他们从中国捞到一切,对中国却毫无信心。击鼓传花的换届效应让中国如同不断加温的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选择西方社会作为安享财富和保证安全的归宿。即使眼下陷入危机,但是有文明的基础,完善的法治,对私有财产的保证,不再革命的稳定,安全的空气、水和食品,子子孙孙都能安全成长。他们把窃国捞到的财富拿到西方去享受,摇身一变成为守法公民和干净的富人。
l 这是权势集团合谋的过程。此届政府仍会继续营造中国繁荣,目的是促成土地私有化后地价暴涨。这是窃国者的最后清盘。一旦土地被高价卖出,政府就会放弃对繁荣的支撑。那时假作的规划立刻破产,开工的项目也会骤停,土地价格随之暴跌,工人大量失业。国家信用破产使国内外信心丧失,全靠信心的现代经济马上连锁崩盘。因此,这场土地投机的成功是以国家破产为代价,结局将是整个中国轰然倒塌。
l 这不仅是窃国造成的结果,而且是事先谋划的目标。窃国者就是要通过制造崩盘,使他们的窃国一了百了,从此所有追查都不可能。为了抹掉犯罪和不被追查,他们不惜让国家垮,让人民陷入灾难,因此他们不仅是窃国,而且是灭国。
(王锋插了一句:“这里是否属实暂时不说,类似情况的确存在。一些民族地区的官员在自身腐败将被追查时故意挑动动乱,制造民族冲突甚至流血,那时当务之急变成维稳,清查腐败只能中止。事后高层害怕再发生类似的情况,即使心里明白也会放弃追查。至于国家受到什么损害,根本不在那些官员考虑中。”)
l 更无法思议的,在灭自己国家的同时,窃国者们却会致力欧美国家的繁荣。他们的财富在欧美,自身的未来已和中国脱钩。多年来中国政府购买西方巨债,承担对方货币贬值,签下一单一单给欧美送好处的大合同,都是在让中国为西方经济危机买单。窃国者捞的财富足够几辈子挥霍,因此重点不再是继续捞,而是如何保住那些换成了美元和欧元的财产,就得想方设法促进欧美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稳定。
l 中国土地私有化的卖地骗局,骗的钱虽然主要来自欧美,但不会对欧美经济产生太大影响。因为被骗的钱仍然留在欧美,未来也用在欧美,只是换了银行账号,归到了中国窃国者名下。甚至因为从港台和新兴国家骗的钱也放进欧美银行,欧美的财富总额还会增加。
l 大笔欧美财富转移到中国窃国者手中,可以成为他们重归权力的资本,只是把游戏场地转到了欧美国家。窃国者的子女很多早已融入西方社会,有了巨额财富的支持,将逐步追逐西方经济与政治权力,攀爬世界权力顶峰。那时,他们对远方已成废墟的中国,不会多看一眼。
王锋以平淡语调念完的“窃国猜想”让白副主席有点坐不住。他抓起桌上茶杯咕嘟了几口,虽是极精致的瓷器,还是如同军用大茶缸那种牛饮。
“这有什么证据?如果真有这么大的阴谋,不会是一年半载才发生的事,我们怎么可能没听说?”
王锋同意地点头。“白副主席,我拖延未报也是这个原因。没有证据,如何当成情报?这份东西之所以叫‘猜想’,相信也是因为没有证据,无法在法律上指证,只能用‘猜想’唤起舆论关注。当人们看到‘猜想’的某些步骤成为现实,就会相信‘猜想’预测的窃国正在发生,从而让窃国进行不下去。功亏一篑,这个‘猜想’没有来得及公诸于众。现在‘猜想’的预见正在被验证,土地私有化已确定实行,优惠历史使用者的法案将在人大通过,面向外资的土地市场在预热中,私有化土地允许上市的年限刚被缩短,而对外公布的多个大项目其实是空壳;高层又转变了与日本抗争的路线……”
不用多举别的例子,仅一个二神之死就足以说明“窃国”不会是凭空想象。正巧在“窃国猜想”发布前发生车祸,是事故还是追杀已足够想象。随后数台八一本同时使用“永久性粉碎机”销毁“窃国猜想”,更不会是巧合,说明正是‘猜想’击中了要害才招致二神的杀身之祸。不过王锋没有把这一点告诉白副主席。沈迪和他的保安公司肯定脱不了干系,但是迄今相关部分都被搞得了无痕迹。沈迪一定有极大的权势背景,才能收拾得如此干净,甚至手伸得进警察系统销毁现场视频。追查沈迪需非常的隐蔽,防止打草惊蛇,不被蛇咬。
白副主席显然受到了“窃国猜想”的震撼,但出口的仍然是不屑。“妈的,猜想谁不会,老子搞个猜想比它还神。”
“面向宏观的情报分析有时不可能全靠证据,往往也找不到直接证据。比如通过推动时尚和操纵潮流诱使消费者的购买,其实相当于一种合谋骗局,但却无法证明。每个部分都合法,每个参与者都做正常的本职工作,没有统一指挥和部署,靠的只是一种机制与架构。只要每个追逐利益的个人算计在那机制中集合,无需协商,通过默契就可以合谋,那就是所谓市场的无形之手。同样,中国的权势机制也有类似功能。只要权势者保持基本理性,追逐自身利益之时不破坏集团利益,就可以形成集团利益最大化的默契。尤其在高层,这种默契甚至可以达到类似艺术感悟的精妙。而默契是找不到证据的,不会被常规意义的情报发现,反而容易被重视证据的情报工作忽视……”
白副主席不耐烦地在眼前挥了一下手。“现在进行的呢?是不是你说的这种?”
“相当一部分是。”
“既然这种方式找不到证据,就算他们窃了国你又有什么招?”
“但是这次要利用土地私有化的窃国,环节实在太多,需要进行非常复杂的安排,不可能全靠默契,因此一定会有协商。不过协商到底是用什么方式,有哪些人参加,还得查证。我担心的是,如果事情关系到最高层,会被掩盖得极深,至今找不到线索,应该正是这个原因。”
“你来跟我说这些,肯定有想法,直说吧。”
王锋观察白副主席。那张黑脸上的皱纹与横肉纵横交错,可以很好地帮助掩盖表情,不过仍然能看出后面的脑瓜正在激烈盘算,应该如何利用这个情报。
“白副主席,如果高层有窃国者当朝,在他们的局里是揭不开真相的,他们无需露面便可控制一切,任何人都拿他们没办法。唯有破了他们的局,不按他们的规则出牌,才能逼他们出来博弈,露出马脚和破绽。而只要有证据证明窃国牵涉到党的最高层,‘党指挥枪’就可以终结,军队挺身而出就有了谁也无法否定的正当性。”
这段话简短,含义却丰富。白副主席被王锋加重语气所说的“挺身而出”所打动,正是王锋突出这个词的目的。中国军队在“党指挥枪”的压抑下已经太久了。早年中共领导人都是打天下的,个个在军队树大根深,党对军队的领导因此能靠这种特殊关系保证。然而随老一代离世,党与军队在历史中形成的交融逐渐解体。毫无军队渊源的后继中共领导人仍然强调“党指挥枪”,便失去根基,难以被职业军人认同。王锋一直把军队国家化当做目标,那除了是现代性标志,也符合军队自身利益。国家化的军队将不受党内斗争影响,也不会随党倒台发生混乱。军队置身政治之外,只对国家负责,危机时充当仲裁者,地位更高。中青年现代军官对军队国家化的理念普遍接受,但是年复一年千万遍重复“党指挥枪”已经化作某种不言而喻的潜意识,没有充分理由是迈不过去的。
白副主席当然听得出王锋话中玄机——如果打起反窃国的旗帜,军队摆脱党不仅理直气壮,还会成为民众拥戴的英雄。这种前景对白是有吸引力的,没了党压在头顶,军队就是中国最强大的力量,掌握军队的他也就有更高的地位。不过他反倒是进一步挑剔,似乎要故意与王锋拉开距离。
“只有证明窃国确实发生,军队出面才说得过去。但是你刚刚说了没有证据,总不能让我用猜想去说事吧?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再被对方告诬陷,岂不自己找死!”
白副主席说得没错。想让军队打起反窃国的旗,必须先证明党内高层参与了其中,军队才能名正言顺甩开党。王锋刚说的包含这个意思,只是说的含蓄,白的质疑是要他进一步明确。
“窃国者权高位重,藏在后面很难暴露。除非是做一些让他们不得不出面交手的事,出头反击……”
“什么事?”
“像‘窃国猜想’说的,窃国核心在于窃国者买下的土地能卖出高价,那要靠国际资本。而国际资本是否进场取决对中国的信心。所以窃国者一定要精心包装中国的和平盛世。日本做了多年民族主义的靶子被转了向,也同样是为解除国际疑虑。破局之点就在这里——只要打破和平盛世的外表,让国际资本产生疑虑,就动摇了窃国核心,打到窃国者最痛处,那时他们一定跳出来反击。”
“再具体点。”白副主席此刻惜字如金,却要主导对话走向。
王锋直视白副主席,微笑着轻描淡写:“打台湾。”
与王锋的平静相比,这三个字对白副主席却像是炸弹。他看王锋的眼光都变成似乎是看一个疯子。
王锋不在意白副主席的态度,接着往下说。“台湾迟早要打。随着时间台独只能日益坐大,为了国家统一,迟打不如早打。而此刻打,既能同时阻止窃国,又能实现军队自立,这让打台湾有了一石数鸟的效果,机不可失。”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厚厚一册文件放在白副主席的桌上。一张单页纸用曲别针夹在封面上。 “这是我做的作战计划和提要,作战计划的结论是,我们有足够把握七十二小时内拿下台湾……”
白副主席做出强烈手势示意王锋打住,就像怕听枪响的老太太对着要扳枪机的机枪手。他被王锋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不想继续往下讨论这个话题。他起身咧嘴打了个哈欠,说声“眯一会”便走进里屋。那是一套拉着厚窗帘的卧室。雕花的厚重木门关闭。
王锋继续坐在办公室,知道“眯一会”并非真的,白狐狸精力过人,从不睡午觉。他是需要一个独处时间思考。既然是狐狸,就不会被人牵着走,会按照自己的需要仔细衡量利害,来回盘算。那需要时间,也需要安静。王锋依然保持端坐,并未趁机在办公室里走走看看。毫无疑问有摄像监控,甚至里屋卧室都可能正开着一个屏幕,因此连脸上的表情都得考虑隔墙有眼,只有头脑里旋转的思想没人看得到。
军队国家化迟早必走,军内外但凡有点思想的人都不怀疑。问题只是如何迈出第一步?由谁去走?王锋当然愿意自己主持这种历史转变,但是知道此刻尚非他的出头时机。他的威望只在军、师级有现代意识的中青年军官中,在高层却是鹤立鸡群,并无可靠盟友。让白顶在前面,军内阻力会小得多。白有不断高爬的野心,但他在军内已经到头,没有大变局一辈子就为止了。而若反窃国,有可能让他变成中国的老大,这一点能够吸引他。白当然不会是个好的统治者,推他只是为了破局。而只要破了局,就会有王锋的机会。
军队是目前中国唯一具有健康性的力量。虽然也腐败,有些腐败甚至惊人,但是和党政的不同在于,军人有不可出国的限制,直系家属也不许移民国外。这使军队的根仍然保持在国内,军人即使只为个人利益,也得对国家的前途负责。不管是力图挽救党,还是出于争权的需要,反正几次换届后的反腐,把党的丑行是国人眼中揭了个底掉——巨额贪腐、荒淫无度、家族横行、肆意杀人……连最高的政治局常委都黑不见底,这个党哪里还有干净的?这也使得“党指挥枪”不再是不可置疑的天条。只要找到指证窃国的证据,就能彻底否定党对军队的控制。王锋对此一直在心里感激“深喉”,虽然深喉提供的只是一个猜测,却是自己全盘计划的支点,一切都取决于这个点,由此而生。自己虽然掌握庞大的情报机构,拥有世界一流的手段,却都不如一个猜测直捣核心。传统情报方式貌似严密扎实,可以搜罗到所有情况和海量信息,却都是死的,直到一线智慧的直觉之光照射下来,才获得融会贯通的生命。已经习惯认为自己最棒的王锋,“深喉”给他忘却了的振聋发聩和心生敬意。
这个“深喉”到底是谁呢……
随着那扇厚木门打开,白副主席出来。他军服整齐,看不出睡觉。墙上挂钟显示正好是半小时。白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看前面正在批的文件。一页之后,第二页又翻过,他的眼睛没有从文件上抬起。“军队是党领导的,不能和党不一致……”
王锋心里一沉。还好,后面还有话。
“……至少不能公开跟党唱反调。”
白副主席继续在文件上盯了好一会儿,摘下花镜放在桌上。
“刚才你说的事,既然什么证据都没有,我就当没听到。打台湾什么的也当成你自己讲故事。我现在给你去东南沿海检验总体作战能力的任务。你有权在南京军区的海疆范围调动任何军事行动,但只能演习,不能开火,也不可超越距离海岸线五十海里范围——这是为了应对突发事件,军队可以自行调兵的最大范围,超出就得政治局批准了。在此范围,你的任何决定不需要事先请示。”
王锋事先想了各种可能和应对,却没有想到白狐狸扔出的是这么一个怪招,他的目的是什么?“这,授权命令书……”
“没有授权命令书!我会让南京军区配合你。”看上去白急于结束谈话。“这事是你提出来的,你想怎么试,按你说的默契方式去做。我们之间话只说到这,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这个话题,也不用跟我联络。一切你自己决定,出任何问题也由你自己负责!”
(http://wanglixiong.com/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5:窃国之局 )
2014年3月24日星期一
王力雄《转世》连载14:第一千个自焚者
一场八点九级大地震使智利输出铜矿的港口城市安托法加斯塔在深夜瞬间成了废墟,附近世界最大的铜矿丘基卡马塔也遭摧毁,生产能力全失。这虽是第二天世界所有大报的头条,却没有引起西藏昌都地区贡觉县拉松村人注意。那些世世代代在西藏高原的高山峡谷中耕种和放牧的村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发生在地球另一面的地震竟会直接影响他们的命运。
拉松村坐落在被藏人视为神山的亚拉森格山脚下。神山是西藏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元素。藏人对神山崇拜和保护,乃因为是佑护地方的神灵所居之处。亚拉森格由层层叠叠的岩石堆积而成,不同层次的岩石呈现不同颜色,在山体上形成绚丽彩道。山很大,但跟周围高入云霄的雪山比并不高。亚拉森格的山形被当地人视为披袍坐于宝座的王。要说是王,其他部分只有模棱两可的轮廓,怎么看都行。真正显出王之相的是亚拉森格的山顶,简直就如一个完整的八瓣莲花王冠。从拉松村看去,正对着王冠上最大的莲花瓣。王冠整体呈现铜红色,在太阳照射下,有些部分会如镜子那样反光晃眼,间杂着团块状的紫色、靛蓝,铜绿、钢灰,如同镶嵌在王冠上的宝石。上到过山顶的人会知道,那每块“宝石”都有成亩地大。而要从王冠这头走到那头,距离足有好几里,能看到坐落于亚拉森格周围的数个村庄。
在信徒眼中,那美丽的王冠是神迹。周围方圆百里的藏人世世代代在那王冠的荫蔽护佑下,随时仰头就能看见,对它膜拜和祈福使他们心灵获得依靠与慰藉。因此他们珍惜神山的一草一木,甚至石土都不能随便动,只有为了画宗教唐卡才能从山上取颜料。亚拉森格的靛蓝全藏有名,蓝的鲜艳可以保持上百年不褪色。
康瓦寺在亚拉森格王冠最大莲花瓣下的半山腰,和对着莲花瓣的拉松村三点一线。康瓦寺建于什么年代没人说得清。据说当年最辉煌之时,此地云集着成百上千修行得道的僧侣,每天修行结束就会在傍晚展开绛红色的袈裟,如大鸟那样围着山顶的王冠飞翔,直到送走最后一线阳光。现在的康瓦寺只是一个小型藏传佛教宁玛派寺院,同时供奉亚拉森格神山的神灵。不过只有藏人相信神山之说,在现代开矿人眼中,亚拉森格被当成神山并非有什么神灵,只因为它是上好的矿山。高质量矿石直接暴露在外,显露不同矿石的斑斓色彩,发亮反光,或是按照层叠显露鲜明的条纹,正是这种与其他山不同的美丽,被迷信的藏人当成了神山。开矿人知道西藏的所谓神山多数都如此,因此要找好矿山,首选神山。
亚拉森格的矿主要是铜矿,含铜品位极高。王冠的“宝石”部分是颜色不同的铜矿石——斑铜矿、辉铜矿、黝铜矿、蓝铜矿……而王冠的主体部分,几乎算得上一个大铜块。智利大地震的第二天,先是国际期货市场铜价暴涨百分之六十。随着智利地震损失情况进一步被查清,丘基卡马塔铜矿至少需要几个月才能恢复生产,安托法加斯塔港口恢复的时间更长,铜价进一步猛涨。随后又传出世界排名第三的埃斯康迪达铜矿也遭受严重损坏,铜价又翻了一倍。世界不禁惊呼,这样下去,铜价会不会涨成金价?
拉松村的村民惊呆了,三年前曾经光顾亚拉森格神山的汉唐矿业公司,突然以急行军的速度开回。先是感觉大地震动,继而看到柴油机黑烟混合车轮搅起的尘土由远至近滚滚而来,然后是浩浩荡荡的车队穿过村庄。数十辆载着施工人员的大客车,上百辆载着矿山机械的重型卡车,装满帐篷、食品和用具的给养车,还有竖着天线的指挥车、转着排风扇的炊事车、喷着红色十字的医疗车,就如野战部队,沿着汉唐公司两年前修建的上山路,径直向亚拉森格山上开去。
村民以为汉唐矿业公司已经被他们三年前的抗争赶走了。他们不知道智利地震和汉唐公司的回来有什么关系,正如不知道三年前汉唐公司的撤离并非是因为村民抗争,而是那时遇上了世界铜价暴跌。汉唐矿业公司有了上次和村民冲突的经验,这次花大钱雇了两个满编武警中队。最先到达的是武警运兵车从进村开始就一路部署戒严,封锁所有上山入口。村民不被允许靠近大道,也不允许上山。头戴钢盔的士兵荷枪实弹,沿着封锁线昼夜站岗。夜晚则发射照明弹制造威慑气氛。工程师带着精确的图纸,指挥工人直接找出当年开凿好并且精心掩盖起来的炮眼,只需稍加清理,就可以装填炸药实行爆破。
在闯进康瓦寺的武警勒令所有人立刻下山时,堪布丹增告诫僧人们不要相争,把个人的重要物品都带上。虽然带兵长官一再说只是让他们临时下山,晚上就可以回来。但是堪布丹增知道一直盘绕的预感这次真的来了——康瓦寺恐怕在劫难逃。在他的坚持下,带兵长官同意给十五分钟时间收拾东西。他把寺院所有可带走的佛像、唐卡、法器和经书分给僧人们背在身上。临出门前他最后环顾,天窗垂射的阳光在经堂主佛像上反射金光,大殿门外垂下的一幅幅镶布被风吹动,顺序起伏如规则的波浪。蓝天下,亚拉森格如王冠形状的山顶衬着蘑菇状的云朵。山坡绵延的松树松涛起伏。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但他知道万物无常。
康瓦寺的仁波切大多数时间都在中国各地待着,平时寺院由堪布丹增主持。堪布是藏传佛教寺院的经师,由深通佛学经典的高僧担任,除了教授僧侣学习佛法,也主持僧侣授戒,负责僧团的管理。和仁波切(汉人所称活佛)不一样,仁波切是转世获得的地位,虽受尊重,也往往因此缺乏钻研佛法的动力。康瓦寺的仁波切就是为花花世界吸引,久居汉地,每年只回来一两次,总共待不了几天。堪布的位置则要必须靠钻研佛法的成就才能得到,有真才实学。因此在仁波切承担不起传授佛法的职责时,堪布自然而然会成为寺院的实际主持人。堪布丹增就是这样。
堪布丹增很少去汉地,汉话也不好,但是他对大局有敏锐的直觉,很早就察觉亚拉森格面临的厄运。当地百姓把亚拉森格的一草一木皆视为有灵,不可损毁。哪怕文革年代不敢公开膜拜,也是本能地保护,所以亚拉森格生态极好,野生动植物繁多。这使得亚拉森格一直被形形色色的外来者打主意。村民多年来没断过抗争,阻止盗猎、伐木、采野生药材、开发旅游……当地政府眼里既无宗教,更不在意原住民的传统文化,只重经济,加上层层贿赂收买,打主意的外来者总是能够一路绿灯。堪布丹增虽是僧人,却善于掌握现代事物,他在拉松村建立了村民环保组织——“亚拉森格生态圈”,几乎所有村民都加入,既能分担责任,又能集中力量,同时避开从宗教角度保护神山,而是利用政府挂在嘴上的保护生态,对抗外来者染指亚拉森格,让政府没话讲。这个做法相当一段时间是有效的。尤其在“亚拉森格生态圈”被欧阳中华的绿色拯救协会当做草根NGO楷模推介给国内外环保界、得奖并被媒体报道后,当地政府也要避讳几分,直到三年前汉唐矿业公司出现。
中国的经济发展使对矿产的需求激增。自从进藏铁路近年修到了昌都,西藏矿业原本最困难的运输瓶颈被打通,中国各地的开矿者纷纷涌入。对民间矿老板,“亚拉森格生态圈”还有能力对付,前前后后赶走了数伙觊觎者。但是汉唐矿业公司不一样,它规模巨大,名义上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国有股份,,于是什么事都可以用国有企业和国家名义做虎皮。然而实际上,汉唐公司完全被持有另外百分之四十九股权的个人所控制。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老板,其中最大的股东是中共前政治局常委的女婿。对于汉唐公司,“亚拉森格生态圈”什么都算不上。他们打着一切土地属于国家的宪法旗号,号称开发亚拉森格是国家建设所需,当地政府便能够名正言顺地为国家——也就是汉唐公司服务了。村民说保护生态,他拿出环保部门的批准;村民说保护神山,他说是封建迷信;村民强行阻挡,他派警察当打手。但是警察白天在山上保护,却不可能常驻山上不回家。趁着警察不在时,几个年轻村民半夜上山,从矿工住宿的帐篷外用长藏刀往里捅,并不伤人,只是让里面的人在灯光下看到亮晃晃的刀连续捅进帐篷,留下一个个能看到外面黑夜的窟窿。第二天,一夜惊魂的矿工就有不少打包下山,说什么也不干了。
汉唐公司臭骂当地政府,警告他们耽误国家建设要负的责任。原本就记恨拉松村的贡觉县政府愈发恼羞成怒,县公安局、防暴大队、武警中队倾巢开进拉松村,挨家挨户地搜查,发现有藏刀不问青红皂白先把男人暴打一顿,捆起手脚扔上卡车,带到县里刑讯逼供追查“凶手”。“亚拉森格生态圈”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勒令解散,堪布丹增等几个负责人被抓,准备以组织黑社会的罪名起诉。亏得有村民及时打了电话。欧阳中华那时还没离开绿色拯救协会,亲自带着包括数家全国性媒体的记者团赶到。这个事件很适合集中社会对于官商勾结、腐败滥权、破坏生态、警察横行的多种怨气,很快就在网上造成全国性关注,轰动一时。多名维权律师组成的辩护团表示免费为被抓村民辩护。当地政府一是无法审问出拿刀捅帐篷的到底是谁;二是即使查出了,没有造成实际伤害也谈不上是“凶手”,顶多扣一个故意毁坏财物罪,可帐篷上扎些窟窿又值几个钱?比起抓了这么多人施加刑讯逼供,政府犯法却要严重得多。面对铺天盖地的舆论谴责和维权律师追究,当地政府只好释放了堪布丹增和被抓村民。汉唐公司也中止了施工,把人员和机械撤了出去。
当地政府认为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村民形成了自己的组织,因此坚决不再允许恢复“亚拉森格生态圈”,并派出县干部组成的工作队常年驻村看守,全面接管了村里的权力。不过也的确没有再搞破坏亚拉森格的事。村民把难得的三年清净视为上次斗争的成果,为此挨打被抓都值了。其实那当然是高估了自己。地方政府根本不会把村民放在眼里,顾忌的只是那些大城市来的人和他们鼓起的社会舆论。而汉唐公司连社会舆论都不在乎,他们的撤出只是因为恰好那时国际市场铜价跌势不停,与其强行开采卖不出钱,不如留着做储备。
其实汉唐公司一点没闲着。公司股东中有好几个家族联盟成员,大股东是会所的董事,都在紧锣密鼓地要趁土地私有化时大捞一笔。这三年仅在藏地,汉唐公司就买下了十几座神山使用权,成为法律认可的“历史使用者”。亚拉森格也是在这段时间被正式转到汉唐公司名下的。一旦土地私有化启动,汉唐公司就可以按最无价值的荒山买进对藏人神圣无比的神山,出价只要城市土地的几百分之一。不说其他方面的价值,仅是神山的矿,就会让公司得到成千上万倍的回报。
这次国际铜价的连番暴涨,变成了汉唐公司的机会。要在国际市场投机,速度决定一切。一旦被地震破坏的智利铜矿和港口重新恢复生产,铜价也会马上恢复正常。因此必须抢在前面,动作越快,采出的铜越多,赚的钱也越多。于是汉唐公司便以饿虎下山之势扑回亚拉森格,并且事先做好充分准备,一来就是迅雷不及掩耳,立刻齐头并进地铺开摊子。上次在亚拉森格做的勘探、修的路、打的炮眼,都为这次抢时间奠定了基础。公司最担心的是村民再次闹事,为此带来的武警从一开始就做出绝不留情的架势。而村民也的确被持枪跺脚呐喊走过村庄的武警队伍震住了。跟当年有“亚拉森格生态圈”不一样,没有了组织,个人都不敢伸头。
汉唐公司开进的当天晚上,堪布丹增夜不能寐,凌晨时恍惚梦到亚拉森格塌了,不是倾倒,而如一座空心砖炉从四面向中间塌下,王冠坠落,待烟尘散开,无数细小的闪电在坐落废墟上的王冠中游蛇般窜跳。他一直没有对僧人们提起这个梦。此刻被武警押解着下山,小扎西带来的消息让他知道那梦中情景就要变成现实。
小扎西是个十四岁的中学生,聪明顽皮,汉话在全村最好。小时候父母把他送进康瓦寺出家,但是寺院的清净单调岂是翻天调皮的他受得了,没几天就跑回了家。不过那以后他和寺院倒是结下了缘分,三天两头往寺院跑,成了寺院的灵通消息源。这回他是从山上跑下来,被武警喝住赶进僧人队伍。小扎西做出听话样子,实际上他正是为了向堪布丹增通报消息。
小扎西一直在王冠下观察那些干活的汉唐工人。他装着不会汉话,只是一个看热闹的放羊娃,工人间的说话都不防他,因此他知道工人们是在以前打好的炮眼中安装炸药。马上要进行的爆破,是先把王冠上最大的莲花瓣炸倒,然后把倒下的莲花瓣分段炸碎,再装车运走。小扎西从工人的言谈中得知,莲花瓣炸倒时康瓦寺正好会压在下面,准确地说会被砸成粉末。现在武警正在山上做爆破前的清场,免得到时候出人命。
有武警押送,小扎西说话声小。堪布丹增示意他声音再小,除了不让武警听,也避免其他僧人听到。他担心这个消息会激怒年轻僧人。跟那些僧人比,堪布丹增在寺院的时间长得多,付出了最多心血,他有平常心,无常本是世界的本质,寺院毁了可以再建,,可是他却没有把握年轻僧人会像自己一样,而此时发怒除了招来灾祸,没有任何用处。听小扎西说完,他表情不变,只是手指在唇边晃晃,示意不要再跟其他人讲。
“扎西……”他想起什么,随即咽回。平常时大家都自然地指使小扎西跑腿,但现在是爆破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时分。堪布丹增想起的是修行洞那个疯癫女。她是外来人,连僧人都被瞒着爆破的消息,她更不会知道。清场武警也不知道修行洞有人。如果现在告诉武警,他们是否承认爆破,是否去修行洞找人且不说,在场的僧人马上就会知道神山将炸,若是连与寺院隔山脊的修行洞都有危险,寺院一定必毁无疑。不,什么都别说,也不能叫小扎西去通知疯癫女,还是自己亲自跑一趟。
堪布丹增拍一下小扎西。“路过前面的灌木丛时,你想法让武警别看到我,都看另一边。”
小扎西琢磨一下,眼里兴奋地亮光。“你要去阻止爆破?我就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堪布丹增心里苦笑,只是努努嘴,做出鼓励表情。灌木丛旁的另一侧是山坡。走到那时小扎西突然窜出队伍,奋力往山坡上爬,一边喊着“雪莲,雪莲!”所有目光这下都被他吸引过去。堪布丹增趁机缩身钻进灌木当中,尽量蜷身低伏。随即听到武警喝令小扎西归队,也听到小扎西被武警踢打后带着哭腔辩解雪莲能卖钱。武警根本不会发现穿着一样袈裟的僧侣少了一个,而看到堪布丹增溜走的僧侣也绝不会多嘴。随后队伍继续被押解前行,直至脚步声听不见时,堪布丹增才站起身,迈开大步朝着相反方向赶往修行洞。
西藏佛教有洞窟修炼的传统,早期比较严格的方式是修行者进入洞窟,洞口即被封闭,只留送食物的小口。修行者在洞窟中静修佛法,不与外界交往,称为闭关,直到数年甚至更长的修炼期满才能打开洞口出关。现在的闭关已多在专门修建的闭关房中进行。亚拉森格的修行洞比康瓦寺的历史还悠久,现在多数都已坍塌,仅存的几个也是长久荒弃,无人光顾。疯癫女在其中一个修行洞里居住被人发现时,不知道她在那里已经住了多久。她肯定不是修行者,头发蓬乱,满脸肮脏,穿着牧民的厚重羊皮长袍。但是卧风向阳的修行洞帮她抵御了冬日寒冷。村里人发现她,是因为她的藏獒到村里拖走了一只羊,被羊主人追寻痕迹而发现。藏獒拖羊不是自己吃,是带给她。人们才明白村里以前陆续失踪的鸡都哪里去了。不过有那头威猛的藏獒,没人能靠近她。她的表现则是不懂人事,疯疯癫癫,虽然说一些藏话,只是断断续续,不清不楚,口音奇怪,也难以判断她是否能够懂别人的话。
村里人把在修行洞发现疯癫女告诉了堪布丹增。修行洞虽然荒弃,人们还是把它视为寺院的一部分。堪布丹增专门去看了一次。修行洞的洞口被疯癫女用石块挡住大半,只够一个人侧身钻进,进洞后可以用烧火的柴草堵死保温。由此看得出她还有照料自己的生活能力。堪布丹增透过藏獒咆哮对她隔空喊话,在她挥舞双手激烈表示不去村里住后,堪布丹增吩咐村民不必打扰她,只需隔几天给她送些食物,藏獒就不会再去村里偷鸡摸羊。他相信疯癫女管得住藏獒。
现在,当他远远看到修行洞,洞口未被柴草堵上。藏獒从洞里跳出跑近,却没有他担心的扑咬,而是发出呜呜乞求,好像一直盼他到来,咬着袈裟拉扯他进洞。他明白一定是出了事。
修行洞内,借助洞口光线看得到疯癫女在昏迷中。她急促的呼吸如憋住一样费力,伴随着连续的水泡音,就如呼吸是通过液体一样。棉花糖似的白色泡沫从她嘴角涌出。堪布丹增几乎立刻断定是肺水肿。那是一种与严重感冒并发的高原病。堪布丹增并不清楚医学上的肺水肿定义是指肺部液体生成和回流失调,难以吸收积聚的体液,阻塞肺部换气功能,但是他见过这种危险病例,知道不及时抢救会死人。两年前那个来此地拍照片的汉人摄影师,症状一模一样。堪布丹增也并非从理论上了解医治肺水肿的最好方式是吸氧,只要有充分氧气,多数都可以不治自愈。但是拉松村的传统就是把病人送到几里外的那个地缝之下。地缝深达千米,底部的氧气含量自然增加很多,加上小环境温暖湿润,对病愈特别有利。那个汉人摄影师在被堪布丹增带人送下地缝后,连续睡了两天,从死亡边缘回到人间。
以往送病人都是用马驮,现在不可能再去找马。堪布丹增把疯癫女拉出修行洞,扛在肩上就跑。这里离爆破点虽然隔一道山梁,但还是在王冠的莲花瓣之下。要想避免爆破时埋在下面,必须尽快远离。地缝的方向与村庄相反。太阳偏西,周围山头被照得亮晃晃,山阴的光线却暗淡了许多。尽管寒风凛冽,堪布丹增到达地缝时已是气喘吁吁,浑身汗水湿透了里面的衣服。
下地缝更加费力。那是一个地质奇观,凭空在海拔三千五百米高原上裂开一道缝。地面只有十多米宽,几十米长,下去不知道到底有多长,也不知道延伸到哪。而底部的海拔只有两千米。这一千五百米的高差几乎是垂直下降,异常陡峭。寺院供的圣水自古都从地缝底部的清水潭取,驮水的马踩出了一条小道。不过有些地方马能走,人却要手脚并用才过得去。堪布丹增用袈裟把疯癫女绑在背上往下走。她一直昏迷,呼吸的水泡音就在堪布丹增的耳边。幸好是往下,负重还不是那么累,而且随着海拔降低氧气增加,力量也逐步增强。
突然大地持续地抖动起来,一连串爆炸声似乎是从地心传来,地缝之下声音并不震耳。随后是大地猛的一震,数万吨重的莲花瓣被爆破放倒,如天降重锤敲在山坡上。堪布丹增被震得失足脱手,沿着陡坡下滑几十米才抠住凸起的石棱,好几个指甲脱落。他护着疯癫女俯身在那石棱之下,藏獒也乖巧地跟他们挤在一起。周围碎石下雨般坠落,数个大石块从眼前跳过,带着重力加速度的呼啸,被石棱弹开幸免砸在身上。离爆破点好几里之遥都震动如此,可想爆破的威力。
按照事先精确设计的位置、时间、炸药量,汉唐公司的爆破以定点循序方式连续完成。那效果如同一把利刀,将那瓣莲花状的山体从根部整体切断,按照事先设计的方向倒下。待烟尘散去,在满天黯淡的红霞映衬下,亚拉森格状如八瓣莲花王冠的山形,正面的莲花瓣成了一个空缺。那种空给人的震撼,犹如一个绝世美女突然失去了门牙。而康瓦寺完全被倒下的山体彻底掩埋,踪影全无。在夜幕彻底降临前,天光一直衬在亚拉森格残缺的顶部,那样刺目,不忍目睹,而原本舒展如王袍的山坡上,倒下的山体犹如平添一个巨大肿瘤。当天边的光明终于全然黯淡,一轮满月升上墨蓝天幕,月光虽然朦胧,但仍然可以向神山下的子民清楚地展现千年神圣的摧毁。
拉松村的村民先是被惊呆了,久久不敢相信眼前景象。直到武警的照明弹发射升空,更清楚地照亮被毁坏的神山。虔诚的老人们跪倒在地,对着他们祖祖辈辈的神山放声哭泣。哭泣中自发诵读的经文,在康瓦寺僧人的带领下,逐渐汇成全体村民男女老少悲怆的集体诵读,伴随康瓦寺僧人有节奏敲击的法器声,悲怆之极。
而另一个方向,爆破前撤到安全区的汉唐公司人员和机械,此时如杀回马枪般开回。诸多照明灯纷纷立起,柴油机轰鸣,风镐震动,高音喇叭指挥,如同对一块巨大的肥肉急切地分食,争分夺秒,连夜施工,要把升上历史最高价的铜用最快速度拿到手。
驻村工作队的干部来驱赶祈祷念经的村民。五个干部个个手持强光电筒,在村民的脸上照来照去。那光具有极强攻击性,即使闭紧眼睛都会感到炫目。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们,村民仍然跪在地上念经。这种念经祈祷已经持续了数个小时,人们非但没有怠倦困乏,反而面对工作队的制止越发狂热,节奏加快,声音高亢。直到反复喝止无效果的工作队队长火冒三丈,抢过康瓦寺僧人正在敲的鼓,摔在地上。
队长是个挺着啤酒肚的藏人官员。一身官员下乡的标准装束——黑色皮夹克外披着军大衣。“念什么!念什么!有用吗?该炸的炸了,该倒的倒了,佛菩萨帮上你们什么了?!”他一边吼,一边横晃肩膀踩那被他摔在地上的鼓,直到踩得稀巴烂。
人群中飞出一块石头砸向队长,稍微偏了一点,贴着他耳边飞过。队长本能躲闪一下,立刻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石头飞来的方向。近年因为驻村工作队屡遭攻击,当局给每个工作队队长配一支枪。虽然只是一支小小手枪,但有足够威力。念经声音戛然而止,人们一动不动,都看着那只枪。
“哈哈哈……”一阵戏剧式的笑声传来。月光下,人们看到被工作队扣押的那个云游僧人走来。“都是同族乡亲,本波啦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本波啦”是藏话的长官。
队长一惊,把枪转向云游僧人:“你是怎么出来的?”
云游僧人通常没有自己的寺院,走家串户给百姓做法事。这个喇嘛前两天来到村里,法事做得不错,却只需吃住不要报酬,因此广受村民欢迎。驻村工作队的职责之一是盘查任何外来人,发现云游僧人没有政府发的僧人证,也没有家乡公安局的出行许可和无犯罪证明。这种情况本来必须立刻扭送到县公安局,但因为工作队要配合突如其来的汉唐公司,只能临时把他铐在队部。
云游僧人把袈裟里的手伸出举在头顶。月下看得清楚,光光手腕上什么都没有。“手铐那么大的圈,我整个人都钻得过去,还能铐住我的手吗?”云游僧人故弄玄虚,可大多数藏人都会信。“不过本波啦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这场合你真敢开枪吗?政府只给一支枪,依我看是害你们呢。要么就多给枪能打死全村人,要么就别给。一支枪顶多打死两三个人,其他人一块往上冲,你还能活吗?你的同伙也都活不成!”
这话说得没错。工作队长仍然端着枪,但显然不那么横了,也没有喝止云游僧人走近他。
“现在对本波啦最好的,就是不如什么都不知道。那样既不会有危险,也不用承担责任,跟两边都好说。这事正好我能帮你。”就在这么说的时候,云游僧人已经到了工作队长身旁。只听工作队长哎呦一声,像是脖子被蚊子叮了,手摸了几下,腿一软便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其他工作队员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做了什么?!”胆大的要往前冲,胆小的则被这诡异吓得往后退。
“都别动!”云游僧人已经把队长的枪拿在手里。虽然是僧侣,拿枪的动作并不笨拙。“一支枪打全村人不够,打你们几个可没问题。”
工作队员怔住了,有人停在还没结束的动作上,好像是被魔法突然定了格。
云游僧人的另一只手亮出个带针尖的胶囊球,握在手心就看不见。“这是睡觉的药,你们队长几个小时就会醒,不会有任何事。我说了,现在对你们最好的就是睡觉,队长是这样,你们也一样。事后你们都会为此感谢我。”说完,他挨个在那几个工作队员的脖子上扎一下。没有反抗的工作队员也都陆续倒下。
“大家别怕。前面的事工作队看到了都是我做的,后面发生的事你们也说是我干的,跟你们没关系。我让他们睡一觉,是因为现在要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山上风镐、钻机的嘈杂声此起彼伏,山谷里的回声响成一片。灯光照亮矿工们忙碌的身影,正在炸倒的莲花瓣上奋力开凿新炮眼。进一步的爆破是把大块炸碎成可以装上卡车的小块。推土机、挖掘机和压路机把巨型卡车通行的道路向前延伸,排队集结的卡车跟随,势不可挡地推进。村民和施工现场之间是武警封锁线。士兵在临时工事的沙袋堆上架起机枪。照明弹随时发射,严密地监视村民动向。
云游僧人把卸掉子弹的枪放回工作队长腰间。“他不是好藏人,但是他的话没错,光念经有什么用?我们这么多年经还念得少吗?西藏的命运还是这么惨!如果就是跪着念经,只能眼看着王冠一瓣一瓣全炸光。”
青年人表示要拼命,一块冲进施工现场阻止施工。其中最激烈的一个表示要身绑炸药打先锋,谁阻挡就和谁同归于尽。但是正视现实就会清楚,不要说冲进现场能不能阻止施工,不等接近武警就会开枪,根本不可能冲进去。从对维吾尔人实行“就地击毙”政策开始,动辄开枪已经成为中国各地的常规“维稳”。
云游僧人不同意任何跟暴力有关的抗争。那除了造成弱势一方的牺牲,不会有实际作用,而且给强势一方使用更大的暴力以口实。相比之下,非暴力反而是更有力的武器。“譬如说,”云游僧人转向刚刚表示要用炸药同归于尽的男子,“你用炸药是炸不到他们的,还会给你扣上恐怖分子,他们对你开枪就有了理。既然敢于牺牲,既然怎么都是牺牲,为什么不用自焚的方式?谁也不能说自焚是恐怖活动。自焚不伤害任何其他人,只是以自己受的痛苦和死亡,让全世界都看到中国的罪恶!”
旁白(藏人的自焚运动)
从二零零二年到二零零八年,中国政府与达赖喇嘛特使进行多次会谈。那从一开始就是中国方面为二零零八年的北京奥运会设计的国际公关,并非真要解决西藏问题。但是什么事都会有因果,北京玩弄这种小聪明,不是戏耍了藏人一把就能完事的。藏人被引起的热切期望不能满足,就一定反弹。
北京奥运会前夕,达赖喇嘛在每年的三月十日的纪念西藏抗暴例行讲话中宣布:“从二零零二年开始,我的代表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有关官员就特定问题先后进行了六次会谈……但令人遗憾的是,在基本问题上会谈不仅没有产生任何实质的成果,而且过去几年对境内藏人的残酷镇压更是变本加厉了。”
年复一年抱着希望在等待中消磨耐心的境内藏人由此被惊醒。第一时间得知达赖喇嘛讲话的拉萨色拉寺僧人,当即有人表示“我们必须起来”,随即走上拉萨街头打出雪山狮子旗,呼喊口号。那是二零零八年波及藏地全境的抗议运动的第一声呐喊。三月十日当天下午,哲蚌寺几百名僧人下山抗议,中国所称的“三一四事件”就此迅速扩展。
没有组织、缺乏资源的民众能做的并不多,可以想见的就是走上街头的抗议示威。但是一九八九年上千万汉人走上中国各地的街头,都被北京政权开枪镇压,人数只是汉人零头的藏人,街头抗议更不可能延续。当整个藏区大兵压境,军警密布,到处抓人,群体的抗议便不再可能,只能是个人进行抗议。而沧海一粟的个人如何对抗庞大政权?虽然不少藏人独自上街,喊口号撒传单,结局都是无声息地人间蒸发。如何能够让个体抗议凸显出来,而非不为人知地自生自灭?那就只有采取更加激烈的方式。深受不杀生原则束缚的藏人,不会选择针对他人的恐怖活动作为激烈的方向,只能针对自己,于是自焚便成为选择。
从二零零九年阿坝格尔登寺的僧人扎白自焚开始,藏人以自焚抗议的人数逐年增加,前面主要是僧侣,后来世俗藏人加入进来,逐步成为主体。每次自焚都能得到全球广泛报道,被藏人社会传诵敬仰,引起中国当局高度紧张,从而让其他藏人看到的确是个体抗议最有效的方式而效法,由此形成自焚运动。
西藏历史上有燃指供佛的宗教献身行为,被佛教徒认为是给佛的供养。自焚是这种供奉的放大,更彻底的献身,既为宗教,也为民族。因此数年来虽有高低起伏,但一直前仆后继。在高潮时,有时一天会不约而同在不同地方发生数起自焚,如此规模的自焚运动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
然而自焚的惨烈和世人的惊骇都不能触动中国当局,期望自焚促使当局解决西藏问题完全落空。人们的神经也在被自焚一次又一次刺激后变得麻木。反而因为藏人自焚数量太多,连关注西藏问题的媒体都无法一一报道,自焚运动几度陷入低潮。但是最近有了变化,仅这个月已知的自焚就在藏区各地发生十七起。自焚藏人的数字累计正在接近一千。虽然个人自焚因为数量太多减低了关注度,但是自焚达到一千人那可是大新闻。海外媒体这段时间睁大了眼睛,开始报道每个接近一千的自焚。世界如同观看马拉松比赛,在漫长过程中多数人只是偶然瞟一眼就够了,一旦接近终点,人们就纷纷放下手头事情,紧盯转播的电视机。
云游僧人用他的手机熟练地翻墙上网,播放美国自由亚洲电台的藏语广播。他给手机底部接上个火柴盒大小的音箱,音量便可以让在场村民都听到。广播正在报道,到目前为止藏人自焚者达到九百九十九个。这个数字让云游僧人握拳猛挥。上一次他听广播还是九百九十七人,现在只差一个就到一千了!他随后告诉村民,此刻的自焚效果一定最大,因为全世界都屏住呼吸在等待。如果第一千个自焚发生在这里,拉松村立刻会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亚拉森格神山正在遭受的破坏也就暴露于世界面前。只有这种国际影响才能迫使汉唐公司停止施工。
云游僧人讲得有条有理,虽然声调淡定,不掺情绪,却让听的人热血沸腾。当场就有十几个人表示要自焚,甚至为谁先自焚争了起来,不得不请云游僧人指定。
云游僧人连连摇手:“我怎么能有权力指定谁去自焚?这到底是属于谁的机缘,要靠佛菩萨挑选,摇糌粑团自然会知道。”他看上去早想到了这样的局面和传统的问卜方式。不过他掌握一个原则,只给人们提选择,自己不裁决,也不参与。
要求自焚者一起动手,撕出跟他们人数相等的小纸片,只在其中一张纸上画了个钩,其他都是空白,然后把纸片捏成团,混在一起,再把纸团分别包在不同的糌粑团中。每个糌粑团大小相等,外形一样,放在一个盆里,按照顺时针方向反复摇动,然后每人依次从盆中任取一个。
有人拿到糌粑团后立刻打开,有人攥在手里反复踌躇,还有人一直等着先看别人的结果。真到决定该谁自焚的时候,和刚刚情绪激动的表态不一样。也许因为有了时间的间隔,多了理性的考虑,还因为家人都围在一旁。虽然没有人站出来说什么,但是一个年轻女人未等丈夫打开糌粑团就哭起来。其他家属也紧张得要命。另一个女人是看到丈夫糌粑团里的纸片是空白才哭,当然不是遗憾,而是幸运。
直到一个名叫尼玛的年轻人看了自己糌粑团中的纸片,脸色变得苍白,但是勇气十足地宣布:“是我!”他把纸片转向众人展示。上面画的钩不大,笔迹轻淡,似乎用的笔快没墨水,却有摄人魂魄的力量。
他太年轻了,还没有妻子。父亲跟儿子一样面色苍白,不说话,在一旁猛烈吸烟。母亲却喊起来:“你还是个孩子啊……”上前要拉走儿子。尼玛坚定地挣脱母亲,扭头不理她。他的姐妹们也哭着上前拉他。他对姐妹可不像对母亲那么客气,几下把她们推开,其中妹妹被推倒在地。
尼玛是个普通青年,平时不起眼,此时却成为众人围绕的中心。僧人们开始为他念经;邻里安慰他的父母和姐妹;村民送上祈福的哈达;长老们保证照顾他的家庭。不过母亲和姐妹的哭喊还是阻碍了自焚实施,至少耽搁了时间。家人的悲痛使得众人不好出手帮助尼玛做自焚准备,也没人给他取自焚用的汽油。尼玛虽然表现坚定,内在的紧张却使他失去行动条理,举手投足都茫然无措,仅从汽车油箱里弄出汽油就费时不少。
云游僧人虽不插手任何具体事,却主导整个过程。他安慰尼玛,不必为自焚的痛苦感到恐惧。“你看到了我的药对工作队的效果。那是一种麻醉剂,我会给你用少点剂量,就既可以保持清醒,又不会感到火烧疼痛,能在火中保持较长时间站立。在火中站立双手合十的形象最能打动人心。我会给你拍下这样的镜头。再过一会就有黎明的光线,亚拉森格被炸出的缺口和倒下的莲花瓣都能被拍出,而天还不那么亮,自焚火光显得壮观……”
正是因为云游僧人要等拍摄光线,就差那么一点时间,使得堪布丹增赶在了自焚之前。他在地缝底部安顿好疯癫女后,靠着以前存在下面的松明火把照亮,攀爬回地面,本是为了找村里女人过去看护疯癫女,却正好撞到云游僧人给尼玛允诺——自焚的视频将会立刻发到国外,几小时就会传遍世界,尼玛将成为最有名的西藏英雄,永存史册……
这种鼓励使得尼玛脸上泛起红晕。产生的吸引甚至让他不惜与平时最崇敬的上师抗拒。当堪布丹增高喊不让他自焚时,他生怕抵挡不住,干脆把一桶汽油从头到脚浇在了自己身上。这动作使他的母亲和姐妹们放声大哭。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在整个空间。
堪布丹增上前拉住尼玛拿着空油桶的手,并不试图有其他动作,只是平静地说:“我不会离开你,我相信你不会连我一块烧。”尼玛另一手拿着打火机,只要稍微一动,迸出一粒火星也会使他的满身汽油变成火球。堪布丹增的平静虽未化解尼玛的僵硬,至少使他没有动。他衣服上滴下的汽油在脚下湿了一圈泥土。
堪布丹增柔声细语:“尼玛,你已经表达了你的决心,人人都看到了你的勇气,大家都会当做你实现了诺言。现在你不要继续做,不是你不做,是我——你的上师要求你不做。服从上师是你发过的誓言,责任由你的上师承担……”
云游僧人厉声对堪布丹增说:“堪布,你没有权利阻止他。这是他的功德,也是西藏的需要!”
堪布丹增转向云游僧人:“西藏需要他用火烧死自己吗?我不这样看。西藏需要他活着!这一千人是我们民族最勇敢的人。这样的人活着能为我们民族做多少事情!汉人有句话:一夫拼命,万夫难挡;万人必死,纵横天下!那说的‘拼命’和‘必死’可不是烧死自己。如果这最勇敢的一千人不死,即使不是纵横天下,也可以纵横西藏!为什么要这样死呢?”
云游僧人放缓声调:“堪布,汉人说的那句话只是形容,西藏全部人口加在一块也不如中国军警人数多。靠我们自己无论如何达不到目标,只有国际社会对中国施加压力才行!而个别人的自焚哪都可能发生,唯有自焚达到相当规模,才能起到震撼作用。我们一千位英雄的牺牲,价值就在这里!他们不是白白烧死,他们会让世界醒过来!”
“他们的确是英雄,但自焚不是办法,恰恰是没有办法。国际社会同情我们,却不会真为此做什么,都在忙着跟中国做生意,对西藏问题的关注只在口头。没有外力可以救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那就更不能白白牺牲我们的英雄……”
对话虽是在堪布丹增和云游僧人之间,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倾听。堪布丹增的理性使激动气氛变得平静,也使劝阻自焚有了正当性。尼玛的亲人围上来,有人趁机拿走尼玛手中的打火机。尼玛没有反抗,被亲人脱掉浸满汽油的衣服,裹上了厚厚的藏袍。
尼玛的母亲上前用额头碰堪布丹增的手,无言地表达感激。月亮还在半空,东方天色已经变亮,远处高耸雪山的顶尖,染上第一抹新鲜的阳光。
云游僧人的手机响了。他离开人群小声接完电话,对在藏袍中发抖的尼玛说:“第一千个自焚刚在安多发生了,是隆务寺一位叫加央诺布的僧人,年龄和你一样。”
对于堪布丹增,云游僧人的苹果手机、翻墙上网、麻醉针、与外面的联络,都显示背后可能是有支持的。他对云游僧人说:“你穿着和我一样的僧服,说着和我一样的藏语,我把你当做同胞和同修,因此我坦率地向你表示,对于我,无论是为了什么目的,把人的生命当做政治筹码都是不应该的,也是危险的。”
云游僧人对这话表情凝重:“堪布,这说得可有点像中央电视台的话了。他们正是这样给自焚抹黑的。实际上自焚者没有沾染任何个人私利,西藏的事业更是为了整个民族。二者的关系不是筹码,斗争必然会有牺牲。佛陀不是也要以身饲虎吗?自焚者体现的,正是佛陀的这种慈悲。”
堪布丹增摇头。“至少在这块地盘上,我不会让我的父老乡亲这样做。佛陀眼中众生平等,每个生命都是一样珍贵。我不赞成有些人自焚,另一些人利用自焚搞政治。每个觉得自焚有价值的人,都应该自己去。”
对此,云游僧人半晌才说出话来:“……不要以为我不会自焚,等我的使命结束……”他扭头离去,离开村庄,再没回头。覆盖白雪的道路,远去的绛红袈裟在山口吹来的冷峭风中飘舞,如同他身上黯淡的自焚之火。
(http://wanglixiong.com/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4:第一千个自焚者)
转自:http://wanglixiong.com/2014/02/98.htm
2014年3月23日星期日
王力雄《转世》连载13:直航船与热气球
在能看台湾电视的福建沿海,人们一直跟随台湾方面的报道,追踪东北汉扎瞎女导游一案的进展。这案子起初被他们当做饭后茶余的八卦谈资,同祖同宗加上长年看台湾电视,福建海边人对遥远的东北人并不比对一衣带水的台湾人更同情。直到东北汉子出庭受审时被记者拍到了脸上有伤,警方辩解说东北汉挨打不是警员所为,是同牢犯人趁警员不在时动手,全亏警员及时介入救了他的命,这才使爱看台湾电视的福建人自问,台湾人会把自己当做同祖同宗的乡亲,还是当做该打的大陆人?
这个案子从被淡化和封锁状态进入大陆公众的视野,是一个名为“青年中国梦”的新网站独力所为。那网站是靠网络大威“视频控”拍的一部纪录片开张。其独家播出的纪录片被多位网络大威联合强推。大威们合力的效果是惊人的,顿时引来上千万粉丝一同观看和讨论。而“青年中国梦” 显然对史无前例的流量高峰有充分准备,速度令人惊讶地始终不减,服务器承受能力看似无限。这对一个新网站几乎不可思议。仅此一点便让人猜想背后必有巨大支持。技术保障与网络大威声名的结合,让“青年中国梦”像发射火箭般蹿升,短短时间就登上了中国网站流量的排名前列。
纪录片最能打动大陆人的还不在案子本身,而是展现了背后的台独倾向,让大陆人看到台湾不但没有停止走向独立,而且已经走到如此之远。台湾的独立倾向其实对关注台湾问题的人本不新鲜,但是对普通中国百姓,两岸关系多年的歌舞升平似乎让他们完全没有了这种意识,把台湾当成了跟香港一样的一国两制。这个案子让他们看到台湾人其实对大陆是多么离心甚至仇恨。监狱犯人殴打东北汉时,逼他跪在地上喊台湾独立——这一细节对大陆人的刺激比别的都大。
“同为犯人,同是犯罪,也分台湾和中国!中国人在台湾犯了罪,连台湾犯罪者也可以打?这年代不再允许治外法权,也同样不能允许治内非法权啊!”成涛对时政的点评往往一针见血。他从这个案子开始在国内升温就密切关注,随时跟进。在鲁时加跟热气球驾驶员一块做升空准备时,成涛一直用手机收看台湾的网络电视,专找跟此案有关的报道。鲁时加却提不起同样的兴趣。
鲁时加在《黄祸》中是“绿色拯救协会”的五书记之一。那时他擅长引起轰动的环保抗议活动,是媒体追捧的环保明星。在本书他和欧阳中华一样离开环保转向社会政治,只是他走得更远,从组织维权发展到了组党,因而被惧怕反对力量组党的当局判刑八年。服刑使他得到国际广泛声援,成为民主国家批评中国人权最常用的案例,也使他获得了包括欧洲议会萨哈罗夫奖在内的多项国际奖,以及诺贝尔和平奖提名,多次入选各种风云人物排行榜,上过不少欧美杂志封面,他因此成为在世界上最出名的中国人之一。
鲁时加三十五岁,瘦小身材似乎仍然未发育完全,大脑袋显得不合比例。监狱长年不见阳光使他脸色苍白,加上剃光头发的泛青头皮,给人病态感觉。成涛因此坚决要求他留起头发,设计合适发型,逼他每天到室外风吹日晒,让肤色变得健康。
“民主政治是什么?你面对民,让他们主——就是选你。民是什么?是成千上万的人,在中国就是上亿的人。那么多人不可能看到你的里面,更多只能是看你外面这张皮,因此就得有能让民喜欢的皮!在民主政治中,皮比里还重要!”成涛如是说。自从有了成涛在身边,鲁时加觉得自己言谈举止变得处处都有问题。连多年来用中指顶眼镜的习惯也被成涛禁止。“在公众场合尤其是摄像机前,再小动作都被放大,变得让人讨厌!”成涛看鲁时加的眼神总是恨铁不成钢,让鲁时加自惭形秽。
几个月前鲁时加才刑满释放,照理应该安静休息一段,多阅读思考和研究,补充狱中造成的空白。但是从他迈出监狱大门那一刻,就被等着外面欢迎他的维权人士和访民包围了,并且从此填满他的所有空间,连睡觉时客厅沙发或地板也常被那些人占据。他们苦大仇深,往往是由个人遭难导致走上这条路,多数人没收入,吃饭都靠鲁时加。好在鲁时加拿到了萨哈罗夫奖的五万欧元。他生性慷慨,有钱大家起吃。不过虽处于众星捧月中,鲁时加至少还能保持一份清醒。这些人不是他能倚重的。中国面临转折时刻,抓住时机才能抓住未来,但时机总是稍纵即逝,怎样才能判断和抓住。直到成涛出现前,鲁时加一直没有想清楚该从哪里做起,可以依靠谁,以及什么是最快达到目标的捷径。
有北方人高大身材的成涛五十出头。他在思想学术圈是个大佬级人物,本人虽无学术专著,个人观点也不清晰,大佬地位主要出自他办了十几年的民间沙龙。沙龙从最初开在北京大学附近的一个茶馆发展到现在有好几个各地分校的书院,影响遍及全国。成涛号称超越左右,兼容并包。民主派、自由派、新左派、毛派都在他的沙龙搞活动、办讲座,甚至官方人士也时有到场。这使成涛成为一个连结各派的枢纽,在日趋分裂和对立的中国思想界有特殊且难取代的作用。有人形容成涛编织了一个连结四方的蜘蛛网,他就是蜷在中间的大蜘蛛。如此费心经营应该是要达到某种目的,但目的是什么谁也搞不清。成涛对外宣称对政治没兴趣,只是乐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未来有自由民主的一天,他就去桃花源耕田。
鲁时加和成涛的结识是被邀请去沙龙讲座。对于刚出狱且被警方监控的鲁时加,除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上访者和异议人士,其他人都不敢和他接触,原本的朋友甚至亲戚也躲他,如同他是不可接触的麻风病人。成涛却亲自上门邀请鲁时加,讲座时全程陪同,还把鲁时加的讲座记录发布到书院网站,以及用他自己的社交媒体推传。从那时起,鲁时加就把成涛视为知己,也把自己的未来和成涛绑在了一起。要想在未来中国扮演角色,需要有分量的角色辅佐,而不是蹭吃蹭喝的小兄弟。
不说别的,有了成涛的专业团队,鲁时加在国际上的名声立刻就开始变成金钱。过去鲁时加既不知道路子,也不懂得如何申请,仅一个外语的坎儿就过不去。而成涛多年一直周旋于不同的基金会立项搞钱,这方面能力超群。用鲁时加的旗号可以把立项延伸到人权、民主方面,找钱范围又扩大很多。对成涛递给他签字的各种文件,鲁时加往往不看内容提笔就签,搞到的钱也由成涛掌控。鲁时加不在意成涛从中拿多少,只要自己想做的事情能保证就可以。
蓝灰色的热气球球囊在山谷空地展开,有点像工地用的篷布。一般热气球都是用醒目颜色,而成涛去定制热气球时专门要在天上不易被发现的颜色。藤条吊篮也刷成相同颜色,与球囊连接后,先用鼓风机把空气吹进球囊,待逐渐膨胀的球囊完全展开再点燃加热器,等到充进球囊的冷空气变热,气球才能获得浮力。地勤人员皆由驾驶员带来,按照指令有条不紊地配合。
此次行动的热气球只有鲁时加和驾驶员两人乘坐,只用一次就够,不指望回收,所以定的是个十几万元的小型气球。习惯大气球的驾驶员明显不放心,反复检验,包括查看鲁时加的衣服是否纯棉,防范气球失火时非棉织品对伤口不利。鲁时加已经在商业热气球俱乐部做过数次飞行训练,知道这些规则。
如何提升鲁时加对国内民众的影响力是成涛设计项目的主要考虑。因为新闻管制,鲁时加多年在国内媒体上毫无痕迹,十几亿中国人对他基本没有印象。要成为未来影响中国的人物,光有国际影响可是不够。“必须抓住民众!”成涛反复强调这一点。“民主化时选票决定一切,没有民众就没有选票,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其他优势都是白扯!而获得民众一定得有打动他们的东西。维权只是局部事件,打动不了无关的人,必须上升到理念层面,那种可以激动人的、能成为信仰、被广大群众信奉的东西。”
鲁时加对此完全同意,但是在到底什么是能抓住民众的东西上,成涛完全否定了鲁时加的“平反六四”。
“你以为还有多少人记得六四?当局的洗脑相当成功,国人记忆干脆被格式化,那段历史几乎已成空白。而当局让民众忘掉六四,它自己可记得清楚呢。谁碰六四就等于是挖它的疮疤。你不会刚出监狱又想进去吧?再进去你就不会有出头之日了!……搞事没错,现在要提高你在国内的知名度只能靠搞事。听我的,既不挑战当局又能抓住民众的是什么?民族主义!既能忽悠整个国民,一直把民族主义当法宝的当局又不能把搞这种事的人怎么样。咱们要搞事,前提是安全!”
让鲁时加去搞什么事,对于成涛可不是随便拍脑袋的。他有人专门负责论证,甚至找到了多年前鲁时加参加“保钓”游行的照片。那时鲁时加只有二十岁,现在不仔细看连他自己都找不到混杂于众人中那张激昂的脸。而有了这张照片,最后确定的搞事——鲁时加乘坐热气球登陆钓鱼岛——就有了历史连续性。
两国争议的钓鱼岛一直被日本实际控制。虽然中国近年有海警船和军机频繁去那里“巡航”,都是象征动作,从未实际登岛。中方民间的“保钓”人也最多刚上海滩即被日方抓捕。政府宣传的引导使中国民众把日本侵华旧账附着在钓鱼岛上不断翻新,日益成为中国人的心头痛点。如果能用热气球在岛上降落,便是首次实现实质性登岛,将超过以往所有的保钓行动。
鲁时加同意了这个项目,他将作为项目的唯一实施人,驾驶员只是辅助他的操作者。虽然他已不再有二十岁时的爱国冲动,但是知道成涛说的有理。“你自己是否喜欢不重要,民众喜欢什么你就得给他们什么,因为你需要民众。要让民众喜欢你,你就得做民众喜欢的事!”
项目在保密中紧张筹备,定制热气球,进行训练,选聘驾驶高手。成涛给驾驶员的酬金并不高,但允诺只要最后成功,奖金将是酬金的数倍,那数字足以吸引驾驶员卖命。在筹备基本完成,资金已经花掉了几十万时,成涛的想法却发生了变化。倒不是他多变,而是因为当局的突然转向,从与日本的剑拔弩张悄悄后退,停止鼓励国民反日,而民间的情绪也被突如其来的网络造势引向了台湾。
成涛原本想请他熟悉的几位网络大威帮忙,一旦鲁时加登上钓鱼岛,就在网上掀起炒作高潮。但是接触过程却发现“青年中国梦”的背后推手正是那些大威,出头露面的青年只是幌子。大威们都是人精,各有通天管道,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合力把民族主义引向台湾的,必是知道能得大好处,才会放弃竞争联手合作。沿着幕后的链条追查,“青年中国梦”的最终所属是几个大威专门创办的股份公司。股份是什么意思?那是要分利的!
大威的能力在于促使人气攀升,网络时代人气为王,有人气就能琢磨出各种来钱道——这正是大威们的心思。人们无从知道“青年中国梦”与大威公司的联系,大威因此避免让粉丝看到谋利企图而遭唾弃,只需联合从旁助力,促成的人气效果也是惊人的。
从独家播放影片开始,“青年中国梦”不断推出相关活动——如直播采访东北汉的妻子;征集大陆人在港台受歧视的视频和文字。那些视频和文字原本也在网上,但只是分散的个人抱怨,引不起注意。现在集中在一起,便有凸显的效果,变成了族群对立。这些活动使得“青年中国梦”日均浏览人次达到千万,成为广告商青睐之处,广告费滚滚而来。
“青年中国梦”推出的口号是“打台独有理”。没错,东北汉把举台独牌子的老头摔了,扎瞎女导游也起自有关台独的争执,先不说其他是非,台独难道不该打吗?台湾政府搞台独,中国一定出兵打,这是多年来不变的原则,且有反分裂法支持。那么对搞台独的台湾人,中国人当然也该打!打得有理,就是要打!现在台湾当局要给打了台独分子的大陆人判刑,中国人民不答应,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也不能坐视!为了表达这种态度,“青年中国梦”发起网上募捐,要买一条船从福建直航台北,声援将被审判的东北汉。那船即被命名为“打台独有理号”。
网络是惊人的,几天时间就有上千万人捐款,款额达到上亿。足以看出民族主义的能量。比以往不管是慈善项目还是人权项目的任何网络募捐都远远超出。这让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人的成涛,也不禁感叹想到这个点子的怎么不是自己。
这回是鲁时加否定了成涛。虽然成涛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听上去合情合理——热气球行动一切照旧,只是改变一下飞行目的地,不飞钓鱼岛,而是飞到台湾登陆,那样能把“打台独有理号”直航台湾吸引的眼球和媒体关注夺来一大半。因为船的直航注定不能成功,台湾海军再差,拦一条民用船还是绰绰有余。热气球的机会却大得多,只要登陆成功,全部光环就都成了鲁时加的。哪怕不成功,热气球从形象到创意也会压过直航船,至少平分秋色。而事先造势都是对方做的,等于占了大便宜。
鲁时加不同意的理由是,台湾既然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人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对中国人搞民族主义,逻辑上说不通。台湾和大陆的主要区别在一个是民主社会,一个是专制社会。台湾人不愿意和大陆统一首先应该看做是民主对专制的拒绝。登陆台湾相当于站到专制一边反对民主,不应该是民主人士所为。而中国民众对日本的民族主义情绪是深厚的,即使一时转移也随时可以被唤回,我们不能见利忘义。鲁时加这样说的时候,明显带着居高临下的道德优越,透出对投机性的蔑视。成涛只是以饱经世故的智者对自命清高者的宽容笑了笑,不再争论。
厦门,天气阴沉,海面倒是平静,悬浮着无方向游荡的雾气。“打台独有理号”的出发仪式在紧靠军港的渔船码头举行。那是一首五百吨的旧远海渔船,不到四十米长,被改装成驱逐舰的模样。船前部用木板和铁皮包起一个炮塔,伸出模样粗壮的炮筒,有点不伦不类,但被新油漆刷出了光泽,乍一看也挺威风。驾驶舱顶部旗杆有一面与船不成比例的大幅五星旗,却因为没有风垂头丧气。白色大字醒目地写在铅灰色船舷两侧,那是毛时代中国人都会喊的口号——“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打台独有理号”从买船到完成改装只用了二十多天。“青年中国梦”网站采用全民参与的开放方式,从船的改装方案到参加直航人员的选拔,都以网络投票决定。整个过程通过网络实况直播,起到持续加温的效果。各种方案里,把“打台独有理号”模拟成军舰样式得票最多。一批搞舞台布景的人被雇来制作,材料粗糙,尽量省钱。反正只是一次性,谁也没指望它真去打仗。“青年中国梦”的发言人表示,改装成军舰只是取打台独的意向,并非针对台湾人民。出于平衡暴戾之气,又加了一个“不打台湾打台独”的口号。
当局的态度仍不明朗,民间舆论的批评涌动,指责决策者对台独只是口头反对,造成台独日益坐大。当局对舆论批评不敢过于打压,一是因为历史形成的政治正确,加上正需要民族主义转向,虽没定往哪转,台湾的确是选项之一,因此一方面禁止纸媒报刊报道直航台湾的相关消息,另一方面又未封杀“青年中国梦”网站。这种张力的存在,恰恰最能造就热点。
无论从“青年中国梦”自身扩大影响,还是从大威经营获利,照理说推动直航的节奏都不应太快。毕竟直航不是目的,谁都料得到登陆台湾不会成功,因此重点应该在过程本身,持续造势而非马上实行。过程长影响更大,筹钱也更多。但是似乎有看不见的手按照既定棋局的节奏在背后推动,直航不过是其中的小棋,必须尽快走出去,为后面的大棋铺垫。连大威们也不得不被那个棋局摆布。
与网络直播的热度相比,“打台独有理号”的出发现场异常冷清。士兵身影躲在暗处,凡是能看到码头的范围都不许外人进入,连渔港内其他渔船的人也被清空。没有媒体云集的场面。不过网络时代已经不需要专业媒体。“青年中国梦”网站在网络上直播,大陆上亿网民同时在线观看,台湾也有上百万人跟踪这个进程。媒体缺位反而成了垄断报道的发财机会。“青年中国梦”的视频直播画面上下左右都挂着广告,感谢各种品牌公司作为直航赞助者。据说这种打着赞助名义的广告费用之高不低于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费。谁也不知道“青年中国梦”背后的公司拢进了多少钱。
唯一在场的记者瘦高而头发蓬乱,额上系着红布条,在甲板跑上跑下。他是被“青年中国梦”授权跟随直航船进行采访的唯一媒体——世界时报的名记者。他全身战地记者装束,扎着武装带,挂着毫无必要的军用水壶和指北针,连相机包都是迷彩图案。他虽然并非直航正式成员,却是最活跃,跑上跑下,在每个直播摄像头前都会多逗留一会儿,展示他举着炮筒相机的形象。世界时报的徽标在他胸前身后、相机包和录音话筒各个位置,不管哪个角度都能被看到。
世界时报是中国民族主义的领军媒体,在畅销报纸中排名前列。“青年中国梦”把独家采访权给它,当然是因为世界时报总编辑是背后的老板之一。不过表面上,这次“青年中国梦”扛大旗,世界时报只是配角。世界时报宁愿这样安排,因为高层还没有最终确定把台湾当目标。在此之前,有一个记者随行采访,现身网络直播画面也就够了,可进可退。
甲板上,十三位即将出发的青年在宣誓:“头可断,血可流,祖国宝岛不能丢!”队伍中的一位青年女子用尖锐嗓音朗读致全国党政军的公开信,表示他们知道自己将一去无回,是以自己的青春和鲜血,发出解放台湾的要求。十男三女轮流咬破手指,在公开信上按下血指印。东北汉的妻子特地从黑龙江赶来,给他们一一鲜花。脸上被台湾女导游抓伤处虽已愈合,仍看得到疤痕。这次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打粉掩盖,因此在特写镜头上相当清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台湾媒体虽然不能进入“打台独有理号”出发的渔港,更无法登船,但这是提高收视率的重要时机,各家电视台想尽方法。除了付费转播“青年中国梦“的网络直播,也尽量搞出独家报道。如从金门用高倍望远镜头拍摄,租用国际商业卫星从高空拍摄,包括派拍摄船在台湾海域等待。不少台湾人被吸引,当做一出结果未知的电视剧看,也有很多人视为大陆愤青的无聊闹剧不屑一顾,都未料到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
台湾官方原本不认为“打台独有理号”真能出海。按照常规中国方面即使允许表演也不许付诸实行,会在最后时刻进行阻止。没想到这次“打台独有理号”真的起锚开航。金门的长焦距镜头可以拍摄到船影,电视播出的卫星画面也能看到轨迹。船走的是海军航道,无人阻挡,宽阔水面似乎那一刻船都回避。这让人不免猜想背后有什么力量操控?
台湾海岸离中国大陆二百公里,”打台独有理号”以最高速度前进,六小时后抵达台湾海域。五艘台湾军舰已经进入拦截位置。台湾媒体的拍摄船则有十多条,被海军命令与军舰作业范围保持距离,移动着寻找最佳拍摄位置。
一架武装直升机飞临“打台独有理号”上空,用高音喇叭命令停止前进。五艘军舰中最大的“康定”护卫舰挡在”打台独有理号”的航道上。其他军舰左右包围,炮口指向”打台独有理号”。甲板上的特种兵也持枪瞄准,准备登船抓捕。
“打台独有理号”的甲板和舱室看不到人影,如无人驾驶,距离挡在航道上的康定舰越来越近。康定舰开始还岿然不动,以为对方一定会在如此阵势之前减速停驶,直到发觉对方既不转弯也不减速直冲过来才全速躲避,但还是差了一点。被“打台独有理号”撞在尾部。康定舰的主螺旋桨脱落,舵叶则被撞成几乎水平,顿时失去动力,在海里打转。
台军直升机从空中开火,密集子弹打进“打台独有理号”的道具炮塔,廉价材料的碎片四处迸飞。“打台独有理号”的船首已和康定舰的螺旋桨同归于尽,但是位于后部的动力仍然完好,虽被撞击扭转了方向,仍然以最大马力前冲,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有暗中操纵,这次是直冲着另一艘导弹巡逻艇。直升机这回没再犹豫,直接发射一枚导弹打进“打台独有理号”内部。巨大爆炸掀翻了甲板上面的设备,腾起黑烟火球,船身猛烈震动,随即倾斜,速度立减,虽然还在向前,只是失去动力的惯性。
在“打台独有理号”冒出浓烟、火焰窜跳的甲板上,出现一个身着迷彩服的瘦高身影,激动地手摇白布。他的喊声被舰船和飞机轰鸣掩盖。事后电视台将拍下的画面层层放大,看出那口型在喊“我是记者”。随即他便与烧塌的甲板一块掉落船内。“打台独有理号”几分钟后沉没,海面掀起一片波浪,又平稳如常。台湾军舰迅速放下救生艇,但是未找到任何生还者。
这个火爆场面被台湾电视播出后,顿时成为台湾的全民话题,纷纷讨论这条大陆船的怪异行径。被普遍接受的解释是,“打台独有理号”面对台湾海军的阵势,知道闯过不去,但是出发前夸下了“头可断血可流”的海口,也不好后退,便把船设定到自动驾驶,全体下到底舱不管外面,任凭事情自行结局。这种鸵鸟方式的潜在心理是期望台方不会开火,即使最终被台方逮捕,无人驾驶也就无人担责,没想到最终结果却是全体葬身海底。
“打台独有理号”当时处于自动驾驶状态是明显的,但是没有人想到还有另一种更大的可能——会不会“打台独有理号”在进行改装时就被做了手脚,暗中安装了遥控装置,能让手动驾驶失灵,被远程的操纵者驾驶?目的就是故意冲撞台舰,制造船毁人亡的事件扩大事态。船上人是在发现船既无法改变航向也无法停驶、如同被看不见的力量瞄准那样冲向台舰时,必然想到下一步就会遭受台方火力。自保本能使他们全体藏身舱下,希望避免中枪。然而对于导弹打击,舱下反而是最没保护的地方,不死也得震晕,加上迅速地沉没,无人逃生一点也不奇怪。不过到底是不是这样,除非把船打捞出海细致检查,否则无法证实。
对于“打台独有理号”的沉没,大陆民众晚一些才知道。他们在网上看到了现场直播出发仪式,离开海岸后因为没有网络,就只能听世界时报记者的卫星电话报道。快到台湾海域时,卫星电话也突然中断。那时刚刚看到台舰在远方的列队。不过,大陆的“翻墙者”们——那些掌握突破长城防火墙技术的人——能够从台湾媒体知道后面的事,靠他们在墙内传播,虽然晚了一些,大部分中国人也一样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两岸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海上时,一个热气球悠然地飘过了台湾海峡
鲁时加先是惊讶气球下面的“钓鱼岛”怎么会这么大,他虽然没有到过钓鱼岛,可是从电视和照片上,对钓鱼岛的形状已经很熟悉。下面是岛吗?简直就是陆地啊,远看是高耸层叠的群山,根本看不到另一端的海。不过,岛还是岛,只不过不是钓鱼岛,而是台湾岛。
是气球迷航了吗?从驾驶员的神态看不出。他比谁都清楚地看到了下面不是钓鱼岛,表情却没有任何错愕,继续稳定地操纵气球,毫不犹豫地飞行,明显那就是他的驾驶目的地。
鲁时加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被什么?绑架?挟持?说不上。他只是在不知觉中被带到了本来拒绝的目的地,人家没说欺骗的话,驾驶员在整个行程中一言不发。他毫不怀疑地上了气球,只是看不懂监测飞行的仪表,更看不懂太阳角度和气球下方一模一样的海面。
无疑事先就安排好了这一切,当然不是驾驶员所为,他只是个执行者。成涛是雇主,许诺了巨额奖金,他当然服从成涛的指令。鲁时加这才明白成涛为何总是一拖再拖行动时间。鲁时加一直要求在“打台独有理号”直航台湾前就飞钓鱼岛,那样才能先声夺人,起到把民族主义引回到对日的作用,免得被直航台北把热点引向台湾。成涛表面上应承,却总是用各种理由拖延,不是风向不对,就是有大气旋流,或者是要变天。鲁时加不懂热气球飞行到底需要什么条件。专家是那位在法国受过训的驾驶员。成涛总说是驾驶员所说,鲁时加却没有听到驾驶员说话,但是沉默寡言的驾驶员总是在成涛说完后点头认可。鲁时加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傻瓜。
这些天团队一直集中住在热气球起飞点附近的旅店。今天早早被叫起。海边山谷中的热气球充气加热后进入临飞状态,同时升起气象探测气球。热气球靠风力飞行,不同高度的大气风向不一样,利用气象气球的升降得到不同高度的风向风速,便可知热气球在什么高度利用什么风向。这种高度、风向、风速和目的地之间的配合有时很复杂,需要利用专门的软件计算。驾驶员在电脑上计算和规划路线时,成涛总是故意支开鲁时加,不让他在旁边看。
鲁时加现在知道,驾驶员在那时做的规划就是飞台湾。成涛在起飞前使劲拥抱他:“你马上就会成为登上宝岛的英雄!”所谓的“宝岛”可以理解为钓鱼岛,但是在以往的中国话语中,更多是用于称呼台湾。
台湾方面是在鲁时加疑惑下面陆地不是钓鱼岛时才发现热气球的飞临。雷达难以识别这种很少金属部件的低速飞行物,而当时天空多云,蓝灰色气球和云天几乎融为一体,肉眼也难发现。台湾警方直升机飞临时,收到热气球发出的SOS讯号,却无法进行无线电通话,只能隔空看到驾驶员在气球吊篮中做着让人猜不透的手势,似乎表示气球失控。其实这都是事先定好的方案,损坏无线电通讯的目的是让对方无法了解情况而无所适从。果然,台方无法断定热气球是跟直航船一样的目的,而如何拦截一个运动或旅游用途的失控热气球似乎没有什么办法,眼睁睁看着气球飘进了台北上空。
下面是台北城市。有些行人驻足仰看气球,大部分并不在意。用于观光或商业广告的热气球经常出现,这个除了颜色不那么鲜艳,也没有明显不同。只是数架警用直升机围着它绕圈。
从热气球上看,台北最高点是曾经夺冠世界第一高楼的“一零一”,一百零一层,最高点五百零九米。刚发觉自己上了当的鲁时加现在紧盯驾驶员的每个操作,看得到显示屏上的飞行高度被驾驶员调定为五百一十一米,比一零一只高两米。电脑调整加热器热量变换热气球浮力到达那个高度。技巧在于事先算好角度,当热气球降到五百一十一米时,正好能借着顺风瞄准一零一的天线尖顶飞去。
热气球驾驶员此行能不能挣到大钱,关键在这最后孤注一掷。当气球飞向一零一大楼的天线尖顶,看着准确得好像就要撞上去,但是真正到了天线上方才看出偏差至少在五米以上,眼看着要从一旁擦过。热气球是不能回头的,飞过去就很难再重新来过。就在这时,驾驶员以弧形角度甩出一个拴在细索上的尼龙锚,那原本是为热气球降落时抓住大地或树木所用,锚带着细索缠上一零一尖顶上的避雷针,随即锚钩挂住避雷针分叉。锚和细索都是高强度,热气球被拉住,飘在一零一大楼的顶尖,远看如同大楼高点多个了水滴型的装饰。
这一下吸引了台北更多的眼球。驾驶员解开吊篮外沿捆绑的布卷。鲁时加一直以为那是用于防撞保护,里面却是五星红旗,呼啦啦地迎风飘起。虽然五百米的高度使地面看上去不够大,那鲜红的颜色却足够醒目。
被拉住的热气球在台北上空随着风力颠簸,使鲁时加很快就失去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晕船般不停地呕吐,不一会就瘫倒在吊篮底部,只能任由驾驶员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驾驶员却不在乎颠簸,不理睬鲁时加的痛苦呻吟和哀求,也不管台湾直升机试图从上方钩住气球的努力,整整坚持了一小时零一分,才用刀割断锚索,把热气球降落在一零一大楼前面的空场上。
这整个过程成为台湾媒体的头号内容,也被现场无数围观者通过个人媒体传遍网络,再被各国媒体纷纷转播。世界对此的兴趣盎然,只是当做超级酷的娱乐消息。在警方逮捕时镇定自若的飞行员被视为主角,让救护车送进医院的鲁时加则被现场报道认定受了伤。鲁时加恢复体力后一再向台湾警方表示自己要去钓鱼岛,驾驶员却自行飞来台湾。这种说辞在驾驶员拿出鲁时加签字的合同文件后被彻底否定。鲁时加记得成涛让他签过这份合同,他当时没有细究。合同上标的飞行目的地不是地名而是经纬度。他当时以为那是钓鱼岛的经纬度,现在警方告诉他那正是台北;合同要求在制高点至少滞留一小时,鲁时加的理解是在钓鱼岛的山头上,结果却是一零一大厦的尖顶。面对自己的签字,鲁时加只能哑口无言。
不过鲁时加毕竟有政治头脑,保持着明智,既然这时辩解已无意义,不如干脆就接下这个盘。虽然成了台湾的罪犯,却同时会成为大陆的英雄——这不正是成涛给他分析和论证过的吗?台湾警方把鲁时加前面说的当做抵赖之词,根据证据和后来鲁时加的默认,对外发布情况时把鲁时加定为主犯。他的照片也被公布。
中国互联网的长城防火墙可以阻隔大部分当局限制的信息,但是对多数网民的共同关注,就只能阻滞一些时间而已。“翻墙者”从防火墙外把信息拿进来转发,再被其他人接力,而网上转发时间只需秒计,几何级数的转发在很短时间即达创纪录的数千万次。那时防火墙不但失效,而且墙内转发往往会失去外面报道的多样与平衡,变成单一、偏颇和极端的一面之词。如这次的转发中几乎完全不提“打台独有理号”对台舰的率先冲撞,只说台军用导弹击沉大陆民用船,导致全船人员连尸首都没剩。这个消息塞满整个网络空间,没有任何角落不被波及。大陆民众被这种消息推入感情大爆炸,从当晚开始,中国各地的纪念碑、广场、烈士陵园等皆成为民众表达哀思之地,献花圈花篮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唱爱国歌曲,朗诵诗歌,哀悼死者,逐步发展到发表政治性演说,斥责当局软弱,要求用武力收复台湾,各种对当局的不满皆利用这个机会开始发酵。
让悲情中的中国人感到一丝安慰的是再晚些传来的消息——一个叫鲁时加的中国人驾驶热气球登上了台北的最高建筑,展开五星红旗。台湾电视台播放的画面传到墙内,中国的爱国者们为此豪气喷薄,出了鸟气。鲁时加的照片几小时内就被上亿台中国的联网设备下载复制,他的故事到处传扬。这个问题——英雄可以手无寸铁只凭一个热气球登陆台湾,中国政府和军队为什么不可以——成了众多中国人共同的质疑。
(http://wanglixiong.com/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3:直航船与热气球)
2014年3月22日星期六
王力雄《转世》连载12:军营野禽宴
群山环绕。天空阴沉清澈。一冬天的雪积满了山谷和山林。八位北京来的网络名人——网称“大威”——每人乘一辆由特种兵驾驶的机动雪橇,大呼小叫地挥舞手中的枪。除了女歌星做出怕枪模样,其他男士们一发现动物便端枪狂射,只是打中的很少,徒然惊起四散哀鸣的野禽。这片山地森林的军事训练场占地上百平方公里,百姓不得进入,因此成了动物栖息之地。平时受保护野生动物的法令约束,驻守军人不敢擅自打猎,而是留给偶尔前来的高级将领,作为他们的专用猎场。今天是副总参谋长王锋下令对这些客人开放,还专门派了雪地作战的特种兵为他们服务。
作为时代宠儿的大威们早已享遍各种吃喝玩乐,再花样翻新也都是那么回事,但是由戴着雪盲眼镜全副武装的特种兵带着在雪地上风驰电掣,用新式步枪扫射,管它是一级保护还是二级保护的野生动物,见着就打,这种玩法是花再多钱也得不到的。他们包在防寒军服中的形象如同毛绒玩具。手中有枪的感觉使他们如同吃了药那样亢奋,陶醉在自己的酷中。
一辆雪地车溅起喷向两侧的弧形雪瀑在山脊出现,轰鸣地绕过一路树木驶来。载着大威的机动雪橇如同小鱼那样从四面向雪地车聚拢。雪地车停在山谷中,先跳下的特种兵把一块汽车脚垫铺在雪上,然后打开车门。下车的王锋没戴帽子,一身在办公室穿的军装,浅帮皮鞋靠脚垫才不会没在雪中。比起特种兵,甚至比起挎着枪的大威们,他的形象都显得文质彬彬。不过在冰天雪地中穿着单薄却不显出丝毫寒意,身姿伸展挺拔,倒有另一番潇洒。他抱歉在开完军委会直接从北京赶来。还是晚了,虽然知道自己不在客人们会玩得更开心,但愿意亲手打只野禽给客人们晚餐下酒。说罢,从随行特种兵手里选了支看上去最简洁的步枪——只有懂枪行家才会这样选枪。机动雪橇的停驶使得山谷恢复了平静,原本躲藏的一只野鸡飘着彩色长尾从树林梢头飞起。王锋仰面瞄准,枪口随着野鸡飞行轨迹稳稳移动,枪响鸡落,几朵羽毛像花瓣一般飘洒。大威们纷纷鼓掌,初见王锋便被他的儒将风采折服。大牌女歌星竟尖叫出“中国普京”的喝彩。
宋秘书在离狩猎地点几公里外的野战指挥车里,能从雪地车发回的视频看到这些场面。他知道女歌星这种拍马其实是拍到了马腿。倒不是王锋认为自己配不上普京,反而他不会把普京看成值得自己比较的对象,他只是不喜欢被人做这种类比,毫无价值,倒容易引起嫉恨或警惕,增加障碍。当其他大威也跟着歌星乱叫“中国普京”,纷纷提出要跟他照相合影时,王锋说:“今天请大家来,尽兴打猎,一会尽兴喝酒,唯一限制就是不能做任何记录。宋秘书提前把你们的音像设备和联网设备代为保管,就是要让你们在这里彻底放松。人不能总是为网络生活。咱们有约在先,这里听到和看到的一切,任何时候都不能拿到网上,这样大家都可以放松。谁要是违约,可别怪大家从此不再把他当朋友。”
外面冰雪天地,野战指挥车里温暖怡人。宋秘书在指挥台前喝着热茶,只穿单衣。车内除了指挥区,有主官办公室兼卧室、技术服务空间和随行人员的休息区,厨房和卫生间,皆是全套现代设备。这种野战指挥车是王锋在总装备部时组织开发的,配给集团军以上的战地指挥员。车可根据需要组装加长,增加新区域,类似缩小版的火车专列,活动范围却比受铁路限制的火车专列大很多。专用的减震地板在颠簸路上也能保持内部平稳。即使在这冬季山地,也能开到坦克训练道的尽头,才让王锋换乘雪地车。
宋秘书是王锋的首席秘书,从总装备部就跟着王锋,又跟着调到总参谋部。王锋的重要事务都由他打理,王锋对他没秘密。他跟王锋绑为一体,既有命运安排,也有他自己的选择。他总是认为王锋会成大气候。这没错,王锋升到了大军区级,他这个秘书在别人眼里也算得上位高权重了。但是他知道这离王锋的抱负还差得远,跟他自己对王锋的期望也有距离。一度王锋似乎也认为到此为止了,谈起过给他安排其他职务的事,这通常是比较讲义气的官员在退休前为贴身秘书所做。不过自从王锋接触到“窃国揭秘”,就不再提这个话题,而是表示还需要宋秘书跟他一块干完这件大事。
王锋并没有具体地说明大事是什么,但是对他的思路再熟悉不过的宋秘书完全明白。对外,王锋会做出让人认为他只是要阻止窃国,实际在他内心,窃国的存在正中他的下怀,是可以让他破局的契机。如果没有窃国,一切按部就班,王锋只能在铁板钢筋般的框框中让严丝合缝的传送带按时送进退休废料仓,任何破局之举名不正言不顺事不成。而先有了一个窃国阴谋,就会让打破框子进行反制有了合理性,成为对他的解放,空间就大了,可能出现新的重构、组合和轨道。那是王锋最需要的。不变什么机会都没有,有变才有博弈,才可能脱颖而出,王锋盼望最后一博,哪怕失败也好过所谓的“平安降落”。他还没有飞到最高的天空,怎么会甘心降落呢?他活着就不是为了平安。
到这份上,宋秘书只能跟着王锋走下去。以往王锋虽不安分,但没有脱离大框,没有被人可抓的把柄。即便是搞“替身”系统也能解释为秘密作战的需要,处于能蒙混的灰色地带。然而他的最后一搏是要打破这个框子,既是王锋的最后机会,也蕴含巨大的风险,是可能掉脑袋的。不过,宋秘书也没有别的选择,所谓的路径依赖吧。他已经过了选择的点,重新选择等于前面的人生都归零,不是年过四十的人能做的。宋秘书的天性中也有不安分的因子。对不确定的揣测、风险的预期和评估都会让平凡人生变得有些刺激,让人兴奋,肾上腺分泌增加。人是需要这种感觉的,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去吸毒。这也是一种赌博,一旦赌赢就是暴发。王锋对跟随他的人从来慷慨。就拿宋秘书在北京的三套房子来说,市场价值上千万,到手却几乎等同免费,都是借王锋之力搞到的。这次要是能赢,王锋会达到什么高度可以有无穷的想象。
冬天山里天黑得早。夜里又开始降雪。王锋在训练场驻守连队的食堂里宴请大威们。食堂是标准化样式,但是不开电灯,用插在周边一圈的松明火炬照明,就有了类似山洞聚义厅的感觉。从县城请的野味厨师,菜是扒熊掌、鹿蹄筋、猴头蘑一类山珍野味,王锋打的野鸡被当做主菜。每个客人由一个特种兵服侍,不上菜时便背手叉腿挺立在客人身后。此时的特种兵不再背枪,钢盔换了迷彩帽,武装带和高腰军靴仍使他们身形勇武,金属帽徽反射火炬。这场景使大威们心醉神迷。刚从北京赶来的世界时报总编辑虽然耽误了前面的打猎,却当场即席赋诗,从王锋打的野鸡到把王锋比为古代戍边报国的大将。王锋浅浅微笑,捧为普京都被他不以为然,还扯什么戍边大将。
野战指挥车停在营房院里,离食堂不过几十米距离。宋秘书在车中独自吃士兵送来的菜,眼前屏幕显示的是王锋眼镜同步传送的画面。王锋开启了查询功能,眼镜焦点聚在某人脸上,八一本就会进行图像识别,通过耳机报出那人的姓名、网名、简历、作品等,王锋便可以显得对那人很熟悉,这使大威们为他们的名声被上将所知而沾沾自喜,同时也受宠若惊。宋秘书的作用是适时提示,让王峰可以做出一些恰如其分的评论。
自从王锋建立了“替身”系统,他的各种会面都用这种方式进行记录。说是为了备查,可以回顾现场,留下确凿证据,不过宋秘书知道王锋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下历史。后人总是对伟大的历史人物没有得到充分记录感到惋惜,王锋要弥补这一点。这种记录虽已延续数年,却只有两个人知道,宋秘书之外还有一个丁大海。指挥车屏幕上看到的都会同步转发给丁大海,最终由丁大海分类存档。
丁大海是王锋的技术分身。王锋所有跟电脑、网络沾边的事,皆由丁大海处理。如果说王锋左膀是宋秘书,右臂就是丁大海。宋秘书平时不离王锋,随叫随到。丁大海却常年不露真人,只靠网络联系,却比宋秘书跟王锋联系还紧密。半夜时宋秘书会回家,出差时也会回自己卧室,丁大海却是只要王锋在八一本上按一下他的标志,任何时候都会立刻回应。为此丁大海永远保持着网络联通,睡觉也设定唤醒功能。哪怕王锋是在天涯海角按他的标志,立刻就响起催命般的声音,死人都能叫醒。数年来他没有一次错过王锋的招呼。
丁大海外表粗壮,身高一米七,肩膀宽得畸形,圆圆头颅密布半寸长钢针般的黑发,深度近视镜像是葡萄酒的酒瓶底。这些都和《黄祸》里的他一样。不一样的是他那时肤色黑红,浑身肌肉把军服撑得圆滚,像个胶东船老大,而现在因为终年守着电脑不见天日,肤色变得灰白,人也变得虚胖。
丁大海在《黄祸》中是王锋秘密制造的核潜艇艇长,靠着潜伏躲过了美俄对中国核力量的消灭,再利用美俄冲突激化时机对美国进行核打击,让美国以为来自俄国,导致美俄核大战而毁灭了世界。《黄祸》故事的这部分在本书没有发生,但是丁大海前面的经历是一样的——他曾作为中国海军的骄子被送到美国安那波利斯海军学院进修,却为了一个美国女人把同班美国军官打得颅骨开裂。在美国服刑两年回国后,海军已将他除名,是王锋收留了他。王锋没有让他再回潜艇的职权,但是让他进入了信息战部队的核心。他当年作为潜艇艇长的优异成就,电脑特长就在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丁大海性格木讷,却极聪颖。在美国留下的耻辱和无法再回海洋,使他把全部精力都释放在电脑领域,达到的造诣外人难以了解,行家却知道至高至深。
虽然得到的不是《黄祸》中王锋给他的新型潜艇,丁大海对王锋的感恩与崇拜却毫无二致。如《黄祸》所写,王锋将他从屈辱的粪坑里拉出,重新给了他最珍视的军人尊严,为此他对王锋的忠诚至死不渝。普通工程师在技术上都可以胜任王锋的技术分身,但是因为会掌握王锋的一切文件,王锋唯一信任的只有丁大海。丁大海正式身份是信息战部队的大校,技术分身对他只是小菜,他主要的任务是掌管整个“替身”系统,可以说他算得上中国最大的黑客。
说起黑客,人们头脑中会出现电影里那种键盘如飞的形象。丁大海不是,他的键盘动作缓慢,从来是边想边打,但是却招招中靶,直指要害。他最厉害的还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指挥着分散在信息战部队之内的上千名黑客。除了王锋,没人知道他是“替身”的最高指挥官。宋秘书虽然知道“替身”的存在,也不知道具体细节。因为有了丁大海解决所有电脑问题,宋秘书自己反而成了电脑盲,除了傻瓜式操作,其他一概不知,更不要说理解看不见摸不着的“替身”。
透过王锋眼镜的画面,宋秘书看到世界时报总编正在透露他刚刚了解到的“中央精神”。没赶上前面狩猎,是因为他被中央办公厅邀请去给政治局的学习会讲新媒体。从王锋的凝神注视看得出对总编讲的信息十分关注。政治局学习会每次题目不同,只有中共政治局委员和常委能参加,王锋没有资格,因此任何信息都是有价值的。总编激动不已,这样的经历足以使他的江湖地位大大提升,这从在场的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听他就看得出来。
“……我感觉中央是要调整民族主义的导向,改变原本以日本为主要对手的路线。这次总书记最关注的问题主要是以往民众的反日情绪是如何利用新媒体传播和聚集的,有什么方法能够化解……”
“中央要是不愿意的话,新媒体有什么用。”坐在王锋身边的女歌星说。“别的都封,就是反日你放开,不成情绪才怪。在网上搞出情绪还不简单,只要你不封,什么都能搞成情绪。”女歌星一边说一边反客为主地给王锋盘里夹了块熊掌。王锋几乎没动筷子。
“歌唱家同志,一个国家总得有点精神才能凝聚,民族主义对此是不可缺少的。尤其是一个大国崛起的过程,没有对手也就没有支撑。”总编神情中透着对女歌星缺乏政治头脑的调侃。“不过民族主义要收发得当,对手也要适时调整。以日本承载民族主义有历史基础,可以最快见效,在我们崛起过程中起到了作用。但是我感觉中央已经看出不能再往前推了,应该到此为止,再走下去,被国民的民族主义架在火上,一旦两国真被推向冲突,可能十分不利……”
总编透露的“中央动向”王锋事先有从其他渠道得知。他让宋秘书亲自邀请和接待这些大威,也是应对这种动向的安排。宋秘书邀请大威时只是说信息战部队主将希望听他们对网络和新媒体的看法。广义上信息战包括对媒体和舆论的运用,王锋以此为由见大威因此名正言顺。接大威们到山里打猎通常会被理解为特殊招待,其实主要原因是为了保密。这里除了军队的通讯设施,民用设备都无信号,外人也无法进来。宋秘书“代管”大威们的设备,正是为了一切都是事后无据可查的口头谈话。
王锋本来还掂量如何开头才能不被这些鬼机灵看破意图,总编卖弄刚得到的“中央动向”成为自然而然的入口。以日本为民族主义靶子多年来一直被高层所用,随着钓鱼岛争端对抗不断升级。近年中国军舰进入钓鱼岛海域巡航已成常态,中方划定的防空识别区也在逐步落实。看似主动权一直在中方手中,其实危机却在不断加深。二战后的日本被国际社会防范,美军为日本制定的和平宪法约束其不再成为军事强国,日本多数民众也怀有对中国的原罪感,但是中国民族主义对日本的持续敌对,恰恰成为日本社会的动员及重新武装的理由。日本的民主制度使其在民主导向下的走向让奉行民主理念的国际无话可说,反而理解日本在专制中国威胁下需要自我保护。日本人口虽然只有中国的十分之一,但经济实力与中国相当,科技能力远超中国。对中国最有利的本应是让日本一直做一只安逸的肥猫,中国当局纵容的民族主义却成为日本右翼的最好同盟,硬是把安于当猫的日本刺激成了一只惊醒的虎。而当日本一旦成了虎,就是绝非可以轻易搞定的对手。前不久中国军机拦截日本军机飞临钓鱼岛,双方就相互发射了曳光弹,几乎在开火边缘。亏得双方政府及时约束,事态暂时没有扩大。而正是这次危机,导致了中国高层决定中止与日本为敌。
王锋原本正在设想从中日对抗的格局中找到一个破局之点。他虽无权决定开战,但是想法制造一次擦枪走火还是做得到。在双方相互仇恨的民族主义气氛中,一次擦枪走火就可能成为冲突升级的开始,推动双方走向战争。王锋对与日本开战的危险很清楚。他在总装备部那么多年,深知日本武器的先进和日本军工生产能力都是中国不可比,更不要说中国独生子女的一代军人缺乏斗志和战力。不过对王锋而言,哪怕战争让中国重演甲午海战的惨败,也好过让窃国者太太平平地利用权力窃国。战争可以带来变局。战败的责任轮不到王锋承担,却能即搅乱窃国者的布局,也让王锋有机会入局。不过也就在这个时候高层做出改变。
高层的变化倒不是担心跟日本打仗会输。中国军队做花架的功夫堪称一流,如果只是看演习,上电视,似乎了不得,真实战力的低下只有军队内部人才知。而知道的人绝不会往外说,都是想方设法制造中国军队天下无敌假象的合伙人。中国高层以为教训小日本易如反掌,之所以不打丫的,只是出于窃国需要——窃国的核心是在土地私有化后形成炒作市场和涨价热潮,让从私有化中抢占大量土地的窃国者得到巨额利润。是否会有市场和热潮,取决于国际社会对中国的信心和信任,而信心和信任当然不能建立于国际对抗。尤其是与日本那种重要国家对抗,一旦开战便不可控,威胁到整个世界,中国当然也就不可能形成国际资本看好的土地市场。从当局的这种变化,也反映窃国集团对权力的左右,一旦对窃国有妨碍,就从纵容民族主义转成约束民族主义,与日本的较劲也要结束。
对此王锋只能跟随高层大势。他现在还没有一意孤行的能力,只可因势利导,否则事情是做不下去的,甚至还没做自己先完了。民族主义在中国已是放出了瓶子的魔鬼,不是想收就能收的,可以转移目标,但不能没有目标,不对日本,也得有替代对象。而对窃国者,一旦认识到了不能再惹国际麻烦,别说不要跟大国对抗,连跟东南亚小国的南海争执也决定放下。而若民族主义不再针对国际,还有什么目标可以替代呢?
王锋和网络大威的见面,就是想在高层尚未形成清晰目标前,先行造势,再进行利导,貌似跟高层转向一致,却以四两拨千斤,让后面的变化按照自己开的头发展,最终照样能破窃国之局,引发自己期望的变局。对此,既然高层对民族主义的考虑主要是为安抚民众,那么先把舆论和民意引向哪里,就可能决定高层把民族主义往哪个方向转。
大威们就中国与日本发生冲突的利弊争论起来,个个都像军事专家,都是极度自信的结论性意见,而且是不容置辩的口吻,说不了几句相互就陷入尖锐对立。
王锋打断他们的争论。“钓鱼岛多大?”似乎只是提一个中性问题。
“四点三平方公里,”大威中的大学教授回答。他的特长是出口即数字。王锋问的正可以让他展示这个能力。“加上黄尾屿一点零八平方公里,赤尾屿零点一五四平方公里,南小岛零点四六三平方公里,北小岛零点三零二平方公里,还有三块岛礁,一共六点三四四平方公里……”
“别看面积小,那可是第一岛链的突破口。”大威中的体育健将嗓门最大。他总是显出对日本的仇恨,曾在比赛时痛打日本运动员。那个事件让他赢得了大批粉丝。
“第一岛链是什么?”王锋问。
体育明星一下磕巴起来。不少中国的军事爱好者常爱把“第一岛链”挂在嘴上,其实只是人云亦云,自己也搞不清楚。
“谁知道第一岛链的大门在哪里?”王锋接着问。
“台湾!”世界时报总编用双手在胸前切了一下,像是切开一个门。“台湾在第一岛链占的长度是六百五十公里,在第一岛链中距离大陆海岸线最近,控制着东海与南海的咽喉战略通道。”他和大学教授有一比但更胜一筹,被戏称为“会走路的百科全书”,因为他有对各种资料倒背如流的超常能力。
“那么是该钻小洞还是该走大门?”王锋似乎还是在提问。
大威们一时安静下来,都有受到点拨的冲击感。网络时代就是这样,大威名为意见领袖,其实只是善于从众。他们的对日仇恨,或是在钓鱼岛争端上义愤填膺,无非先是跟着大众喊然后再领着大众喊。王锋的提问让他们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大几千倍的台湾放在那里看不见,死盯着那个小岛呢?别人这么说他们不会当回事,可这么问的是中国军队的副总参谋长,是肩上扛着三颗将星刚让他们尝到了枪滋味的大人物啊!
世界时报总编辑把王锋的微妙提问和刚在政治局学习会上听到的联系在一起,越发认为自己摸到了中央的脉搏。作为“喉舌”,一旦摸到脉搏就冲到前面鸣锣开道,这是他一辈子始终在干的事。
“对呀,要是把台湾拿到手中,钓鱼岛根本不在话下。总书记说的调整对手是要转向台湾吗?”总编辑试图在王锋这再摸一下底。
王锋当然不会直接回答是,因为总书记没有这样说过,而是他要把总书记引上这条道。他也不会说不是,他需要大威们做这样的想象。他只是说:“中央要在国际问题上重回韬光养晦战略,但是台湾问题不是国际问题,世界没几个国家承认台湾,而且都公开地声明过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因此民族主义即使指向了台湾,也不算国际问题,对全世界而言都是我们国内之争。是不是?”
“对呀,我一直说早就该解决台湾问题!这些年模糊了方向,放下西瓜去捡芝麻。忘记了建国后我们就一直说的解放台湾大业。这一轮民进党重新执政,表面上不再提台独,其实一直在事实台独的路上越走越远。目前台独差的只是一个名分。再不解决,回归就再也没有指望了。”总编辑说。
大威们围绕这个思路热烈讨论起来。他们脑子快,善出主意,总是按照主人的需要,要什么就能给什么。大学教授就曾写过秘密报告,针对港人民主派的街头抗议运动向高层支招,建议利用在香港培育和收买的力量制造社会动荡,主动促使暴力冲突和打砸抢蔓延,让香港百姓当做港人的内斗而生厌烦,即时中央即可派军警进入香港维持治安,把一国两制变成一国一制。此刻教授的支招仍然捎带着香港,台湾民进党政府上台后给香港民主派提供避风港和资源支持,可以说成港独和台独联合,台独在背后支持港独,就可以成为大陆民族主义转向台湾的刺激因素。
教授看到了民族主义转向台湾需要足够的理由。这些年对台统战使两岸关系改善,反倒成了转向的限制。所谓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被台湾法门揪住成了护身符。就连这轮执政的民进党也看到其中好处,至少明面上不再提台独。而大陆人也普遍对台湾友好,迷恋台湾的中国风情和传统小吃,忘记了曾经信誓旦旦的“一定要解放台湾”,中国军队则把多年收复台湾为作战计划束之高阁……这一切仅靠说台湾庇护了港独是扭转不了的。
一位刚去做了台湾环岛一周旅行的大威对此倒是自信。“民众忘得快,让他们想起也一样快。关键是找到让他们觉得跟自己有关的点,一下子就能炒起来。王副总长不妨看一下我这次去台湾拍的一个小片子……不过得是在我的手机上。”
宋秘书把他的手机送进食堂接上电视机。手机主人在大威中是最善用视频的,人称“视频控”。他多数用手机拍摄视频,走哪拍哪,在手机上编辑,再用手机发布到社交媒体。他的拍摄角度新颖,编排活泼,特受网民欢迎。“视频控”平时拍的片子一分钟都不愿意耽搁上网,这个片子看上去花的功夫不小,却一直压着没发。大威们都是谨慎的,不想因为和当局不合拍惹当局不高兴。现在看到上面有转向的意图,也许正是亮出片子的时机。
“视频控”这段片子主题是围绕用碎瓶子扎出台湾女导游眼珠的东北汉子。那事没有随时间平息,反而在台湾愈演愈烈。东北汉子被关进台湾监狱,他妻子被警方审问数天后驱逐出境。媒体想方设法进入治疗女导游的医院,拍摄其家人的悲伤和愤怒,反复播放煽情画面,挖掘任何可以渲染的线索。举台独牌子的老人被东北汉子摔伤后只在医院待了几天,又是每天站到总统府前继续举牌。本来他只有轻微外伤,重新出现后却拄起双拐,看上去行动不便,伤情严重,却更高地举起台独牌子,一时间成了台湾人心目中的英雄,吸引整个社会的目光和源源不断的募捐。每天有不少台湾人聚集在老人周围,名为保护老人,在“视频控”的片子里却能看到那些人一见大陆游客便示威性地举牌高喊台独口号,跟在大陆旅行团身后进行挑衅。双方发生过数次新的冲突,只是没再伤人。民进党政府表面把这事交给法律处理,暗中却纵容社会上的台独情绪。台湾人对大陆积累的恐惧和不满,以及对国民党执政时的“卖台政策”反弹,都被这个事件引发出来。“视频控”的片子中有他亲身经历的被旅馆拒绝入住。他与旅馆老板争论时,老板当着他的面在告示板上写下“陆客与狗不得入内”。“视频控”报警,警察却嘲笑他不懂什么是民主,禁止他继续骚扰旅馆主人。片子结尾定格在老板写的告示上,叠印台湾地图。那虽是挺低档的宣传手法,意思却一览无余——台湾不会允许大陆入内,更不可能接受统一。
奇怪的是大陆官方对此闭口不提。媒体按照宣传部门的口径,统一轻描淡写为游客与导游之争,归咎为职业道德与商业纠纷,完全回避其中的台独内容,以及此事在台湾掀起的社会情绪。对大陆官方,这个事件的杀伤力在于暴露了以往对台“统战”的彻底失败,给台湾的各种好处没有买来归心,只是喂肥了舔血苍蝇般的政客商人。而那些人在台湾百姓中毫无威信,背负骂名。貌似友好的两岸关系只是假象,一件小事就把表面太平全都掀翻。
片子放完后全场眼光看着王锋。王锋端起一直没碰的酒杯。“作为军人,看这种片子让我痛心。不过我要感谢拍摄者让我看到真实的现状。我们可以不喜欢现实,但是不能不尊重现实。向让记录现实的拍摄者致敬!”王锋与“视频控”碰杯,一口干掉杯中茅台。“这个片子打算怎么用?”
不胜酒力的“视频控”也跟着干杯,难以掩饰被辣变形的表情。“……首长看应该怎么办……原本是担心和中央不一致……”
王锋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这种担心不必要。中央是需要人民群众有主动性的,而不是什么事都跟在中央后面循规蹈矩。这么大的国家全靠中央怎么顾得过来,哪个脑子能想得那么周全?中央从来都期待从群众的创造性中得到启发和选择。当年经济改革不就是从小岗村起步的吗?那些村民明知跟当时的中央不一致,但是写下生死书也要自发地改革。如果都要等中央发话,那时的改革就难以出现突破。其实有时中央是等着民间先动的。你说当年邓小平没想到包产到户吗?他在文革前就搞了,还成为文革加给他的罪名之一,为什么他要等小岗村搞起来才去推动呢?因为反对势力强大,既定政策和舆论基础都是相反的,如果他自己提,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受反对势力围剿。而如果是民间的自发,他从第三者角度加以引导,就避免了与反对势力的正面对决。现在也有类似之处,营造多年的对台路线形成了一时不易松动的条条框框,培育了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不好一下否定,因此这种转折不宜自上而下地实现,而需要通过民间的突破来带动。有些话官方不好说,但是民间可以说。转变应该从民间开始,然后民间的态度就会成为政府转变的理由和基础。”
世界时报总编辑翘起大拇指。“王副总长真是一针见血!目前有关部门不让媒体报道台独现状,实在是鼠目寸光,民族主义既然已经被培育成国民唯一的精神焦点,没有替代对象就会泛滥四溢,最终在预料不到的地方和预料不到的时间决口。那从治国角度是最危险的。我提议在这一点上要帮助中央,一是给中央提供民族主义转向的民间基础,二是干脆把台湾问题直接推上前台,变成民族主义的替代目标。”
大威们对此都表赞同,不过并非仅如总编辑所说是为了帮助中央。包括总编辑自己在内,每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是否可以借机提高自己在网络上的地位,增加对粉丝的号召力;或是能否通过帮助当局让自己得到赏识和重用?更现实的则是能否借机搞到“资源”。讨论虽然用词宏大,通篇都是国家和人民,但是“资源”二字是核心。按他们的说法,形成或转变民意是新媒体的强项,传统宣传方式需要旷日持久能完成的,新媒体只需瞬间,但前提必须有足够资源。别看他们每人都有千万以上粉丝,却不是随便说句什么就能有效果。要想形成热点,离不开团队操作和网站配合,必要时还得雇佣水军,不停地加码造势,才能积攒足够能量,扩散到最大范围。网络事件表面看是自发形成,不胫而走,实际多数离不开背后的操作、组织和推动,归根结底是需要资源支撑。
他们所谓的“资源”说白了就是钱。王锋没有直接回应大威。宋秘书知道他不在乎为此花钱,但是要避免被认为他和大威之间有密谋关系。虽然大威们现在的提议正是王锋所需,而且就是他引导的结果,但是要让外人看成是大威们自己的选择,或者是民意的自行走向,跟王锋没有关系。宋秘书认为只有自己知道王锋的真实目的。民族主义的矛头转向台湾,看似不再是国际问题,符合窃国者需要,容易获得高层通过。但是一旦成为高层的决定,王锋后面的部署照样可以制造出国际问题,让国际担心和国际资金止步,而且骑虎难下,无法挽回,从而同样可以破掉窃国之局,为王锋迎来需要的变局。
王锋给大威们留了一个门:“有什么建议,有什么需要,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联系。”
女歌星抓住这个机会。“用什么方式跟您联系啊?”的确,没有联系方式,这样说只等于客套。大威们都是明白人,不指望王锋这种高官会留电话号码,但可以给电邮地址吧?
王锋做了个手势。一个特种兵捧来一摞军用迷彩皮包。宋秘书给每个大威分了一个。
“用这个联络。”王锋说。打开皮包,大威们全都喜出望外地叫起来。皮包里是最新型的八一本。因为是不上市的军品,市场价格炒到一台二手机也得几十万元,被电脑人当成最酷的时尚标志。
“王副总长,我在这上呼您,您会回复吗?”在大威们埋头把玩八一本时,女歌星举着她的八一本进一步落实她的问题,言语中含着暧昧意味。
“如果我没有时间,宋秘书也会回复,并且都会告诉我。”王锋话说得客气,但是宋秘书知道他根本不会有兴趣了解,所有回复都是秘书的事。那回复不是为了礼貌,王锋不会为了礼貌去浪费哪怕是秘书的时间,他的目的是利用大威,才需要和他们保持联系。
王锋接着说:“军队有特殊性,与外界联络要通过专用管道,尤其是诸位的话题涉及广泛,还可能牵扯到资源问题,所以在八一本以外的其他联络我都不接收,也不回复。你们的网络活动,也只有通过八一本所做的,我才会看到和加以评判。”
王锋似乎无意中重复了大威们屡屡提到的“资源”,又说到要对大威的网络活动进行评判,由此把资源与评判联系在了一起,但是只能通过八一本,那会使大威们像眼前吊上了骨头,即使用惯了原本的电脑和系统,也会努力适应八一本,尽可能多用八一本从事网络活动。而他们在八一本上的一举一动会被随时掌握,文档和材料都被截取。更重要的是,九个大威粉丝总量接近两亿,加上网络的连锁影响,基本可覆盖整个中国的网络和网民。必要之时,就可以瞬间接管他们在八一本上使用过的所有账号,假手他们的名义影响网络。
王锋这样做,是从二神那得到的启示。虽然二神出师未捷身先死,却足以反映出一个网络达人可能达到的威力——二神仅仅搞了一个猜想,就让原本藏在幕后的黑手不得不伸出。虽然还无法从那一次深夜出动搞清背后到底都是什么人,用什么机制相互协调,但却让王锋看到,必须把窃国者逼得跳出来博弈,才会找到可以痛击的目标。
(http://wanglixiong.com/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2:军营野禽宴)
2014年3月17日星期一
昨日自焚的阿坝格尔登寺僧人洛桑华旦的遗书及现场视频传出
转自唯色博客: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4/03/blog-post_17.html
3月16日,是2008年安多阿坝抗议民众被当局军警枪杀六周年纪念日。自此,3月16日被藏人称为“阿坝屠杀日”。始于2009年2月27日的第一起自焚,即格尔登寺僧人扎白正是因为纪念遇难者一周年的祈祷法会被取消而自焚。之后,2011年、2012年、2013年的3月16日,格尔登寺僧人洛桑彭措、洛桑次成、洛桑妥美相继自焚牺牲。
昨日,即2014年3月16日,在阿坝自焚的格尔登寺僧人洛桑华旦,正是在西藏自焚抗议运动的第一人——扎白自焚之处点火的,也即阿坝县洽唐街。因为有十多位藏人在这条街上自焚,这里已被当地藏人称为“英雄街”,而传遍全藏地。伤势严重的洛桑华旦已被军警带走,目前情况不明。而大量军警已进入格尔登寺,寺院僧众生活在愈加恐怖的压力之下。
洛桑华旦21岁,出生在阿坝县麦尔玛乡三大队(阿谢仓)的牧民家庭,父亲已故,母亲名为南科,继父名为西热,有兄弟姊妹多人。洛桑华旦自小出家,一直在格尔登寺学习佛法。他在自焚前留下给母亲、兄弟姊妹及同修的遗书,主要内容是感恩母亲抚育,永远要做利他的善事,民族之间团结,特别要与汉人邻居团结,只有双方互利才能共存。
遗书内容如下(由Yeshi Tenzin翻译):
“想要对父母、兄弟姐妹们说的是:民族间相互团结,诚心相待是正确的。心怀妒恨招致失败,诚心相待会成功是毋庸置疑的。同样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要三思而行,不要愚昧行事是极为重要的。
“如果是学生,要做到学业有成;如果是父母,要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如果是商人,要做到双方有利。不论是农民还是牧民,要孝敬父母。
“对全世界,特别是对汉人邻居要团结,只有相互团结有爱心,才可以将我们的想法向对方说明,也可以有所作为,不是吗?哦!我要向你们说的是,要时常把有利他人和有利自己区分来开,要常求有利别人,不求有利自己,因为幸福的根源是有利他人及团结一致。
“愿阿妈、祖母、姨姨、舅舅、姐夫以及我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及所有与我有关的亲人,以及,付出心血教育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们事事顺利,心想事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他。
“我的阿妈啦!您用慈爱养育了我们,我们是在您的血汗中逐渐成长,我们在您的怀抱里得到无尽的快乐,您给予我们太多太多,让我们顺顺利利,没有任何困难,一切只因您的慈悲。感恩我的母亲!一切是您给的,如果要一一详述,永远也没法说完,所以就说这么多吧!
“以上一定有很多错别字,我向你们表示抱歉。(华旦,或雄鹰智华,或素食者,或哈哈哈短腿敬上)”
需要补充的是,昨日,中共官媒新华社罕见报道3月16日发生在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泽库县的一起自焚事件,承认自焚者是夏德寺僧人,但是,新华社怎么不报道、不承认同一天在四川省阿坝州阿坝县也有一位僧人自焚?这种选择性报道,是想回避2008年3月16日阿坝抗议民众被当局血腥镇压的事实吗?
另外,BBC中文网t这个报道也很奇怪,其标题是“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夏德寺一僧人自焚”,并引述新华社承认这起事件的报道,却也同样不提同一天发生在四川省阿坝州阿坝县的自焚事件。可是BBC中文网并不是不知道这起自焚事件,因为报道所配的图正是阿坝自焚现场的画面。
下面是阿坝格尔登寺自焚僧人洛萨华旦的遗书:
这是从境内藏区传出的一段视频,记录了昨日阿坝格尔登寺僧人洛桑华旦自焚后被军警扔到车上带走,以及大量军警快速控制人声嘶喊的街头场面,并有藏人欲抗议被压制的镜头。
3月16日,是2008年安多阿坝抗议民众被当局军警枪杀六周年纪念日。自此,3月16日被藏人称为“阿坝屠杀日”。始于2009年2月27日的第一起自焚,即格尔登寺僧人扎白正是因为纪念遇难者一周年的祈祷法会被取消而自焚。之后,2011年、2012年、2013年的3月16日,格尔登寺僧人洛桑彭措、洛桑次成、洛桑妥美相继自焚牺牲。
昨日,即2014年3月16日,在阿坝自焚的格尔登寺僧人洛桑华旦,正是在西藏自焚抗议运动的第一人——扎白自焚之处点火的,也即阿坝县洽唐街。因为有十多位藏人在这条街上自焚,这里已被当地藏人称为“英雄街”,而传遍全藏地。伤势严重的洛桑华旦已被军警带走,目前情况不明。而大量军警已进入格尔登寺,寺院僧众生活在愈加恐怖的压力之下。
洛桑华旦21岁,出生在阿坝县麦尔玛乡三大队(阿谢仓)的牧民家庭,父亲已故,母亲名为南科,继父名为西热,有兄弟姊妹多人。洛桑华旦自小出家,一直在格尔登寺学习佛法。他在自焚前留下给母亲、兄弟姊妹及同修的遗书,主要内容是感恩母亲抚育,永远要做利他的善事,民族之间团结,特别要与汉人邻居团结,只有双方互利才能共存。
遗书内容如下(由Yeshi Tenzin翻译):
“想要对父母、兄弟姐妹们说的是:民族间相互团结,诚心相待是正确的。心怀妒恨招致失败,诚心相待会成功是毋庸置疑的。同样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要三思而行,不要愚昧行事是极为重要的。
“如果是学生,要做到学业有成;如果是父母,要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如果是商人,要做到双方有利。不论是农民还是牧民,要孝敬父母。
“对全世界,特别是对汉人邻居要团结,只有相互团结有爱心,才可以将我们的想法向对方说明,也可以有所作为,不是吗?哦!我要向你们说的是,要时常把有利他人和有利自己区分来开,要常求有利别人,不求有利自己,因为幸福的根源是有利他人及团结一致。
“愿阿妈、祖母、姨姨、舅舅、姐夫以及我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及所有与我有关的亲人,以及,付出心血教育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们事事顺利,心想事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他。
“我的阿妈啦!您用慈爱养育了我们,我们是在您的血汗中逐渐成长,我们在您的怀抱里得到无尽的快乐,您给予我们太多太多,让我们顺顺利利,没有任何困难,一切只因您的慈悲。感恩我的母亲!一切是您给的,如果要一一详述,永远也没法说完,所以就说这么多吧!
“以上一定有很多错别字,我向你们表示抱歉。(华旦,或雄鹰智华,或素食者,或哈哈哈短腿敬上)”
需要补充的是,昨日,中共官媒新华社罕见报道3月16日发生在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泽库县的一起自焚事件,承认自焚者是夏德寺僧人,但是,新华社怎么不报道、不承认同一天在四川省阿坝州阿坝县也有一位僧人自焚?这种选择性报道,是想回避2008年3月16日阿坝抗议民众被当局血腥镇压的事实吗?
另外,BBC中文网t这个报道也很奇怪,其标题是“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夏德寺一僧人自焚”,并引述新华社承认这起事件的报道,却也同样不提同一天发生在四川省阿坝州阿坝县的自焚事件。可是BBC中文网并不是不知道这起自焚事件,因为报道所配的图正是阿坝自焚现场的画面。
下面是阿坝格尔登寺自焚僧人洛萨华旦的遗书:
2014年3月15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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