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30日星期四

永恒的信仰

不要问我
何时第一次拜佛
我与佛的相识
已在前世的旅途 !!!

那一天
妈妈携我走进寺庙
教给了我六字真言
那一天
我合手膜拜佛祖
学会了为众生祈祷!!

我的旅途
一直被佛光照亮
我用最纯净的眼睛
洗涤人间的嚣尘
我用最纯真的心灵
抹去世俗的浮躁!

我合起双手
我闭上双眼
我放开对世俗的牵挂
只为灵魂深处
与佛见一次面!!!

岁月
已容不下我的旅途
生命
正演绎着落叶的命运
然而 唯独不变的
那是我对您的虔诚!

我与佛的命运
记不清何时开始
只记得生生世世的约定!
我心中的佛
还记得
我第一次向您许下的诺言吗
我愿来生再做个藏族
我愿来生再与您相见!

如果童年的心灵最为纯洁
那么我庆幸
在我最纯洁的时候
那片土地
为我赐予最圣洁的信仰!!!
摇动经筒
默念玛尼
我今生的痛苦乃前世的因果
我不会绝望
我不会怨恨
我只会把它化为来生的幸福!

我问佛 
何为罪恶
佛说
每一个生命本是善良
只不过一时的迷失
你与佛擦肩而过!!!
在朦胧的世俗
我要感谢您

赐我一双纯净的眼睛!!!

那一天
在我生命与灵魂相遇的时候
佛告诉我
那是前世积累的福气
有一天
在我生命与灵魂分开的时候
佛告诉我
那是来生因缘的开始!

在那个终点站
我会停留片刻
但是
我心中的佛
请您不要忘记
我们来生的约定!!

我磕头膜拜
只为抛开一切世俗
我五体投地  只为静静的聆听佛声!

我用身体衡量那永无止尽的朝圣路;
你看着我疲惫不堪;
但你却不知道
我心灵如此的平静

我每磕一次头
我就见一次佛
我每见一次佛  我就磕一次头

当我合手膜拜的那一瞬间;
我会看懂一切;
会看到我心灵的最深处;
会看到我人生的那一端;
我将会把这一瞬间;
化作永恒
人生的终点
当死亡缠绕你的命运时
你就会流露出真正的人性
你会恐惧 你会怨恨
因为生命放弃你之后
你将一无所有
而我 将会平静的闭上眼睛
因为信仰 那时候与我同在!!!
那个终点站
那会是我最后的膜拜吗?

来生
我再次向你磕头!!

在轮回的旅途中
即使黑暗侵袭
总有一座白塔引领我们走向光明!!!
为何托起我的信仰;
因为那是我另一个生命;
在魂灵深处;
散发着最高境界的慈悲;
那是为众生而生存!
不要问我
有多少虔诚
我扑下的痕迹
已刻在佛的心中!!

我是个信徒
虔诚与慈悲
将磨练我的人性
我与众生同在
我与众生同灭!!!


转自:
http://lierjia2010.tibetcul.com/106895.html

2010年9月28日星期二

矿业大亨说:“西藏人渴望开矿山致富”

图 片来自这位矿业大亨的博客。他的自我介绍是“现任中国宝贝国际投资集团董事长;全球矿产资源网、大众网CEO;亚太城市发展研究会秘书长;1997年至今 著有《中国资本运营方略》、《统一中国》、《国策百谏》、《全球出击》、《首都东扩》、《丝绸之路考》、《卞侠客游记》等畅销书。他纵横1000多个国际 城市考察讲学,结交了百国政要,被誉为马可波罗式的大旅行家。”然而推特上有推友说“卞洪登掰开了狗屁都不是敢跑西藏得瑟……早期做地产的做的很失败后溜 到北京了……和牟其中、陈光标等一个货色,只是还没他们的能量吹的神乎其神”。


矿业大亨说:“西藏人渴望开矿山致富”
文/唯色

一 个叫卞洪登的中国“矿业大亨”,在青藏铁路通车不久,就飞到西藏自治区圈地买了21家矿点,之后在各级官员一路绿灯下,将矿业公司开到了拉萨。最近他在博 客上斩钉截铁地宣布:“西藏人渴望开矿山致富”。一开头即无所不知地说:“历史上西藏人一直以采沙金、开银矿和帮助英国人找铅锌矿做铅弹致富”。略去中间 将抗议开矿的藏人妖魔化“刁民”、“怨民”一段不提,结论是:“现在许多渴望致富的藏民,渴望国家早点放开西藏的探矿、采矿政策,让他们也能通过本地区的 矿山资源发家致富。否则就派喇叭活佛上山念经,把正在开的矿山变成神山,谁也不让采。”“喇叭”一词不是笔误,他是有意把“喇嘛”讥讽为“喇叭”。

很 想告诉这位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的“矿业大亨”,西藏人对待矿产与财富的态度并非如他臆测。藏人作家嘉央诺布回顾当年的西藏政府、宗教、社会机构以及人民, 透过立法、道德规章、年度庆典、风俗习惯等方式,来实践保护野生动物与自然环境的各项措施,在文章中写到:“我们这个民族长久以来,不仅对动物仁慈,而且 不会像中国人现在那样,以惊人盲目又贪婪的方式,剥削利用我们的野生动物与自然环境……”如“封山与封古”的传统,使得“被保护的对象不只是野生动物而 已,也往往扩及整个环境:森林、草场、湖泊与溪流。”

对于这位“矿业大亨”的说法,可以用无耻来形容。分明是他以及类似他那样的人在狂打 因为世代保护才得以无比丰富的西藏资源的算盘,却道貌岸然地说,是你们西藏人自己想要开矿的,只不过你们没能力去开矿,因为你们“只会背着搂子上山挖虫 草”,而我们不过是来帮助你们不要再过“苦日子”而已。就像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荒谬地断言“西方国家为什么支持达赖搞独立呢?这是因为西藏的矿产资源十分丰 富。”而这些说辞,正是殖民主义者血腥掠夺原住民资源的借口。

其实这样的盘算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经启动了。中共体制内的藏人学者降边嘉措新 出版的书中披露,1955年,年轻的达赖喇嘛与班禅喇嘛在北京过藏历新年,毛泽东光临并直言:“不能只说汉族帮少数民族的忙,少数民族同样是帮助汉人 的。……有些矿产在我们汉人地区是没有的,但是在你们少数民族地区有。”又比如,最近我从销售旧书的网站上,购得1959年出版的关于西藏东部的地质及矿 产的调查资料,由中国科学院于1951-1953年完成,当我读到“在工作中是把寻找有用矿产放在第一位”时,对“解放西藏”的用心有了更为具体的感受。

之 前是这个国家、这个政府,以“解放”、“帮助”为理由不请自入地来到西藏,如今是这个国家的大大小小的资本家,又以“帮助”、“开发”为名义,继续不请自 入地来到西藏,却一边争分夺秒地掠夺,一边很狡猾地把藏人的困境说成是开矿太少,以至变成了“到处举债的穷人”,而各地藏人抗议开矿被说成是因不满贫穷而 “到政府门前闹事者”,与控制藏地的各级官员一样,这位矿业大亨也深谙发“反分裂”财之术。

在一博客上看到这句话:“红顶商人。这个名词,后来演化为红色资本家。和红旗一样,红顶商人的顶子,也是用鲜血染红的。”诚然如是。

2010/9/9,北京

(本文为RFA自由亚洲藏语专题节目,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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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卞洪登博客文章。

西藏人渴望开矿山致富

http://bianhongdeng.blog.sohu.com/157147506.html
2010-07-28 08:42

历史上西藏人一直以采沙金、开银矿和帮助英国人找铅锌矿做铅弹致富。现在,常年放牧种青稞的藏族人并不满足吃得饱,腰包钱太少的平淡日子。一些农闲时无事做的藏农只会背着搂子上山挖虫草,还有一些跟银行熟悉的人用抵押担保的方式买汽车搞矿山运输。

由 于近两年来西藏实行最严格的矿管环保政策,将47个地区共41万平方公里划分为环保区,约占西藏120万平方公里总面积的35%以上。所以,原先在西藏开 矿的企业,皆因座落在9个国家级环保区,14个地区级,24个县级保护区内的矿山不能正常年审过关,从而导致许多在矿山上干活的农民因失业而重新回家务 农,导致一家购买几台车运矿石的农户,因矿山停产而变成了天天被银行逼债还款的困难户。还有一些早期挖虫草富起来开矿的藏民,也因矿山被新的环保区圈定判 死刑以后,也开始由富人变成了到处举债的穷人。一些熬不过苦日子的藏民,许多人变成了违法偷开矿的刁民。有的人采掘设备被没收了,有的人被罚款罚惨了,变 成讨饭者和到政府门前闹事者。许多由富变贫的藏民开始由不平衡心理变成了破罐破摔的人,有的人索性采取报复行动,将那些保留正常开矿的国家大企业车辆拦在 路上不让走,索要过路费,有些企业不给钱就扎坏轮胎,以此发泄对自己失业和自己矿山被禁,别人矿山照常开的怨恨。这些法不责众的怨民,根本听不进去地方官 员的说劝,对政府保护矿山是留给后代子孙的好心并不领情。

现在许多渴望致富的藏民,渴望国家早点放开西藏的探矿、采矿政策,让他们也能通过本地区的矿山资源发家致富。否则就派喇叭活佛上山念经,把正在开的矿山变成神山,谁也不让采。
 
 
转自http://woeser.middle-way.net/

2010年9月27日星期一

生日(节选)


作者:秋蚂蚱



是的,我生于1961年9月18 日。今天,按照中国传统,应该是我五十岁的生日。巧的是,今天也是犹太人赎罪日。这一天,对全世界的犹太人来说,这是一切都归于宁静的一天,供人们对过往生活反思和对灵魂的叩问。中国人没有这一天,他们太伟大,无罪可赎。


我生在西藏,是西藏人,这是我自我的身份认同。我活在一个没有丝毫尊严感的空间,我就想知道,是因为我天生的下贱导致了尊严的缺失,还是作为人的尊严就一直被剥夺?谁是剥夺者?
 

像犹太人一样,我一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房间里充溢着花香,那是我的一个挚友和我今年成年的儿子送来的。儿子说,明年我在澳洲挣钱了,一定会送你一个像 样的礼物。我笑着说,是私人飞机吗?我向儿子道了谢。在此,我想说,你已经给了我最重要的,那就是使我还活着的勇气。对这个世界发生的我早就腻味了,对在 这个世界苟活的时间我早就觉得太长了。我无数次地在脑海里泛起王国维的遗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

终于到了知天命之年了。天命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五十年就是一团嫩肉变成一团老肉的过程,最终归于一团灰飞烟灭。生命就是一个不断归零的游戏,哪怕你拥 有紫禁城,哪怕你睡在中山陵!这样说很给力,也很傻逼。现世的权力都是路易十四的转世投胎。法国是不能混了,就全部变成了东方脸,东方不要脸。这些路易们 在“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的中间,不忘加了一句:“只要把子女安排好”。

2010年9月26日星期日

朱瑞:第三次生命(小说)


第一章




她看上去還不到百天,又紅又皺的,赤裸裸地包在一條碎花線毯裏,身下壓著一張三十二開的方格紙,像從小學生的課本上撕下來的:好心人,把我的孩子養大吧。邊瑪央珍雖然不懂漢字 ,但是,她懂把孩子放在岩佛像下的用意,就毫不猶豫地抱起了孩子。平生第一次,她沒有轉完林廓就回家了。她給孩子取了一個藏族名字:拉吉。


一晃,拉吉十九歲了。這一年,拉吉接到了內地一所醫科大學的入學通知書。也是在這一年,邊瑪央珍被送到了沙拉寺的天葬台。鷹鷲蜂擁而落,連一粒骨頭渣都沒剩下。她的的確確是一個好人:靈魂已飛向了善趣道。


拉吉越長越美了。從圖書館到教室,她的男朋友簡直寸步不離。連畢業分配,也想盡辦法把拉吉留在了這所大學的附屬醫院,唯恐分回西藏。命運也真詭秘,她的生身父親如果知道她已從棄兒變成了寵兒,會怎麼想呢?

拉吉對男朋友說:我得回西藏一趟……”

不是沒什麼親人了嗎?

拉吉點點頭:有一座房子,留著也沒什麼用了,還是賣掉吧,上了班,恐怕就沒時間回去了。

那.....我陪你。

你喜歡西藏?

我會喜歡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還是我自己回去吧。


第二章


棉絮般的白雲洶湧而過,大地出現了茫茫雪山、又出現了褐色的寸草不生的石山、平頂石頭房子、抖動的五彩經幡,拉吉的眼淚不自主地流淌著。


第一個早晨,拉吉在藥王山的佛像下佇立,當年,邊瑪央珍就是在這兒救起了她。在邊瑪央珍媽媽的懷裏,一勺勺喝著犛牛奶長大的拉吉,怎麼也不能把西藏看成兔子不拉屎的荒野。這是吉祥的土地。沒有西藏就沒有她今天的生命。

轉完了林廓路,拉吉又沿著邊瑪央珍當年的足跡,到了拉薩三大寺、布達拉宮,後來,又去了羅布林卡。拉吉像所有的藏族人一樣,按正時針,依次進了格桑頗章、堅色頗章,轉到新宮的時候,就十二點二十五分了。守門人說:剩五分鐘了,你看不完的。拉吉笑了:就讓我看五分鐘吧。

剛走到歷代藏王的壁畫前,關門的時間到了。管理房間的僧人沒有催促,拉吉看過一間,他就鎖上一間。但是,每扇門上的一行梵文,都讓拉吉著迷。還是在邊瑪央珍領著她朝佛的時候,她就盯住這些梵文不放,她覺得好看,像彩畫。現在她覺得親切,她想起邊瑪央珍牽著她轉經的那些歲月,那些歲月在內地的霧靄裏已經模糊了,但是,在西藏透明的天空下,又顯現出來,清晰得就像邊瑪央珍還活著。可是,邊瑪央珍媽媽的確不在拉吉的身邊了,一種無依無靠的感覺冷不防地打來,她不由顫慄了一下。出了甘丹曲果林(達賴喇嘛講經說法的地方),便是露天的走廊,陽光毫無保留在灑在那行梵文上,光彩奪目。佛府門楣上的梵文,一定有它特殊的意義吧?可是,已經很少有人懂了,今天的人們都在急於學習漢語,英語,這種最早闡釋了佛經的古老語言,即使在印度也沒有多少人學習了。它們,會是拉吉眼裏永遠的迷嗎?

這是金剛手的咒語,噢、嗎、咋、唄、呢、哄,是手裏拿著金剛的意思。管理房間的僧人又指著另一扇門上的梵文,這是文殊菩薩的咒語,噢、嘸、喔、吉、咻、瑞、蒙。

你認識梵文?拉吉吃驚地看著轉身鎖門的僧人。

僧人點點頭。他們走出新宮时,一群安多的香客圍上了守门的僧人,擠著要進去。他說:你們先吃午飯,別著急,下午三點半還開門。他耐心地勸走了香客,轉身讓拉吉看紅漆大門上面的梵文:這是時輪金剛的精萃。內含深而博大。

究竟是什麼意思?

簡單地說,是避邪。

你在哪兒學的梵文?

敏珠林寺。

敏珠林寺是山南地區有名的寧瑪派寺院,邊瑪央珍活著的時候,天天說帶拉吉去那裏獻酥油,可是,邊瑪央珍老了,腿脚不灵便了,無法走完那些不通車輛的小路。她抱起拉吉那年就五十多歲了。在拉吉小時候的印象裏,敏珠林寺像是天上的宮殿,又美又搖不可及。

現在到敏珠林寺還需要走很遠的路嗎?

要走十公里。不過,可以碰到拖拉機。

拉吉笑了:碰到拖拉機也好不了多少,能把身上骨頭都顛碎了。

僧人也笑了。

拉吉看著僧人:你叫什麼名字呢?

久美。在我們藏語裏是信仰的意思。

走到格桑頗章的紅漆大門前,久美站下了:我住在裏面。

我可以進去嗎?

天空傳來了嘹亮的合唱,她抬起頭,原來格桑頗章上面在打阿嘎土,十幾個男男女女一邊敲打著房頂,一邊踩著均勻的步子。

久美也看了一眼打阿嘎土的人們。

他們在唱什麼?

都是頌贊寺廟的歌。經書裏才有。請進吧。久美說著進了側面的一座平房。他的家很簡單,一張床和一個長形靠坐簡單地搭在一起,直角擺放,另一邊立了一個舊得看不出顏色的木櫃,上面是蓮花生大師的塑像和一個裝有觀音菩薩的革烏,觀音菩薩穿著帶點的黃綢服,像剛從天空中走來。屋中間是一個方形的還沒來得及著色的藏桌。上面有兩個暖瓶,一個裝開水,一個裝酥油茶。久美給拉吉倒了一杯白開水,給自己倒了一杯酥油茶。

為什麼給我倒白開水?

漢人喝不了酥油茶。

我是聞著酥油味長大的。

對不起。久美又拿過一個杯子,剛要倒酥油茶,拉吉的手就蓋住了杯口,你說對了,我還是喝不了酥油茶。

久美笑了,從牆上摘下一個塑膠袋子,裏面裝的都是白紙,打開時,拉吉才發現,紙上是寫著字的,有短腳行書、長腳行書、行草,還有八思八文、珠匝體,六十四種藏文字體,幾乎樣樣都有。尤其用天降體寫的吐彌.桑巴紮頌贊松贊干布的四句詩,簡直是一幅迷宮圖。那四個韻,點得恰到好處,看起來有開頭,有結尾。

你是怎麼寫出來的?拉吉端在了眼前。

這樣。久美把一個銅制的舊西藏時使用的鋼筆水瓶從窗前拿到桌子上,取出裏面的一支細竹棍。拉吉發現蘸在墨水的一頭,尖尖的,並沒有儲藏墨水的地方,但是久美寫了下去,寫的是天降體的藏文。

這是我自己做的筆。

拉吉左看右看,末了,又拿起那張天降體寫的四句詩,端詳起來。

送你了,久美看見拉吉猶豫著想放下又捨不得的樣子,又說,我可以隨時寫,沒事的時候,我就寫字。

拉吉把紙小心地卷了起來,唯恐折了,這時,她的肚子咕咕響了。

我得走了。拉吉說著站了起來。

不走,這裏吃飯。久美指著藏桌。

拉吉又坐下了。久美進了里間的屋子,取出一盆白麵。

你想做什麼?

犛牛肉餡包子。

我來和麵。拉吉接過面盆。久美便拿起氣管子往煤油爐裏打氣,只聽的一聲,火著了,兩人一起忙了起來,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


週末的晚上,拉吉翻起了電話本。當羅布林卡映入他的視線時,她的手再也不動了。終於,她要通了格桑頗章的電話。但是,電話裏一片靜寂。難道有人拿起了電話,卻不想說話?

過了五分鐘,拉吉又撥。

喂?是久美嗎?
是我。

我是拉吉。

剛剛你來過電話,對嗎?

是啊,你為什麼拿起電話卻不說話。

我在磕頭,磕頭的時候不能說話。

那......你現在為什麼說話了?

我聽出是你的聲音。

說話了怎麼辦?

要重新磕頭。

剛才你磕多少個了?

一百多個。

久美,對不起了。

沒關係。

明天……是周日,你……有時間嗎?

有。

我去你那裏可以嗎?

可以,可以。



一進羅布林卡的大門,打阿嘎土的歌兒紛紛揚揚。拉吉的心鋪滿了柔軟的歌聲。她穿過側柏、榆樹、杏樹、山丁子,在格桑頗章的黃色圍牆邊,久美看著她呢。你給我等一下,我到新宮一轉就回來。今天我值班。

久美腋下夾著一本厚厚的紫色封皮的精裝書,紅色的袈裟在微風中飄向一邊,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拐進了寫著時輪金剛精萃的紅漆大門。拉吉還是盯著前面,她的眼裏久美還在踽踽而行。

走吧,我沒事了。久美已經回來了。

剛剛你不是還拿著一本厚書嗎?

放在新宮裏了,是《蓮花生本生傳》。

你常看嗎?

天天看。在藏曆十日和二十五日,是蓮花生大師的節日,他騎在太陽的光輪上,像騎馬一樣,和太陽一起出來。啟請他的人有多少,他就化身多少,使人們滿意。就是我們睡覺的時候,只要想蓮花生大師,他就會出來,他說;我從來不騙人。’”

真的嗎?

真的。蓮花生說,我會把人從地獄裏救出來。在赤松德贊的時候,每天派一個大臣迎請蓮花生,一位叫拉桑魯白的大臣,在雄巴地區與蓮花生相遇,吃飯的時候,沒有水喝,蓮花生就用手杖指著一塊石頭,不大一會兒,湧出了清涼的水,我們藏族人叫雄巴拉曲,就是盆中的聖水,普通人喝了能治皮膚病、頭痛、還能消除罪孽,讓人心善積德。

雄巴拉曲,遠嗎?

坐汽車十分鐘就到了。

我們能去嗎?陽光穿過樹隙落在了拉吉仰視的臉上,她顯得蓬蓬勃勃的。
久美點點頭。


雄巴拉曲是一個不大的水池。水清清的,淡藍色,中間長了一棵柳樹。水邊有一個小房,裏面的經輪在水流裏日夜地轉著,隆隆聲在雄巴拉曲的四周散開,天地蕩漾著聖潔的寧靜。

一個老僧人坐在窗前讀著蓮花生的《中陰聞教得度》。看見久美和拉吉,他放下書,從水邊撿起葫蘆瓢,盛了滿滿的水遞給拉吉。

又清又甜,喝了幾口,拉吉遞給了久美。久美指著水裏:你看,有魚呢!

啊--拉吉看見幾條大魚就隱在柳樹下的蔭影裏,還有紅色的呢!

你看見了紅魚?一般人是看不見的,看見紅魚,要有吉祥的事了!

拉吉的心也像雄巴拉曲一樣,清清的,呈著浪漫的淡藍色。

久美領先進了雄巴拉曲的寺廟,裏面是蓮花生大師和他兩個明妃即門達熱瓦(孟加拉人)和康珠益西措傑(藏人)以及大師八個重要化身的塑像。寺廟被數不盡的蘋果樹環繞著,陣陣花香潺潺而來。久美把拾元錢放進佛像前,從木柱上取下兩條哈達,一條給了拉吉,一條恭敬地獻給了蓮化生大師。拉吉也學久美,向蓮花生大師獻上了哈達。這時,一種心曠神怡之感飄然而來,簇擁著她。可是,有什麼聲音拽住了她的目光。原來,久美一邊念著什麼,一邊對著蓮花生大師磕起了長頭。拉吉發現,久美已把她忘淨了,仿佛她從來就不存在。拉吉孤伶伶地站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疑視著久美,第一次發現,她和久美是多麼不同啊!她的眼裏湧出了一層水霧,她想起邊瑪央珍,她想念她,也許正因為她,她才喜歡久美。喜歡所有的藏族人。

磕頭的時候,你在叨咕什麼呀?拉吉跟著久美向覺木隆寺走去。它離雄巴拉曲一公里左右。

蓮花生說,如果想念我,就念這幾句話,我就能聽到。

蓮花生真能聽到嗎?他能活這麼久嗎?拉吉瞪大了眼睛看著久美。

久美勻速地向覺木隆寺走著:蓮花生不死,蓮花生的容貌永遠如同八歲。

覺木隆寺有七百多年的歷史了。這是一座格魯教派的寺院,裏面供了燃燈佛、釋迦牟尼佛、強巴佛和勝樂金剛,以及格魯教派各大師像。久美磕完頭,和拉吉在殿裏轉了一圈,又進了護法神殿。可是,看殿的僧人擋住了拉吉。這個護法神殿,是不許女人進的。是因為女人有不太潔淨(月經)的時候嗎?拉吉站在外面一邊尋思著,一邊好奇地看起這座寺院前面的殘垣斷壁:青色的大石頭七零八落地堆在牆裏,幾根腐爛的橫在房頂的木頭已成了V形,就要掉下來了,但是,房上那層降紅色還依然露著它毛茸茸的邊緣。

邊瑪草七百多年了,還是沒什麼問題,你看木頭都不行了。不知什麼時候,久美已經出來了。

他們向山下走去,那裏有條小路直通拉薩。山下有許多石塊堆成的錐形石堆,石堆上壓了一些風馬旗。有的風馬旗被風吹到了沙土上,久美走到沙土上撿起風馬旗,放在石堆上,用一塊大石頭壓好。

後面,來了輛汽車,拉吉使勁地招手。

今天,我們的運氣很好,平時回來,遇不到車子。

是因為我們看見了那條紅魚吧?還是你剛剛供奉過三寶?


回到羅布林卡,久美給拉吉倒了杯白開水,然後,小心地拿起裝著觀音菩薩的革烏 輕輕地放在頭頂,拿到拉吉的面前,從後面打開。

觀音菩薩的背後擠著數不清的小紙包和幾尊佛像!

裝了這麼多東西?

這是六種良藥。久美小心地打開最外面的紙包,心臟良藥肉蔻、肺臟良藥竹黃、肝臟良藥紅花、命脈良藥丁香、腎臟良藥豆蔻和脾臟良藥砂仁。

說著,小心地包了起來,放在一邊,依次拿起了另一個紙包:這是甘露丸,什麼病都治。久美拿起一粒給了拉吉,又拿了一粒放進了自己的嘴裏,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一邊看著拉吉,吃,吃。看著拉吉把小小的藥粒放進了嘴裏,才又打開一個小包:你知道什麼是鬼嗎?就是對人不利的東西,對人有利的我們叫神。這個藥是專壓制鬼的。

下一個紙包裏,是個褐色的藥塊。久美小心地用指甲剝下一點點,放進了拉吉的嘴裏,又剝了更少的一點放進了自己的嘴裏:吃了這個藥,以後做事能成功,就是說它會給你成就。

真的嗎?

真的。

久美拿起了另一個紙包,拉吉意外地看見裏面只有一個小小的布片。

這是寂護穿過的衣服的一角。久美放到一邊,從革烏裏拿出了一個小銅像,拉吉認出是蓮化生大:嘴角兩綹上翹的鬍鬚,雙腿結跏趺坐,左手拿著頭蓋骨酒缽,右手持金剛杵,肩上露出一根骷髏摩杖。久美輕輕地把蓮花生大師的銅像放在拉吉頭頂,又放在自己的頭頂,然後拿起了另一個很小很小的合金像。

這是五世達賴喇嘛送給比丘的釋迦牟尼像

……

可是,拉吉並不覺得這些東西有多寶貴。她忍著,忍著沒有笑出聲。

久美,這世上真的有須彌山嗎?拉吉想起小時候,邊瑪央珍給她講的須彌山的故事。

有。

在哪里?

久美拿起筆,在一張白紙上算了又算:在北面,在我們世界的北面。

北面?

我想一想,東南西北,就是在北面,沒錯。久美說著又算了起來,須彌山大約有這麼高,你看:他把算出來的數字放在拉吉的面前--640000000M。

須彌山的一半在水下。久美把革烏重新裝好,在拉吉的頭頂放了一會兒,又用自己的頭舉著放回了原處。

拉吉像想不出什麼樣的家庭培育出了久美。

久美,你的家在哪兒?

敏珠林寺附近,我對你說過,起初我在敏珠林寺出家。現在,我的弟弟還在。

也在敏珠林寺出家嗎?

就是。在魯嵋那邊,夏天太好了,山上什麼都有,樹啊,果子啊,還有陶器。

陶器?山上還長陶器?

陶器是挖出來的。

什麼樣子?

各種各樣,有的碎了,有的好好的。久美說著從供佛的櫃子裏拿出一個很小的雙耳素色陶罐。上次我回家拿來了一個,你看!


第三章


拉吉一直認為須彌山只是一個傳說,就像希臘人心中的俄林波斯聖山一樣。但是在久美的心中,須彌山是真實的,真實得就像珠穆朗瑪一樣,有她自己的地理位置和高度。怎麼回事呢?即使他能解釋清,拉吉也未必能聽清。多年的大學教育,早已風乾了邊瑪央珍對她的精神滋潤。再說,邊瑪央珍從沒明瞭地說過什麼,她把選擇的權力留給了拉吉自己。

拉吉在床上翻來複去地睡不著,她打開燈,拿起六世達賴喇嘛的詩:

中央的須彌山王,
請你屹立如常。
太陽和月亮的運轉,
絕不想弄錯地方。

往那鷹難山上,
一步步地登攀。
雪水深成的水源,
在當拉山腰和我相見。

黑業白業的種子,
雖是悄悄地播下,
果實卻隱瞞不住,
自己在逐漸成熟。

故鄉遠在他方,
雙親不在眼前,
那也不用悲傷,
情人勝過親娘。
勝過親娘的情人啊,
翻山越嶺來到身旁。

.....

拉吉披衣坐了起來,渴望著在這個輾轉反側的夜裏,看見倉央加措神佛。那個大智大才之人啊!可是,她只看見屋角暗處邊瑪央珍用過的酥油茶桶,那木桶細細的,打出的酥油茶僅夠邊瑪央珍一個人喝。但是,邊瑪央珍只等來客人時才喝。平時,她喝的是磚茶熬出的淺褐色的水。那時,遠近的藏族人,都知道邊瑪央珍的手藝好。她縫的藏靴,針角又細又密,花色還多,不管是牧區姑娘還是農區姑娘都喜歡。可是,邊瑪央珍縫靴的速度越來越漫了。她的眼睛花了,花的很曆害,針尖總是紮她的手,她擠一擠針眼裏的血,又篷了起來。她從沒說過疼。她說:你啊,拉吉,我死了,你可怎麼辦呢?縫靴子掙得這點錢,也就夠你上學花的,將來你可怎麼辦呢?等我死了,把這房子賣了吧,省著用,也夠辦婚事了。你啊,能找個信佛的男人就好了。我是看不見了,我老了,要不我們該去拉蒙拉措問問吉祥天母,她會告訴你的,別看你是漢族人,可是,我老了,拉蒙拉措也太遠了......



拉蒙拉措在山南地區的加查縣,到了澤當,要換一次車,到了加查還要換一次車。可是,快要到澤當的時候,拉吉發現路邊插了一個藍底白字的牌子,上面是藏文,下面是漢文:由此去敏珠林寺十公里。

師傅,請停一下車!

你不是去拉蒙拉措嗎,應該在澤當下車。

不,我去敏珠林寺!

去敏珠林寺?能走動嗎?這樣吧,你先去前面的村莊,那裏有個小學校,讓他們幫你找個拖拉機。司機對拉吉指了指離路邊半公里遠的幾座房子。

村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拉吉看看周圍的房子,都不像學校。她又覺得全身都是勁,也許這兒海拔低一些,走吧!

原來村裏的人在後面的田裏幹活呢。一看見拉吉--這個穿著牛仔服旅遊鞋背著背囊的女人,都停下了活計,拉吉說:請問,去敏珠林寺怎麼走?人們都指指前方。前方,無雲的天空下,褐色的大山起伏連綿。

就向大山走去。忽然,後面上來了一群小孩子,孩子們的臉,從沒洗過似的,黑黑的,但潔白的牙齒在陽光裏投射出一道道光束,像一個個魔鬼。拉吉放開步子,也顧不得體力過早地消耗了。可是,孩子們叫喊著跟上了拉吉,只要她回頭,他們就狂喊一陣,伸出黑漆漆的小手,後來竟然向拉吉撇出了石子。石子落在拉吉的背囊上,發出悶悶的聲音。拉吉走啊走走啊,好不容易甩掉了孩子們,走出了田地。寸草不生的大山,在她的身邊起伏,沙石小路在山下無窮無盡地伸展著。

又出現了一個村子,這回拉吉躲著人走。但是,在一個叉路上,還是被幾個正在撚羊毛線的小孩子發現了,他們喊了起來,拉吉猛然停下,轉身也喊了一句:去敏珠林寺怎麼走?

一個高個兒小姑娘指了指拉吉的正前方,正前方,綿綿的褐色山頂的後面,出現了茫茫雪山。一陣清涼飄過,她擦去了汗水,趁孩子們楞楞地看著,拉吉走開了。幾秒鐘的沉寂後,孩子們又瘋狂地喊了起來,一邊喊一邊跑,伸出了一隻只小手。拉吉猛然地明白了:這些座落在路邊的村莊,也許經常有人走過,孩子們已習慣於得到路人的佈施了。但是,她實在沒有東西可拿出來,不,也許有一個。她想起早晨吃剩的一個花卷還在包裏,就拿出來,給了跑在最前邊的小姑娘。追上來的孩子們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花卷,再沒叫喊,有的還把黑黑的食指放進嘴裏吮了起來。也許他們猜出了拉吉能給予的只有這些了。

走啊,走啊,拉吉的背包越來越重了,路也似乎越來越不平了。汗水一個勁地從拉吉的臉上流到了衣服裏,她脫了外衣,掛在背囊的帶子上,還是熱。摸一下頭髮,裏面全是濕的,連拉吉柔嫩的手心都浸上了亮亮的汗珠。太陽像火一樣烘烤著大地和拉吉。雪山越來越清晰了,成了皚皚的一片,直抵藍天。如果沒有這雪山,沒有這天空,拉吉還能走下去嗎?

在前後望不到村莊,看不見一個人的地方,拉吉坐了下來,坐在山下一塊大岩石上,涼風絲絲地吹來,在她的發根、肌膚上迂回,她深深地喘過一口氣,迎著從敏珠林吹來的帶有酥油和香柏氣味的微風,她想,即使沒有這雪山沒有這藍天,也會走下去,即使再累,再難。前面的敏珠林寺,是久美出家的地方,久美就是從那裏走來的,久美也一定走過這條長路......如果久美知道了她在走這條長路,還到了敏珠林寺,看見了他住過的房子,會怎麼想呢?

突然,出現了沙沙的聲音。拉吉抬起了頭,一個男人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正從前面經過。男人的白襯衣變成了黑色,黑色的褲子沾了一層灰塵,成了土色,臉也是黑黑的,像上了一層黑脂,很油膩。對這個單身男人,拉吉一點也不怕,相反,她背上背囊,跟上了他的步子。她想,再出現村莊,就不用怕了。他們默默的走著,走路的沙沙聲。像是從地下發出的,使周圍更加空曠和靜寂了。突然,出現了拖拉機的突突聲。男人停下向拖拉機招手,拉吉也跟著上了車。車上兩個女人已看不出年齡了,她們的身上落了一厚層水泥(車上到處都是水泥)。為了不使背囊顛簸著落上更多的水泥,拉吉蹲在車上,緊緊地抱著背囊。車子一陣陣起伏著,水泥都掀了起來,硝煙似的落在拉吉和男人還有另兩個女人的身上、臉上。

拖拉機終於停下了。

看見了嗎,那是敏珠林寺男人說著跳下車,進了一扇大門。

拉吉和兩個一高一矮的女人一起下了車。兩個女人中的高個兒看了看拉吉:那個男的是你老公嗎?

看她氣哼哼的樣子,拉吉笑了,點點頭。

她定定地看著拉吉,又重複了一句:那男人是你的老公嗎?

拉吉知道這座忌妒的火山,正在噴出紫色的煙霧,就要爆發了。如果她繼續跟女人開玩笑,沒准要犧牲在火山底下了。就說:老公?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火山沉寂了,並且接過了矮個女人手中的提包,看著拉吉:她是我妹妹,她想幫你。妹妹接過了拉吉身上的背囊,背在自己的雙肩上。好險啊。拉吉想。

走了一會兒,兩個女人進了一家食雜店,裏面跟地窖似的黑洞洞的。妹妹把背包放在了拉吉的手裏,上了一個又窄又髒的梯子,姐姐對拉吉指指門外小路的上面:魯嵋在那兒,不遠了。

拉吉看見高高的敏珠林寺正在俯視著這座村莊,又和村莊連在一起。不遠了,的確不遠了。她背上背包,沿著這條越來越濕的小路向上走去。一群男女在蓋房子,水就是從這些稀泥裏,流到了小路上,把小路弄濕的。拉吉蹣跚著挑乾爽地地方向上挪去。

敏珠林的紅漆正門緊緊地關著,拉吉敲了一會兒,裏面靜靜的。一個女人走來,對她指了指側面。原來,側面還有一扇門,大開著。拉吉的心怦怦地跳著,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接近了目的,她覺得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寺院裏靜悄悄的,兩層的措欽大殿,每扇窗上都掛著白底藍格的藏式窗簾,香布一飄一飄地散出經聲。措欽大殿的對面,是一排兩層的僧人宿舍,每扇門都關著。只有另一面一個單層的房子,開著門,門前放了幾隻木制的酥油茶桶,不遠處的水龍頭,正在一滴一滴地滲著水,周圍的石板都浸濕了。開門的房子一定是火房。拉吉想,又向四周環顧:哪間房子是久美住過的?如果久美在這兒多好啊!她側耳聽了起來,經聲又像是從僧舍這邊傳來的,她拍拍背囊,又拍拍身上的水泥灰,背起背囊上了豎在牆角的通向二層僧舍的木梯。梯子又窄又陡,兩邊的欄杆一個勁地掛著背囊上面的拉鎖。

拉吉先敲了第一扇門,沒有聲音。又敲了第二扇門,仍然沒有聲音。到了第三扇門前,她的手剛抬起,門就開了。僧人又白皙又瘦弱,眼睛大大的,看上去三十幾歲吧,袈裟紅得一塵不染。

久美的弟弟在嗎?

不在,你哪里來?

內地。我是久美的朋友。

有事嗎?

我去拉蒙拉措觀湖,順路來魯嵋看看。不知道今天還有沒有去澤當的汽車?

可能沒有。

那.....有住的地方嗎?

跟我來吧,我是久美的同學。

他們下了樓梯,僧人推開了一樓靠著木梯的房門。裏面很寬敞,四周都是單人床似的藏椅,每個藏椅前放著一張長形藏桌。窗簾擋著,屋裏有一點暗,但是,越發使拉吉感到寧靜、安全和涼爽。拉吉把包放到桌上:太好了,這房間太好了。她不住地微笑著,對這個僧人,對每個藏桌和藏椅,對窗,對門.....突然,拉吉的笑容凝住了。

沒有門閂嗎?

你說什麼?

久美的同學沒有聽懂。

拉吉也沒再問。坐在柔軟的泡沫藏椅上,剛剛一身的疲勞,一下子躲得無影無蹤了。她想起格魯教派的寺院,是不允許女人留宿的,幸好這是一座寧瑪派寺院,否則,這個晚上真不知該怎麼度過了。想到這兒,她又不自覺地笑了。拿出手帕擦了擦臉,手帕立時成了黑黑的一塊抹布。她看著久美的同學:我得先洗洗臉。

拉吉走進院裏,擰開了水龍頭。清水從她的十指間流過,從她的臉上滴落,但是清涼已從肌膚沁入了她的心。

水是從前面的雪山引過來的,比城裏過濾過的水還要乾淨。久美的同學說。

是呀,天然的東西往往是最好的。

突然,響起了汽笛聲。久美的同學笑了:郵車來了,可能一會兒去澤當。
這麼說我今天可以走了!

到一次魯嵋不容易,看看措欽大殿再走吧。

我還想看看久美住過的房間。拉吉說著站了起來。

措欽大殿的門緊關著。拉吉看見大殿的外牆左邊畫著生死流轉圖。全圖分內外四層:中心層繪鴿、蛇、豬(以表貪、嗔、癡);外層分白黑兩色(表善趣和惡趣);又其外層分上二,下三,共五段(上兩段表天界和人界,下三段正中表地獄,右表旁生,左表俄鬼);最外層繪盲人、瓦匠、猴、船、空宅、接吻、眼中箭、欽酒、采果、孕婦、臨產、老人和死屍(表十二緣起)。大殿外壁的右邊,是馬頭金剛、四大天王。拉吉剛走近天王手裏的天琴,門鎖就拉拉地打開了,僧人已撩起了門簾。

大殿正中,莊嚴地坐著金剛持,左邊為阿底峽從印度帶來的七尊合金塔,下邊兩排銅像,都是藏傳佛教大師。有薩迦五祖、夏魯派大譯師卻吉桑布、瑪爾巴的老師德魯巴 ......拉吉驚訝於這些不同教派的大師,在這裏找到了相聚的機會。是的,他們能夠相聚,因為他們的目標是一個--佛界。大師們相聚時,天空是不是灑下祥瑞的花雨?拉吉一邊想像著,一邊向裏面走去,正中的佛殿裏,供奉著釋迦牟尼講經說法的塑像,兩邊為阿難和迦葉,前面為金剛手和馬頭明王,再兩邊是八大隨行弟子。他們神態各異,使拉吉仿佛置身於忉利天,不由自主地雙手合十。這是過去所沒有的。過去,她的精神世界被空洞的思想包得嚴嚴實實的。佛殿的右邊為護法神殿,共十尊塑像,都是寧瑪派的護法神。佛殿左邊還有一小殿,正中為高大的蓮花生大師像。兩邊是一千多個小塑像。拉吉仔細地看著每尊蓮花生大師,想起了久美在雄巴拉曲時頌禱的有關大師的經文。這時,她似乎有一點理解了久美對蓮花生大師的崇敬。

轉完佛殿,久美的同學沒有提久美的房間,拉吉動了動嘴唇,也忍住了。

又響起了汽笛聲。

郵車要走了。久美的同學說。

拉吉猶猶豫豫地背起了背囊。前面還有拉蒙拉措,很遠很遠的一段路呢。今天不走,說不定什麼時候才能有車子,可是......唉,走吧,理智一點。到了郵車旁,拉吉把背囊扔了上去。

怎麼才回來,久美的同學看著兩個剛剛上來的僧人,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看著拉吉:這就是久美的弟弟。

兩個僧人中更瘦削一點的,低下了頭,他的確有點像久美,雖然拉吉說不清是眼睛?嘴巴?還是形體?

我今天不走了。拉吉看著久美的同學。

久美弟馬上提起了拉吉沉重的背囊,背上自己的雙肩。


原來,久美的弟弟是從家裏回來。他說他的家坐拖拉機有兩個小時的路程。拉吉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現在,我們去你家,好嗎?

好。久美的弟弟答應著出去了。

不大一會兒,拉吉就聽到了拖拉機的突突聲。

這是一條通向山裏的小路,是到敏珠林寺朝佛的人們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路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從山上滾下的大卵石。拉吉和久美弟並排坐在卡墊上,緊緊地拽著車擋板,可是,他們還是不時地給整個顛起來,拉吉很想問問路兩邊大山的名字,問問一直跟著他們的溪流的名字,問問他們村莊裏挖出來的那些陶器。可是,拖拉機轟隆隆的聲音,把拉吉的話都震跑了。

兩邊的山脈竟是由泥沙和卵石構成的。為什麼不是岩石山呢?很早很早以前,這兒是一片水域!幾乎每塊鵝卵石都在抑制不住地洩露了著這個秘密。拉吉的眼前出現了一片古海,無邊無際,深不可測。可是,拉吉被猛地顛了起來,她又想到了陸地與陸地的一次猛然地撞擊,這埋藏了億萬年的大地啊,從那時起,被自然之神毫不猶豫地舉出了水面。昔日的海底,已是陽光普照,普照陽光的清新的大地,誕生了人類,他們取妻生子,播種良田,製作陶器,天神親自來到他們之間,照撫,守護,成為他們的贊普......

天地靜靜的,靜得只有水聲。車停下了,停在水聲裏,水是從前邊的小溪引下來的,順著一個石槽,直擊小小的磨坊下面。

裏面在磨糌粑,看看吧。久美弟指指磨坊。

磨坊裏沒人。只有一個大石磨在水的衝擊下,緩慢地轉著,房頂上吊著一個錐形的氆氌袋子裏,裝了三分之一的青稞,下面的小口,對著石磨中間的圓孔,勻速地灑著炒熟的青稞,而後從石磨四周溢出,成了細細的粉末。這便是藏人日日離不開的糌粑。

開車人拎回了滿滿一桶水,往拖拉機裏倒呢。

上了這個坡,再下去就到家了。久美弟站起來,一邊活動著身子,一邊對拉吉說。

咱們村子叫什麼?拉吉說著跳上了拖拉機,坐在車擋板上,兩條腿一前一後地悠著。

朵薩。藏語的意思是一個新鮮的朝佛地。

好名字。拉吉向前面望去,除了這條與天空相接的道路,什麼也沒看見。她看看表,不知不覺地,已走了兩個小時了,坡那邊傳來了細細的鈴聲,許是馬兒或者騾子在吃草呢。

拖拉機已發動起來了,但是,剛開上去一點,又退了回來。久美弟跳下了車,在後面用力地推著,臉都累紅了,拉吉也要下車,可是,久美弟說:別動,就要上去了。

上了坡,果然出現了村莊--朵薩。朵薩像是大山的孩子,偎在山下剛剛泛綠的楊樹之間,吸吮著母親的奶汁。整個山谷沉浸在一種靜謐之中,這是令人心頭悸動的靜謐。已經失去光芒的太陽,把玫瑰色投在那裏,綻起一片憂傷之美。但是,拖拉機的轟鳴驚動了朵薩,孩子們從各個角落飛奔而來,圍著車子一邊跑,一邊喊。在石頭壘起的平頂房上,還出現了抱著孩子或牽著孩子的女人。她們好奇地盯著這邊。剛到第二家,拖拉機就停下了。院子裏幾隻犛牛停止了咀嚼,打量起了拉吉。一條大藏獒馬上警覺地站了起來,它簡直像一匹小馬那麼高,四個蹄子都是淺棕色的,身上的毛又亮又黑。

不怕,拴著繩子呢。媽媽,有客人來了。

拉吉這才發現牆角裏有個老太太,她放下牛糞餅,站直了身子。老太太個兒不高,比拉吉矮出半頭還多,頭髮全白了,大眼睛裏佈滿了血絲,久美長的可不像媽媽,沒有媽媽的眼睛好看,當然也沒像媽媽的眼睛這樣佈滿了血絲。老太太指指裏面的房子。拉吉走在前面。

一進房裏,是個露天小屋(藏語叫恰莫,空間的意思)。中間放了一台紡車,梭子旁還掛了一串幹鼻煙塊。恰莫裏開了左右兩扇門。右邊的門通向廚房。裏面漆黑的牆壁上畫著白色的海螺、吉祥結、法輪、金魚。拉吉開門看了看又關上了,回身打開左邊的房門。這是正屋,除了兩張床、活佛的照片,幾乎一無所有。

久美弟指指床,拉吉和開拖拉機人都坐下了。他轉身從一個櫃子裏取從兩隻碗,又從一個袋子裏盛出兩勺糌粑,散上一點白糖,放在了拉吉和開拖拉機人的面前。糌粑,這是久美家招待拉吉僅有的食物嗎?拉吉不由分說,倒了一點白開水,拌了起來。

好吃,好吃。拉吉一邊吃,一邊說。

久美弟笑了。這時,久美媽進來了,一雙又紅又幹的手捧著剛剛煮熟的十隻雞蛋,放在拉吉和開拖拉機人之間。開拖拉機人撿起來,都放在了拉吉面前。久美媽拿起一隻雞蛋硬是塞進了開拖拉機人手裏。而後拿起一隻雞蛋,站在拉吉前面剝了起來,那雙手淨是骨頭了。拉吉站起來,攥住久美媽的手:不要剝了,媽媽,我不吃。拉吉知道,藏人沒有養小動物的習慣,像雞呀、鴨呀、鵝呀,成了漢人家庭的專利。而這裏,從沒來過一戶漢人。天知道這幾隻雞蛋是久美媽從哪兒弄來的。拉吉又端起碗特意大口大口地嚼起了糌粑:這個好吃,真的。

吃雞蛋。吃。久美媽又剝了起來。

拉吉再次站了起來。猛然地,她觸見了久美媽身後的木柱上的大照片:久美和媽媽兩人坐在拉吉此刻坐的床上,久美媽圍著一個新嶄嶄的幫典(現在的幫典舊得看不出顏色了),緊緊地挨著久美,久美幸福地笑著,牙齒整齊而潔白。這笑容正對著拉吉,像是真的就在拉吉的面前,像是他的眼裏只有拉吉。但是,他並不開口,拉吉又感到遙不可及。她看著久美,眼裏湧起了淚水,不知因為思念還是因為幸福。

窗外,有人在往犛牛的鼻子裏穿過一個三角形的圓木,犛牛沒命地掙脫著,人和犛牛扭在了一起。我去院子裏看看。拉吉說著,頭也不回地出來了,清風,吹幹了濕潤的眼睛。她看見前面及至天空的大山,溝壑像一條條雨線,從上而下,規則地伴有一些方孔。這些山可不是卵石和沙土構成的,更不是不由懸崖峭壁、大岩石構成。這蒼老的土山,像磁場一樣,使拉吉的心一陣陣發緊。山間那些規則的方形深孔,是不是從前豎起柱梁的地方?她想起久美的那個陶罐,在這深山裏是不是還埋藏著更多的秘密?是不是還埋藏著一個完整甚至是新鮮的世界?

這是我的姐夫。久美弟指著給犛牛鼻子上穿圓木的男人。男人朝拉吉笑笑,把犛牛拉得更遠一些。

我媽媽只有我和久美兩個兒子,現在她和姐姐住在一起。久美弟把一隻栓好了圓木的犛牛拽到拉吉身邊,指著圓木,這是乃久,種田的時候,讓犛牛轉方向的。

拉吉看著犛牛:在內地讀書時,有好幾次夢見我站在一個院子裏,身邊就有這樣栓著乃久的犛牛走來走去的。現在看來,那個夢像是預言。拉吉說著眼淚又湧了上來。她把臉轉了一個方向,前方雪白的羊群,悠然地走來。
那些羊也是我家的,你看,後面的牧羊人,是我的姐姐。久美弟指著羊群後面藏裙一飄一飄的女人。

夕陽已把大地、山脈染上了一層橙色。開拖拉機人說:走吧,天黑了,路更不好走了。

久美媽兩手拿著雞蛋,全塞進了拉吉的上衣兜裏。

月亮出來了,星星出來了,路邊溪水流動的聲音和拖拉機的轟鳴,使高原的靜寂更深更濃了。後來拖拉機停下了,一個年輕人上了車。久美弟和他一問一答地說了起來。年輕人是山裏的農民,去前面的水磨坊取糌粑。他想,這會兒准能磨完了。農民坐在車擋板上,腳伸出挺遠,拉吉的腿只能蜷曲著,稍一伸開,就碰到農民的腳了。月光裏,久美弟還是發現了這個秘密。他扶著車前的欄杆站起來,讓農民和他掉換了位置,久美弟雙腳小心地靠著車檔板,拉吉終於伸了伸快要麻木的雙腿。同時,一種被保護的甜柔情緒,溢滿了拉吉的精神。這時,她聞到了億萬年前古斯特海面那溫暖而濕潤的氣息。

這氣息裏似乎還隱隱地流動著經聲,經聲越來越清晰了,顯然敏珠林寺快到了。


敏珠林寺的側門關上了。久美弟從外牆敲開了一扇窗,然後回到側門,一個僧人吱吱嘎嘎地打開了門。拉吉走進沒有閂的房子,一道道月光透過窗簾瀉到了她的背包和藏桌上,斑斑駁駁的,像另一座宇宙。一會兒,久美弟端來了兩支蠟燭。

我想....我想看看久美住過的房間,可以嗎?

我的房間就是哥哥住過的。

那......我可以去嗎?

久美弟的房間,在措欽大殿後面的二樓上,他們經過一個很短的走廊,兩邊都是半掩的門,裏面的人在讀經,經聲浸染著黑漆漆的天地。也許剛剛他們在路上聽到的經聲,就是從這兒繚繞而去的吧?

久美弟的房間很小,只放了一張床,其他的,似乎是些雜物,在晃動的燭影裏,拉吉看不清。久美弟把蠟燭放在一個木臺上,轉身找出一個紙夾,拿出一疊紙一一地打開,鋪滿了整整一張床。都是些已完成或沒有完成的佛像,還有各種形體的梵文和藏文字母。

你有老師嗎?

哥哥教過我。

喜歡學嗎?

喜歡,我和哥哥都喜歡,哥哥的老師圓寂了,他就自己學習。

將來,你也會像你哥哥一樣,成為一個有學問的出家人。

在我們藏族人中,最有學問的差不多都是出家人。

拉吉醒了,聽見鳥兒吱吱是叫著,翅膀在樹稍間張開的撲撲聲。她揉揉眼睛,透過窗簾上面的一條縫隙,看見月亮還掛在天空,很滿,很亮。

嗚....嗚.....海螺號響了。拉吉猛然記起,這是敏珠林寺,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一座寺院過夜。第一次睡在一個沒有門閂的房子。她睡得很香,夢見的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林。像是羅布林卡。

拉吉穿上衣服,來到院子裏,久美弟已在火房裏為她準備了一大桶溫水。看她出來,笑了,指指那桶水,和僧人們去了措欽大殿。拉吉匆匆地洗臉、刷牙,也跟著進了大殿。僧人們在生死流轉圖前脫了鞋子,裸著腳恭敬地進去了,在門口,人人磕起長頭。每一個身影,都像是久美。

這時,一輛中巴停在了寺外。一隊朝佛團緩步進了敏珠林寺。在僧人們的早禱中,拉吉和大家一起,看過一個又一個佛殿。這裏塑造了久美,養育了久美,連酥油燈跳動的火苗都在吸引著她,使她感到憂傷而又依戀。她也很想像久美那樣磕一個長頭,可是,她還不習慣。只是雙手合十,仰望著坐在忉利天講經說法的佛陀和八大隨行菩薩。

朝佛團出了敏珠林大門時,村裏的孩子們蜂擁而上,他們已等些時候了。幾乎每個孩子都伸出了小手。一個穿著袈裟的尼泊爾藏族人,拿出一疊嶄新的一元一張的人民幣,不偏不倚地分給每個孩子,其他的人效仿著。拉吉的心不知是種什麼滋味。

朝佛團的車子揚起了塵土時,久美弟和久美的同學剛好跑出大門,手搭涼棚,遙望著這輛越來越遠的車子。其實,上車前拉吉很想對他們說一聲再見,她在他們身邊轉了好一會兒,可是,他們在頌經,拉吉終沒敢打擾。

小姐,您去哪里?

拉薩。

太好了,我們一路。

那......到羅布林卡時,麻煩您停一下。


是的,去拉蒙拉措已沒有了意義,她看清了自己的未來。或者說,她已打定了注意。

可是,久美的門鎖著,看守格桑頗章的老僧人說,他去了拉薩。


拉吉挪出羅布林卡。沿著起伏不平的公路向邊瑪央珍留給她的房子走去。到了北京路和青年路交口的地方,她停下了,想拐到民航看看,不知道去成都的班機都是幾點的,也該賣機票了。她猶豫了一會兒,又向家裏走去。

一晃假期就結束了。每一天,她都過得很忙碌,即使什麼也不做,她一個人面對四壁的時候,也是很忙碌的,不,不該叫忙碌吧?她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看,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坐著,她的心是沉穩的,寂靜的,充實的。有時她也看看書,看書時,她很專注,帕廓街那邊傳來幽咽的天琴聲,都影響不了她。有一次,她想起了大學畢業考試那些日子,她想,那時如果也能像現在這麼專心一意地讀書,考試成績可能會更好一些,說不定不需要男朋友走後門,也可能留校呢。

不過,做為一個女人,她最願意做的事就是轉帕廓街,每天早晨和黃昏有時還要加上中午,她都要轉上一圈,對於她來說,帕廓街永遠是新鮮的。雖然有些店鋪都是上百年的歷史了,可是,總覺得昨天和今天就不一樣,當然那門面、招牌,是一千年也不會變化的,變化的是裏面的商品。拉吉經常發現今天就比昨天多了一盞銅制的墨水瓶、一塊崗巴地毯、幾塊刻著各種吉祥物的經版、上好的馬鞍、尼泊爾土布......帕廓街永遠是新鮮的,就是一天中也有幾次變化:早晨磕長頭的人們遠道而來,胸前的牛皮和手裏的木板與帕廓街古老的石頭地面接觸的聲音,帶著羊或狗轉經的老人們嘴角潺湧的六字真言的聲音和手搖經筒的吱吱聲......融成一片宗教的霧靄。中午,各個商店的門打開了,大街上簇擁著各路世俗的人們,有康區的、阿裏的、後藏的,還有亞洲的、歐洲的、美洲的、大洋洲的甚至非洲的.....黃昏時,景致又變了。商店關閉,轉經的人們湧出一條人流,自右向左滾滾而行。兩邊的商品門前,出現了各種小攤床,有的賣舊衣服、有的賣專包糌粑的羊皮口袋,有的賣家織的毛氈,氆氌、廉價草帽,在大昭寺前面的香爐旁,還彙集著賣各色帳篷的人們......帕廓街是新鮮的,走遍內地,拉吉也沒發現一條這樣的街道。她喜歡它,離不開它。過去,和邊瑪央珍生活時,她只知道念書,從沒仔細逛過帕廓街,現在,她好像發現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但是,她的假期結束了。

她推開邊瑪央珍的院門時,一個女人拽了拽她的衣角,遞給她一封電報。她沒急於打開。進了屋裏,脫掉風衣,燒了一壺開水,泡了一杯茶,而後躺在床上,這時,她才打開電報。是他發來的,拉吉就知道是他發來的。他說,他已到了成都,他只能在成都接她,到了高原,怕是身體一時不行。但是,自從她走後,他沒有一天不在盼她。

第四章


一出機倉,潮乎乎的熱風撲面打來。這是另一片天地,和西藏完全不同,連風的氣味都不同。西藏的風,總是帶著淡淡的酥油和桑煙的氣味。而這裏,拉吉聞到了工廠的煙囪正在噴出什麼東西燒焦的氣味、黴爛的疏菜的氣味、還有男人的汗味、女人的廉價香水味。這是一種使人躁動的氣味。拉吉走上旋梯,看見他向她跑來,居然進了機場裏!


他把拉吉領到機場附近的竹林裏,每一叢竹林下,都擺著一張餐桌。他們在最裏面的一張餐桌前坐下了,一陣微風送來柔和的清香,原來,前面一片油菜花正在落去。

吃點啥子菜呀?一個女孩子把一張菜普放在了桌上。

他要了一盤臘肉回鍋,一盤青筍木耳肉片,一盤火爆雞腸,一碗酥肉湯。菜還要等一會兒才好,拉吉說:我先到那邊看看。

油菜田裏到處都是凋零的黃色葉瓣。拉吉踩著僅融一人的田壟向更深處走去,藕荷色的胡豆花也謝了,拉吉蹲下身子,撿起一瓣豆花聞了又聞,末了又撿起一瓣油菜花細細地聞著。

瞧,你的鼻子上沾了黃色,都快成蜜蜂了。

不知什麼時候,他跟了上來。還采了一根大麥,剝去了包在裏面的芯,嗚嗚地吹著:為什麼戰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

我小時候專愛吹這個。
這麼說你又回到小時候了?

只要看著你,我天天都像小時候一樣,沒有憂慮。

他們一起回到竹林下,菜剛好上來。

房子賣了嗎?

拉吉搖了搖頭。

他收斂了笑容,過了好一會兒,他繞過桌子,握起拉吉柔軟的雙手:我覺得一下飛機你就不太對勁,還在生我的氣嗎?他停了一會兒,拉吉不吱聲,他接著說下去,是的,我不喜歡西藏,那塊土地太貧瘠了。但是,你不代表西藏,你和那裏沒什麼關係。

沒關係?沒有邊瑪央珍媽媽,就沒有我第二次生命。說實話吧,在內地,我的心總是躁動,什麼也幹不下去,即使你在我的身邊。其實,那只不過是一種空虛、寂寞。活著和死去,沒什麼太大的分別。現在我才明白,只有在西藏,我的心才像個正常人一樣,踏踏實實的,甯寧靜靜的。

這麼說,你是想把青春和才華獻給新西藏了?他酸溜溜地眯起眼睛。

拉吉看著那片正在凋零的油菜花: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讓我感到害羞,我不過是想自私地救度自己罷了。

首发于《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