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瑞
从海拔五千多米的措拉山下来,像飞机降落似的,我的耳朵不好使了。听车里人说话,像蚊子在“嗡嗡”。
“在拉孜过夜吧,等天亮再赶路。”似乎有人在说话。
拉孜是日喀则附近的大县,尽管海拔三千九百多米,人丁还算兴旺。很容易地,我们找到了一家旅馆。
瞪大了眼睛看我的房间:洁白的床单、纯绵的印花枕巾、拖鞋、地毯、写字台、卫生间......我好像从外星回来,回到了我熟悉的家园。镜子前,看见自己满脸尘土,头发蓬乱,还有眼睛,又肿又红。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照镜子了,过去的生活于我,像一个幻景。
拉开窗帘,是与蓝天相接的连绵起伏,寸草不生的高山。让我想到七宝石组成的须弥山,想到南赡部洲的故事。突然,汽笛响了,窗前的公路上,一辆中巴缓缓地停了下来。有几个人上了车,我认出两个军人,还有一个僧人。就披上衣服,背起背囊,匆匆地跑了出去。先到了一家馒头店,居然有花卷,冒着热气呢,就买了两个,一边吃一边上了车。花卷都吃完了,那上海男人还没来,大家都在看我。我又下了车,狠狠地砸他的房门。
上海男人清清爽爽地出来了:“这么早就走?”
我没吱声。
车,开了起来。经过一家馄饨馆时,上海男人说他还没吃早饭,车就停下了。他就下车,坐在路边的餐桌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了馄饨。我看着司机:“拉孜温泉还有多远?”
“不远了,就在前面。”
“到了温泉,停一下车可以吗?”
“他也下车吗?”司机指着上海男人。
“他下车,我就不下去了。”
“你回日喀则怎么办?”
“听天由命呗。”
车又开了起来。没多久,出现了一座村庄,一片田地,再前面,便是连绵的大山,褐色的大山和田地之间,有几株刚刚绽绿的大树和一座旧石头房子。
“看见那些树了吗,那里就是温泉,看着挺近,你呀,走不了。”司机说着,放慢了速度。我背起背包,没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
一个骑着马儿的牧人摇摇晃晃地向温泉走去。一见我,就好奇地停下了。我掏出钱给了他,他就把缰绳递给了我,还扛起了我的背包。我骑着马向温泉走去。我回过头,上海男人正吃惊地探出身子,张着嘴巴,司机笑着启动了马达。
马儿慢悠悠地走着,走在田地之间的土路上。两三个藏人在田里忙碌着,前面的山下和田地之间的荒地里,有一匹青马,四只牦牛。马和牛的铃声,远远地传来,融入了路边的小河,河水很清。远处,白色的热气在升腾。绿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看清了石头房子不是一座,而是几座,被一道石墙围着;门前,一群女人在修理河岸,歌声嘹亮。我也唱了起来,对着高山,对着那片绿树。
温泉分两部分。大水池和小水池。一个女人先引我到了大水池的房里。冒着热气的水面,露出穿着上衣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选了另一边有四个池子的小房间,四周静静的,空无一人。我点点头,引我进来的女人伸出五个指头,我递给她伍元钱,她为我关上门,走远了。门,是由几条木板订成的,阳光从一道道隙间流进地面,斑斑驳驳的。我好像进了林中空地。当我脱掉鞋袜,脚踩地面时,温暖涌遍了我的全身。我是说,这地面是温热的。
靠着小窗子的池子最热,泉水顺着铁管不间断地流着。四个池子的温度依次递减。我先进了温度最低的靠着墙壁的水里,后来又选了一个较热的,这清清的,清清的温泉啊,怎么有这么大的浮力,好像举着我上升,升到没有一点烦恼和疲倦的地方。我从尼泊尔到绒布寺,又从珠穆朗玛大本营到协格尔客栈这一路的尘土,被冲洗得没有了一点痕迹……
就这么躺在温暖的泉里,煨桑的烟缕从窗子和木门的隙间挤了进来,我抬起头,透过天窗,看见蓝蓝的天空里,五彩的风马旗正在招展。我闭上眼睛,说:不,你今天必须回到日喀则,明天到拉萨,否则......唉,你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听从现实的安排。但是,刚一迈到地面,我就全身摊软了,恶心,头晕,无力,连拿起毛巾的劲都没有了。我躺在池子边的床上,心想,这回是走不了啦。过了好一会儿,我睁开眼睛。那位引我进来的女人,适时地提来一壶开水和一盒“康师傅”。
吃过方便面,我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背上了背包,看着人们双脚浸泡在我房间外面的天然温水里洗着衣服,真是羡慕,我身上的每件衣服都该洗了。可是,我还是走出了温泉。走在我刚刚骑马走过的土路上,迎面一个男人扛着耕犁归来。远远地一个僧人的红色袈裟一飘一飘地越来越近,他的后面是羊群。
天渐渐地热了起来,快晌午了吧?我站在公路上,打着手罩,望着开往日喀则方向的汽车。可是,在这条著名的“中尼”公路上,车子少得可怜。我汗流满面,试着向日喀则方向一步步挪着。路边出现了一座学校,偌大的门向路边投射出一片阴凉,我放下背包站在阴凉里喘息,并尝试着对一切开往日喀则方向的汽车招手。可是,一次次都是失望。尤其那些坐着“人民公仆”的车子,不管里面有多少空座,总是毫不犹豫地飞奔而过,掀起硝烟似的尘土。外国人包的车子倒好一些,一般都能停下来,让我看看里面,而里面总是连一个背包也挤不下了。学校的钟声响了,放学了,涌出的学生和老师,都停了下来,帮我截起了车。慢慢地,慢慢地开来了两辆大“解放”,后面装着满满的石板,是用来刻写大藏经的吗?没等我招手,第一辆车就停下了,车门上清晰地印着――札什伦布寺几个字。
佛教的慈悲,就这样又一次流向了我,我是说,我坐上了札什伦布寺的车。
完稿于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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