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還不到百天,又紅又皺的,赤裸裸地包在一條碎花線毯裏,身下壓著一張三十二開的方格紙,像從小學生的課本上撕下來的:好心人,把我的孩子養大吧。邊瑪央珍雖然不懂漢字
,但是,她懂把孩子放在岩佛像下的用意,就毫不猶豫地抱起了孩子。平生第一次,她沒有轉完林廓就回家了。她給孩子取了一個藏族名字:拉吉。
2
一晃,拉吉十九歲了。這一年,拉吉接到了內地一所醫科大學的入學通知書。也是在這一年,邊瑪央珍被送到了沙拉寺的天葬台。鷹鷲蜂擁而落,連一粒骨頭渣都沒剩下。她的的確確是一個好人:靈魂已飛向了善趣道。
3
拉吉越長越美了。從圖書館到教室,她的男朋友簡直寸步不離。連畢業分配,也想盡辦法把拉吉留在了這所大學的附屬醫院,唯恐分回西藏。命運也真詭秘,她的生身父親如果知道她已從棄兒變成了寵兒,會怎麼想呢?
拉吉對男朋友說:“我得回西藏一趟……”
“不是沒什麼親人了嗎?”
拉吉點點頭:“有一座房子,留著也沒什麼用了,還是賣掉吧,上了班,恐怕就沒時間回去了。”
“那.....我陪你。”
“你喜歡西藏?”
“我會喜歡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還是我自己回去吧。”
第二章
1
棉絮般的白雲洶湧而過,大地出現了茫茫雪山、又出現了褐色的寸草不生的石山、平頂石頭房子、抖動的五彩經幡,拉吉的眼淚不自主地流淌著。
2
第一個早晨,拉吉在藥王山的佛像下佇立,當年,邊瑪央珍就是在這兒救起了她。在邊瑪央珍媽媽的懷裏,一勺勺喝著犛牛奶長大的拉吉,怎麼也不能把西藏看成兔子不拉屎的荒野。這是吉祥的土地。沒有西藏就沒有她今天的生命。
轉完了林廓路,拉吉又沿著邊瑪央珍當年的足跡,到了拉薩三大寺、布達拉宮,後來,又去了羅布林卡。拉吉像所有的藏族人一樣,按正時針,依次進了格桑頗章、堅色頗章,轉到新宮的時候,就十二點二十五分了。守門人說:“剩五分鐘了,你看不完的。”拉吉笑了:“就讓我看五分鐘吧。”
剛走到歷代藏王的壁畫前,關門的時間到了。管理房間的僧人沒有催促,拉吉看過一間,他就鎖上一間。但是,每扇門上的一行梵文,都讓拉吉著迷。還是在邊瑪央珍領著她朝佛的時候,她就盯住這些梵文不放,她覺得好看,像彩畫。現在她覺得親切,她想起邊瑪央珍牽著她轉經的那些歲月,那些歲月在內地的霧靄裏已經模糊了,但是,在西藏透明的天空下,又顯現出來,清晰得就像邊瑪央珍還活著。可是,邊瑪央珍媽媽的確不在拉吉的身邊了,一種無依無靠的感覺冷不防地打來,她不由顫慄了一下。出了“甘丹曲果林”(達賴喇嘛講經說法的地方),便是露天的走廊,陽光毫無保留在灑在那行梵文上,光彩奪目。佛府門楣上的梵文,一定有它特殊的意義吧?可是,已經很少有人懂了,今天的人們都在急於學習漢語,英語,這種最早闡釋了佛經的古老語言,即使在印度也沒有多少人學習了。它們,會是拉吉眼裏永遠的迷嗎?
“這是金剛手的咒語,噢、嗎、咋、唄、呢、哄,是手裏拿著金剛的意思。”管理房間的僧人又指著另一扇門上的梵文,“這是文殊菩薩的咒語,噢、嘸、喔、吉、咻、瑞、蒙。”
“你認識梵文?”拉吉吃驚地看著轉身鎖門的僧人。
僧人點點頭。他們走出新宮时,一群安多的香客圍上了守门的僧人,擠著要進去。他說:“你們先吃午飯,別著急,下午三點半還開門。”他耐心地勸走了香客,轉身讓拉吉看紅漆大門上面的梵文:“這是時輪金剛的精萃。內含深而博大。”
“究竟是什麼意思?”
“簡單地說,是避邪。”
“你在哪兒學的梵文?”
“敏珠林寺。”
敏珠林寺是山南地區有名的寧瑪派寺院,邊瑪央珍活著的時候,天天說帶拉吉去那裏獻酥油,可是,邊瑪央珍老了,腿脚不灵便了,無法走完那些不通車輛的小路。她抱起拉吉那年就五十多歲了。在拉吉小時候的印象裏,敏珠林寺像是天上的宮殿,又美又搖不可及。
“現在到敏珠林寺還需要走很遠的路嗎?”
“要走十公里。不過,可以碰到拖拉機。”
拉吉笑了:“碰到拖拉機也好不了多少,能把身上骨頭都顛碎了。”
僧人也笑了。
拉吉看著僧人:“你叫什麼名字呢?”
“久美。在我們藏語裏是信仰的意思。”
走到格桑頗章的紅漆大門前,久美站下了:“我住在裏面。”
“我可以進去嗎?”
天空傳來了嘹亮的合唱,她抬起頭,原來格桑頗章上面在打阿嘎土,十幾個男男女女一邊敲打著房頂,一邊踩著均勻的步子。
久美也看了一眼打阿嘎土的人們。
“他們在唱什麼?”
“都是頌贊寺廟的歌。經書裏才有。請進吧。”久美說著進了側面的一座平房。他的家很簡單,一張床和一個長形靠坐簡單地搭在一起,直角擺放,另一邊立了一個舊得看不出顏色的木櫃,上面是蓮花生大師的塑像和一個裝有觀音菩薩的“革烏”,觀音菩薩穿著帶點的黃綢服,像剛從天空中走來。屋中間是一個方形的還沒來得及著色的藏桌。上面有兩個暖瓶,一個裝開水,一個裝酥油茶。久美給拉吉倒了一杯白開水,給自己倒了一杯酥油茶。
“為什麼給我倒白開水?”
“漢人喝不了酥油茶。”
“我是聞著酥油味長大的。”
“對不起。”久美又拿過一個杯子,剛要倒酥油茶,拉吉的手就蓋住了杯口,“你說對了,我還是喝不了酥油茶。”
久美笑了,從牆上摘下一個塑膠袋子,裏面裝的都是白紙,打開時,拉吉才發現,紙上是寫著字的,有短腳行書、長腳行書、行草,還有八思八文、珠匝體,六十四種藏文字體,幾乎樣樣都有。尤其用天降體寫的吐彌.桑巴紮頌贊松贊干布的四句詩,簡直是一幅迷宮圖。那四個韻,點得恰到好處,看起來有開頭,有結尾。
“你是怎麼寫出來的?”拉吉端在了眼前。
“這樣。”久美把一個銅制的舊西藏時使用的鋼筆水瓶從窗前拿到桌子上,取出裏面的一支細竹棍。拉吉發現蘸在墨水的一頭,尖尖的,並沒有儲藏墨水的地方,但是久美寫了下去,寫的是天降體的藏文。
“這是我自己做的筆。”
拉吉左看右看,末了,又拿起那張天降體寫的四句詩,端詳起來。
“送你了,”久美看見拉吉猶豫著想放下又捨不得的樣子,又說,“我可以隨時寫,沒事的時候,我就寫字。”
拉吉把紙小心地卷了起來,唯恐折了,這時,她的肚子“咕咕”響了。
“我得走了。”拉吉說著站了起來。
“不走,這裏吃飯。”久美指著藏桌。
拉吉又坐下了。久美進了里間的屋子,取出一盆白麵。
“你想做什麼?”
“犛牛肉餡包子。”
“我來和麵。”拉吉接過面盆。久美便拿起氣管子往煤油爐裏打氣,只聽“撲”的一聲,火著了,兩人一起忙了起來,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
3
週末的晚上,拉吉翻起了電話本。當羅布林卡映入他的視線時,她的手再也不動了。終於,她要通了格桑頗章的電話。但是,電話裏一片靜寂。難道有人拿起了電話,卻不想說話?
過了五分鐘,拉吉又撥。
“喂?是久美嗎?”
“是我。”
“我是拉吉。
“剛剛你來過電話,對嗎?”
“是啊,你為什麼拿起電話卻不說話。”
“我在磕頭,磕頭的時候不能說話。”
“那......你現在為什麼說話了?”
“我聽出是你的聲音。”
“說話了怎麼辦?”
“要重新磕頭。”
“剛才你磕多少個了?”
“一百多個。”
“久美,對不起了。”
“沒關係。”
“明天……是周日,你……有時間嗎?”
“有。”
“我去你那裏可以嗎?”
“可以,可以。”
4
一進羅布林卡的大門,打阿嘎土的歌兒紛紛揚揚。拉吉的心鋪滿了柔軟的歌聲。她穿過側柏、榆樹、杏樹、山丁子,在格桑頗章的黃色圍牆邊,久美看著她呢。“你給我等一下,我到新宮一轉就回來。今天我值班。”
久美腋下夾著一本厚厚的紫色封皮的精裝書,紅色的袈裟在微風中飄向一邊,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拐進了寫著時輪金剛精萃的紅漆大門。拉吉還是盯著前面,她的眼裏久美還在踽踽而行。
“走吧,我沒事了。”久美已經回來了。
“剛剛你不是還拿著一本厚書嗎?”
“放在新宮裏了,是《蓮花生本生傳》。”
“你常看嗎?”
“天天看。在藏曆十日和二十五日,是蓮花生大師的節日,他騎在太陽的光輪上,像騎馬一樣,和太陽一起出來。啟請他的人有多少,他就化身多少,使人們滿意。就是我們睡覺的時候,只要想蓮花生大師,他就會出來,他說;‘我從來不騙人。’”
“真的嗎?”
“真的。蓮花生說,‘我會把人從地獄裏救出來。’在赤松德贊的時候,每天派一個大臣迎請蓮花生,一位叫拉桑魯白的大臣,在雄巴地區與蓮花生相遇,吃飯的時候,沒有水喝,蓮花生就用手杖指著一塊石頭,不大一會兒,湧出了清涼的水,我們藏族人叫雄巴拉曲,就是盆中的聖水,普通人喝了能治皮膚病、頭痛、還能消除罪孽,讓人心善積德。”
“雄巴拉曲,遠嗎?”
“坐汽車十分鐘就到了。”
“我們能去嗎?”陽光穿過樹隙落在了拉吉仰視的臉上,她顯得蓬蓬勃勃的。
久美點點頭。
5
雄巴拉曲是一個不大的水池。水清清的,淡藍色,中間長了一棵柳樹。水邊有一個小房,裏面的經輪在水流裏日夜地轉著,隆隆聲在雄巴拉曲的四周散開,天地蕩漾著聖潔的寧靜。
一個老僧人坐在窗前讀著蓮花生的《中陰聞教得度》。看見久美和拉吉,他放下書,從水邊撿起葫蘆瓢,盛了滿滿的水遞給拉吉。
又清又甜,喝了幾口,拉吉遞給了久美。久美指著水裏:“你看,有魚呢!”
“啊--”拉吉看見幾條大魚就隱在柳樹下的蔭影裏,“還有紅色的呢!”
“你看見了紅魚?一般人是看不見的,看見紅魚,要有吉祥的事了!”
拉吉的心也像雄巴拉曲一樣,清清的,呈著浪漫的淡藍色。
久美領先進了雄巴拉曲的寺廟,裏面是蓮花生大師和他兩個明妃即門達熱瓦(孟加拉人)和康珠益西措傑(藏人)以及大師八個重要化身的塑像。寺廟被數不盡的蘋果樹環繞著,陣陣花香潺潺而來。久美把拾元錢放進佛像前,從木柱上取下兩條哈達,一條給了拉吉,一條恭敬地獻給了蓮化生大師。拉吉也學久美,向蓮花生大師獻上了哈達。這時,一種心曠神怡之感飄然而來,簇擁著她。可是,有什麼聲音拽住了她的目光。原來,久美一邊念著什麼,一邊對著蓮花生大師磕起了長頭。拉吉發現,久美已把她忘淨了,仿佛她從來就不存在。拉吉孤伶伶地站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疑視著久美,第一次發現,她和久美是多麼不同啊!她的眼裏湧出了一層水霧,她想起邊瑪央珍,她想念她,也許正因為她,她才喜歡久美。喜歡所有的藏族人。
“磕頭的時候,你在叨咕什麼呀?”拉吉跟著久美向覺木隆寺走去。它離雄巴拉曲一公里左右。
“蓮花生說,如果想念我,就念這幾句話,我就能聽到。”
“蓮花生真能聽到嗎?他能活這麼久嗎?”拉吉瞪大了眼睛看著久美。
久美勻速地向覺木隆寺走著:“蓮花生不死,蓮花生的容貌永遠如同八歲。”
覺木隆寺有七百多年的歷史了。這是一座格魯教派的寺院,裏面供了燃燈佛、釋迦牟尼佛、強巴佛和勝樂金剛,以及格魯教派各大師像。久美磕完頭,和拉吉在殿裏轉了一圈,又進了護法神殿。可是,看殿的僧人擋住了拉吉。這個護法神殿,是不許女人進的。是因為女人有不太潔淨(月經)的時候嗎?拉吉站在外面一邊尋思著,一邊好奇地看起這座寺院前面的殘垣斷壁:青色的大石頭七零八落地堆在牆裏,幾根腐爛的橫在房頂的木頭已成了V形,就要掉下來了,但是,房上那層降紅色還依然露著它毛茸茸的邊緣。
“邊瑪草七百多年了,還是沒什麼問題,你看木頭都不行了。”不知什麼時候,久美已經出來了。
他們向山下走去,那裏有條小路直通拉薩。山下有許多石塊堆成的錐形石堆,石堆上壓了一些風馬旗。有的風馬旗被風吹到了沙土上,久美走到沙土上撿起風馬旗,放在石堆上,用一塊大石頭壓好。
後面,來了輛汽車,拉吉使勁地招手。
“今天,我們的運氣很好,平時回來,遇不到車子。”
“是因為我們看見了那條紅魚吧?還是你剛剛供奉過三寶?”
6
回到羅布林卡,久美給拉吉倒了杯白開水,然後,小心地拿起裝著觀音菩薩的“革烏 ”輕輕地放在頭頂,拿到拉吉的面前,從後面打開。
觀音菩薩的背後擠著數不清的小紙包和幾尊佛像!
“裝了這麼多東西?”
“這是六種良藥。”久美小心地打開最外面的紙包,“心臟良藥肉蔻、肺臟良藥竹黃、肝臟良藥紅花、命脈良藥丁香、腎臟良藥豆蔻和脾臟良藥砂仁。”
說著,小心地包了起來,放在一邊,依次拿起了另一個紙包:“這是甘露丸,什麼病都治。”久美拿起一粒給了拉吉,又拿了一粒放進了自己的嘴裏,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一邊看著拉吉,“吃,吃。”看著拉吉把小小的藥粒放進了嘴裏,才又打開一個小包:“你知道什麼是鬼嗎?就是對人不利的東西,對人有利的我們叫神。這個藥是專壓制鬼的。”
下一個紙包裏,是個褐色的藥塊。久美小心地用指甲剝下一點點,放進了拉吉的嘴裏,又剝了更少的一點放進了自己的嘴裏:“吃了這個藥,以後做事能成功,就是說它會給你成就。”
“真的嗎?”
“真的。”
久美拿起了另一個紙包,拉吉意外地看見裏面只有一個小小的布片。
“這是寂護穿過的衣服的一角。”久美放到一邊,從“革烏”裏拿出了一個小銅像,拉吉認出是蓮化生大:嘴角兩綹上翹的鬍鬚,雙腿結跏趺坐,左手拿著頭蓋骨酒缽,右手持金剛杵,肩上露出一根骷髏摩杖。久美輕輕地把蓮花生大師的銅像放在拉吉頭頂,又放在自己的頭頂,然後拿起了另一個很小很小的合金像。
“這是五世達賴喇嘛送給比丘的釋迦牟尼像”
……
可是,拉吉並不覺得這些東西有多寶貴。她忍著,忍著沒有笑出聲。
“久美,這世上真的有須彌山嗎?”拉吉想起小時候,邊瑪央珍給她講的須彌山的故事。
“有。”
“在哪里?”
久美拿起筆,在一張白紙上算了又算:“在北面,在我們世界的北面。”
“北面?”
“我想一想,東南西北,就是在北面,沒錯。”久美說著又算了起來,“須彌山大約有這麼高,你看:”他把算出來的數字放在拉吉的面前--640000000M。
“須彌山的一半在水下。”久美把“革烏”重新裝好,在拉吉的頭頂放了一會兒,又用自己的頭舉著放回了原處。
拉吉像想不出什麼樣的家庭培育出了久美。
“久美,你的家在哪兒?”
“敏珠林寺附近,我對你說過,起初我在敏珠林寺出家。現在,我的弟弟還在。”
“也在敏珠林寺出家嗎?”
“就是。在魯嵋那邊,夏天太好了,山上什麼都有,樹啊,果子啊,還有陶器。”
“陶器?山上還長陶器?”
“陶器是挖出來的。”
“什麼樣子?”
“各種各樣,有的碎了,有的好好的。”久美說著從供佛的櫃子裏拿出一個很小的雙耳素色陶罐。“上次我回家拿來了一個,你看!”
第三章
1
拉吉一直認為須彌山只是一個傳說,就像希臘人心中的俄林波斯聖山一樣。但是在久美的心中,須彌山是真實的,真實得就像珠穆朗瑪一樣,有她自己的地理位置和高度。怎麼回事呢?即使他能解釋清,拉吉也未必能聽清。多年的大學教育,早已風乾了邊瑪央珍對她的精神滋潤。再說,邊瑪央珍從沒明瞭地說過什麼,她把選擇的權力留給了拉吉自己。
拉吉在床上翻來複去地睡不著,她打開燈,拿起六世達賴喇嘛的詩:
中央的須彌山王,
請你屹立如常。
太陽和月亮的運轉,
絕不想弄錯地方。
往那鷹難山上,
一步步地登攀。
雪水深成的水源,
在當拉山腰和我相見。
黑業白業的種子,
雖是悄悄地播下,
果實卻隱瞞不住,
自己在逐漸成熟。
故鄉遠在他方,
雙親不在眼前,
那也不用悲傷,
情人勝過親娘。
勝過親娘的情人啊,
翻山越嶺來到身旁。
.....
拉吉披衣坐了起來,渴望著在這個輾轉反側的夜裏,看見倉央加措神佛。那個大智大才之人啊!可是,她只看見屋角暗處邊瑪央珍用過的酥油茶桶,那木桶細細的,打出的酥油茶僅夠邊瑪央珍一個人喝。但是,邊瑪央珍只等來客人時才喝。平時,她喝的是磚茶熬出的淺褐色的水。那時,遠近的藏族人,都知道邊瑪央珍的手藝好。她縫的藏靴,針角又細又密,花色還多,不管是牧區姑娘還是農區姑娘都喜歡。可是,邊瑪央珍縫靴的速度越來越漫了。她的眼睛花了,花的很曆害,針尖總是紮她的手,她擠一擠針眼裏的血,又篷了起來。她從沒說過疼。她說:“你啊,拉吉,我死了,你可怎麼辦呢?縫靴子掙得這點錢,也就夠你上學花的,將來你可怎麼辦呢?等我死了,把這房子賣了吧,省著用,也夠辦婚事了。你啊,能找個信佛的男人就好了。我是看不見了,我老了,要不我們該去拉蒙拉措問問吉祥天母,她會告訴你的,別看你是漢族人,可是,我老了,拉蒙拉措也太遠了......”
2
拉蒙拉措在山南地區的加查縣,到了澤當,要換一次車,到了加查還要換一次車。可是,快要到澤當的時候,拉吉發現路邊插了一個藍底白字的牌子,上面是藏文,下面是漢文:由此去敏珠林寺十公里。
“師傅,請停一下車!”
“你不是去拉蒙拉措嗎,應該在澤當下車。”
“不,我去敏珠林寺!”
“去敏珠林寺?能走動嗎?這樣吧,你先去前面的村莊,那裏有個小學校,讓他們幫你找個拖拉機。”司機對拉吉指了指離路邊半公里遠的幾座房子。
村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拉吉看看周圍的房子,都不像學校。她又覺得全身都是勁,也許這兒海拔低一些,走吧!
原來村裏的人在後面的田裏幹活呢。一看見拉吉--這個穿著牛仔服旅遊鞋背著背囊的女人,都停下了活計,拉吉說:“請問,去敏珠林寺怎麼走?”人們都指指前方。前方,無雲的天空下,褐色的大山起伏連綿。
就向大山走去。忽然,後面上來了一群小孩子,孩子們的臉,從沒洗過似的,黑黑的,但潔白的牙齒在陽光裏投射出一道道光束,像一個個魔鬼。拉吉放開步子,也顧不得體力過早地消耗了。可是,孩子們叫喊著跟上了拉吉,只要她回頭,他們就狂喊一陣,伸出黑漆漆的小手,後來竟然向拉吉撇出了石子。石子落在拉吉的背囊上,發出悶悶的聲音。拉吉走啊走走啊,好不容易甩掉了孩子們,走出了田地。寸草不生的大山,在她的身邊起伏,沙石小路在山下無窮無盡地伸展著。
又出現了一個村子,這回拉吉躲著人走。但是,在一個叉路上,還是被幾個正在撚羊毛線的小孩子發現了,他們喊了起來,拉吉猛然停下,轉身也喊了一句:“去敏珠林寺怎麼走?”
一個高個兒小姑娘指了指拉吉的正前方,正前方,綿綿的褐色山頂的後面,出現了茫茫雪山。一陣清涼飄過,她擦去了汗水,趁孩子們楞楞地看著,拉吉走開了。幾秒鐘的沉寂後,孩子們又瘋狂地喊了起來,一邊喊一邊跑,伸出了一隻只小手。拉吉猛然地明白了:這些座落在路邊的村莊,也許經常有人走過,孩子們已習慣於得到路人的佈施了。但是,她實在沒有東西可拿出來,不,也許有一個。她想起早晨吃剩的一個花卷還在包裏,就拿出來,給了跑在最前邊的小姑娘。追上來的孩子們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花卷,再沒叫喊,有的還把黑黑的食指放進嘴裏吮了起來。也許他們猜出了拉吉能給予的只有這些了。
走啊,走啊,拉吉的背包越來越重了,路也似乎越來越不平了。汗水一個勁地從拉吉的臉上流到了衣服裏,她脫了外衣,掛在背囊的帶子上,還是熱。摸一下頭髮,裏面全是濕的,連拉吉柔嫩的手心都浸上了亮亮的汗珠。太陽像火一樣烘烤著大地和拉吉。雪山越來越清晰了,成了皚皚的一片,直抵藍天。如果沒有這雪山,沒有這天空,拉吉還能走下去嗎?
在前後望不到村莊,看不見一個人的地方,拉吉坐了下來,坐在山下一塊大岩石上,涼風絲絲地吹來,在她的發根、肌膚上迂回,她深深地喘過一口氣,迎著從敏珠林吹來的帶有酥油和香柏氣味的微風,她想,即使沒有這雪山沒有這藍天,也會走下去,即使再累,再難。前面的敏珠林寺,是久美出家的地方,久美就是從那裏走來的,久美也一定走過這條長路......如果久美知道了她在走這條長路,還到了敏珠林寺,看見了他住過的房子,會怎麼想呢?
突然,出現了沙沙的聲音。拉吉抬起了頭,一個男人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正從前面經過。男人的白襯衣變成了黑色,黑色的褲子沾了一層灰塵,成了土色,臉也是黑黑的,像上了一層黑脂,很油膩。對這個單身男人,拉吉一點也不怕,相反,她背上背囊,跟上了他的步子。她想,再出現村莊,就不用怕了。他們默默的走著,走路的沙沙聲。像是從地下發出的,使周圍更加空曠和靜寂了。突然,出現了拖拉機的突突聲。男人停下向拖拉機招手,拉吉也跟著上了車。車上兩個女人已看不出年齡了,她們的身上落了一厚層水泥(車上到處都是水泥)。為了不使背囊顛簸著落上更多的水泥,拉吉蹲在車上,緊緊地抱著背囊。車子一陣陣起伏著,水泥都掀了起來,硝煙似的落在拉吉和男人還有另兩個女人的身上、臉上。
拖拉機終於停下了。
“看見了嗎,那是敏珠林寺”男人說著跳下車,進了一扇大門。
拉吉和兩個一高一矮的女人一起下了車。兩個女人中的高個兒看了看拉吉:“那個男的是你老公嗎?”
看她氣哼哼的樣子,拉吉笑了,點點頭。
她定定地看著拉吉,又重複了一句:“那男人是你的老公嗎?”
拉吉知道這座忌妒的火山,正在噴出紫色的煙霧,就要爆發了。如果她繼續跟女人開玩笑,沒准要犧牲在火山底下了。就說:“老公?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火山沉寂了,並且接過了矮個女人手中的提包,看著拉吉:“她是我妹妹,她想幫你。”妹妹接過了拉吉身上的背囊,背在自己的雙肩上。好險啊。拉吉想。
走了一會兒,兩個女人進了一家食雜店,裏面跟地窖似的黑洞洞的。妹妹把背包放在了拉吉的手裏,上了一個又窄又髒的梯子,姐姐對拉吉指指門外小路的上面:“魯嵋在那兒,不遠了。”
拉吉看見高高的敏珠林寺正在俯視著這座村莊,又和村莊連在一起。不遠了,的確不遠了。她背上背包,沿著這條越來越濕的小路向上走去。一群男女在蓋房子,水就是從這些稀泥裏,流到了小路上,把小路弄濕的。拉吉蹣跚著挑乾爽地地方向上挪去。
敏珠林的紅漆正門緊緊地關著,拉吉敲了一會兒,裏面靜靜的。一個女人走來,對她指了指側面。原來,側面還有一扇門,大開著。拉吉的心怦怦地跳著,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接近了目的,她覺得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寺院裏靜悄悄的,兩層的措欽大殿,每扇窗上都掛著白底藍格的藏式窗簾,香布一飄一飄地散出經聲。措欽大殿的對面,是一排兩層的僧人宿舍,每扇門都關著。只有另一面一個單層的房子,開著門,門前放了幾隻木制的酥油茶桶,不遠處的水龍頭,正在一滴一滴地滲著水,周圍的石板都浸濕了。開門的房子一定是火房。拉吉想,又向四周環顧:哪間房子是久美住過的?如果久美在這兒多好啊!她側耳聽了起來,經聲又像是從僧舍這邊傳來的,她拍拍背囊,又拍拍身上的水泥灰,背起背囊上了豎在牆角的通向二層僧舍的木梯。梯子又窄又陡,兩邊的欄杆一個勁地掛著背囊上面的拉鎖。
拉吉先敲了第一扇門,沒有聲音。又敲了第二扇門,仍然沒有聲音。到了第三扇門前,她的手剛抬起,門就開了。僧人又白皙又瘦弱,眼睛大大的,看上去三十幾歲吧,袈裟紅得一塵不染。
“久美的弟弟在嗎?”
“不在,你哪里來?”
“內地。我是久美的朋友。”
“有事嗎?”
“我去拉蒙拉措觀湖,順路來魯嵋看看。不知道今天還有沒有去澤當的汽車?”
“可能沒有。”
“那.....有住的地方嗎?”
“跟我來吧,我是久美的同學。”
他們下了樓梯,僧人推開了一樓靠著木梯的房門。裏面很寬敞,四周都是單人床似的藏椅,每個藏椅前放著一張長形藏桌。窗簾擋著,屋裏有一點暗,但是,越發使拉吉感到寧靜、安全和涼爽。拉吉把包放到桌上:“太好了,這房間太好了。”她不住地微笑著,對這個僧人,對每個藏桌和藏椅,對窗,對門.....突然,拉吉的笑容凝住了。
“沒有門閂嗎?”
“你說什麼?”
久美的同學沒有聽懂。
拉吉也沒再問。坐在柔軟的泡沫藏椅上,剛剛一身的疲勞,一下子躲得無影無蹤了。她想起格魯教派的寺院,是不允許女人留宿的,幸好這是一座寧瑪派寺院,否則,這個晚上真不知該怎麼度過了。想到這兒,她又不自覺地笑了。拿出手帕擦了擦臉,手帕立時成了黑黑的一塊抹布。她看著久美的同學:“我得先洗洗臉。”
拉吉走進院裏,擰開了水龍頭。清水從她的十指間流過,從她的臉上滴落,但是清涼已從肌膚沁入了她的心。
“水是從前面的雪山引過來的,比城裏過濾過的水還要乾淨。”久美的同學說。
“是呀,天然的東西往往是最好的。”
突然,響起了汽笛聲。久美的同學笑了:“郵車來了,可能一會兒去澤當。”
“這麼說我今天可以走了!”
“到一次魯嵋不容易,看看措欽大殿再走吧。”
“我還想看看久美住過的房間。”拉吉說著站了起來。
措欽大殿的門緊關著。拉吉看見大殿的外牆左邊畫著生死流轉圖。全圖分內外四層:中心層繪鴿、蛇、豬(以表貪、嗔、癡);外層分白黑兩色(表善趣和惡趣);又其外層分上二,下三,共五段(上兩段表天界和人界,下三段正中表地獄,右表旁生,左表俄鬼);最外層繪盲人、瓦匠、猴、船、空宅、接吻、眼中箭、欽酒、采果、孕婦、臨產、老人和死屍(表十二緣起)。大殿外壁的右邊,是馬頭金剛、四大天王。拉吉剛走近天王手裏的天琴,門鎖就拉拉地打開了,僧人已撩起了門簾。
大殿正中,莊嚴地坐著金剛持,左邊為阿底峽從印度帶來的七尊合金塔,下邊兩排銅像,都是藏傳佛教大師。有薩迦五祖、夏魯派大譯師卻吉桑布、瑪爾巴的老師德魯巴
......拉吉驚訝於這些不同教派的大師,在這裏找到了相聚的機會。是的,他們能夠相聚,因為他們的目標是一個--佛界。大師們相聚時,天空是不是灑下祥瑞的花雨?拉吉一邊想像著,一邊向裏面走去,正中的佛殿裏,供奉著釋迦牟尼講經說法的塑像,兩邊為阿難和迦葉,前面為金剛手和馬頭明王,再兩邊是八大隨行弟子。他們神態各異,使拉吉仿佛置身於忉利天,不由自主地雙手合十。這是過去所沒有的。過去,她的精神世界被空洞的思想包得嚴嚴實實的。佛殿的右邊為護法神殿,共十尊塑像,都是寧瑪派的護法神。佛殿左邊還有一小殿,正中為高大的蓮花生大師像。兩邊是一千多個小塑像。拉吉仔細地看著每尊蓮花生大師,想起了久美在雄巴拉曲時頌禱的有關大師的經文。這時,她似乎有一點理解了久美對蓮花生大師的崇敬。
轉完佛殿,久美的同學沒有提久美的房間,拉吉動了動嘴唇,也忍住了。
又響起了汽笛聲。
“郵車要走了。”久美的同學說。
拉吉猶猶豫豫地背起了背囊。前面還有拉蒙拉措,很遠很遠的一段路呢。今天不走,說不定什麼時候才能有車子,可是......唉,走吧,理智一點。到了郵車旁,拉吉把背囊扔了上去。
“怎麼才回來,”久美的同學看著兩個剛剛上來的僧人,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看著拉吉:“這就是久美的弟弟。”
兩個僧人中更瘦削一點的,低下了頭,他的確有點像久美,雖然拉吉說不清是眼睛?嘴巴?還是形體?
“我今天不走了。”拉吉看著久美的同學。
久美弟馬上提起了拉吉沉重的背囊,背上自己的雙肩。
3
原來,久美的弟弟是從家裏回來。他說他的家坐拖拉機有兩個小時的路程。拉吉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現在,我們去你家,好嗎?”
“好。”久美的弟弟答應著出去了。
不大一會兒,拉吉就聽到了拖拉機的突突聲。
這是一條通向山裏的小路,是到敏珠林寺朝佛的人們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路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從山上滾下的大卵石。拉吉和久美弟並排坐在卡墊上,緊緊地拽著車擋板,可是,他們還是不時地給整個顛起來,拉吉很想問問路兩邊大山的名字,問問一直跟著他們的溪流的名字,問問他們村莊裏挖出來的那些陶器。可是,拖拉機轟隆隆的聲音,把拉吉的話都震跑了。
兩邊的山脈竟是由泥沙和卵石構成的。為什麼不是岩石山呢?很早很早以前,這兒是一片水域!幾乎每塊鵝卵石都在抑制不住地洩露了著這個秘密。拉吉的眼前出現了一片古海,無邊無際,深不可測。可是,拉吉被猛地顛了起來,她又想到了陸地與陸地的一次猛然地撞擊,這埋藏了億萬年的大地啊,從那時起,被自然之神毫不猶豫地舉出了水面。昔日的海底,已是陽光普照,普照陽光的清新的大地,誕生了人類,他們取妻生子,播種良田,製作陶器,天神親自來到他們之間,照撫,守護,成為他們的贊普......
天地靜靜的,靜得只有水聲。車停下了,停在水聲裏,水是從前邊的小溪引下來的,順著一個石槽,直擊小小的磨坊下面。
“裏面在磨糌粑,看看吧。”久美弟指指磨坊。
磨坊裏沒人。只有一個大石磨在水的衝擊下,緩慢地轉著,房頂上吊著一個錐形的氆氌袋子裏,裝了三分之一的青稞,下面的小口,對著石磨中間的圓孔,勻速地灑著炒熟的青稞,而後從石磨四周溢出,成了細細的粉末。這便是藏人日日離不開的糌粑。
開車人拎回了滿滿一桶水,往拖拉機裏倒呢。
“上了這個坡,再下去就到家了。”久美弟站起來,一邊活動著身子,一邊對拉吉說。
“咱們村子叫什麼?”拉吉說著跳上了拖拉機,坐在車擋板上,兩條腿一前一後地悠著。
“朵薩。藏語的意思是一個新鮮的朝佛地。”
“好名字。”拉吉向前面望去,除了這條與天空相接的道路,什麼也沒看見。她看看表,不知不覺地,已走了兩個小時了,坡那邊傳來了細細的鈴聲,許是馬兒或者騾子在吃草呢。
拖拉機已發動起來了,但是,剛開上去一點,又退了回來。久美弟跳下了車,在後面用力地推著,臉都累紅了,拉吉也要下車,可是,久美弟說:“別動,就要上去了。”
上了坡,果然出現了村莊--朵薩。朵薩像是大山的孩子,偎在山下剛剛泛綠的楊樹之間,吸吮著母親的奶汁。整個山谷沉浸在一種靜謐之中,這是令人心頭悸動的靜謐。已經失去光芒的太陽,把玫瑰色投在那裏,綻起一片憂傷之美。但是,拖拉機的轟鳴驚動了朵薩,孩子們從各個角落飛奔而來,圍著車子一邊跑,一邊喊。在石頭壘起的平頂房上,還出現了抱著孩子或牽著孩子的女人。她們好奇地盯著這邊。剛到第二家,拖拉機就停下了。院子裏幾隻犛牛停止了咀嚼,打量起了拉吉。一條大藏獒馬上警覺地站了起來,它簡直像一匹小馬那麼高,四個蹄子都是淺棕色的,身上的毛又亮又黑。
“不怕,拴著繩子呢。媽媽,有客人來了。”
拉吉這才發現牆角裏有個老太太,她放下牛糞餅,站直了身子。老太太個兒不高,比拉吉矮出半頭還多,頭髮全白了,大眼睛裏佈滿了血絲,久美長的可不像媽媽,沒有媽媽的眼睛好看,當然也沒像媽媽的眼睛這樣佈滿了血絲。老太太指指裏面的房子。拉吉走在前面。
一進房裏,是個露天小屋(藏語叫“恰莫”,空間的意思)。中間放了一台紡車,梭子旁還掛了一串幹鼻煙塊。“恰莫”裏開了左右兩扇門。右邊的門通向廚房。裏面漆黑的牆壁上畫著白色的海螺、吉祥結、法輪、金魚。拉吉開門看了看又關上了,回身打開左邊的房門。這是正屋,除了兩張床、活佛的照片,幾乎一無所有。
久美弟指指床,拉吉和開拖拉機人都坐下了。他轉身從一個櫃子裏取從兩隻碗,又從一個袋子裏盛出兩勺糌粑,散上一點白糖,放在了拉吉和開拖拉機人的面前。糌粑,這是久美家招待拉吉僅有的食物嗎?拉吉不由分說,倒了一點白開水,拌了起來。
“好吃,好吃。”拉吉一邊吃,一邊說。
久美弟笑了。這時,久美媽進來了,一雙又紅又幹的手捧著剛剛煮熟的十隻雞蛋,放在拉吉和開拖拉機人之間。開拖拉機人撿起來,都放在了拉吉面前。久美媽拿起一隻雞蛋硬是塞進了開拖拉機人手裏。而後拿起一隻雞蛋,站在拉吉前面剝了起來,那雙手淨是骨頭了。拉吉站起來,攥住久美媽的手:“不要剝了,媽媽,我不吃。”拉吉知道,藏人沒有養小動物的習慣,像雞呀、鴨呀、鵝呀,成了漢人家庭的專利。而這裏,從沒來過一戶漢人。天知道這幾隻雞蛋是久美媽從哪兒弄來的。拉吉又端起碗特意大口大口地嚼起了糌粑:“這個好吃,真的。”
“吃雞蛋。吃。”久美媽又剝了起來。
拉吉再次站了起來。猛然地,她觸見了久美媽身後的木柱上的大照片:久美和媽媽兩人坐在拉吉此刻坐的床上,久美媽圍著一個新嶄嶄的“幫典”(現在的幫典舊得看不出顏色了),緊緊地挨著久美,久美幸福地笑著,牙齒整齊而潔白。這笑容正對著拉吉,像是真的就在拉吉的面前,像是他的眼裏只有拉吉。但是,他並不開口,拉吉又感到遙不可及。她看著久美,眼裏湧起了淚水,不知因為思念還是因為幸福。
窗外,有人在往犛牛的鼻子裏穿過一個三角形的圓木,犛牛沒命地掙脫著,人和犛牛扭在了一起。“我去院子裏看看。”拉吉說著,頭也不回地出來了,清風,吹幹了濕潤的眼睛。她看見前面及至天空的大山,溝壑像一條條雨線,從上而下,規則地伴有一些方孔。這些山可不是卵石和沙土構成的,更不是不由懸崖峭壁、大岩石構成。這蒼老的土山,像磁場一樣,使拉吉的心一陣陣發緊。山間那些規則的方形深孔,是不是從前豎起柱梁的地方?她想起久美的那個陶罐,在這深山裏是不是還埋藏著更多的秘密?是不是還埋藏著一個完整甚至是新鮮的世界?
“這是我的姐夫。”久美弟指著給犛牛鼻子上穿圓木的男人。男人朝拉吉笑笑,把犛牛拉得更遠一些。
“我媽媽只有我和久美兩個兒子,現在她和姐姐住在一起。”久美弟把一隻栓好了圓木的犛牛拽到拉吉身邊,指著圓木,“這是‘乃久’,種田的時候,讓犛牛轉方向的。”
拉吉看著犛牛:“在內地讀書時,有好幾次夢見我站在一個院子裏,身邊就有這樣栓著‘乃久’的犛牛走來走去的。現在看來,那個夢像是預言。”拉吉說著眼淚又湧了上來。她把臉轉了一個方向,前方雪白的羊群,悠然地走來。
“那些羊也是我家的,你看,後面的牧羊人,是我的姐姐。”久美弟指著羊群後面藏裙一飄一飄的女人。
夕陽已把大地、山脈染上了一層橙色。開拖拉機人說:“走吧,天黑了,路更不好走了。”
久美媽兩手拿著雞蛋,全塞進了拉吉的上衣兜裏。
月亮出來了,星星出來了,路邊溪水流動的聲音和拖拉機的轟鳴,使高原的靜寂更深更濃了。後來拖拉機停下了,一個年輕人上了車。久美弟和他一問一答地說了起來。年輕人是山裏的農民,去前面的水磨坊取糌粑。他想,這會兒准能磨完了。農民坐在車擋板上,腳伸出挺遠,拉吉的腿只能蜷曲著,稍一伸開,就碰到農民的腳了。月光裏,久美弟還是發現了這個秘密。他扶著車前的欄杆站起來,讓農民和他掉換了位置,久美弟雙腳小心地靠著車檔板,拉吉終於伸了伸快要麻木的雙腿。同時,一種被保護的甜柔情緒,溢滿了拉吉的精神。這時,她聞到了億萬年前古斯特海面那溫暖而濕潤的氣息。
這氣息裏似乎還隱隱地流動著經聲,經聲越來越清晰了,顯然敏珠林寺快到了。
4
敏珠林寺的側門關上了。久美弟從外牆敲開了一扇窗,然後回到側門,一個僧人“吱吱嘎嘎”地打開了門。拉吉走進沒有閂的房子,一道道月光透過窗簾瀉到了她的背包和藏桌上,斑斑駁駁的,像另一座宇宙。一會兒,久美弟端來了兩支蠟燭。
“我想....我想看看久美住過的房間,可以嗎?”
“我的房間就是哥哥住過的。”
“那......我可以去嗎?”
久美弟的房間,在措欽大殿後面的二樓上,他們經過一個很短的走廊,兩邊都是半掩的門,裏面的人在讀經,經聲浸染著黑漆漆的天地。也許剛剛他們在路上聽到的經聲,就是從這兒繚繞而去的吧?
久美弟的房間很小,只放了一張床,其他的,似乎是些雜物,在晃動的燭影裏,拉吉看不清。久美弟把蠟燭放在一個木臺上,轉身找出一個紙夾,拿出一疊紙一一地打開,鋪滿了整整一張床。都是些已完成或沒有完成的佛像,還有各種形體的梵文和藏文字母。
“你有老師嗎?”
“哥哥教過我。”
“喜歡學嗎?”
“喜歡,我和哥哥都喜歡,哥哥的老師圓寂了,他就自己學習。”
“將來,你也會像你哥哥一樣,成為一個有學問的出家人。”
“在我們藏族人中,最有學問的差不多都是出家人。”
拉吉醒了,聽見鳥兒“吱吱”是叫著,翅膀在樹稍間張開的“撲撲”聲。她揉揉眼睛,透過窗簾上面的一條縫隙,看見月亮還掛在天空,很滿,很亮。
“嗚....嗚.....”海螺號響了。拉吉猛然記起,這是敏珠林寺,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一座寺院過夜。第一次睡在一個沒有門閂的房子。她睡得很香,夢見的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林。像是羅布林卡。
拉吉穿上衣服,來到院子裏,久美弟已在火房裏為她準備了一大桶溫水。看她出來,笑了,指指那桶水,和僧人們去了措欽大殿。拉吉匆匆地洗臉、刷牙,也跟著進了大殿。僧人們在生死流轉圖前脫了鞋子,裸著腳恭敬地進去了,在門口,人人磕起長頭。每一個身影,都像是久美。
這時,一輛中巴停在了寺外。一隊朝佛團緩步進了敏珠林寺。在僧人們的早禱中,拉吉和大家一起,看過一個又一個佛殿。這裏塑造了久美,養育了久美,連酥油燈跳動的火苗都在吸引著她,使她感到憂傷而又依戀。她也很想像久美那樣磕一個長頭,可是,她還不習慣。只是雙手合十,仰望著坐在忉利天講經說法的佛陀和八大隨行菩薩。
朝佛團出了敏珠林大門時,村裏的孩子們蜂擁而上,他們已等些時候了。幾乎每個孩子都伸出了小手。一個穿著袈裟的尼泊爾藏族人,拿出一疊嶄新的一元一張的人民幣,不偏不倚地分給每個孩子,其他的人效仿著。拉吉的心不知是種什麼滋味。
朝佛團的車子揚起了塵土時,久美弟和久美的同學剛好跑出大門,手搭涼棚,遙望著這輛越來越遠的車子。其實,上車前拉吉很想對他們說一聲再見,她在他們身邊轉了好一會兒,可是,他們在頌經,拉吉終沒敢打擾。
“小姐,您去哪里?”
“拉薩。”
“太好了,我們一路。”
“那......到羅布林卡時,麻煩您停一下。”
5
是的,去拉蒙拉措已沒有了意義,她看清了自己的未來。或者說,她已打定了注意。
可是,久美的門鎖著,看守格桑頗章的老僧人說,他去了拉薩。
6
拉吉挪出羅布林卡。沿著起伏不平的公路向邊瑪央珍留給她的房子走去。到了北京路和青年路交口的地方,她停下了,想拐到民航看看,不知道去成都的班機都是幾點的,也該賣機票了。她猶豫了一會兒,又向家裏走去。
一晃假期就結束了。每一天,她都過得很忙碌,即使什麼也不做,她一個人面對四壁的時候,也是很忙碌的,不,不該叫忙碌吧?她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看,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坐著,她的心是沉穩的,寂靜的,充實的。有時她也看看書,看書時,她很專注,帕廓街那邊傳來幽咽的天琴聲,都影響不了她。有一次,她想起了大學畢業考試那些日子,她想,那時如果也能像現在這麼專心一意地讀書,考試成績可能會更好一些,說不定不需要男朋友走後門,也可能留校呢。
不過,做為一個女人,她最願意做的事就是轉帕廓街,每天早晨和黃昏有時還要加上中午,她都要轉上一圈,對於她來說,帕廓街永遠是新鮮的。雖然有些店鋪都是上百年的歷史了,可是,總覺得昨天和今天就不一樣,當然那門面、招牌,是一千年也不會變化的,變化的是裏面的商品。拉吉經常發現今天就比昨天多了一盞銅制的墨水瓶、一塊崗巴地毯、幾塊刻著各種吉祥物的經版、上好的馬鞍、尼泊爾土布......帕廓街永遠是新鮮的,就是一天中也有幾次變化:早晨磕長頭的人們遠道而來,胸前的牛皮和手裏的木板與帕廓街古老的石頭地面接觸的聲音,帶著羊或狗轉經的老人們嘴角潺湧的六字真言的聲音和手搖經筒的“吱吱”聲......融成一片宗教的霧靄。中午,各個商店的門打開了,大街上簇擁著各路世俗的人們,有康區的、阿裏的、後藏的,還有亞洲的、歐洲的、美洲的、大洋洲的甚至非洲的.....黃昏時,景致又變了。商店關閉,轉經的人們湧出一條人流,自右向左滾滾而行。兩邊的商品門前,出現了各種小攤床,有的賣舊衣服、有的賣專包糌粑的羊皮口袋,有的賣家織的毛氈,氆氌、廉價草帽,在大昭寺前面的香爐旁,還彙集著賣各色帳篷的人們......帕廓街是新鮮的,走遍內地,拉吉也沒發現一條這樣的街道。她喜歡它,離不開它。過去,和邊瑪央珍生活時,她只知道念書,從沒仔細逛過帕廓街,現在,她好像發現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但是,她的假期結束了。
她推開邊瑪央珍的院門時,一個女人拽了拽她的衣角,遞給她一封電報。她沒急於打開。進了屋裏,脫掉風衣,燒了一壺開水,泡了一杯茶,而後躺在床上,這時,她才打開電報。是他發來的,拉吉就知道是他發來的。他說,他已到了成都,他只能在成都接她,到了高原,怕是身體一時不行。但是,自從她走後,他沒有一天不在盼她。
第四章
1
一出機倉,潮乎乎的熱風撲面打來。這是另一片天地,和西藏完全不同,連風的氣味都不同。西藏的風,總是帶著淡淡的酥油和桑煙的氣味。而這裏,拉吉聞到了工廠的煙囪正在噴出什麼東西燒焦的氣味、黴爛的疏菜的氣味、還有男人的汗味、女人的廉價香水味。這是一種使人躁動的氣味。拉吉走上旋梯,看見他向她跑來,居然進了機場裏!
2
他把拉吉領到機場附近的竹林裏,每一叢竹林下,都擺著一張餐桌。他們在最裏面的一張餐桌前坐下了,一陣微風送來柔和的清香,原來,前面一片油菜花正在落去。
“吃點啥子菜呀?”一個女孩子把一張菜普放在了桌上。
他要了一盤臘肉回鍋,一盤青筍木耳肉片,一盤火爆雞腸,一碗酥肉湯。菜還要等一會兒才好,拉吉說:“我先到那邊看看。”
油菜田裏到處都是凋零的黃色葉瓣。拉吉踩著僅融一人的田壟向更深處走去,藕荷色的胡豆花也謝了,拉吉蹲下身子,撿起一瓣豆花聞了又聞,末了又撿起一瓣油菜花細細地聞著。
“瞧,你的鼻子上沾了黃色,都快成蜜蜂了。”
不知什麼時候,他跟了上來。還采了一根大麥,剝去了包在裏面的芯,嗚嗚地吹著:“為什麼戰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
“我小時候專愛吹這個。”
“這麼說你又回到小時候了?”
“只要看著你,我天天都像小時候一樣,沒有憂慮。”
他們一起回到竹林下,菜剛好上來。
“房子賣了嗎?”
拉吉搖了搖頭。
他收斂了笑容,過了好一會兒,他繞過桌子,握起拉吉柔軟的雙手:“我覺得一下飛機你就不太對勁,還在生我的氣嗎?”他停了一會兒,拉吉不吱聲,他接著說下去,“是的,我不喜歡西藏,那塊土地太貧瘠了。但是,你不代表西藏,你和那裏沒什麼關係。”
“沒關係?沒有邊瑪央珍媽媽,就沒有我第二次生命。說實話吧,在內地,我的心總是躁動,什麼也幹不下去,即使你在我的身邊。其實,那只不過是一種空虛、寂寞。活著和死去,沒什麼太大的分別。現在我才明白,只有在西藏,我的心才像個正常人一樣,踏踏實實的,甯寧靜靜的。”
“這麼說,你是想把青春和才華獻給新西藏了?”他酸溜溜地眯起眼睛。
拉吉看著那片正在凋零的油菜花:“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讓我感到害羞,我不過是想自私地救度自己罷了。”
首发于《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