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1日星期日

朱瑞: 前往隆德寺

位于锡金冈托克附近的隆德寺    朱瑞摄于2013年2月

那是一个接近黄昏的时刻,我和达尔吉坐上开往锡金首府冈托克的吉普车。我一生喜欢吉普,因为坐吉普就不会晕车,许是座位高的原故吧。而喜马拉雅一带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吉普。从西里古里到大吉岭,我们乘的是吉普,现在,从大吉岭到冈托克,还是吉普,并且坐在最前排。当然,这一切得感谢凯度顿珠先生,是他帮我们买的这个车票。


公路两边,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经幡,简直目不暇接。有的挂在浓密的松林之间;有的高高地横着公路的上空,像彩云,像晚霞,把路两边的绿色,映得一片绚烂。而路边的旗幡,更是美得惊人。

“像是到了图伯特!”我跟身边的达尔吉叨咕。

“是啊,有种回到家乡的感觉。”达尔吉说。

其实这里离达尔吉的家乡阿坝还很远。具体地说,锡金位于喜马拉雅深处,西部与尼泊尔为邻,东部与不丹为邻,南部与印度的西孟加拉省为邻,东北部与图伯特为邻。不过,今天的锡金,已属于印度的一个邦了。

达尔吉的这种感觉,是有历史原因的。远在图伯特帝国时期,锡金是图伯特的一部分,后来,虽为独立王国,但依然在图伯特的保护之下,而锡金境内的寺院,也都直接由图伯特的各大寺院管理。其王室成员,也素有到图伯特做官的传统。比如图伯特的车仁家族,就是来自锡金王室,确切地说,车仁老爷是锡金国王索多南嘉的长子,但是,他把王位让给了弟弟扎西南嘉(Tashi Namgyal),选择留住图伯特,还得到了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赏识。后来,车仁少爷晋美,又与图伯特贵族察绒家族的小姐仁青卓玛结婚。再后来,十四达赖喇嘛尊者流亡,车仁家族也跟随流亡到了印度。其中车仁晋美和仁青卓玛,始终献身于流亡社区的教育事业。

再说锡金公主库库拉(Kukula),后来嫁给了图伯特的江孜宗宗本。虽说公主仅仅为宗本夫人,但其生活,比从前在锡金王宫里还要华美和诗情。据说,当她在清波荡漾的湖面享受自然时,可以喝到最好的法国葡萄酒,而她的饭桌上的餐具,连杯垫都是黄金而制……总之,锡金和不丹的王室,都喜欢与图伯特的贵族通婚。不过,十九世纪中叶,由于东印度公司的插手,锡金渐渐失去了包括大吉岭在内的一些领土,不丹也失去了包括噶伦堡在内第斯塔河以东的大片土地。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北京宣称:“中国人民解放軍一定要解放包括西藏、内蒙、海南、台湾在内的中国领土。” 1950年10月,中国军队进攻昌都,图伯特战败。从此,整个喜马拉雅地区的政治、经济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化。

1950年12月,印度和锡金签订了“和平条约”,规定锡金为印度的“保护国”,印度控制锡金的国防、外交、经济等大权。1975年,印度军队又解散了锡金国王的宫廷卫队,软禁了锡金国王。同年4月10日,锡金议会通过决议废黜国王。4月14日,锡金又举行“全民投票”,把锡金变为印度的一个邦。

中国以“解放”为名,占领了图伯特,印度以“全民投票”为名,占领了图伯特的保护国锡金。所以,中国方面一直拒绝承认印度对锡金的主权,因为锡金这块肥肉,没有吃到他们的嘴里。直到2005年,中国出版的地图,才不再把锡金标示为独立国家。

太阳渐渐向西偏去,天地越发柔和了,道路两边出现了稀稀拉拉的木头房屋,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挂着盛开的鲜花,恬适安宁。虽然锡金已为印度的一部分,但是,这里与印度本土,无论是地理还是人种,都有着很大的差异。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淡淡的咖喱气味,而是树叶的气味、河流的气味,还有焚香的气味。一些店铺门前,还挂着薯条、油炸麻花…….我们的车停在了一个茶屋前,司机说,喝茶时间到了。

一下车,我的耳朵就不好使了,听人们说话,像是蚊子在“嗡嗡”,有种飞机降落时的感觉。看来,这里的海拔一定不低了。我走到斜对过一个相对安静的餐馆里。那主人正在掀开锅盖,原来是一锅刚刚蒸熟的土豆馍馍,十个卢比五个,我立刻买了一盘儿。其实,我是一点也不饿的,就为了尝尝拉萨的味道,为了让往事,像这蒸气一样,渐渐升起。我端着那盘馍馍,坐在了一个靠窗的餐桌旁,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陶罐,好看极了,我于是打开盖子,哇,里面是辣椒,用水调拌的典型的藏式辣椒!

“您去哪里?”坐在我旁边吃馍馍的妇人用英语问我。

“冈托克。”停了一忽儿,我又解释道,“是去隆德寺。”

“去隆德寺的话,不必到冈托克,半路下车就可以了。”妇人说。

“在哪里下车呢?”我问。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妇人很是热情。

“您是锡金人?”我又问。

“不,我是康巴。”妇人说。

我们的吉普车又开动了。迎面而来的是三个图伯特白塔,四周生着绿苔,像是很古老了。路旁尽是松林,松林之间,飘动着如缕的经幡,还有一座又一座的木桥,那桥头和桥梁上,都飘动着经幡。

天渐渐黑了下来,前方的一切糢糊了,只有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偶尔水的“哗哗”声和经幡的颤动声。大约又走了一个小时左右吧,前面出现了昏暗的灯光,和几个摆地摊的小商小贩。原来,这是一个岔路口,那个跟我说过话的康巴,突然喊了起来,让司机停车。接下来她就转向我,说:“到了,看到那条上山的路了吗?那就是通往隆德寺的路。”

司机停下了车,大家七嘴八舌地用英语跟我说开了,也有几个人跟达尔吉说起了藏语,总之,都是告诉我们:白天的话,租车去隆德寺要五百元,不过,现在是晚上,给四百元就可以了,多了不给。

司机还好心地为我和达尔吉租了一辆车子,告诉我们:“只给三百元就可以了。”

沿着漆黑的山路,我们一直向深山走去。我摇开车窗,清风卷了进来,带着湿润的雾气,我的每个毛细血管都被滋润着。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吧,出现了稀稀落落的灯光和一些房屋,而迎面,还有一个带有金顶的大门,两边是八吉祥,最上面是两只金色小鹿守护的法轮。

几个持枪的军人出现在了门前,寻问我和达尔吉的护照,我立刻拿了出来,达尔吉没有护照,只有一个难民证件,不过,军人点点头,朝我们笑笑,放行了。

“为什么隆德寺有军人守门呢?”我忍不住问达尔吉。

“可能因为嘉华噶玛巴法王的帽子在这里吧?而夏玛巴又认定了一个,他们都想得到这个帽子吧?”达尔吉说。

进了寺院,我们的车子大约又开出了五六分钟吧,这才停在了一个亮着昏暗的灯光的旅馆前,我跟司机说:“这家旅馆就在路边,有点吵吧?”

司机很是好脾气,问我:“你到底要住哪家?这里的旅馆很多。”

“安静一些的。”我说。

司机又调头往回走,到了大门口,又往高处开了一两分钟,出现了一扇铁门,写着“桑杰旅馆”。里面是个很大的院子,房子在紧里面,看上去还安静。然而,狗叫了起来,叫得很凶,把里面的人都叫了出来。于是,我和达尔吉跟司机告别。但司机说:“我不走,等到你们看过房子,真的喜欢这家旅馆我再走。”

我还从没有见过如此善心的司机。不要说在中国,就是在印度,也少之又少。但达尔吉说:“这样的事儿在过去的图伯特,随处可见,不过,现在不行了,自打汉人来了,我们藏人也变了。”

一看房子,我就点头了,别的不说,那雪白雪白的被子,卫生间里的热水,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一下子把我征服了。

不过,第二天早晨,我偶然发现,这旅馆的门廊里,居然挂了一排中国画家的赝品。如陈逸飞的《山地风》,王胜利的《高原盛会》,潘世勋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不要说赝品,就是真品,也是很秀的,我说的秀是作秀的秀。



摘自我的长篇纪实《被消失的国家》第三章 冈托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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