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日星期六

萨迦


的封面设计:上面的幡,来自我在拉朋巴布山的影;下面的湖,来自我的拉蒙拉措影;之,是我的两张摄影合在一起的作品。另外,此原名《住在日直卡村》被出版社改为这个时髦的名——《撩开神秘的面》后,已不再如我所愿,尤其那个“神秘”的“秘”还写错了。好在,明年将重新出版,今天,也算提前做了广告。借此,节选这本书中的一篇散文,与读者分享我在西藏的一段,清美如水的往事。——朱瑞







萨迦


“去哪里?”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抬了起头,四个康巴正在路边一家“陕西馒头店”门前吃着米粥和包子,他们的视线也许早就对准了我——大路上唯一的行人。

“萨迦。”我停下了脚步。

“一起走吧。”四个人异口同声。

“也好。”我停了下来,“也来碗米粥吧,有馒头吗?”

“有,有,里面坐。”陕西老板娘热情地出来了。

和四个康巴走在一起,我这个北方女人,也瘦小得如同一只蚂蚁了。就悄悄地打量起他们头上那耀眼的红色“扎绣“,还有扛在肩上的几个翻着毛飘着膻味的牛皮包。怎么看,这几个人都有点像西部电影里出没无常的盗匪。跟着他们,还真有点后悔了,想躲开,又没有机会。

“去萨迦干什么?”其中的一个看着我。

“朝佛。你们呢?”

“买旧货。萨迦的东西好,都是真的。”宽厚有力的声音。

八点钟,车开了。响起了六字真言和念珠的声音。我回头,那四个男人都闭上了眼睛。他们也在念诵六字真言吗?我的视线转向窗外,日喀则的房屋渐渐地隐去了,迎面是后藏的荒野。干枯的河床里,走着一个穿着咖啡色氆氇丘巴的牵马人,河床之上是曲曲折折的盘山公路,公路之上是层层迭迭的褐色山峦,山峦之上是这个世界上再难见到的水晶般清澈的天空。

三个小时过去了,路边出现了草地、牦牛、羊群和几座祥布飘动的石头房子。 车,停下了,有的人进去吃糌粑,有的坐在草地上喝起了随身带的酥油茶和青稞酒。看着那四个康巴进了房里,我躲在了一边。这时,有人轻轻地碰我:“一起吃饭吧?”我转身,是一个不相识的拉萨男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孩子。“这是我妹妹。我们去萨迦朝佛。”男人解释道。

我们三个坐在了草地上。哥哥和妹妹把他们随身带的包子,水果放在我的身边。我说,:“你们吃吧,我也带午饭了。”可妹妹不断地把糖果放进我的嘴里,哥哥在一边笑。牦牛也笑羊群也笑,不远处的房子前,一对夫妻:男人坐在矮木椅上,女人站在背后,梳理着他那森林般的长发,也在看着我们笑。

车又开动了。绿色少了,山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瘦弱的羊群在石头之间苦苦地寻找着食物,风沙里的牧羊娃干涩地坐在石头上向我们招手,向着荒漠里这些难得一见的生命问候。我们的车呜呜地吼着爬坡,比登喜马拉雅还难。终于,大家欢呼起来,在山顶,五彩经幡飘动的地方,撒下了雪片似的风马旗咒符。

翻过了这一路最高的山,远处现出一片废墟,我的心不自觉地涌上了凄凉。近了,才看出是一幢幢灰色的房子。红白蓝色的竖条在灰色的墙上自上而下。同车的人说,这是佛教里三个菩萨,即观音,文殊,金刚手的象征。又有人说,是萨迦教派的象征。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每一种解释都适宜这片不同寻常的土地。你看,房顶上牛粪饼堆起的褐色,和黑色的窗棂上抖动的祥布,和每一扇门楣上的牛头,和门上的雍仲符号,和谐成一片神秘和苍凉。

我想起《西藏风土志》所引用的一首萨迦民歌:“……莫要鄙视萨迦, 佛阁为其增光,内藏经卷珍奇,难道不是宝地?”

车拐进了萨迦县招待所的院子,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坐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一看见这辆蹒跚的汽车,就蹙起双眉。三个人都二十几岁吧,满脸的疲倦和风尘使他们显得无精打彩的。但是,他们穿着这个世界上最精制的旅行服,眼睛闪动着某些现代的东西。我在他们身旁停下了脚步:“你们,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一个男人从石头台阶上站起来:“我是新加坡人,他俩是日本人。我们从尼泊尔过来,想去日喀则,可是,到了这里,找不到车了。”

“一起走吧。”

他又看了看这辆破旧的大客车,没说什么。那两个日本人淡漠地坐着,看也没看。这时,和我在草地上吃饭的哥哥和妹妹一起来了,妹妹拉起我的手,跟着管理人进了二层最里面的房间:“住这儿,每宿十五元。”

我看看同伴们,除了那哥哥和妹妹,又加进了拉萨来的母女,算上我,一共五个人,五张床。我跟着管理人走出来:“男女住在一起吗?”

“是呀,这是萨迦最好的房间了。”

回到房间,那拉萨来的母女已拿出糌粑,倒上了酥油茶,哥哥和妹妹正在吃羊排。大家都邀我吃饭,哥哥早已把一大块风干的羊排,放在了我的床边。

“你们留着吧,我想吃面条或者米粥,只要不是干的就行。”

“萨迦寺旁有一家饭店,试试吧。”哥哥指点着。

走出招待所,来到了萨迦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商店,在这里,只是随意地在灰色的墙开了一个小门,不细看,还以为是普通的住家呢。可是,里应有尽有,氆氇, 藏靴 ,武都(牧羊鞭), 家织的围裙,酥油……我吃力地从一个商店走到另一个商店,尽管很近,我还是不得不坐在店门前,歇一歇,再歇一歇。据说,这里海拔4200多米。山脉寸草不生,低谷寸草不生。只有仲曲河孤单地流淌着,人们仅仅靠这一条小河生存吗?而丰厚的萨迦文化,就是从这里流向藏域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流到了蒙古和中原,那仲曲河两岸,曾经的有如童话般的繁华哪里去了?

终于来到了萨迦寺旁的餐馆。低矮的木椅上铺着鲜艳的卡垫。红色的木柱中间是一个个长形的藏餐桌。屋里又温暖又舒适。刚坐下,一个女孩子就来到了我的身旁,二话没说,先倒了一杯酥油茶。

“有面条吗?”

她点点头。看得出,他是这个饭店的厨师,收款员,服务员……跟着她,我来到了厨房,我说,“我不要肉。”她吃惊地看到我,“你怎么吃?”我看了看四周,终于发现了几个差不多风干了的青椒,说,“把这个切成丝,放进煮好的面条里,再加上一点点盐巴,可以吗?”

自从离开拉萨,这是最可口的一顿饭了。

吃完饭,我似乎有了一点劲儿,就一步步向着山上的寺庙走去。有寺庙的地方,就有安全,自从我第一次看见大昭寺以来,我就有了种感受。可是,上山的路,太难了。每走一步都要休息一会儿。到了山上,我居然倒在了寺庙前。迷迷湖湖地转了寺庙,什么也没记住。下山时,仲曲河边,一群孩子包围了我。我左右躲闪,也没有冲出包围。那一双双小手,一会儿指指我的照机,一会儿指指我的钱包,乞求着。

现在,只有萨迦南寺尚存。南寺在仲曲河南岸的平地上,始建于1268年, 正值萨迦派领袖八思巴取得了西藏地方政教统治地位之际。因此规模也较大,除了修有坚固的寺墙,还修建了四个城堡和四个角楼,这在西藏古建筑中独具一格。

此刻,大门已关闭,香客们还在按顺时针一圈圈地转着,向佛主,敬献着西藏人那亘古不变的虔诚。

回到招待所,已是黄昏了。微弱的烛火照亮了房间,原来同屋的四人都回来了。一看见我,拉萨的女孩子指着那位哥哥:“他给你打来了白开水。看你的嘴唇干裂的,快喝一点吧。”

“谢谢。噢,藏语怎么说?”

“图洁切。”哥哥笑着。

“图洁切。”妹妹也教我。

“图洁切。”拉萨的母亲也教着我。

图洁切,图洁切……我一遍遍地重复着。屋里很冷,凉风不停地吹来。八扇玻璃窗,已有三扇碎了。烛火摇曳。

“想家吗?”拉萨女孩看着我。

“家,太远了,现实一点说,我想念拉萨。”

她点点头,“萨迦和其它的地方不同,尤其到了晚上,你看,那些房子都是灰的,让人的心黑黑的,亮不起来。”

“但是,萨迦的天空很蓝,很蓝,哪也比不上。”我说。

大家笑了。

第二天,我起来时,同屋的人还在梦中。

仲曲河边,女人们陆陆续续地背着水走向灰色的房子。据说看见背水的人,一天的运气都好。后来,回到拉萨,我对藏人朋友说起遇到过多少个背水的人。便有人问:“哪里遇到的?”

“河边。”

人们笑了起来:“那不算。”

不算就不算吧。但是,这个早晨,在仲曲河边,我独自坐了很久。看着对面的山上那连绵的残垣断壁,和残垣断壁之间点点的降红色,想不通,萨迦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衰落和忧伤?

八点钟,南岸的萨迦寺开门了,跟着香客的脚步,我来到了古殿前。

一瞬间,我的身后出现了一条长队。一位老僧人缓步走到佛前的软座上,吹起了黄绸布包着的法螺。据说这法螺是萨迦珍品之一,是怱必烈的礼物。只要听到这法螺的声音,就可免除一生的罪孽。人们依次把头埋到老僧人的膝前,请求祝福。

佛殿庄严肃穆,在众多的佛像中,萨迦五祖最引人注目。后面的通壁大经架上,放着金汁、朱砂等手抄的《甘珠尔》、《丹珠尔》等经书。二楼的藏书室贝竹康内,还珍藏着许多历史、医药、历算、天文、地理、文学以及名人传记等书籍。西藏民族深厚的文化底蕴从雅砻河谷流到这里时,卷起了多么美丽的浪花!到此,我对萨迦格言,才略有领悟。

从大殿出来,一辆丰田车开过我的身边,那三个异域人离开了这里。那车是去日喀则的吗?据说两天内只有我们这一趟车!我为他们担心起来。真的,有多少人因为原始的道路和语言不通,而陷入困境!我常看见外国女人偎坐在牧人的身边,身披着他们的氆氇,在解放车上面忍受着风沙和寒冷。

十一点,乘客陆续地上车了。我发现了一起来的四个康巴,他们也看见了我,都兴奋地走了过来,拿出了刚买来的珊瑚宝石,任我抚摸,好像我们是久别的亲人。

“一起走吗?”我问。

“不,还要住几天。萨迦的好东西太多了,我们还想买银器和铜器。”

这时,四个人中一个,发现了我手中沉重的背囊,接过去,小心地放在了车箱里。

“图洁切!”我说。

“扎西得勒!”他们异口同声。

车,开动了,四个人一齐举起了大手,直到车拐上了大路,我仍能看见萨迦的微风中,他们挺立的身影。

过了中午,荒凉的公路上突然出现了行李,接着站起了三个人,藏人司机不由分说停下了车,正是来自新加坡和日本的三个人,新加坡人先上了车,看看拥挤的车箱,摇摇头,下去了。车又慢慢地开了起来,我探出头,打着手势让他们上来,可是他们淡然地摇着头。也许他们不知道,如果不挤上这辆车,就要在旷野里过夜了,他们有足够的食物吗?有足够的铺盖吗?在西藏只有摈弃一切享受、一切虚荣、一切幻想、一切侥幸,扎扎实实地踩在泥土上,才能活着。



2 条评论:

匿名 说...

真好!你筆下的風景和人情已經深深地感動了我,更何況親臨。
我是漢人,我熱愛自己的文化。可如今,常常只有在過往的文字中,我還能浸淫在我熱愛的文化之中。
在藏地,那一切仍然都是活生生的,那震懾人心的青山、碧水、粗糲、蒼涼,還有人,虔誠的,淳樸的。難怪你的心留在了那裡。
祝福你,祝福你安居的心!

朱瑞 说...

谢谢留言!您清澈的文字,令我感到分外亲切。也祝福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