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冬天,拉萨丹吉林寺的一位僧人,介绍我住进了他的父母家。那是位于西藏山南地区扎囊县的一座偏远的小村庄。他的父母家里一共六口人,除了他的父母(我称为波啦和阿妈拉),还有他的哥哥边巴,嫂子扎西卓玛,小侄丹增吉米,以及妹妹姑色拉姆。那场经历,那童话般的我与境内藏人的友情,如今回忆起来,恍若隔世。——朱瑞
阿妈拉的哥哥去逝了,昨天是七七,村里的人们都来了。又是安慰,又是念经,一直忙到夜里。今天早晨,我就和姑色拉姆整理昨天村里的人们送来的白纸包,我看见里面,有的是两元,有的是四元,还有的五元,最大的数目是十五元。人们的生活实在太苦了,那么好的氆氇堆积在房里,一个都卖不出去,怎么会有钱呢?
中午,我慢慢地向河边走去。对岸,两个洗衣服的女孩子老远喊着:“姑色拉姆在吗?”
“在,在。”我说。
她们满意地笑了:“水,那边的大。”她们指指上游。那里也有两个女人在洗衣服。
“姑色拉姆在吗?”也这么问。我想,她们说别的怕我听不懂吧。
我回答着,脱掉鞋。河水温暖而柔和,痒痒的从我的脚上流过。两个女人对我打着手势,可能是问我结没结婚,孩子多大之类。我猜测着回答她们,也不知对不对题,只见她们一个劲地点头。河水细细地、细细地。如果枯了,日直卡村的人们可怎么办?但是,卵石上的水印使我觉得担心多余了。雨季里这条河流一定汹涌澎湃,还可能烟波浩水淼。那时,青稞高了,山坡绿了,村里家家的杨树上肥大的叶子摇拽着清凉,那时日直卡村的人们在做什么呢?波啦开始了世代不变的织氆氇工作,孩子们就打着毛线,两只小手像轮子似地一个劲地转着,线轴重了……但是,我不自主地向着拉萨的方向凝望,我已到了回拉萨的时候。
我对波啦和边巴说:“撒尼(藏语,明天),我,拉萨去了。”
“没。”波啦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不停地说了起来。
我把脸转向姑色拉姆。
“波啦说,拉萨吃的多多有了,我家吃的没有,你要走了。”姑色拉姆 解释着。
“波啦说,拉萨吃的多多有了,我家吃的没有,你要走了。”姑色拉姆 解释着。
我使劲儿地摇头。
边巴和波啦说了几句出去了。
姑色拉姆看着我:“边巴说,你肚子没东西了,饿了,要回拉萨吃东西。
我坐在二楼我房间的门坎上,看着前面的经幡和正对着我的香炉;看着远处刚泛绿的树木环绕的吉汝乡;看着绕村庄;看着环绕着“日”(藏语,山)的清亮亮的“暂白丘”(河);看着前面将要播种的田里慢悠悠地走着两头牛,一个藏裙飘飘的妇人,她的后面跟着一匹马,她们向“日”走去……一切都静静的,静得我自己都不存在了。
我的鼻子干干的,很疼,都不敢碰一碰。我的嘴唇干干的,笑的时候直流血。
晚上,扎西卓玛借了高压锅,为我做了米饭和土豆炒粉条。这是自从我住进这个家以来,吃到的最为丰盛的饭菜了。平日里,我们一天只有两饨饭,早晨是糌粑,晚上是土豆。偶尔,也会吃天图(面汤)。但是,和村里的其他家庭比,我们这个家,算是富裕户了。
饭后,姑色拉姆看着我:“你明天拉萨有了吧,今天一点钟睡吧?”
她的意思是:明天你就回拉萨了,今天晚点睡,我们多在一起一会儿。波啦、边巴、扎西卓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点点头,他们都笑了。
很快地,扎西卓玛在地上铺了坐垫,把装羊毛的筐拿进来,阿妈拉和姑色拉姆开始了纺细毛线,波啦纺粗毛线,边巴哄着小儿子丹增基米,扎西卓玛拿起了“百塞”(藏语,专门打羊毛的工具)。
波啦先说话了:“妈妈朱瑞,明天没有拉萨的车,后天有了。”
“‘妈妈朱瑞’?啊,波啦成了阿姨朱瑞的孩子!”扎西卓玛笑了起来。其实,她并不知道“阿姨”的真正含义,仅仅认为那是一句敬语,所以,她整天叫“阿姨朱瑞”这个,“阿姨朱瑞”那个,我也听惯了,偶尔扎西卓玛不在家,听不到她的叫声,我的心,还空落落的。但是,她准确地判断出了,波啦叫我妈妈,是在辈份上搞错了。
大家哄笑起来,我也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波啦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愣愣地看着大家。
“后天走吧?”姑色拉姆说。
“两天有了。”阿妈拉伸出黑黑的食指和中指,留我再待两天。阿妈拉出生在一个“领主”的家庭,历次运动都没有逃过挨批的命运,因此,养成了不敢说话的习惯。今天,也算破例了。
“七天走吧!”边巴说。
“有机会,我还会来的。”我安慰这些,前世的亲人。
边巴出去了,一会儿,提着一个兜子进来了。是氆氇做的,美得不能再美了。
“这个,送你了。”姑色拉姆接过来放在了我的手里。
“不,你们留着。”我又塞进了姑色拉姆的手里。
“糌粑带去吧。”边巴又心生一计。
我摇摇头。
“小瓜(藏语,土豆)拿去吧!”边巴不灰心。
我还是摇头。
“氆氇,姑色拉姆织的氆氇,可以吗?”扎西卓玛的眼睛亮了。
不送我什么,一家人心里就不会好受。于是,我解释,等藏历三月,如果我还在拉萨,会再来的,我很想看“记嘎”(藏语,农耕)。
“真的?”扎西卓玛清亮亮的声音。
直到我上楼,波啦还在小声地和边巴叨咕:“记嘎?记(一)、尼(二)、松(三)、西(四)……”
他们在数着离农耕还有多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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