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瑞
已经无法追溯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西藏产生了无以名状的思念,直到有一天,自认为了解了西藏,才合上书,背起背囊,上路了。从哈尔滨出发,经过北京,西安,西宁,格尔木,我去了敦煌。又从敦煌返回格尔木,坐上了开往拉萨的汽车。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夜行,天亮时,车,停在了一个叫安木多的小镇。颗粒状的雪出其不意地飘来,抚摸着我,既不粘腻,也不凛冽,是清爽,还有平和。这是一种我从没有过的体验。不远处,四、五个人在转一座老旧的,环绕着经幡的塔,很专注,连一眼也没有朝我们这边看。那似乎油渍斑驳的长袍,和电影、电视里的藏装截然不同,不夸张,不喧闹,呈现着一个有形的,但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文化。这才发现,我读过的那几本书,不过是一些僵硬的概念,西藏深深地隐在那些文字的后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后来,我不能自已地选择了到西藏工作,并陆续地发表了一些以西藏为主题的作品。这时,我又有了第一次启程西藏时的自信。可是,一位读过我的文字的藏人悄悄地告诉我,“你并没有理解我们的文化,你只是汉人中的好人。”
“什么地方出了错?”
“你会知道的,有一天。”
有一天,一位藏人学者和我谈到了莲花生大师,他说,“古如仁波切还活着。”
“在哪里?”
“不在这个地球上,在很远的地方。这个地球的西边还有一个星,他在那里,你知道白玛文巴吗?”
我点点头。
“白玛文巴取财宝的地方,有个海,海里有个岛,岛上住着魔鬼,古如仁波切就在魔鬼那里,把魔鬼的心变成善心。他就在那边,现在。”
“莲花生大师,他没有生也没有死?”我惊讶地看着这位西藏学者。
惊讶,就是我对西藏文化不够了解,是我的无神论在和有神论撞击。按照我接受的唯物主义教育解释这件事,立刻就找到了答案:迷信。什么是迷信?就是对那些无法解释的,超出我们思维惯性的事物的粗暴否定;是毫不脸红地炫耀自己的无知;是居高临下地对弱势群体文化的鄙视。事实上,西藏人有着足够的证据告诉世人,他们的精神世界和我们中国人的物质世界一样真实,甚至可以触摸。
从藏人那里,我不仅知道了古如仁波切仍然活着,还知道了须弥山的准确方位和高度。尤其当我看到他们为死者释放灵魂的情景时,震撼是无以言表的,几乎颠覆了所有的中共灌输给我的“知识”!我从不知道前生和来世这样具体,生命这样循环往复。而我的文化,总是围绕着这一世的需求……我们丢失了生命的历史和未来,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中国人变得短视,焦躁,浮浅,并且,像狼一样,无动声色地捕捉着利益。
那以后,每当我听到中国人——我的同胞,对藏人的习俗品头论足的时候,就不自主地脸红,为我们井底之蛙的标准而无地自容。在拉萨,一位主编曾和我抱怨:“我让一位有名的作家写雪顿节,可是,通篇都是对雪顿节的误解。”是的,认识一种文化不容易,那是一次拓宽视野,超越民族,走向博大的过程。当然,也是举步维艰的过程,是一种逆向思维,不得不把自己的骨络拆开,重新组合,又痛苦又漫长,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重建一个更好的框架。因此,很多中国人都选择了捷径,也就是沿着思维的惯性,轻而易举地否定别人。
尽管我们与西藏毗邻,可是,并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当然我指的是精神)。西藏,在中共媒体的宣传下,成了只有靠中国治疗、援助才能维持下去的一块毒瘤。而西藏文化,在中共的所谓剔除糟粕的借口下,五十年来来,被不厌其烦地遮蔽和改写,从政治、宗教、历史,到文学、建筑、艺术……无一例外,愚昧和欺骗了一代信息闭塞的中国人。事实上,西藏文化的精华与糟粕,不是一个连自己的民族文化都糟蹋都没有了痕迹的异族可以评估的,更不是一个没有任何浅表宗教常识的中共政权可以断言的!
西藏文化越来越明显地在这个世界里,显现出独一无二的价值。很多具有宇宙视野的中国学者,直言不讳地提出了只有依靠西藏文化,才能拯救中国的观点。是的,中国也照葫芦画瓢地建起了藏学研究中心,可是,对西藏文化的研究,始终被定格在“西藏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的“主流”思想里。帝国式的,或者说大国沙文主义式的占有欲和物质观,仍然可怜地主宰着中国的大多数。就不难理解,站出来任意涂抹西藏的,总是那些在中国藏学机构里工作的所谓的“藏学家”。其实,这些人,仅仅以殖民统治者的面目,把中国的藏学研究圈进了自留地。其结果,必然是对西藏文化的破坏和肢解。
远在欧洲和美洲的人们,早在几个世纪前,就开始了西藏文化研究。当中国各个民族学院正以汉式的思维模式同化西藏年轻一代的时候,中国以外的藏学机构,已在保护西藏文化和藏学研究方面,为后人铺出了一条长路。但是中国人不屑一顾,我们已习惯了以自己的狭隘,测量别人的无垠,以自己的侵略意识,指责别人对个性文化的尊敬是居心叵测。六十年来,我们中国人一离开物质领域,就都成了迷路人。
恩格斯说,“佛教徒处在理性思维的高级阶段,人类到了释迦牟尼佛时代,辨证思维才成熟。辩证法最初来源于佛教。”爱因斯坦说,“如果有一个能够适应现代科学需求,又与科学相依共存的宗教,必定是佛教。”孙中山说,“佛学仍哲学之母,研究佛学,可补科学之偏。”可是,那些在无神论教育下长大的中国人,却无所畏惧地对世界公认的西藏宗教领袖进行批判,甚至破口大骂,不仅暴露了中国大多数对西藏文化的无知,也暴露了中共的假共产主义本质和反人类哲学。
我曾在敦煌一座具有西藏风格的岩画前,好奇地问解说员:“这是藏人开凿的吗?”
“没有藏民我们也修石窟,和他们没关系!”
为什么我们不敢正面承认藏人那无与伦比的建筑及绘画艺术呢?难道这时,西藏就不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了?难道我们在宣传西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时,必须附加一个条件,就是中国一定作为救世主、老大哥的面目出现?中共治下的教育体系是可怕的,不仅使个体鼠目寸光,也必然使一个民族山穷水尽。
我们都是在“砸碎旧世界”中长大的,从来都没有机会拥有巨人的肩膀。但是,有些时候,尊重和理解也许会成为一双翅膀,引领着我们穿越时间和空间,看见西藏昨日的辉煌和今天的苦难,还有西藏文化的精髓,如同上一世纪的查尔斯• 贝尔、享里其• 赫瑞尔、还有今天的约翰. F.艾夫唐一样。
了解另一种文化不容易,尤其被谎言层层包裹的西藏文化,但是,我愿意朝着那个方向继续下去,这一次,不再坐汽车,而是步行,双手合十,一步一个等身长头。
2009年4月完稿于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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