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31日星期二

朱瑞:噶雪. 伦珠朗杰啦


得知噶雪. 嘉央曲杰因感染武汉肺炎在伦敦去世,很是难过。。也让我再次忆起他的弟弟噶雪.伦珠朗杰啦。

贵族餐厅


认识伦珠朗杰啦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当时,我初到拉萨,对一切与中国不同之处,都充满了好奇。一天,有人提议去拉萨有名的贵族餐厅吃饭,说这贵族餐厅的老板是十三世达赖喇嘛时代的噶伦——噶雪巴的儿子,他还是藏文版《西藏文艺》主编,著名诗人。

我很是同意。因为中国是没有贵族的,只有财主和暴发户。贵族,在我的心中,至少有世袭封号和庄园,代表着社会行为准则和价值标准,有深厚的文化内涵……

这贵族餐厅的确不同凡响。单说毫无雕琢之气的厚重餐桌和木櫈,就有着一种质感,也给人一种安宁。有人推荐青稞酒,说噶雪巴家的青稞酒是全西藏有名的,沿用了古老的酿酒妙法。虽然我不会喝酒,但还是想亲见这精华,于是就点了青稞酒。只记得远远地就闻到了香醇的酒香……

最后,朋友还请来了伦珠朗杰啦,主要是让我见识一下贵族。但我并不觉得伦珠朗杰啦有什么特别,他个子不高,五十岁上下,很客气,一问一答,似乎没有鼓励我们与他说下去的意思。

非凡的舞姿

我到《西藏文学》工作后,发现《西藏文艺》就在我们办公室隔壁,也常见到伦珠朗杰啦,但只局限于礼节性地打个招呼。

那年文联的年尾晚宴,我和唯色坐在一起。我眼看着伦珠朗杰啦走到唯色身边,唯色立刻撇下一桌子的饭菜,一只手递了过去。他拉起唯色的手,慢慢转过身子,与唯色起舞。那每一个舞步,无论向前还是后退,都是那么沉稳、和缓和有节奏,不是他跟着音乐,而是音乐跟着他,澎拜。

我不再看唯色,尽管这个冬天,唯色更加美丽:墨绿色薄绒衣,深灰色的棉裙,高筒皮靴,一颦一笑,都那么超俗和书卷。我只是如醉如痴地跟着伦珠朗杰啦的舞步转悠,从各个角度欣赏着他,不是碰了这个人的背,就是踩了那个人的脚。

“谁都比不上格啦,太美了。”我一边鼓掌一边感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你的品位还挺高呢!”唯色笑了。


一手遮天的汉文


那是一个傍晚,偶然收到伦珠朗杰啦的电话。

“啊,格啦,有什么事吗?”

“你帮我添个表,可以吗?”

“可以,可以……马上添吗?”

“不,明天十点,你打开手机!”

可能读者要问了,既然伦珠朗杰为《西藏文艺》主编,对文字的理解应该是准确无误的,甚至是精湛的,为啥还要找你这个汉人帮助添表呢?

那其实是职称升级表,没有藏文版,一切都以汉文和政治思想觉悟为衡量升级与否的标准。而汉语是伦珠朗杰啦的第二语言,他的藏文再好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第二天,伦珠朗杰啦准时来了电话,要我去他家。我立刻起身,对主编闫振中说:“我去伦珠朗杰老师家帮他添个表。如果有事,电话找我。”

“对了,他是副高升正高,他那个表太乱了,个人总结上,只写了认真学习马列主义、邓小平理论,连毛泽东思想都忘了,我们研究时,差点把他那个表作废了。他呀,自己的成绩什么也没写,他的廻文诗集,你知道吧?”

“不知道。”我看着闫振中。

“这你还不知道?得过大奖呢,他都没有写,连恰白·次旦平措都说了,近五十年内再不会出现比他的廻文诗集更好的作品了。这些年,伦珠朗杰培养了多少藏文作家呀,像《斋苏府秘闻》,又翻译英语又翻译汉语的,都是他帮作者改出来的,他也没写。”闫振中不停地感叹着。

说起闫振中,也算是新一代汉人知识分子了,他喜欢西藏文化,勤奋地介绍西藏文化。这几天我整理书籍,恰好看到他当年送我的《西藏文化之旅》,但,完全是汉人视角,毫不怀疑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

当我来到这扇画着莲花的红漆大门前时,一捺门铃,女佣就笑盈盈地开了门。迎面是一片草坪,太阳灶上,坐着一壶滚开的水。一位女子正在阳光下织布。织布机“咔嚓咔嚓”地响着。

我被请进了日光室。伦珠朗杰啦正坐在方桌前喝甜茶呢。

“今天,你要辛苦了。”他放下了杯子。

我在方桌的另一边坐下,同时,视线落在了迎面藏式矮柜上的一张黑白大照片上。这是一对夫妻,一个小男孩歪着头,扶着父亲的膝盖。吸引我的是照片上的妇人,她戴着各种名贵的珠宝,格外雍容;男人简单一些,仅戴了耳环和帕觉。帕觉是噶厦官员的头饰。

“这是我。”伦珠朗杰啦站起来,指着那个歪着头,扶着父亲膝盖的小男孩。

“这是您的母亲和父亲?”我走到照片前。

“不,我的父亲是这个,嘎雪巴。”格啦指着另一张照片上戴着眼睛的老人,又指指和母亲在一起的男人,他叫长堆巴,是我父亲的兄弟。

这时,伦珠朗杰夫人端上了甜茶、糖果、萄葡、印度米片……我和伦珠朗杰啦又坐回方桌前。

“先添表吧。”我说。

“不急,休息一会儿,休息一会儿,表添好了,我就给你讲故事。”

表是一式四份。伦珠朗杰啦又拿过一份旧表格,说,“这是前几天添的,人家说不合格,退回来了,你做参考。”

打开那个表,我笑了起来。

“笑什么?”

“为什么在家庭出身这一栏,您添了领主?”说实话,领主一词,对我这个出生中国的人来说,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词,也只有在批判大会上才用得着。

“我爸爸是噶布伦,所以被划为三大领主.....”伦珠朗杰啦欲言又止。

“您爸爸后来在什么单位工作?”

“政协。”

于是,我自作主张地在新表格的出身一栏添了“干部”两字。

下一栏是“毕业学校”,空白。

“格啦,您为什么没添毕业学校呢?”

“我没上过学。母亲最疼我,让哥哥们到国外念书,留我在身边。”

“您的知识是哪里学来的?”

“爸爸把霍康·索南边巴请到家里教我《诗镜论》,东嘎·洛桑赤烈到家里教我《藏史》,爸爸教我藏文文法,再说,根敦群培还在我家住过两年,教我绘画,我家大门上原来有两只虎,就是根敦群佩画的……”

任何一位藏人都知道这些人名的含义,那不是中国的大学可以对等和替代的,西藏与中国是完全不同的教育体系。当然,这表格也没有给另一种文化或文明留下解释的空间。中国学历标准是绝对权威。怎么办?我也只好空白。

下一栏是学历。我自作主张地添了大学。但又觉得不妥,又打电话询问闫振中。他说,“像这种情况,国家有个规定,叫相当于大专。如果写大学,在研究时候找不到文件,会作废的。”我又涂去了原来的两个字,写上“相当于大专”。

再接下来是个人总结,伦珠朗杰啦在旧表中写了这样几句话:能够认真学习马列主义、邓小平理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格啦,您为什么没有在马列主义后面加上毛泽东思想呢?这可是固定词组啊!”我问。

“哎呀,我忘了!”

太阳西移,屋里凉了,伦珠朗杰啦打开电暖风。他的夫人唱着歌,提着一串匙钥进来了,打开里间的屋子,拿出一个毛毯盖在我的身上,又给伦珠朗杰啦的杯子换上拉萨啤酒。

“休息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放下了笔:“格啦,您的生活一直这么幸福吗?”

“不,和多吉帕姆生活时很苦。。我的工作单位不存在了,把我们这些统战人士交给居委会管制,哎,别的都算不了什么,就是分配我给一个女的接屎接尿,最难了。那时我还年轻,那个女的动不动就喊:‘给我接屎!’旁边的人哈哈直笑。”

“真的,别的都算不了什么,就这件事最难了。”伦珠朗杰啦放下酒杯,看着泪水滴落的我:“不,不要激动,我也是这样……说点别的吧。从前的从前,西藏有座村庄,住着一个有智慧的人,他什么都知道,还能和天气说话,有一天,他发现要下雨了,下的是毒雨,他告诉大家把井盖好。可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后来毒雨掉进了那些井里,人们喝了有毒的水,都疯了,就他一个人没疯,可是,大家都说他疯了。”

最后的拉萨之夜

那是我离开拉萨的最后一天,我和唯色转帕廓时,电话响了,是伦珠朗杰啦请我和唯色去他家晚餐,为我饯行,我们立刻答应了。

那天的饭菜十分丰盛,记得伦珠朗杰夫人一直在上菜。吃过饭,伦珠朗杰啦指着院子里的他的夫人,说,“堆协她唱的很好呀!”

“我怎么不知道啊?”我和唯色相互看着。

“不知道吗?你们这些大作家哎,太不了解普通人了!”

于是,我和唯色都表示想听伦珠朗杰夫人的堆协。

“那你们就叫她唱,可别说是我告诉的呀,就说‘我们听说你唱得可好了,给我们唱一个吧’,她准能同意。”

伦珠朗杰夫人进来了,我和唯色就请她唱歌。她笑了,说她一个人不行,又出去了,一会儿家里的几个女佣都来了,还拿来了录音机,伦珠朗杰啦和唯色,还有我都鼓起了掌。

伦珠朗杰夫人就一边唱一边跳,其他的人伴唱,唱的都是藏语,我听不懂,就说:“格啦,您翻译一下歌词吧?”

“这首歌叫《昨天的梦》。说的是雪域下了很多的雪,盛开了灿烂的花,还看见了金字塔,我的精神,我的欢乐,我的梦。”

伦珠朗杰夫人又唱另一首,一边唱一边跳,我说,“格啦,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啊?”

“不到你的家乡,以为是荒山草地,
一到你的家乡,才知道遍地花香。
不接触你,以为你是野人
一接触你,才知道你是如此高尚。”

那天,直到夜里一点多,我和唯色才离开。

2018年的一天,唯色告诉我,伦珠朗杰啦已在三年前去世…….当时,我正在达兰萨拉,就立刻去祖拉康点灯,祈愿这光亮,照耀着那颗内涵丰蕴的灵魂安抵极乐净土,来世降临在一个自由佛国,让他那横溢的诗才,不再被一个又一个政治运动折断。

但是,这一切并不能了确我的难过和思念,那就像雅鲁藏布,稍有风暴,便会波涛翻卷。


完稿于2020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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