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6日星期日
朱瑞:尼欧的儿子路克(长篇小说连载)
与图伯特的这场相遇,在吉的记忆中,留下了一个伤口。不久,楚大夫得了心肌梗塞也过世了,不过,吉没有看到临终的父亲。因为,这时她改变了主意,决定移民加拿大,并办好了一切手续,登上了飞机。
像一个离开了肉体的魂,她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完全没有了依托。为此,她特别去了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看到了从石器时代到当代各个时期的艺术真品,满足了那久远岁月中的渴望,然而,她依然如一片羽毛。
一些熟人劝她结婚、生孩子、料理家务,做个花开三朵的女人。更有热心人为她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对象。“也许这样一来,可以踩上泥土,让那颗无家可归的魂,有个歇一歇的机会……”她寻思着,真的结婚了,与一个汉人电脑工程师。人很乖,每月工资都主动交到吉的手里。这还不说,只要吉有个难心事儿,他立刻就帮着想办法、出主意,知疼知热的。看那架式,把吉捧在手里都怕摔了,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只有一点,当吉画图伯特时,他就会露出正在萎缩的牙花子,笑得不行:“我说老伴呀,你咋尽胳博肘子往外拧呢?要不是我们解放了西藏,说不定那里多落后呢!”
吉就琢磨起了“进步”的含义,突然很具体地感到,那其实是一些光闪闪的化纤制品,每次触摸,都像过了电似的,刺激着皮肤。据说,女人的内裤是绝对不能用化纤制品的,那会使新陈代谢受到严重阻碍。那么,什么是落后呢?在吉看来,就是纯棉或纯麻的手工织布,有手感,呵护着皮肤,连你的新陈代谢,都舒舒服服的。
天常日久,丈夫这些二逼语言,像一剂“抗春药”,让她渐渐失去了与他睡觉的兴趣。男人就找茬子了。当然,吉也不是个省油灯,两人打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最后,都打腻歪了,离婚就成了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很快地,吉又有了这样、那样的男人。但是,这种性关系,只是吞噬着她的时间和精力。“我这不是成了怨大头吗?”她叨咕着,决定更弦改辙。
就在这当口儿,她认识了路克。路克有一座自己的牧场,成年累月的活计是割草、卷草,还有喂牛喂马喂骡子,给牲口配种、接生。路克还有三台汽车,一台比一台破。最大的是长长的卡车,专门拉割草机;不大不小的是个小卡车,用来进城办事儿;第三台是吉普,本来是路克的妈妈尼欧的,可尼欧太老了,老过了允许开车的年龄,这台车就成了尼欧留给儿子的多余礼物。
此刻,吉就坐在路克的对面,为他织着毛衣呢。天,渐渐地暗了,太阳已移到了前面那几棵老杨树的背后,又穿过树隙,射出一道道笔直的橙红色。吉放下了织针,站起来,举手拉了一下吊灯的开关,屋里亮了。灯罩上那彩色玻璃交织成的两朵鲜红的郁金香,把光线都聚在了下面这张从没有刷过漆的老旧的圆木桌上。桌旁坐着路克,还有又拿起了织针的吉。路克呷了一口红葡萄酒,弯腰拿起了立在墙角的吉他,弹了起来: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
才可称为好汉?
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片海,
才能在沙滩入眠?
炮弹要横行多久,
才会永不存在?
…
路克粗壮的手指,在琴弦上起落时,指甲里的黑泥,也跟着一起一伏的,像是跳动的黑丝线。歌声忧郁,不像路克在唱,而是他那蓝色的静脉在唱。吉知道,这歌词中横行的“炮弹”,肯定也包括了当年中国对昌都的开火,包括了接下来对布达拉宫和罗布林卡的开火,对图伯特的女人和孩子们的开火…….
一曲结束,吉鼓起了掌。路克就笑了:“这首歌叫《答案在风中飘》,作者鲍勃·迪伦……”
“我知道鲍勃·迪伦,他老是打破规矩,与政府对立,如果在中国,他就是异端和丑闻。”吉打断了路克。
“异端和丑闻?”路克的眼睛长了。
“因为在中国,人们的眼里装不下沙子。”
“沙子?”路克自然自语着,更迷惑了。不过,路克可不愿琢磨这等芝麻小事儿,他的生活中,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呢,于是,他摇摇头,又翻起了歌谱。
说实话,就是琢磨,路克也未必能发现这里的名堂。他对中国的认识,还处于瞎子摸大象阶段,摸到啥就是啥,现在,他摸到了吉,认为吉就是中国,而中国就是吉。
路克继续看着乐谱。在加拿大,如果问三岁的孩子长大后想干什么?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摇滚明星!而路克,比三岁的孩子还走火入魔,虽然他是个牧人,但一闲下来,就拿出吉它和酒。有一次,吉偶然提起《嚎》,他立刻两眼放光,像见到了突然而至的老朋友。
“你说奇怪不,在中国的文化人中,要是不提提艾伦·金斯堡,不说说杰克. 凯鲁亚克,就被看成是不够先锋、不够酷,但是,他们却把这两人的信仰,比如金斯堡皈依的藏传佛教看成是落后的。”吉叨咕着。
“这就像说水是好的,但是这供水的井有毛病的一样,完全悖论呀!”路克抬起了头。
“你这井的比喻很对劲呀,咋想到的?”吉笑了。
“尼欧说过,西藏佛教可以让我们的自由长出一双翅膀。”
“真的?”吉瞪大了眼睛。
“真的。”路克说着又低头翻起了乐谱。这时,从他那鼻孔里渗出了两股青鼻涕,又在那高高的鼻尖上,疑成了一个透明的水珠,就要滴下来了。吉放下织针,拽出一片纸巾,替路克擦了擦。
“我是你的孩子吗?”路克抬头看了看吉。
“比我的孩子还操心,别的不说,你的屁股就没有擦净过。”吉数落着。
“我喜欢你为我擦屁股,你是天下唯一为我擦屁股的女人。” 路克说着笑了起来,放下乐谱,拿起了吉他。这次弹的是《新奥尔良》。
吉一边听着,一边织着毛衣,不过,偶尔还透过玻离窗,看看窗外:那些软软的桔红色光线,已移到了窗前的简陋木桌上,那里横七竖八地铺了一些面包片,都是专门喂鸟儿的,比如灰松鸦、蓝松鸦、山雀,还有鹊,都常来常往的。路克对这些鸟儿也十分衷心,调样给它们买吃的,瓜子呀,肥肉呀,他不仅可以叫出它们的名字,还知道哪只鸟有多少天没有来了呢。
而此刻,连一只鸟儿都没有,窗外静静的,从房檐上吊下来的两盆翠菊,也是静静的,停止了成长,也停止的枯萎。远处的水塘旁,一匹黑马和一匹白马在转着圈地啃着泛黄的草叶,更远处,一头骡子和几十头牛,围着干草垛一口口地拽着干草呢。
“路克,你为什么要养马呢?拉车犁地?”
“装饰呀。”路克停下了弹奏。
“骡子呢?”吉又问。
“也是装饰呀。”路克看了看吉。
“牛也是装饰?”吉仍然看着远方。
“那倒不是,卖钱的。”路克说着放下了吉它,又拿起了酒杯,呷了一小口。
干草垛的后面是一片杉林,把林中深处的木屋,挡得严严实实的,从吉这个角度,无论如何是看不到的。但吉知道,它是存在的,那是尼欧的画室。每到春秋两季,尼欧都在那里举办画展,被邀请的朋友们都会来,过路的人们偶尔也会来,大家就站在火炉旁喝咖啡、吃甜点、弹奏各种乐器。
在吉的眼里,尼欧的画,缺少规矩,也缺少打破规矩,仅仅是瞬间的灵感。不过,尼欧这一生,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可着性子放纵自己。因此,吉从未觉得尼欧是“婆婆”或“母亲”,倒更像一位不着调的朋友。不过,有时又比朋友远一些,因为,每当吉把尼欧送回黑钻石小镇的老人院时,尼欧总会掏出二十元钱,说:“给,你的汽油钱。”吉也会立刻接过来,揣进兜里,谁也不欠谁的,一把一利索。
当年,发生在妈妈和奶奶,还有姑姑之间,那种理不清、剪不断的一场又一场大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在她和尼欧之间了。
再说那画室,平常的日子里,一直是空的,还没有卖掉的几幅画,紧挨着窗板,横七竖八地立在了窗下。而窗板上,雕刻着一个祼体男人的背影,右腿稍微抬起,似乎正移向女人的身体,准备做爱似的;窗的另一边,放着一台早年从荷兰运来的钢琴,两旁的蜡烛,还没有燃烬,祼露着烧黑的蚀蕊。
除了画画,尼欧还是一位音乐家,常在她举办画展的时候,弹奏这台钢琴。不过,她最拿手是中提琴。在年轻的岁月里,她还当过卡尔加里交响乐队的中提琴手呢。就是现在,在黑钻石小镇的老人院里,尼欧卧室的墙上,依然摆放着一排音乐家的传记,远远地,从封面上就认得出:贝多芬、巴赫、舒伯特……
尼欧生于荷兰,母亲是阿姆斯特丹大学的生物学教授,父亲是著名化学家,也任教于阿姆斯特丹大学。她母亲的父亲,也就是尼欧的姥爷,是阿姆斯特丹市市长,也是著名的慈善家,其雕像,至今还矗立在阿姆斯特丹呢。
再说尼欧这一辈,妹妹康斯坦丁是阿姆斯特丹著名的雕塑家。有一次,在尼欧举办画展时,一位尼欧的朋友,跟吉感叹:“当年,我在大学读书时,每周末最盼望的就是看到康斯坦丁的新作,她的每个作品,都是一场革命哎!”
尼欧的丈夫,也就是路克的父亲,是一位地质学博士,六十五岁那年,尼欧提出离婚时,他把这个牧场给了尼欧。根椐加拿大法律,离婚后,男人要抚养女人直到67岁,而路克的父亲提出,抚养尼欧直到她生命的末尾。
路克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姐桑尼亚是作家兼翻译家,在温哥华那边的岛上居住;妹妹海瑞亚特是芝加哥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路克也差一点就得了博士学位的,只剩最后一个学期了,因为政府缩减了学生金,路克就任性地放弃了,到美国、德国打了一阵子工后,回到尼欧的牧场,独出新裁地当了一个牧人。
现在,路克的头顶都秃了,只剩下了周围的灰发。要是妈妈活着,准会说:“这么大岁数了,整天抱个吉他,这不是二流子吗?”想到这里,吉笑了。看着吉笑,路克也笑了,这时,恰好传来了土狼的叫声:“喔嗷喔嗷”……
在路克的牧场里,除了土狼以外,还有成群的糜鹿,偶尔还会出现小灰熊呢。路克常在牧场的这里那里放上一些吃的,等它们来时,不管夜里还是白天,都别饿着。有一次,吉跟路克打听土狼和狼的区别,路克提笔画了起来,把它们的脚掌和脚指甲,都画得清清楚楚的。别忘了,路克一点都不像他的妈妈尼欧,他是从不画画的。
这时,路克停下了弹奏,看着吉:“走吧,我们去睡觉。”
“太早了吧?”吉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不早了。”路克说着直起了腰,“你明天还要回卡尔加里呢,早点睡吧。要么,别走了?”
“我得回去买点吃的,冰箱里都没有东西了。”
“我让尼欧去买……”
“你……居然想到了尼欧,她都92岁了!”
路克耸耸肩,不以为然。接着,又从吉的手里拿过织针,放在了桌子上,拉着吉,站在窗前:“你看,这月多圆?”
的确,夕阳已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月亮升起来了,就在那些云杉之上,又大又圆,饱满得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
——选自我的长篇小说《放弃》第五章 第一节尼欧的儿子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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