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日星期日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 康区理塘 热珠阿旺(七)





热珠阿旺:1927年生于西藏康区理塘。九岁入理塘寺出家。1950年代表理塘寺院和理塘地方民众赴达孜多(康定)与中共接触,前往中国北京等地参观。1957年,以抵抗中国奴役为宗旨的“四水六岗”组织创立者之一。1958年,前往山南珠古塘成立“四水六岗”军,担任要职。多次与中共军队正面交战,并在山南工噶县境内伏击中共军方车队大获全胜。1959年3月,从扎囊护送达赖喇嘛尊者至琼结后,再次返回山南阻击中共追兵。1959年流亡印度。1962年至1976年在印度西藏特种军22军服役,担任代本(团长)。现居住在印度新德里



20.汇聚成了一支人马

从山口下来了两个人,看装束是牧民。我和群培坐下来祈祷,希望这两个牧民在我们附近休息一会儿。他俩沿山梁下来后,果真在附近停下来升火烧茶。我俩就走过去,我还可以走,群培在后面踉踉跄跄。我靠近那两个牧民时,他俩害怕极了,因为我背着枪。我对他们说:“你们别怕,我们是四水六岗的人,跟大队人马走散了。你俩不用怕,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请给我们一点吃的吧……”那个老一点的牧民说:“那自然、那自然。你们俩这么多天没吃饭,那先别吃糌粑,会噎死的。你们先喝一点糌粑汤吧。”另一个年轻的牧人去搀扶群培,过来后为我们做了糌粑汤……闲聊中这两个牧民告诉我们,他们是因为解放军和四水六岗打仗,躲战乱跑来这里的。

忽然,牧人之一说:“远处有人来!”我拿望远镜一看,有一个穿藏袍的人,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头骡子,正向我们的方向过来。我一眼就认出是四水六岗走散的人。那人在离我们不远处停了下来,没有下马。于是我就喊:“你是谁?下马过来!”那个人也喊:“你是谁?”我说:“我是热珠阿旺。”他也说了自己的名字,但我听不清楚,我喊你先过来再说,他过来了。他确实是四水六岗的人,我们一起喝了茶。

那两个牧民有一匹很彪悍的母马。我们请他们把马卖给我们,两个牧民哭了起来,说:“这匹马是直贡仁布切的神马,不能卖的。”看他们的确不想卖,我就说:“那你们能不能把我们送到那边山口?我的同伴伤势太重了,走不动。”两个牧民说:“当然、当然。”他俩就把我们送到了山口。骑马来的那个四水六岗的人有很多藏币,揣在腰里。他拿出五百元给了他俩,两个牧人高兴地拿着藏币走了,把母马也留给了我们。

走到直贡龙秀时,我们看到了被打死的解放军的尸体,大概有一百来具,就扔在荒野里。由于尸体太多,臭味很大,马不愿意走,我们只能硬拽着马走。一般藏人不当心杀了一只虫子,都会念六字真言。可那时杀了那些汉人,我们连一遍六字真言都不念。看到解放军的尸体时,我很高兴。因为杀解放军不是很容易的事,他们是受过训练的。有的人说他杀了十多个解放军什么的,那都是吹牛。不过我还是动了一点儿恻隐之心,心想:他们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啊……后来在直贡寺附近遇到了一支解放军,我猜他们是去收那些尸体的吧。

第二天凌晨4点左右,我们三人到了雅热寺。寺院好好地接待了我们。先前有四水六岗的人牺牲后,马和财物等遗物我们都供养给了雅热寺,所以互相已经认识了。雅热寺的人说:“前几天还来了几个像你们这样的四水六岗的人,我们叫他们去牧民家住了。”于是我们便请寺院派人去把那几个四水六岗的人叫过来,与我们汇合了。

雅热寺是直贡仁布切的寺庙,是个小寺庙。直贡仁布切当时还年幼,11岁左右,直贡仁布切的经师年岁很高。我们请老经师占卜,问恩珠.贡布扎西的伤势怎么样?占卜显示说很危险。我们说:“只要能保恩珠.贡布扎西平安无事,任何法事我们都愿意做。”老经师便开了一个须做的法事名单,包括放生一百头羊。我们又占卜了一次,占卜结果是:只要完成老经师说的那些法事,恩珠.贡布扎西的生命就会像拴在柱子上那么牢固了,哈哈哈……

我们不知道大部队的去向。从这里有三条路去山南,我们无法决定走哪一条,且这事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们就找来一个白石头、一个黄石头、一个红石头,各代表三条路,拿到直贡仁布切面前,请他抓一个。11岁的仁布切胡乱搅合了一把,抓出了那个黄石头。这个黄石头代表的路是:经彭波去热振,再去山南。所以我们就决定了走这条路。

走的时候,我们从寺院牵了两匹以前供养的马。寺院有很多法事活动,来来往往的信众很多,我们就骑马混在信众中走了。第一天路上遇到了解放军,有二十多个骑兵和两百多个步兵,正迎着我们走来。如果我们掉头的话,解放军反而立刻会知道,所以我们马上把枪取下,塞进藏袍的长袖里,迎着他们继续走。由于来往的民众很多,解放军没有起疑。此后就没再遇到解放军。第二天在途中看到两只公岩羊,我们拿枪打死了这两只岩羊,驮着肉继续赶路,碰到一户牧民,就在牧人家煮了岩羊肉吃。

走到雅热寺的牧场时,遇到了我们理塘郡达家族的老妈妈,以前我们就认识。老妈妈一定要让我们留下来,她说:“你们一定很累了,留下来吃饭过夜吧。”我们在老妈妈家住了三天。老妈妈看到我们身上的伤,又见袍子上都是弹孔,又哭又笑地说:“我的这些孩子们,是铁打的还是铜做的啊?”她还想留我们多住几天,可是我们要赶路。老妈妈家里有一个芒康人,他也决定跟我们一起走。

现在我们一共有八个人了。我们去了彭波,在彭波又碰到四个跟大部队走散的四水六岗战士,接着又遇到了刚从理塘逃亡出来的十二个新难民,一共二十多人了。走散的护教军身上带的武器好,子弹也多;新逃亡的难民武器不好,也没有多少子弹。一个叫潘贝的人和我商量认为,应该把这二十多个人组织成一支队伍。彭波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是色拉寺的属地,色拉寺有很多来自理塘的僧人,老乡之间都认识,所以人们对我们很好。我把这支临时组成的队伍先安排住在彭波待命。队伍中有人的家人在拉萨,我就给了他们七天休假,让他们潜回拉萨看望家人。我和潘贝也去了拉萨。潘贝的母亲和两个女儿住在小昭寺附近。那时是1958年10月,如果身上没有武器,进出拉萨一般没有问题。

21.在拉萨:请雄天护法
 
去拉萨的计划是这样:先去色拉寺,因为我弟弟在色拉寺,潘贝的一个亲戚也在色拉寺。在色拉寺把我们带的长枪藏在那里,再带着手枪去拉萨城(译注:藏人拉萨的概念指的是大昭寺一带)。潘贝是僧人,我也刚还俗,所以还是光头,因此计划穿袈裟,去拉萨城里见恩珠.贡布扎西的朋友;派人去拉嘉日(译注:地名)与四水六岗总部联系,再派人与恩珠.贡布扎西他们联系。

我们按计划出发了。晚上12点左右到了色拉寺我弟弟的僧舍。弟弟开门一见是我,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我去打仗了。弟弟给我们烧茶,我告诉弟弟:“我们要去拉萨,要把马和两条长枪留在你这里,你好好保管;另外帮我们准备两套袈裟。”我们还叫了一个亲戚索南罗布一起去拉萨。

天快亮时就动身了。我们仨穿着袈裟,身上藏着手枪。我的手枪是“加拿大”。早上7点左右到了潘贝妈妈的住处,他们住在小昭寺上密院附近。他妈妈见到我们也非常吃惊。我们进了屋子,告诉他妈妈和他女儿:“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俩在拉萨有事要办,你们也不要害怕。”这天我们就住在潘贝妈妈的家里。

恩珠.贡布扎西以前做生意时的助理叫确扎,现在在拉萨帮恩珠.贡布扎西看家。第二天,我们派人去请确扎过来见我们。确扎来了,我们告诉他:“恩珠.贡布扎西受了伤,直贡仁波切占卜过了,要我们做很多法事。别的法事在直贡仁波切的寺院都做完了,只剩下放生一百条生命这事还没做,你看看你能来做这事吗?”确扎说:“没问题,这我可以做。”后来他放生了一百头羊。我们也嘱咐确扎不要走漏风声,还让确扎去请噶厦藏军的甲本格桑占堆、甲本旺丹扎西过来(译注:那时噶厦政府军已被编入解放军编制)。

以前四水六岗在拉萨筹建的时候,这两人常常和我们一起开会。其实他们当时是噶厦的探子,来打探我们的行动的,只要恩珠.贡布扎西开会,他俩准在场。这两个甲本也是扎什军营的,他们虽然没有什么权力,但扎什军营总的来说是同情理解四水六岗的。

确扎请来了两位甲本。两位甲本见到我俩很高兴,连连问:“一路上怎么样?辛苦了……”我们给他们讲了,恩珠.贡布扎西怎么受了伤,我们一共打了十次仗,我们与恩珠.贡布扎西走散了等等;也告诉他们,我们目前已经召集了一些脱队的护教军战士、以及一些新难民,安顿在彭波。请他们先把这些情况分别转告给帕拉(译注:帕拉.土登维登,当时达赖喇嘛的侍卫总管)、达赖喇嘛警卫团的代本(译注:警卫团团长)以及其他代本。然后再请告知我们,帕拉和代本们有什么意见和指示……

几天后的晚上他俩来了。帕拉托他俩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吃的,还请他俩转告我们:“你们要当心,不要被人发现你们在这里。我们正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决定后会通知你们的。”我们对两位甲本说:“我们要祈请雄天护法,你们能否安排一下?”两位甲本爽快地答应了。(译注:多杰雄天,曾为藏传佛教格鲁派护法神。1996年达赖喇嘛颁令,因雄天鼓励暴力与不宽容,格鲁派禁止尊奉雄天护法。详情见维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wiki/%E5%A4%9A%E6%9D%B0%E9%9B%84%E7%99%BB

我们约好了请雄天的时间和地点。弟弟和另外两个僧人从色拉寺来一个小寺庙与我们汇合。作法降雄天的是一个老头,住在附近农村里,也被请到了这个小寺庙。随后我们祈请雄天。当老头的身体颤抖起来时,说明雄天附体了,我冲了过去,揪住被雄天附体的老头子的胸襟,怒吼道:“怎么回事?以前我们祈请你时,你这个护法神说过,决定和我们一起努力抵抗。为何事到临头,我们却没有得到任何保佑?特别是恩珠.贡布扎西,他是我们的头领,他遭大炮袭击的时候,谁也没有保护他!护法神在哪里?什么狗屁护法神!”

骂完我放开了手。雄天说:“你们等等,我有点忙……”然后他跳起羌姆(神舞)来,一边跳一边射箭。跳了一阵后,他坐了下来说话,这时他说的话没有人能听懂了,必须得由一个人专门翻译。雄天通过翻译说:“玛贡嚒!人不是铁打的,不是铜做的,所以各自当心很重要!”哈哈哈……雄天接着说:“恩珠.贡布扎西受伤是个小灾,他没有生命危险,你们不要担心……”说了一堆。降完雄天后我们回到了拉萨。

弟弟他们非常信雄天,所以弟弟一路指责我是“疯子”,数落我怎么能这样对雄天?我顶他:“那又怎么样?那个降雄天的老头子不过是肉身凡胎,也有老婆孩子,他降了雄天附体,却没有任何用处!”

22.在拉萨:“局势非常严重”

在拉萨这段时间,中国人给噶厦政府和达赖喇嘛找了不少麻烦,欺负达赖喇嘛。比如有一天,解放军拿了一个嘎乌护身符,这个嘎乌是从战死的四水六岗战士身上取下来的,解放军打开嘎乌后,发现里面有“觉钦玛耶”。解放军把这拿到达赖喇嘛面前,指责达赖喇嘛给反动土匪发了“觉钦玛耶”,让解放军死伤不少。达赖喇嘛说:你们这么说没道理。“觉钦玛耶”是第十三世达赖喇嘛送给信众用来朝拜的,送了很多。剩下的是我送的,我并非专门给反动土匪,我给所有的信众。如果“觉钦玛耶”真的那么有用,我还有少量的,也可以送给你们……

帕拉派人来问我和潘贝:“汉人实力很强,达赖喇嘛能否继续呆在拉萨都难说,对此你俩有什么看法?” 帕拉曾说过要安排我们见达赖喇嘛,而我俩却没有见尊者的打算。因为我们在谋划打仗,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去见尊者,若是被汉人发现,反而会给大家都带来不便。但听到帕拉关于达赖喇嘛处境的那番话后,我俩非常担忧。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对抗中国人,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像藏人的眼睛和心脏一样的达赖喇嘛。如果他安全不保,或者落入了汉人之手,那一切就完了。帕拉猛地问我们的意见,我能说什么呢?我俩手下只有二十多个人马,我俩本人也在拉萨,这些贵族官员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我只好说:“请你们这些噶厦官员们做好一切准备,把达赖喇嘛交给我们,我们负责把他接走。”帕拉他们对此没有回话。

没过几天,帕拉他们又问我们有什么意见?我们俩就说:“我们可以组织康区的僧人加入护教军,但是他们没有武器。因此我们需要武器援助,希望你们给与武器援助。”

帕拉和其他官员听了我们的要求后,开了一次会。出席会议的有帕拉、达赖喇嘛警卫团代本和扎什军营的代本们。会议之后,他们又派人来问:“如果我们同意提供武器,你们怎么取得武器呢?”

我们说:“你们可以告知我们武器在哪里,然后我们派人去假装偷走。”
帕拉认为这个办法好,然后又问:“需要多少武器?谁来运武器?”
我们回答:“我们组织理塘僧人来拿武器。请提供英制卡丹500条、布朗枪20条、11条‘振戈’枪、6门炮等。”

帕拉派来的人说:“藏军士兵手中的武器,现在由解放军和桑颇共同管理,桑颇是亲汉人的。每周他们都要清点武器,所以藏军手里的武器我们拿不到。我们只能设法拿武器库里的武器。武器库的钥匙在桑颇手中,帕拉已设法弄到了钥匙。但当甲本和热本进武器库察看的时候,发现没有一条枪可以直接用,都需要组装。也不可能让很多人去组装,这样会泄露秘密,所以每天只能组装3条布朗枪。”(译注:桑颇·丹增顿珠,1924年-1961年。西藏拉萨人,桑颇家族成员,噶厦官员。1951年作为藏军二代本参加西藏和平谈判,是“十七条协议”签字人之一。1959年拉萨事件后被逮捕,两年后去世)

我们认为每天组装3条枪也行,我们可以等。于是就告诉理塘僧人们等一等,过几天我们就会拿到宝物。我们没有告诉他们将要拿的是枪。这些都计划周全了。可是有一天,甲本们来到我们的住处,带来了两千多发子弹,五百多察藏银和食物等(译注:察,藏银计量单位),还有达赖喇嘛送的“觉钦玛耶”和护身结。他们带来帕拉的话说:“本来要安排你们见达赖喇嘛的。但现在看来不行了。提供武器一事也实现不了了。请你们不要失望,你们俩今晚就赶紧离开拉萨吧,局势非常严重。”我们问:“什么局势那么严重?”带话人说不知道。

这就是我们得的的消息。甲本们说:“你们在外多保重!我们在拉萨也会多当心的。”随后我们马上通知那些在拉萨探亲的四水六岗的人,让他们当晚立刻离开拉萨。而我和潘贝决定留下来,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我们让恩珠.贡布扎西的助理确扎去见噶厦政府的兹仲格桑隆。格桑隆在噶厦官位很高,与帕拉同级,而且他是康巴人,与恩珠.贡布扎西关系很密切。我们请确扎通过他打听“局势严重”到底是怎么回事。确扎去后带了一千多发子弹回来,却没有打听出“局势严重”是什么意思。那是1958年11月间。我们就这样被打发了哈哈哈……


(待续)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转自唐丹鸿博客:轮回中轮回的瞬间 http://moments-of-samsara.blogspot.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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