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 摄 |
那束黄色的光,格外亮,是从树林尽头的木屋散发出来的,还伴着浑厚、辽阔和悲凉的经声。诵经人是一位尊贵的朱古,生于西藏安多地区的草原。
不久前,他发愿读《大藏经》。早在塔尔寺时,他邀请过108位僧人,特别在他的府邸里诵《大藏经》,每人诵一卷,每卷诵两遍。而这一次,他将一个人完成108卷的念诵。
他总是起的很早,今天,起得更早。 念了一段长长的《大藏经》后,他走出卧室,进了隔壁的佛堂。佛堂很小,浓郁着佛教的清净:迎面的佛龛上,正中为释迦牟尼,右边是白度母、药师佛、四臂观音,左边是无量寿佛、绿度母、金刚萨埵。佛前,七色莲花盛开。侧面的墙上,一边是至尊宗喀巴唐卡,另一边是释加牟尼唐卡。靠门的左边,那张小木桌的右上角,笔直地落着黄绸布包裹的经书。
现在,他双手举过头顶,又回向心、语、意,而后,全身匐伏……一遍又一遍地,对着佛祖和诸佛磕长头。
而后,他回到卧室兼经室,开始焚香。先把一根根长香,按着木制的雕花香炉上的刻度,截断,斜放在香炉里,再点燃一端……
洗脸刷牙后,他跪在佛前,双手合十,低首自省。“这是向佛告个假。”他自语着。
早饭已在餐厅摆好。有糌粑,还有不加盐的安多奶茶。念过供养经后,他没有传统地抓糌粑,而是用筷子搅拌。
早饭后,他又开始读经了。经声洗漱着木屋的里里外外。这时,天已大亮。看得清贴着他卧室的小窗外,悬着一个圆形的桦木鸟巢。从前,中国人没有入侵西藏的时候,噶厦政府也是这样,每年,还要派出一僧一俗两位官员,到洛嘎(今山南地区)参加鸟儿的聚会,还要专门给鸟儿带上一些好吃的,卡普塞呀,糌粑呀。
中午吃饭时,多了好几个人。有他的侄儿赤烈和赤烈的太太,赤烈夫妇是刚从芝加哥开车过来的,特别选了周末看望他。还有他的秘书麦芮,助手群佩。群佩是当年跟随他一起密秘离开中国的。
午饭是群佩和赤烈的太太做的。有米饭、鸡蛋、蔬菜、土豆。他不吃肉,十几年了,尽管他是牧民的儿子。
念过供养经后,大家开始吃饭,东一句,西一句,各种语言都有。跟我说话时,他用汉语,跟赤烈的太太说话时,他用蒙古语,跟他的秘书麦芮说话时,用英语。跟群佩说话时,用藏语。他轻松地转换着语言,那么自然,像是这几种语言之间,根本没有分别。
午饭后,麦芮开始工作,先向他报告了有关蒙藏文化中心的事儿,而后和他一起处理邀请函,有的是请他讲法,有的是请他讲演关于他的自传。他已去过斯坦福、哈佛、牛津、剑桥等八十多所世界高等院校了。他的自传是由纽约一家著名出版社RODALE出版的。去年,第一版印刷一万二千册,今年,第二版已上市,而蒙古版一上市,就销售一空。
接下来,他和麦芮学习英文。麦芮是一位退休教师,走路时,腿都抬不起来了,一点点往前蹭着,可是,那张脸,不温不怒,尽是宁静。
“人家的秘书十七八,我的秘书七十八。” 他开起了玩笑。
麦芮走后,他又开始了诵经。经声,穿过那个白底绣着蓝色吉祥结的门帘,在每个房间起伏。经声,又透过那扇小窗,迎来了黄昏。
他开始散步了。在飘着西藏国旗、蒙古国旗,还有美国国旗的旗杆旁,他拐向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几片去年的干树叶,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这时,出现了一座白色的西藏佛塔。那塔里装有他的经师慈诚拉森的舍粒。他绕塔一圈,又向那一百零八个青铜色的转经筒走去。这是他自己设计的,据说,都是废品利用,可是,那经筒的转动声和地板的香馨,一派庄严。
他又向第二个佛塔走去,绕了一圈,转向强孜林寺:
讲经大厅金壁辉煌,迎面,无悲无喜的释迦佛祖,微垂双目,微闭双唇,鼻梁高挺,密意无限。这是纯粹的西藏风格。佛像的两边是莲花生大师和至尊宗喀巴,还有度母;最左边,是塔泽仁波切的灵塔,塔泽仁波切的照片之下,是他的儿子久美的照片。释迦佛祖雕像的前面,是达赖喇嘛尊者的法座,再往前,就是他的法座了。在他的法座左边的小桌上,他拿起了一只小手鼓,原来,手鼓的皮子滚边开胶了,群佩拿起胶水,他擎着鼓柄,一会儿就粘好了。
我们又向湖边的木屋走去。房前,几个木头的花坛,垫在石头之上,整整齐齐的
。一定是他设计的吧?噢,还真有一个花坛从石头上栽下了一角,斜歪了,他双手扶着花坛,抬头看着房客:“来,我们抬上去。”
“就是三个大力士也抬不动啊,太重了。”那房客试了试。但是,第二天,我经过时,那花坛已经规规矩矩地复原了。
房前的湖水宁静。赤烈和他的太太还有群佩,在湖边打起了水漂。他也找来了一块石片,也想打水漂呢。这样轻松的时刻,对他,实在不多。昨天,我初来时,正赶上他主持火供,不巧的是,雨说下就下了起来,透过华盖,淋湿了他的袈裟。他倒不在意,只是一次次把长形木刻的经书,放在玻璃桌下,不停地擦去玻璃上的雨水,经声依旧。这样的佛事平时很多,比如,每月十五日,要举行百灯供;吉祥日,要举行法会。而每个周六周日,他还要上课,给中国学生讲《菩提道次第广论》,给外国学生讲《西藏佛教基础知识》。除了蒙藏文化中心以外,他还管理着加州的利乐塔尔寺西藏悲智中心,同时,他还担任印第安大学的客座教授……
我们又向那森林中的四座禅修木屋走去。其中的一座,是我的临时住处。面积不大,却五脏俱全:空调、炉灶、冷热水,洗漱间、阳台……很宁静很远离世俗。
“到你的房里看看吧?”他说。
我吱唔起来。因为一到这里,我就把我的房子成功地变成了作案现场,刚被抢劫过似的,到处都是衣服、书籍……这是我的老毛病了 :不利索。
也算有惊无险,他终于同意了过门而不入。路边,那些被雷雨击倒的老树、挺拔的松树、杉树以及光秃秃的枫树,送来阵阵树脂的清香。
“连你,都可能不知道……尽管你是同情我们的,但是,不会完全了解我们的感受。比如,到商店买东西,一看你是藏人,服务员就说了:‘哎,这个东西你到底要不要?痛快一点呀,不要我就不拿了!’可是,对别的顾客,就不一样了。”他停下了,看着一支松鸡从我们前面跑过,进了路边的树林。
“我在青海时,有个省长姓白,是藏民,管文教,还有一个省长姓喇,是回民,管民政,还有一个省长姓马,一般人都以为姓马是回民,可他是土族,管农业,最后一个省长姓王,汉族,也恰,他的名字就叫汉民,主管财政。百姓就编了顺口溜:白藏民,喇回民,不明不白马土民,主管财权王汉民……”他说着,无奈笑了起来。
“是啊,当家的总是汉民……”我感叹。
“江泽民去我们那里时,有个公安局的人,他只是站岗,跟江泽民一点也说不上话,离得很远。后来,江泽民走了,他对我说,‘这就是从前的皇上爷啊,我今天是看见皇上了’”。
“要是您的秘书麦芮,会怎么说呢?”我问。
“她想的是,我投你票了,让你当选,你为什么不为我们做事?真的见了奥巴马,麦芮会质问。这就是中国人和美国人的不同。”他看着飘动的西藏国旗,蒙古国旗,还是美国国旗,总结道。
现在,我们又回到了他的木屋,麦芮又来了,带着她高大的儿子,来请他和群佩看芭蕾。
“你去吧,我开车送你们。”群佩转向我。
“群佩不去,我们一起去。”他也转向了我。
群佩就开车拉着我和麦芮,还有麦芮的儿子,当然还有他,
经过狭窄而树荫浓郁的布鲁明顿大街,经过印第那大学那些古老的建筑,到了剧院。
这是一个以优雅而著名的公共场所。教授们,学生们,还有布鲁明顿的市民们,都来了,女人们穿着社交场所能穿的好衣服,雍容美丽,男人们西服革履,
温文尔雅,只有他,随意的在红色的袈裟外面,套了个褐色的棉坎肩,隐入茫茫人海。
然而,还是有人认出了他,恭敬地弯腰打招呼。
“这是印第安那大学的副校长。”
“这是我的学生。”
他一一地给我介绍。
我们的座位,在前面正中间。打开节目单,封三那一页,居然是蒙藏文化中心的释迦佛祖!佛,微垂双目,无悲无喜,鼻梁高挺,密意无限……
“您和您的蒙藏文化中心,都很著名啊!”我感慨。
“我可没花广告费呀…..”他开起了玩笑。
灯光熄灭。古典而精致的大提琴,徐徐而来。是《罗可可主题变奏曲》!
深情而缓慢的旋律,如梦。许多年了,我不变地喜欢着柴可夫斯基。我转向他,想说一句感谢,然而,他目不转睛,正在专注于音乐,我只好沉默。
结束了,人群缓慢地向外走去,一个中国学生转身时,看见了他。热情地握起他的手,又把另一只手,毫不见外地放在了他的肩头:“啊,您也来看芭蕾了,您原来是国家领导人,现在当了普通老百姓,感觉咋样?”
是的,认出他并不难,他就是阿嘉仁波切。
2 条评论:
顶礼仁波切,感谢朱老师。
欢迎远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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