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8日星期五

朱瑞: 没有穷乡僻壤的国度


迷路也享受

我的朋友如斯浪漫得不可救药,整天处于赴音乐会状态。偶尔,还邀我同行。而我,十有八九都是拒绝的。不是不想去,是分不开身。但是今天,如斯打来电话时,我刚好完成了一项写作计划,需要换换脑子。 


可是,这次的音乐会,我还真没啥兴趣。说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演奏莫扎特。是的,我喜欢古典音乐,但是,由一个没有经历过任何风霜雨雪的人演奏,就算他能把握好技术问题,也未必能把握好那颗灵魂的起伏跌宕

“这小孩是音乐天才,你准会吃惊的。”如斯劝着我。

如斯从不撒谎也不夸张,我相信她。但,我始终怀疑,一个七岁的小孩,会表达出那种穿越心灵的震撼。其实,贝多芬小时候也是了不起的音乐天才,但是,只有天才是不够的,还需要懂得生命的喜悦与痛苦,所以,他在小的时候,并没有创作出《命运》和《合唱》那样汹湧澎湃的作品,那是他饱经沧桑以后的果实。

不过,我还是同意了和如斯一起去听音乐。音乐会的地点在一个很小的镇子,叫高高的河流,离我们居住的卡尔加里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我对如斯说:“我开车,你指路”。说起来,如斯的先祖是继“五月花”之后的第二艘船来到北美的。对整个北美,尤其是卡尔加里附近的道路,熟得不能再熟了。

没成想,我们还是走错了路。

“怎么到了奥克道哥斯?走过了头呀!”如斯指前面的路标。

“怎么办,调头回去?”我侧身看着如斯。

“我有个朋友就住在前面,向她问问路吧。”如斯说着指引我拐进了一条小路,我们在森林之间穿行,两边的高树窸窣作响,好安静啊。

“你的朋友住在神话里呢!”我感慨。

“是啊,她的父亲是小学校长,母亲是护士,不过,现在都退休了,她就生长在这里。”如斯解释着。

“要是在中国,这样普通的人,不知该怎么熬日子呢,尤其是小镇,哪会有这样的居住条件?!就是有这个条件,也没有这个审美。”我想着,没有说出来,因为,说出来的话如斯也不懂,不仅如斯,大多数“老外”都不会真正理解中国城乡之间的差别的,那是他们的思绪无法抵达的地方。

走进如斯的朋友家,那个美啊,简直没法说。美丽的浅灰色亚麻落地窗帘,美丽的深色橡木地板,地板上古老的波斯地毯,还有那古老的壁炉,正“丝丝”地燃烧着木头,淡淡的松脂的香气弥漫着房间。虽说今天刚刚立秋,屋里并不凉,可是,燃烧的壁炉是一种文化,一种气氛,显得生活安适而温暖。如斯的朋友,那位娇小的女人,正悠闲地跪在一个宽大的沙发里读着书.....她很高兴我们的到来,分别与我和如斯拥抱,并指给了我们一条通往高高的河流的近路。

又上路了。一只黑色的大狗和一只小花猫,始终跟着我们的车,最后,停在了树林的尽头,目送着我们,构成了一幅经典的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图景。

道路两边是刚刚卷起的干草垛,远处起伏的丘陵,还残留着浅浅的绿色。如斯摇下车窗:“啊,我喜欢这干草的气味。”

“我也喜欢。”我说着,深呼吸起来,恰好这时一股熏香的秋风卷进了车里。

“中国不是这样吗?”如斯问,

“那里没有美,尽是高楼,尽是拙劣的人工痕迹。”我说。

“噢——”如斯似懂非懂的,“哎,我们到高高的河流了!你听,听到了吗?是西班牙歌。”

我听到了,不仅有歌声,还有琴声。这时,我们的前面渐渐地出现了一家小酒馆,那门前还立着一个白帆布帐篷,帐篷外面的木櫈上,几个年青人,正在一边唱歌一边拉琴。远外,夕阳正把天空染得一片玫瑰色,而另一边,薄纸似的浅月,已升起来了。日月同辉,我只在西藏见过这样的美景。

成为清凉的微风

音乐会是在一所教堂里举行,我和如斯到达时已经开始了。 那个小音乐家正在演奏巴赫的《吉格舞曲》。守门人说:“得等到这个曲子结束,才能带你们进去。”我们就站在外面,仍然听得见钢琴优美的音符,在四壁回荡,节奏鲜明。“教堂里的回音比一般的歌剧院还要好,我喜欢在教堂里听音乐。”如斯小声地叨咕说。

一曲结束,守门人示意我们进去。这演奏者实在太小了,仅仅在钢盖旁露出半个头。现在,他又开始了演凑莫扎特的第17号G大调协奏曲了。很清纯,也很热情,的确现出了莫扎特的风格。观众中,甚至有人轻轻地打着节拍。我当然喜欢莫扎特,喜欢他的精制,但是,莫扎特满足不了我。接下来,这小孩又演凑了德彪西的《月光》。

这是我第一次听德彪西。但是,我在《罗丹传》中,早就读过德彪西。那时,罗丹的女友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痛苦中,是德彪西给了她雪中送碳般的安慰,他们没有男女之情,只是人对人的理解,生命对生命的理解。从那本书里,我还知道了德彪西的创作受到一些俄国作曲家的影响,而那些作曲家,始终尝试着从民间音乐中为他们的祖国创造一种民族音乐。

琴声静谧清雅,让我看到了一颗在世俗的挣扎中,仍然保有的那清如皎月的灵魂。《月光》很快就结果了,接下来,是一个女高音。但我听不懂歌词。如斯告诉我,她在谴责战争的残酷。说她清唱的其实是一封信。是一位不得不走上战场的丈夫,写给妻子的信,表达着分别的痛苦,丈夫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为这个国家捐躯,再回不到你的身边,那么,当夜晚来临,你在睡梦的边缘,感到有清凉的风,抚慰你的脸颊的时候,那便是我,在陪伴你。

氆氇背包和雪山狮子旗

音乐会休息的时候,大家都来到了外面的大厅里,享受着甜品和咖啡等。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裙裾飘飘,都很正式。突然,有一个人,穿着乳白色的亚麻衬衫,那袖口和领口都纳着许多的褶皱,外面还套了一件蓝呢子的綉花坎肩,虽然也很正式,但是,正式中,又不失浪漫和自由。其实,我是一个对衣服格外挑剔的人,但是,这个人的打扮,让我如此心悦,我的目光跟随着他,啊,他的肩上还斜挎着一个背包,我的心跳加快了,那是用西藏特有的氆氇制作的背包!再细看,那背包的前面,醒目地印着雪山狮子旗!那绿色和白色相间的雪狮,那黄色的太阳,那深红色和深蓝色交融的顶端,如此美妙地组合在一起!我穿过人群,向他走去,向他走去......想问他来自哪里?想告诉他,是图伯特的气息让我如醉如痴......然而,就在这时,灯光一闪,新一轮的演奏又开始了,而这个人,没有了踪影。

野鹿出没在镇中心

回来的路上,再次经过那个小酒巴时,那西班牙的歌声还没有停歇,落叶在我们的车窗前舞动,华灯和歌声交融。

“真是一个音乐小镇啊!”如斯感慨着。

“别的小镇呢?”我问。

“更美。下次,我们去扎斯坡、瓦特塘,啊,还有堪那那斯克斯,那些地方都实在太美了,那一路的落基山啊,你准会喜欢......”如斯的浪漫,又找到了一个决口。

“那么,加拿大的东部呢?比如纽芬兰,对了,还有魁北克......”

“啊,那些地方与我们这里不同,不过,都美,在加拿大,不管走到哪里,都美。”如斯正说着,突然,路边的树林里走出一只野鹿,像要横穿公路似的。

“鹿,居然出没在镇中心!”我感慨。

如斯就笑:“这算什么,我家里的那些花呀草呀,都让小松鼠折腾得底朝天,还有那些土狼呀,就站在我的花园里不走,大腰大摆地看着我.....”

“可是在中国,连鸟都鲜见了。”我打断了如斯,“更不要说,任何一个小镇子会有这样的古典音乐会!这就是加拿大,没有穷乡僻壤。而在中国,走在乡村土路上,连迎面的炊烟都是苦的......” 


完稿于2012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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