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热振死亡之谜

热振在牢房的卡垫上坐下，环顾着这个对他来说，怕是做梦也没有见过的陌生地方：狭小，阴暗，房顶举手可及，随时都会砸下来似的。热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先生，为什么把我关在这样一间房子里？”

“除了命令之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看守土登尼玛说话了，他是僧官。在图伯特，总是由一僧一俗担任职位的，连热振的看守也不例外。再说俗官看守龙夏·吾金多吉，这时，也说话了：“我父亲龙夏坐牢时，眼前黑得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同是囚犯，你就别挑了。”

热振没有理会吾金多吉，又说：“丹吉林摄政王（第穆喇嘛）也被监禁过，是住在布达拉宫的德阳厦。请转奏一下，我要一间像样的房子。”

“是。”两位看守这回异口同声。

但是，他们并没有汇报。

“吾金多吉在报复我，其实，挖去他父亲眼睛的并不是我，他那时还小，不懂事啊。”热振对着土登尼玛有气无力地埋怨着。

当天晚上，热振又说：“我有血气病，请把我的枕头垫得高一些？”

土登尼玛立刻照办了，而后双手合十，等热振半躺半坐地睡了，才在热振的脚边躺下。吾金多吉也挨着热振，在另一侧躺下了。外面五个全付武装的士兵，这时，也传来了鼾声。但是，最外层还有200名精壮士兵，都是从札基第四兵营抽调来的，尽管他们在夏钦角周围搭起了帐篷，这时却一点也不敢有贪睡念头，不停地走动着，伸长了耳朵。

热振的饭菜，由热振拉章送来，每日两次。每当送饭人到夏钦角时，总是由看守接过饭菜转给热振。土登尼玛常在这时主动地问热振：“下顿想吃什么？”

“米饭。”热振会机械地说一句，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面食。”有时也这么说。“送什么都行。”后来，他常这样说。热振的饭量越来越小了。

枪声在拉萨的上空响了起来，击得热振的铁窗“嗵嗵”直响。

“外面在打枪？” 热振的大眼睛里涌起一层灰云。

“是政府军在和色拉寺开火。”吾金多吉回了一句。

“痛心呀，打死了喇嘛没有？毁坏了寺庙没有？”热振的身子前倾着，像飞翔的姿势。可是，即使他变成一只飞萤，怕也出不去了，因为，在这间憋闷的监牢里，连个透风的缝隙也没有。

大约三天以后，塔汤摄政王的管家丹巴塔青传令吾金多吉：“这次噶厦调任你为看守，是对你的信任。要知道，热振干了不少坏事，当然也包括挖去了你父亲龙夏的双眼。他的一举一动都要立即汇报，记住，服从看守长的安排和命令！”

同时，僧官看守土登尼玛被换掉了，没有公布的理由是，他对着热振双手合十。现在，孜仲益西土丹代替了土登尼玛。因为，热振时期没收了他家族的祖业，也算仇人相见了。

第一次提审热振是被关押的第六天。看守长和十多名卫兵在前面带路，吾金多吉和益西土丹分别搀着热振跟在后面，缓慢地向德阳厦的夏热赛房间走去。

到了门口，卫兵们自动向两边散开，吾金多吉和益西土丹陪着热振进去，待热振在审讯室正中的卡垫上坐定，也立即退了出来。这是春都杰巴的规定：审讯执振时不得有外人在场。

参加审讯的主要人员有堪仲大喇嘛土丹诺桑、堪仲崩塘·土丹群佩、堪仲·阿旺朗杰、孜本鲁康娃、孜本夏格巴、孜本阿沛巴、孜本南林巴、札萨擦绒·达桑占堆、藏军司令札萨格桑次臣、札萨多嘎瓦和札萨凯墨，以及三大寺堪布。

“知道你为什么被捕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指使热振拉章的人，阴谋刺杀摄政王塔汤！”

“我和塔汤仁波切之间毕竟是师徒，虽然他背信弃义，几次陷害热振拉章，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许狡辩！”
……

审讯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回到牢房后，热振的呼吸一阵紧似一阵，什么话也不说。两三天后的一个黄昏，他看着吾金多吉出神：“我手下的官员们弄糟了很多事情，这些情况我根本不知道。”

“您放心，会水落石出的。”吾金多吉半讥半讽地搭着话。

热振被先后审讯了三次。第二次是被指控以献礼的名义，派人携带炸弹，企图炸死塔汤。还说，热振拉章的人，曾趁摄政塔汤回山中热珠（小寺）的机会，埋在堆龙赤桑桥上，试图行刺。

热振说：“我除了求见摄政塔汤解释以外，没有必要对无中声有作出回答。”

“摄政王岂能见囚徒？！不从实招来，就让你的亲笔信作证！”

第三次，春都杰巴真的把热振的亲笔信拿了出来。

第一封，是雍乃喇嘛给热振的密信：“塔汤胡作非为，已达到不可容忍的地步，吾等决心趁塔汤冬季回寺的机会，在东嘎徐古狭道，设下埋伏！”

“佛塔虽倒，层级仍存，如果再闹，恐怕难以维持现状，还是请中国帮助为宜。”热振的回复。
...…

关于炸弹一事，人证物证早已俱足。说起来，是雍乃喇嘛将一枚定时炸弹，伪造成礼品，由一名西康生意人送到了塔汤的秘书长堪仲阿旺朗杰的家里：“这是宇妥给摄政王的礼物，老板未到，可否暂存这里？”

阿旺朗杰同意了。不久，那屋子里发出了“嚓嚓”的响声，全家人一溜烟地跑了出来。定时炸弹爆炸了，没有一个人受伤，除了屋内的佛龛。

听说，雍乃喇嘛本来不愿这么做。他说，“堪种阿旺朗杰是我的恩人，曾赐我措默林掌书人的职位，每月有25克粮食的薪金呢。再说，我们打击的是塔汤，不是别人。”

“老鸦之不安，因神鬼所闹，加玛草之摆摇，因风吹不止。摄政王周围的人出了事，他自己就不能泰然！”众人一再坚持。

“这些信中，我并没有说别的。倒是你们春都杰措，在我提出辞呈时，一再求我留任，还许诺，一旦热振拉章有困难，春都杰措将全力帮助，还写了契约，盖上大印交给了我。今天，是你们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不管热振怎么辨护，都没有人甚至点一下头。那么，为什么塔汤和热振之间如此水火不相容？

这得从彭波森格岗的喇嘛卜卦说起了。当这位星相师谨慎地宣布了结果以后，热振立刻召集了现任札萨江白坚赞、前任札萨江白德来，以及雍乃喇嘛等人，共同商议由谁接任摄政王大事。

“设代理摄政比较妥当，两三年后，避过凶光，再继任摄政不迟。倘若让功德林呼图克图，或者普觉仁波切接任，怕是不会交出政权。塔汤·阿旺松绕是您的经师，年事已高，完全可以信赖。”雍乃喇嘛寻思着。

“依我看，塔汤心毒手辣，让他掌权，就是泼出的水，吞下的肉。” 森本阿旺顿典说。

“对我师如此非礼，不肖啊！”热振说话了。

就这样，大家都同意了雍乃喇嘛的主意。雍乃喇嘛，说起来是热振小时候的玩伴。热振出任摄政王后，任命他为热振拉章的译仓统领，以热振的智襄而闻名。出生于贵族世家，幼年被认定为协德寺的转世灵童。熟读宗教教义，精通藏医学，治愈过不少病人。还能在骨头上刻出人物、猴、鸟、树等，会修理手表、照像机、留声机、枪支……知足常乐。

话再说回来，不同意热振辞职的，不仅森本阿旺顿典，还有热振的心腹噶雪巴：“失去权力就会失去一切，不如暂时离任，静修以避凶光，只让塔汤代理摄政，主持达赖喇嘛的沙弥戒仪式和日常政教事务。遇有重大事情，向您请示。”

“我考虑一下。”热振点点头。

后来，热振告诉噶雪巴：“一个代理摄政，不宜主持达赖喇嘛的沙弥戒，我还是决定让塔汤仁波切正式接任摄政王。他已经表示了二三年内尽心尽力地主持政教事物，还发了誓，到期一定将摄政王位还我，不忘我的恩情，照顾好噶厦政府中我委任的所有官员。我也把提升你为噶伦之事对塔汤仁波切作了交待，他表示一定照办。现在，请你设法在春都杰措上，就我辞职由塔汤接任一事，排除异议。”

“我想给几位贵族和仁波切写信。”无望中，热振想到了几根稻草。

“一定有好处，特别是噶雪巴，他会帮助你的，他现在有权有势。”吾金多吉鼓励道。

“帮我找几张纸好吗？”热振请求着。

两位看守将此事转告了总看守格桑阿旺。“我得向上级请示。”阿旺格桑转身离开了。第二天，拿来纸时，对两位看守眨了眨眼睛：“叫他写。”

给噶雪巴的信中，热振谈到了噶雪巴曾通过雍乃喇嘛给过他一封密信，写道：“……热振拉章和塔汤之间的不和，来龙去脉你是知道的，请想办法解救我。如果继续扣押和折磨我，那么，水干鱼出时，必会有结果。谨记。敬献一对猫眼琥珀。”

在热振的护身符上，系有18棵猫眼琥珀，他取出六个，每封信里都装了一对，作为随函礼。

总看守格桑阿旺收走信的同时，对两位看守说，“记住，要保密！”

热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血气病日益严重了：“请转告热振拉章，把平常我服用的瓶装白色西药送来。”

两位看守告诉了送饭人，药，立即送来了。可是，报告春都杰巴后，回答：“不能服。我们自己派医生！”

一天夜里，热振在睡梦中大声呼喊，惊醒了两位看守。

“有个猴子戴着长沿帽从窗口跳了下来……”热振指着墙外。

两位看守相互看了一眼，立即提起油灯了去了。结果，什么都没有。他们把热振的病情汇报了春都杰巴。好久，春都杰巴委派钦绕罗布来到狱中。

“热振得了血气病。” 诊过脉以后，钦铙罗布立刻开了处方，给了药。热振的病却没有见好。

“还是请德吉林卡的英国医生吧？”热振有气无力地求着。

然而，春都杰巴的命令：“不准！”

后来，钦绕罗布在总看守的陪同下，再次来到牢房。 “血气病上升，又患了中风，要服‘阿格尔三十五’。”诊脉后，钦铙罗布说话了。

“中风是我的老毛病，请上报多给我一些‘阿格尔三十五’。”热振的声音，像蚊子在嗡嗡。

当天下午，火猪年（1947年）3月28日，热振病危，总看守格桑阿旺送来了三粒丸药，说，“这是‘阿格尔三十五’，用肉汤服下，一次服一丸。”

服过药后，热振的病情加重了。傍晚，格桑阿旺又来到牢房，看着两位看守：“效果怎么样？”

“服药之后，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吾金多吉答道。

“剩下的两丸也要服下，我一会儿再来。”格桑阿旺嘱咐后，转身离去。

服下那两丸后，热振直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急促地喘着粗气，已经支持不住了。不过，意识还是清楚的，他用微弱的声音请求着：“快去德吉林卡！请那里的医生，快……”

“深更半夜的，真是异想天开！”听到两位看守报告后，格桑阿旺回答。

当夜3点多钟，热振在剧痛中去世了。处理尸体的轨范师发现，热振口鼻流血，一只睾丸肿胀得灯笼似的。后来，班丹拉姆女神给了我们谜底：

毒蝎吾金
双手沾满了山羊的鲜血
他的回报
是米本的顶戴和名誉的毁灭

——选自我的长篇历史小说《拉萨好时光》第十二章 黑色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