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30日星期五

朱瑞答茉莉


茉莉:为什么你当年毅然留在西藏,今天又对西藏如此念念不忘呢?

朱瑞:也许应该归结为以下几个原因吧:

我离不开帕廓街,离不开西藏古老的石头房子,离不开西藏的寺庙,离不开经幡和玛尼石,离不开西藏人,比如牧人、农人、僧人、尼姑,曾经的贵族……还有中国人永远不会欢庆的西藏的节日。

这些风景,是我在中国和世界其它的地方永远见不到的;在这些风景里,我感到安全。可让人担心的是,这些东西正在被践踏。举个例子,差不多每次我到寺院,僧人们都会告诉我一些可怕的事。有几次,僧人们拿出一个派出所发给的红色的准允证给我看,那个证,说明他们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已经过关了。得不到那个证的人,就会被追查,甚至赶出寺院。而那些被赶出寺院的僧人们,往往是非常优秀的。在西藏,黑白颠倒比在中国更加普遍和严重,我是说,总是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在当管理者,领导者,而品德优良的人在被排挤和摧残。因而,我就想写点什么。就写下了那篇《为何藏人要抗议---也谈西藏问题》。其实,最初的题目是《西藏问题之一》,当我正在调查和采访准备写《西藏问题之二》的时候,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让我准备移民加拿大。这也是我今天为什么想回西藏的原因,我总想完成那些我没有完成的事。

茉莉:为什么你离不开帕廓街、西藏古老的石头房子、寺庙、经幡和玛尼石?

朱瑞:我离不开帕廓街的理由非常简单,首先,喜欢那里的商品。具体点说,那里的商品都不像商品。从木制的酥油筒到陶罐,从经幡、经书到唐卡,从九眼石到绿松石,像是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搬来晾晒似的。其次,那里的商人也不像商人,有的摇着经筒,一心一意念经;有的睡着觉,甚至鼾声如雷;有的东一句西一句地和过路人搭着话。“小姐,买个卡垫吧?”有一次,一个卖卡垫的小姑娘叫住了我,我不吱声。她就唤了口气,“小娘子,买个卡垫吧?”“小太太,买个卡垫吧?”终于,我所有的戒备都被她击退了,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还有,那里的店铺也不像店铺。老旧的房子,窄门,屋里很暗,藏香的烟缕,从一个店铺串到另一个店铺。尼泊尔店铺,就挂着尼泊尔国王和王后的照片,藏人的就挂着十世班禅大师的照片。像在居家过日子,一点不招摇。还喜欢帕廓街上的行人。转经的,磕长头的,送太阳吸鼻烟的,买东西的,以及一群一伙的康巴男人,抄着袖子,东张西望,悄悄地作着古懂生意。我的心中,这才是正常的人间,没有那么多的劣质冒牌货,没有那么多的嫌贫爱富和见利忘义。

其实,我也喜欢中国古老的建筑,不过,总是觉得雕饰太多,技巧太多,显得不够质朴。国外的许多建筑,尤其是教堂教筑,我也喜欢,非常喜欢。显现着人的创造力和独树一帜的渴求。可是,始终没有超出人的圈子,总是带着“主义”和“派别”的色彩,并且,壮丽得遥不可及,和普通人的生活很遥远,不管多么美,也仅仅是风景,看过了,也就过去了。西藏的建筑不一样,那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像是喜马拉雅伸延出来的叶脉,像野生植物,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人盖起来的,弥漫着一种越超人间的沧桑,不管是贵族的房子还是平民的住宅,都让我感动,想住进去,成为它的一部分,和它一起呼吸。我曾在山南地区一个非常偏远的小村庄住了一段时间。那些老旧的石头房子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人们就靠着山下的一条小河活着,平时织氆氇挣点零用钱。但是,他们非常善良,好客,离开那个小村庄时,我对村里人说,等农耕时,我会再来,人们就伸出五指,算计着还有多少天农耕。这些体验,比我在俗世的竞争中学到的文化重要得多,是我精神的养分,而这个养份是需要时时补充的。

没有寺院,就没有西藏。在我看来,藏传佛教是西藏的灵。尤其当僧人们颂经时,那种灵性就更加活跃。听颂经时,时间过得很快,几个小时,就在一眨眼中过去了。出来以后,就多少有些改变。至少不会为有人特意地踩你一脚,打你一拳而生气。听说荣赫鹏离开西藏不久,成了一个忠实的佛教徒,甚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抱着甘丹池巴送给他的那尊佛像。

经幡和玛尼石。首先在视觉上,给我以美感。另外,这些经幡和玛尼石里,传递着一个信号,就是虔敬,爱和慈悲。尤其是当我看到新、旧经幡,新、旧玛尼石放在一起时,总会想到衔接和传承。汉地就没有这些东西,五千年为我们留下的不仅仅是精华,还有一些毒药。比如,富国强兵,见机行事,落井下石等。

有许多年,我天天梦想出国,离开那个堕落的环境。可是,自从到了西藏,我再也不想出国了。尽管西藏在中国人看来不是国外,可是,却和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精神世界一点也不一样。当然,这并不是说西藏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我生活在西藏期间),还保留着1959年以前牧歌式的情景。不,那时的拉萨已被糟蹋和扭曲得很接近汉地的某个县城了,但是,如果你是一个有感知的人,就会看见她的原形。

生活总是很莫测,就在我最不想出国的时候,却不得不出国了。我不是说加拿大不好,恰好相反,加拿大是一个很自由,很健康的,很正常的国家,但是,却没有西藏的灵性,也没有西藏的深沉和厚重。加拿大就像一幅风景画,而西藏是一部艺术史。在我看来,从前西藏人的生活方式,尤其是藏人的精神建构的很多方面,应该是我们今天生存方式的样板。当然,一个社会的贫穷和富有固然重要,不过,最重要还是看他的民众能不能获得幸福。只要民众幸福,这个世界就是健康的,甚至是进步的。

茉莉:这样看来,你是首先爱上西藏的文化和人,然后才关注这个民族的历史和命运。而我一开始就是从人权角度去关注西藏。

朱瑞:是的,对于我来说,如果没有走进西藏,恐怕不会这么强烈地感受到西藏那独一无二之美和深重的苦难。而你比我敏锐。你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很有穿透力:“没有五十年代的西藏‘平叛’,就可能没有1989年的六四镇压。因爲,专制暴力的本质是一致的,是不分种族的。对其他民族的残酷镇压,不可避免地导致对本民族的暴力。”

首发2008年8月21日 博讯(略有改动)http://boxun.com/news/gb/pubvp/2008/08/200808210627.shtml

6 条评论:

匿名 说...

哦,您的描述可比论述雄辩。描述中的雄辩,这是您的特色,更感人,更雄辩。

匿名 说...

朱瑞啦! 就像你描述藏式建筑一样你以上的描述本身就是真实感受的自然流露而非写作技巧的妙用.所以我从心底里相信你是个真正懂藏爱藏并且善良正义的人. 尽管我拜读你的时间不长,可已深深打动了我,期待拜读你更多的不俗之见.

朱瑞 说...

楼上二位的留言,引我回忆我的写作经历。应该以1997年为界线,那一年,我看见了西藏。之后,我只写过一个中篇小说《爱情》与西藏无关,那是为了纪念我去世的父母。其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关于西藏。不是我要写西藏,而是,我无法控制我的心。再次感谢二位的留言和鼓励!

puqiong 说...

我读过不少汉族作家写西藏的文章,但总感觉那不过是些路过西藏的过客将自己看到的、听说的、想象的用各种文字堆砌起来而已,有的还大胆地张冠李戴,让人啼笑皆非。但读完也就罢了,西藏是旅游圣地,别人来圣地旅行,时间或长或短,对他们写出来的东西不能要求过高,因为他们永远也读不懂西藏这片土地。
可这次我偶然间读到了你的两篇有关西藏的文章,散文“沙迦”和“朱瑞答茉莉”,我一下子感觉到了你是用心在写西藏,你读懂了西藏这片苍老的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代代繁衍生息的我们这帮藏人。从文章的字里行间我能体会到,你敏锐地察觉到了我们藏人灵魂深处的许多东西,更难得的是你找到了最合适的语言将这些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出来,读了让我感到亲切、真实并且爽快。
二十年前我也去过沙迦,读了“沙迦”,又勾起了我对那次沙迦之行的回忆。如今我在国外流浪,孤独和寂寞时常伴随着我,能读到“沙迦”这样充满乡情的文章,我在品味了淡淡的乡愁之后又有一种暖心的安慰。读过你的散文后久久不能平复的心情促使我写下这段留言,感谢你对西藏饱含深情的述说,让我这个藏人的思乡之情得到片刻慰藉,也期待能够尽快看到你其他的散文作品。 普琼

朱瑞 说...

普琼:谢谢留言。小时候,我母亲总说我“没心没肺”,说我不会哭。可后来,见到西藏,我不停地哭,悲时哭,喜时也哭,我都不认识自己了。说实话,看了你的留言,我也哭了,因为这是一个漂泊的西藏的声音,也是对我的最高赞美。

我会更加努力地写西藏。

匿名 说...

朱女士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好,作者不仅用了情,更是用了心,它能将人带入其景,直至“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