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5日星期日

我的老師裘一章



 文/朱瑞

我停下了走向教室的腳步,看看表,再有十幾分鐘考試就開始了,我要好好地享受這十幾分鐘。就走到走廊頂端的一扇窗前,凝望窗外。天空一片淺灰色,薄霧遊移著,不露聲色地遮住了幾座高樓的頂端,像一幅後現代主義的畫, 分解著這座城市的細胞。一列火車從樓群裏鑽出來,又停下了。一些人,老的,年輕的,穿著牛仔褲旅遊鞋的,短裙子高筒皮靴的,戴著帽子的,披著圍巾的,提著包的,夾著書的……下車了,沿著一條白雪之間的石頭小路,向我這所站立的中央教學樓走來。

我向著那所縣城邊上的中學走去,沿著一條狹長的楊樹林之間的土路。路旁肥碩的樹葉在早晨的清風中簌簌地碰撞著。我盡可能快地走著,一邊又不停地觸摸著路旁的樹幹。偶爾,漏掉了一個,就回過頭,補上。我總是在這個時候許著一個願:如果一個不落地觸摸這些樹幹,長大了,就能當作家。有時,我踢著一個土塊,我說,如果這土塊能一直踢出這片樹林子,長大了,我就能當作家。所以,一旦那土塊蹦蹦跳跳地離開了我的鞋尖,我就要找回來,接著踢,即使它滚到了路邊的土溝裏。已經七點多了,再不加快,就要遲到了。我不得不放棄觸摸那些樹幹,跑了起來。我不想遲到,儘管第一堂是語文課,裘一章老師不會批评我,可我會責怪自己的。

裘老師準時地進了教室,夾著十六開本的教案,穿著一件淺褐色的襯衫,淡綜色的頭髮波浪般地向後飄去。他的眼睛似乎有一點藍,也許有一點灰,和這個小縣城裏平常人的黑眼睛黑頭發不一樣。“今天,我們學習《鴻門宴》……”他說話了,他的漢語也和這小縣城裏的常人不一樣,我是說,他的話裏,沒有這“旮旯”,那“旮旯”尾隨著。他沒有方言,像從地球的另一端走來。不,他從兩千多年前的秦末走來,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項羽四十萬大軍的優勢和爽直俠義性格,在他平緩的有一點直硬聲音裏,成就了一幅悲涼的歷史圖畫。劉幫十萬大軍勝利了,這是“計”的勝利。中國的歷史,就是“計”的歷史嗎,是一個“計”接著一個“計”勝利的歷史嗎?中華民族是一個崇尚“計”的民族嗎?“計”是不是欺騙的別名?

老師的辦公室裏熙熙嚷嚷的。有的在嘮家常,有的在嗑瓜子,只有他,坐在靠窗的角落裏,看著一本很厚的書。走近了,才發現那其實是一本英文書。我說,“这是我的作文。他就接過去放進了辦公桌上那一打學生作文之間,又埋頭看書了,中了魔法似的。那時,別說這所縣城邊上的中學,就是整個縣城,怕是沒有一個人會英語。我們的英語課,正式改叫了外語課,英語,俄語,日語,輪翻開著。

我已經習慣于向請教,甚至語文課以外的數學,物理,化學。他沒有一點方言的外鄉口音,總是毫不費力地疏通我所有的堵塞。“朱瑞很聰明啊!”有一次,我聽他對別的老師說。可是,在我的親人和朋友中,我是以遲笨和不開巧而著稱的。

如果有條件的話,我是說,如果你的父母可以教你的話,還是不要到學校讀書。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語文老師,而他,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在學校,你只能吃老師們嚼過的飯,有一天,當你不得不自己吃飯時,你的牙齒都退化了,嘴都不會動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这些教材,我是說課本中所選的很多內容都是為政治服務的,讓學生們的視野狹窄,長大後,很可能變成另外的人---多辯,不誠實和利已。我的兒子,只念過兩年的小學,以後,再沒有進過學校。有問題的話,就問我。他在家裏唯讀那些他喜歡的書。

那時,我還不能完全理解老師的話。不過,恢復高考以後,聽說的兒子考到了南開大學物理系,也不知這是老師的勝利,還是妥協。

還是那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我走進學校時,看見許多人圍著黑板報指指點點,不僅學生,還有老師,看見我,大家閃開了一條路。

是我的作文發表了,還加了編者案!当然了,编者案是裘老師寫的:方形的小字,又工整又飄逸。好幾個男生朝我投來了羡慕的目光。也許就因為這些範文吧,有一個男生的父親,也是我父親的朋友,還特意開車不遠百里去了我家,感歎著:“我家的大寶子沒福啊,不好好學習,否則,娶上你家的小瑞……”

那時,我住在舅舅家,那是一座離縣城五、六裏路的小村莊。房前約有三五百米遠吧,立著一座老舊的木橋,一條細細的小河,迂回著穿過一片盐碱地,經由橋下,流向了松花江。每隔三五天,橋上會跑過一輛馬車,或者牛車,但最常見的,還是牧羊人和羊群。那些羊的糞球,總是咯著我的腳,癢癢的,直想笑。可是,我沒有笑,這個時候,也總是在這個時候,一種寫作的衝動,控制著我。後來,我寫了許多篇作文,篇篇都是關於我的语文老師裘一章。

我的舅母是一個愛嘮叨的鄉下人,常對鄰里埋怨多了一個人,就得多做一口飯,而冬天裏,就得多買一些柴禾燒炕。那時,我十五、六歲光景,倔強,氣盛,又在一個豐衣足食的家庭裏長大,無法理解北方農民的艱辛。心想,我媽媽每月給你那麼多的錢,還不滿足,真是貪心!就背起包,買了回程的車票。

拿著這張車票,我先到了學校,找到了我的老师裘一章。

可惜了。老師說著,低下了頭。

後來,我嘗試著和老師保持聯繫,寫了一封又一封信,可是,都沒有寄出,像那些作文,從沒有見過陽光。直到二十一、二歲的時候,我不停地收到來自方方面面的對我的毛筆字的贊許,就飽蘸濃墨,給他寫了一封信,並且,寄了出去。很快地收到了回信:以後不要再用毛筆寫信了,老師開門見山,寫好書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僅僅喜歡是不夠的,要下一番苦功夫才行……應該說你有著不錯的文學天賦,不過,這僅僅是一種坯芽,怎樣才能成長和成熟呢?踏實地多讀,多練,多想,多寫,依我看,是可缺少的要素。華麗的詞語和虛榮的炫耀只能使人浮躁和更遠地離開藝術……裘老師那又流暢又飄逸的漢字,在白底紅格子的稿紙上站立起來,讓我又熟悉又陌生。

有一次,我對家人談起了我的老師裘一章,表哥說,他是咱們的親戚啊。還說了老師的妻子是他的父親的姐姐的什麼的什麼。可是,我感興趣的是我的老師出身于什麼樣的家庭,受過什麼樣的教育,為什麼有著那樣的平常而又不平常的精神世界? 这些,沒有人知道。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連我移居到太平洋的這一岸,也近七年了。连文化冲击(CULTURE SHOCK),也就是指移民們遠離出生的國家,面對不同文化時,產生的一種不知所措,都减弱了。可是,我卻沒有結束我的學習,也許我不得不學習一生吧,僅僅為了在這個對我來說還不算熟悉的世界裏生存。我膽怯回到我自己的民族裏,在那裏,我經歷了沒完沒了的文化冲击。欺騙和利用已成了許多中國人的哲學。儘管有些人,在国内受過良好的教育,可是,他們身上表現來的僅僅是狼性人是可以吃人的,是那種慢慢地,品味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很講究,很斯文,一點也不露馬腳。就想起我的老師裘一章曾經對中國教育的憂慮,想起我的老師,夾著十六開本的教案,穿著褐色的薄上衣向我走來,那一刻,即使在這所西方世界的學校裏,也是我眼前不滅的風景。
 

4 条评论:

匿名 说...

在你过往的回忆中,我看到一位我所敬重的女性,是怎样成为了今天的你——不错,虽然我对西藏还是不熟悉,但我自从知道有你,看了你的一些文字,就毫无保留的爱上了你~~我爱所有有温度的人,有爱的人。
感谢裘一章这位好老师,感谢在一位优秀女性成长的道路上,有他的一份努力。
——土豆

朱瑞 说...

天空晴朗而温暖,这一切,来自土豆的理解和鼓励!

匿名 说...

喜欢读您的随笔,也喜欢读您的小说。读《巫师的女儿》(?)时,不经意地被引入好奇、观察、接触和努力试图理解另一种陌生文化与生活的意境,那种急于评论的浮躁遁于无形。而“论”,看得出来不是您的所长。希望您能够包容和理解这个读者善意的冒昧,

朱瑞 说...

怎么能说冒昧呢?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的确,我更喜欢写小说和散文。政论文,不过是2008年以后,我不得不采取的一种对西藏(图伯特)的直接诉说。感谢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