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0日星期五

宗角禄康

文/朱瑞

我们主仆一行三人都停下了。怎么能不停下呢?这杨柳树之间清澈见底的湖水,实在太美啦!这是当年第悉桑结嘉措(五世达赖喇嘛时期的西藏首相)修建布达拉宫时,取土而成的湖泊。湖底尽是泥土,湖水本该是混沌的,可偏偏是清的,清清地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波纹散开时,现出了各种各样的鱼儿。有金色的,红色的,浅灰色的,还有白色的呢。噶厦的官员们工作结束以后,常在这里划起牛皮船,对诗作画,享受政务以外的优雅。而现在,湖里、湖岸都是静悄悄的,连那些鱼儿,也一动不动,进入了冥想似的。

我们都下了马,丹增放下酒篮子,拿出青稞酒陶罐,拨出木头塞,闻了闻,又摘下黑毡帽,刚要倒酒,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插回木塞,直起身,朝格卓走去。格卓正从羊皮褡裢里拿出酥油茶壶,丹增呢,就帮她,在另一边褡裢里,拿出干牛肉和卡普塞。我在一个杨柳树下,刚坐稳,格卓就过来了,拿出了两只碗,一个是她自己的木碗,另一个是我的。那是一个带着高脚金座和金盖子的紫花瓷碗,格卓先为我斟满了酥油茶:“吉尊古修啦,趁热喝吧。”

话音未落,只听“咕噜”一声,丹增咽下了毡帽里所有的青稞酒,又把帽子往脸上一扣,一条腿伸开,另一条腿弯曲着,十指交叉地胸前,靠着另一棵杨柳树,睡了。

“咕叽咕叽(藏语,求求你),丹增啦!”一个脆脆的声音,引得我和格卓都转过了身子。

“你这普(藏语,对男孩的称呼),哪里闻到的酒香?”丹增松开交叉的十指,一翻身,把毡帽扔进了草里,瞪起红肿的双眼,“是不是在祖拉康的煨桑炉那边?”

说时迟那时快,丹增两只粗壮的胳膊往草地上一支,“忽”地站了起来,向小乞丐猛扑过去。小乞丐不但没跑,还上前一步,捡起毡帽,双手端到了丹增眼前。丹增的两只手立时攥成了拳头,用力砸去,平顶毡帽无声地塌出一个不深也不浅的坑,丹增呢,抓起陶酒罐的两只耳朵,不动了,看了看小乞丐。那普舔着舌头,咧着两片薄嘴唇,“嘻嘻”地笑了。

“你这普……”丹增嘟囔着,慢慢地提起青稞酒罐的两只耳朵,往毡帽里倒了一口,而后,闭上右眼,左眼贴着酒罐嘴,往里看了又看,摇了又摇,一跺脚,又倒了一口:“再也不能倒了,再倒,我就哭啦。”

小乞丐直起腰,对着毡帽,一口倒个底朝天,抹了抹嘴巴,一歪身子,翘起一支胳膊,把毡帽撇进草地,吹起口哨,走了。

“呸、呸”,丹增往草里空吐了两口。

“后悔啦?”我和格卓异口同声,都笑得倒在了草地上。笑够了,又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布达拉。几乎从吉曲河谷的每一个角落,不管是帕廓的深巷,还是流沙河边,只要抬头,眼前总是布达拉宫。即使在远处的深谷里,甚至乡下,远远地,也可以看见布达拉宫光芒四射的金顶。现在,我们就坐在布达拉脚下,新鲜的深红色,像一片燃烧的祥云,而衮顿、我们的嘉瓦仁波切、益西诺布,就在这片祥云之间,有时用肉眼,有时用望远镜,有时用观世音菩萨的眼睛,护佑着我们。

几片肥硕的叶子,在微风中懒洋洋的碰撞着,发出“簌簌”的声音。这些杨柳树实在太老了,即使我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也围不过来,总有五、六百年了吧?那树根,个个佝偻着冒出了地面,像藤萝一样,从这棵树下,又爬到了那棵树下,交织在一起,夸张着湖边的安静。一只挺着白肚皮的黑野狗走了过来,嗅着几片去年的干树叶。格卓拿出一只无油饼子,撕了一片,扔向天空,那野狗立刻抬起头,两条前腿腾起,向上一串,接住了。立时卷起尾巴,跑开了,是小跑,不紧也不慢。

几只画眉“吱吱”地叫了起来,还有燕子。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雨雀的声音,真是太好了,“啾啾,啾啾”……。远处,烧茶的炊烟,笔直地上升着,我甚至想象得出茶锅下面那三块灶石,这会儿准熏得漆黑,散着牛粪饼烧糊的好闻气味。

牧人的笛声响起。树木,草,还有湖水,都竖起了耳朵,连雨雀也不叫了。那是喜和悲合二为一的声音,比风吹过寺院时,房檐上掀起的铃声还要好听:

人的行为,有黑有白
人的心啊,有浊有净
心灵混浊时,天地混浊
心灵洁净时,天地洁净
我的心啊,是我的主宰


选自我的长篇小说《拉萨好时光》(台湾允晨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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