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8日,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举行追思会,悼念悼念中亚研究系教授、长期就任图伯特研究计划主任的埃利亚特•史伯岭(Elliot Sperling)。我与我先生王力雄受邀参加。王力雄写了这篇书面发言,由李骏翻译英文并在现场朗读。 |
今日在座的朋友,都会感觉到史伯岭离去造成的缺失,在这个世界上以及我们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填补的空白。他充满魅力的音容笑貌,智慧风趣的谈吐,对朋友的热心亲善和对小人的嫉恶如仇,都会随他的肉体生命的终止成为记忆,不可再现地离我们远去。但是,他的精神生命却会在这个世界长存,与我们始终相伴。我这里讲的精神生命,不是老生常谈的形容,也不是仅指每个学者都会留下的学术成果——那当然也是他在人类的智慧宝库中留存的精神遗产——我更想强调的是他给我们树立的榜样,如果能因他的去世而被继承,他的精神生命就不但没有死去,且能获得新的生命力。
在史伯岭的精神中,最让我感佩和尊敬的、也是我认为最有价值的,是他对真理的追求。这听起来似乎并不特别,追求真理是天经地义,人人皆可将其说成宗旨。然而这里存在着一个区别——面对其他的阵营、派别或对立面,体现追求真理是简单容易的,那黑白分明,不言而喻,无需犹豫,反倒人人争先恐后,有时甚至变成趋向极端的赛跑。然而那被追求的到底是真理还是观念认同亦或群体派性,已存有疑问。在我看,恰恰是在面对己方阵营,面对自己支持的事业或是自己所爱的上师时,能否坚持特立独行,拒绝教条,挑战权威,敢于成为异议者而不惜遭受同人非难与被排斥在边缘,而如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所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那样,一切让位于认定的真理,那才是追求真理的试金石。
从爱的角度,异议所体现的是一种远比盲从更深的爱。异议是困难的,爱之愈深,异议更难。没有什么比说赞美和顺耳的话更讨好,更简单和更容易。但是当明明看到错误却不发异议,难道不等于是对所爱的背叛?史伯岭为西藏奉献终生,却不像把西藏当做换取功利饭碗的庸俗学者,或是从西藏运动汲取资源的投机人士,西藏对他是爱之所在,是追求真理之路。我这样断言,也正是因为他的异见角色。对中国当局,他的异见清晰坚定,对流亡一方,他亦发出异议之声。把西藏当饭碗和资源的人要么貌似中立,只谈学术,谁也不得罪;要么选边站队,党同伐异,吃定一头,才是得利最大的经营之道。在那种人眼里,史伯岭的两头不讨好实在是愚蠢而不智。然而,若让我用形象说法描绘什么是追求真理,第一个让我想到的形容正是“两头不讨好”。
“两头不讨好”是最接近真理的位置,因为真理一定是独立的,一定不会被垄断,也一定不是不可质疑和挑战的。我认为“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是史伯岭精神生命中最可贵也最该被继承的部分。它不仅具有信仰层面的永恒价值,也具有现世层面的现实价值——西藏事业如何才能走出眼下进退维谷的胶着,以及如何避免未来令人忧心的危险,实在需要有更多的人,尤其是“爱吾师”的藏人用这种精神独立地思考,广泛地另辟蹊径和寻求超越。是否能有这样的精神,也许将成为能不能突破瓶颈的关键所在。
对史伯岭最好的纪念莫过于继承他的精神,那将使他的离去不再仅是缺失和空白。当他的精神与生者同在,他也就能通过生者对他挚爱的西藏继续奉献爱与力量。
2017年4月5日
转自唯色博客:看不见的西藏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7/04/blog-pos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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