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刚回到拉萨我就接到了一个参加送亡灵的通知,一问才知道丹巴死了。我愣了半天,
去嬢县前我还去看望过丹巴。我很清楚,丹巴肯定是喝酒喝死的。
我带着哈达、悼金去丹巴家时,外屋已坐着不少来吊唁的人,人们都悄悄议论,说丹巴喝酒喝得肝都融化了。
丹巴的姐夫招呼着前来悼唁的人,里屋里传来丹巴的妈妈和姐姐的哭声,另一间屋的窗户里传来僧人念经的声音。
人来得差不多后,姐夫领着大家先进入传出僧人念经声的那间屋,因为死者的遗体放在那屋里,按照藏人的习俗,要放四天三夜。
人们向死者最后告别,向遗体献哈达,向僧人表敬意。
我进去时闻到了一股酥油燃烧的香味,藏柜上点着百八十盏酥油灯,火光在随着人们的走动左右摇曳。
床上安放着丹巴的遗体,上面覆盖着数不清的哈达,连丹巴的脸都被哈达覆盖看不到了。
我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心里默念:“汝等大悲圣尊,于丹巴自此世界前往他方世界,辞别此世,祈祷诸菩萨为丹巴所发大悲方便威力永不消减,于中阴大关隘中获得护送。”
床边的地上铺了一排藏垫,四个僧人坐着在念经,僧人们全神贯注,以他们虔诚的念诵送逝者最后的一程。
我也和别人一样,向遗体献哈达,把悼金交到旁边登记的一位长者手里。我没有立刻出去,而是站在一边好好看了看丹巴,虽然看不到丹巴的脸,但我们曾经度过的那些难以忘却的日子却浮现在眼前,我的眼里涌动着泪水,心中感叹,其实人生是如此的短暂,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啊。活着的时候,谁也预想不到走的这一天就这样不期而到,为了钱财、地位、女人忙个不停,其实有什么意义呢?
我红着眼眶走出灵堂,进里屋向丹巴的妈妈和姐姐带去我的哀思,安慰她们保重身体。
丹巴的母亲七十多岁了,本就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这些天悲从天降,她显得更加苍老,白发蓬松凌乱,脸上泪迹斑斑。
丹巴的妈妈和姐姐不停地抽泣着,旁边坐着几个长者,在不停地开导着她俩。
丹巴没有父亲,那年他上大一时,他父亲坐一叶摆渡的牛皮船去桑耶寺朝佛,结果那天风大,牛皮船在河中翻船,船上十二个人没有一个活下来。
丹巴的母亲是个洗衣女,就是把别人家的藏被毛毯之类的大东西背到拉萨河边洗,洗完之后别人付些钱。姐姐是一家旅馆的清洁工。丹巴是一家人省吃俭用供出的大学生。此刻,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们的心情谁都理解。
我看着老太太悲痛的样子,再也无法忍住泪水。
我哭了。我们那么多同学,都在以不同的活法活着,虽然有不尽人意的东西,但都坚强地活着。因为我们的父母从小就教育我们,能来到人世要经过多少次的轮回转世,我们也许曾经投胎过牛马猪狗,甚至投胎过更低级的动物,经过多少代的积德,才获得了高贵的人的生命,所以珍惜生命是我们每个人根深蒂固的理念。丹巴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难道你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吗?
我离开了丹巴的家,一路琢磨着,我一直操心雪蛙的事干什么,我要挣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人生如此短暂,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回宿舍后一连几天没给王总打电话。
一星期后,我的心情平复了一些,想到王总肯定一直等我的电话,我不忍心就去邮电大楼给王总打了个电话。王总一听是我,立刻大声说:“哎呦,我等你的电话等老长时间了,孙副总都准备好了,过两天就可以出发。”
听到这儿,我再没好意思说什么,只是问:“什么时候到?”
“过两天吧,成都到拉萨的飞机票还没弄到手。”王总说,“不过我们已经拖了成都那边的人了。”
“那行,到的那天我去接她。”
“你这两天多给我来电话,买到机票后,我把准确时间告诉你。”
“没问题。”
“那太好了,那就这样。”
十四
王总把孙晓丽到拉萨的准确时间、航班号都告诉了我。
去机场的前一天,我几乎没怎么睡觉,飞机早上六点左右到达拉萨贡嘎机场,从拉萨到机场还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这样我应该在夜里出发,我能睡得踏实吗?
虽然早上有去机场的巴士,但我还是通过仁青订了一辆出租车,仁青认识出租车司机,那位司机让我安心睡觉,他准点到我宿舍接我,绝不会耽误接机。可我睡不着,我压根儿就没有脱衣服,和衣躺了半个多小时后,干脆坐了起来,开始伏案写东西,这一夜我写了不少东西。
第二天早上司机准时接我来了,这下我放心了。
坐上车,我们顺着拉萨河边的公路往机场驶去。到机场时还不到五点,可机场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接机的人,新盖的大厅里的出口进口、问询处厕所都标得清清楚楚,指示牌上有中英藏三种文字。下机出口处,人们举着各种各样的牌子等待着。我也把昨天晚上写好的有“孙晓丽”三个字的大纸拿了出来,打算飞机到达后举起它接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厅里的人越聚越多,人们都伸长脖子往前挤着,生怕和自己要接的人错过。接机人当中最活跃的还是那些穿着时髦的导游们,她们互相认识,叽叽喳喳地说着她们业内的趣闻。
我留意看了看那些导游,心想雍熙会不会出现在这里。可雍熙不会出现的,她已经开公司去了。
雍熙原单位的导游见了我都向我点头打招呼,几个认识的还过来和我打招呼:“格玛大哥,接人来了?”
“是,快到了吧?”我也向她们点了点头。
“快了,飞机已经着陆了,马上要出来了。”
不一会儿,接机的人们开始来回窜动,还有些推推搡搡。
我知道下飞机的人出来了,赶忙举起纸,尽量挪到前边人的缝隙。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带着大包小包,眼睛扫视着接机人举着的牌子。接机的人们也忙活起来,牌子举得更高,有的还大喊客人的名字。
这时,一个高个儿女人跳进了我的视线,我感觉她就是我要接的孙晓丽,我清楚地记得,在王总的店里见过的就是她。
高个儿女人穿了一套墨绿色套装,外加米黄色大衣,左肩挎着一个棕色小包,右手拉着黑色箱子,一边走一边在人群中寻找。
我把纸尽量举高,希望她看到,但她始终没看到。
我琢磨着喊孙总还是直接喊孙晓丽?喊孙总,好像说不出口,因为她显得很年轻,直接喊孙晓丽又有些不礼貌。我犹豫了一分钟,最后喊:“孙晓丽总经理。”
她听到了,扭头往我这边看过来,我向她挥了挥手,她终于看到我了。
我收起手中的纸朝她走去,她也笑眯眯地朝我走过来了。
孙晓丽个儿高,气质又好,好多接机人的眼神被她吸引过去了。
“你好,孙总。”我伸出手去跟她握手,然后把她手中的箱子接过来了。
“你好。”孙总好好看了我一眼。
“其实我们上次在沈阳见过。”我说。
“对对。”她好像回忆起我们上次在沈阳见面的情景,说,“王总那天给我说了,由你来接我。”
“走,车在外面。”我带着她走出了大厅。
出了大厅门口,孙总左看右看,眼里满是好奇。
不远处不少人排在一起,有些人敲锣打鼓,有些人高举哈达,有些人端着“卓索其玛”(五谷吉祥斗,新年和迎接客人时用),好像等待什么重要的人物。
孙总问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转头一看,那些人排了两排长队,在队伍的一头挂着一条大大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江苏党政代表团”。
“他们在欢迎江苏党政代表团。”我指给她看。
“真热闹。”说着她看了看天空,“天真蓝。”
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不回头看孙总的,说实话,孙总也真出众,很扎眼。
我们走到汽车跟前时,师傅也有些慌张,没想到我带过来这么一个有气质的漂亮女人。
上车后我简单问了问孙总的一些情况,我不敢多说,怕说多了她累着,我在心里说,这回千万不能让她病了。
“说高山反应是头痛胸闷,可我现在什么反应也没有。”快到曲水大桥时,孙总感觉自己的身体不错。
“现在不会有的,主要是晚上,晚上缺氧就有反应。”我解释,“不过你别怕,没事,现在高山反应也不像以前那样严重。”
“真漂亮,这条河是拉萨河吗?”
“对。”
“来拉萨的人真不少。”
“现在是旅游旺季,来的人很多。”
“格先生,你的名字叫格玛,格玛是什么意思?”
“是星星的意思。”
“星星,是天上的星星吗?”
“对。”
“这名字真好。”孙总问,“那扎西是什么意思?”
“你还知道扎西?”我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就是电影里边有叫这个名字的。”
“对对,扎西是吉祥的意思。”
“吉祥。”孙总重复了一句。
“远远的那个是不是布达拉宫?”
“是,一会儿我们从布达拉宫前边过。”
“真壮观。”
“那些房顶上是什么?”
“是经幡,五色经幡。”
“什么东西?”
“就是表示天云水火土的五色经幡,挂在房顶上表示吉祥高照,这是我们藏人的传统习俗。”
“家家都挂吗?”
“对。”
进了拉萨城没一会儿,师傅就问我:“到哪儿?”
“到我们报社。”
我带孙总来到宿舍,让她马上在床上躺下,也很认真地告诉她五天之内不能乱走乱动。
“用不着五天吧?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她不了解高山反应的厉害。
“你先躺下,过今天这一夜就知道了。”我说,“今天别多说话,主要是睡觉休息。”
我从报社门口的餐馆端来了饭菜,陪孙总吃了她到西藏后的第一顿饭。
吃过饭后,第一个问题出来了,孙总要上厕所,厕所在我们院的东头,下楼后还得走一段路。
这事我预先根本没有想到。我们报社办公室是过去一家拉萨贵族家的一幢楼房,围着这幢楼房有个大大的园林,据说那家贵族五九年跑到印度去了。那家人走后,那两层的藏式楼就属于报社了。报社将它作为职工的宿舍。过去那家贵族把厕所盖在院子东头,与主楼隔得很远,当年贵族们晚上上厕所肯定有掌灯的佣人,可现在却把报社职工害苦了,上趟厕所要走百米之远。
孙总一说上厕所,我就发愁了,赶紧解释:“对了,我们的厕所离的较远。”
“没事。”孙总可能没想到那么远。
下了楼,我带她穿过院子,直奔东头的厕所。院子有足球场那么大,四周粗壮的大树林立,那些树有年头了,最粗的两人合抱才能抱得拢。楼前的石头台阶四周种了不少花草树木,楼前还铺了一大块草坪,草坪中有一口井。
走到半截时,孙总就问我:“还没到?”
“没有,就是前边那间石头房。”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厕所。
“厕所修的真远。”她回头看了看宿舍楼。
要是我们晚上厕所,小便全在院子里的杂草中撒,别说我们男人撒,单位里的那些女人们也一样,在草丛里一蹲,手中的电棒一关,一会儿工夫全结束了。别说我们这样,连我们的社长书记都这样,这就是拉萨。
我一边领着她,一边跟她聊天。我说,报社为了活跃职工的业余生活,在院子里铺了水泥地的篮球场,后来又拉了自来水管到楼前,那口井慢慢干枯了。但冬天的时候自来水管会冻住,出不来水,于是早上来取水的人就要带些旧报纸干柴什么的在水龙头底下烧着来解冻,也有烧随手捡的破布、树叶、破自行车内胎什么的。我们这些单身用水少,白天水龙头没冻的时候多打几桶水放在家里,不用早上冻的时候费那个事。
我解完手在离厕所不远的空地等孙总。孙总出来时表情有些囧,好像还有些恶心,我猜她肯定用不习惯这种厕所。因为十几年前,报社领导对过去盖的厕所进行了改造,原来的厕所厕坑只有四个又小又窄的,也没分男厕女厕,领导动员职工在厕所中间砌了个墙,把厕所分成两个,一个男厕所,一个女厕所,原来的四个洞口掀掉后,两边厕所里用木板铺了八个长条厕坑,过去藏人把家里烧牛粪的灰倒到厕所里,牛粪灰掩盖了厕所里的脏东西,闻不到什么臭味儿。可现在职工大多数都吃食堂,食堂烧的是柴禾,倒厕所的灰没有那么多,再加上人多尿多,又不能冲水,厕所什么时候都是臭熏熏湿漉漉的,特别是夏天天气热的时候,厕所里臭气熏天不说,有时还会生些恶心的白蛆,在粪便上木板上蠕动。
孙总是不是遇见了恶心的白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可我也没办法。我突然觉得自己干了个傻事,我为什么不把人家送到一家饭店呢?饭店里的房间内有厕所,而且还有冷热自来水,可我就是想对她照顾的好一些,留她在身边,我可以提醒她刚到西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不她有了高原反应生病住院怎么办?那什么事也干不了。
“没事吧?孙总。”我关心地问。
“没事。”她嘴上虽这么说,可表情不自然。我明白,这个厕所太臭了。
上楼后,孙总对我说:“格先生,明天我要搬到一家附近的旅馆去,我不想麻烦你太多。”
我想了想说:“这样也好,旅馆里洗澡上厕所比这儿方便一万倍。前边有家宾馆,你住在那儿吧,这样我们好联系。”
“行。”
我们聊了一会儿后睡觉去了。
我给孙总说如果有不舒服的就来敲本层东头的21房,因为这两天我睡在21的一个同事的房里。
我刚要离开孙总,要去21房时,有人敲门进来了,一开门是仁青。
仁青见我神秘地笑了笑,然后往屋里指了指后轻声说:“听说娶了个漂亮的媳妇是真的吗?”
“别胡说八道。”我知道仁青在开玩笑,我也知道这事肯定社里没有不知道的,因为我们单位一有什么事,传得比风还快。
“可以进来看看吗?”仁青笑着问。
“进来吧。”我让仁青进来,然后把仁青和孙总俩互相介绍了一下,仁青还是明白人,没待一会儿就说:“行,那我走了,你们也早点睡吧。”说完冲我挤眉弄眼,“今天肯定早睡。”
“孙总,那你睡吧,我也走了。”我跟着仁青出去。
“你去哪儿?”仁青奇怪地问我。
“我今晚睡在罗桌的房间里。”
“那你怎么不到我那儿去?”
“你还有夫人,不想打扰你。”
“你这家伙,她睡在外屋,我们俩可以睡在里屋。”
“没事没事,我跟罗桌说好了。”
仁青听到这儿,让我开门他要进去,进去后,他对孙总说:“晚上有什么事就来敲我的门,我在你们的隔壁,32号房。”
“谢谢谢谢。”孙总说,“我想没什么事。”
“那睡吧,我们走了。”我们走了,我把门拉了。
“没想到喔,你小子真行,勾了这么个成熟漂亮的女人。”仁青在走廊里轻声对我说。
“别瞎说了。”我推了一下仁青说,“快进去吧,明天见。”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回去时,孙总已经起床了。
“睡得怎么样?”我忙问,同时观察她的脸色。
“一般,夜里头有点疼。”
“这就是高原反应,我说了吧?高原反应不是下了飞机马上就有的,它是慢慢来的。”我说,“没有什么别的事吧?”
“没有。”孙总说着要站起来去倒放在一边的尿盆,尿盆上还盖了一张报纸,报纸上的“日光城早报”几个字瞪着大眼看着我。
“我来我来。”我走过去把尿盆端起来。
“不不,这个我来。”孙总用两手紧紧抓着盆子不放。
“别动别动,这个我来,你不知道倒到哪里,没事,一点儿事也没有。”我端着尿盆噔噔噔下楼梯,到楼后的树林里倒去了,然后到自来水管前,把盆子好好冲了冲。
下午,我把孙总送到宾馆,走时我还嘱咐她:“这两天一定安静地躺着,我每天过来看你。”
“格先生,那个湖泊什么时候去?”孙总问。
“过几天吧,你先好好休息,那个地方的海拔比这儿还高,更缺氧,身体养不好可不行。”
“快点吧,我一点儿事也没有。”她说,“我不能这么呆着。
十五
孙总还是没听我的劝告,这两天来,她自己把大半个拉萨逛完了,还去了趟张秘书长家,约好了星期六晚上请张秘书长吃饭。
我刚开始十分担心她身体受不了,但几天下来,她也没什么事。她过去当过运动员,身体素质挺好的。
星期六晚上,孙总把张秘书长请到了拉萨西郊的“颂赞饭庄”,我问她怎么知道这家饭店的,她说宾馆里的人推荐的。
张秘书长带着三男一女准时来到“颂赞饭庄”。互相介绍时我才知道,那四个人一个是政府秘书处的陈秘书,一个是地质局的老李,老李是山西人,是张秘书长老婆的老乡,还一个年轻的小伙儿是政府资料室的小宋,唯一的女士是政府秘书处的打字员小崔。
张秘书长高个儿长脸,戴一幅黑边的大眼镜,一身棕黑色的西服配米黄色领带。
张秘书长举止文雅,说话慢条斯理,还挺尊重女士,席间倒酒添水时张口就说“女士优先”。
孙总点了一大桌菜,还开了两瓶从东北带来的好酒。我没跟这么大的官一起吃过饭,席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辛亏张秘书长比较和气,称我为藏族同胞,一会儿让酒一会儿让菜。
孙总是见过世面的人,敬酒应酬游刃有余,见缝插针地把正事也全跟张秘书长说了。
张秘书长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眼睛越眯越小了,但思维一点儿也没混乱,他让孙总去玉湖考察一下,投入回报都计算好,然后给他一个准确信儿,如果考察后决定要做,他会与嬢县那边领导商量。
看来这个秘书长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他还鼓励我与孙总合作,也告诉孙总有个藏族同胞合作,与当地人好沟通。
这天晚上我很兴奋,喝了不少酒,孙总也很高兴,回来的路上两人一直在聊天,快到宾馆时,孙总已把我当成好朋友,对我说:“格先生,我以后不再称你格先生了,就叫你格玛,你也别叫我孙总,就叫晓丽,行吗?”
“当然。”我更高兴了,“我早给你说了,别叫先生先生的。”
“刚开始不熟悉嘛,客气一点好。”孙总笑着说,“现在熟了,成朋友了。”
“格玛,星星,多好听的名字啊,那我以后也叫你星星,可以吗?”
“当然可以。”
“明天见,星星。”孙总笑着冲我挥挥手,转身进了宾馆。
我注视着孙总美丽的背影好一会儿才离开。
几天后,张秘书长给孙总派了一辆政府机关的小车,让她赶紧去玉湖考察。
孙总希望我陪她去,我也觉得应该陪同,就向社长请了几天假,谎称爷爷病了,回家几天。这是我第一次跟单位撒谎。
张秘书长派的司机是个二十几岁的四川小伙儿,叫赵峰,个儿不高,但很机灵。
小赵很健谈,一开车话就不停,车还没到曲水大桥时,我对小赵的情况了如指掌了。小赵八七年入伍来到西藏,在贡布县当了四年兵,退伍后回四川达县没待几个月就又回到西藏,通过一个退伍老乡在政府车队找到了一个司机的职位,到现在已经干了两年了。
“你在这儿习惯吗?”孙总问小赵。
“刚开始来的时候就有点不习惯,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现在回去不习惯了,回去农活儿也干不了,到老家是个废人。”
“其实这儿多好,人没有那么多,空气又好,吃的喝的跟内地一样,藏族老百姓也很好处的。”孙总才来几天就了解不少情况。
“是,乡下的老乡比拉萨更好,乡下的老百姓跟我们部队的关系也特好。”
“是吗?”
“我们刚去时,当地老百姓不会养猪,我们部队教他们养猪。”小赵自豪地说。
“他们吃猪肉吗?”孙总问。
“也吃,但他们吃的是野猪肉,主要还是吃牛羊肉。”
“格玛,藏族都吃猪肉吗?”孙总又问我。
“也有不吃的,但现在可能都吃。”我答。
“那你没娶个当地姑娘定居下来哇?”孙总像开玩笑似地问小赵。
“没有。”小赵红着脸笑了笑说,“我们不会说她们那个话,没法交流。”
“你呆这么多年也没学点藏话?”
“没有。学也没用,回四川也用不上。”
孙总扭头问我,“格玛,藏话好学吗?”
“好学。”我笑着对孙总说。
“好学我也想学,你可以教我吗?”
“当然可以。”
“那太好了,一言为定。”孙总俏皮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的心为之一动。
当天下午六点左右,车开到了基秋县。
这里竟然有一家东北饺子馆,孙总看着招牌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进入饭馆后,孙总第一件做的事是要找那个饭馆老板,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正的东北人。服务员传话后很快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饭馆老板和孙总聊了聊,孙总喜出望外:“真是老乡。”
饭馆老板是辽宁营口人,孙总说:“我是沈阳的,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到一个老乡。”
吃过饭,我们在县城的主干道上溜了一圈,然后找家旅馆早早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我们从基秋出发,顺着中尼公路,从冈孜拉山口拐进了大山,又行驶两个多小时以后,就进入了嬢县境内。眼前的山峰越来越高,阳光越来越强烈,不过今天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劳累,这辆越野丰田车既舒适又安全,和我以前搭乘的大货车驾驶室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别。
孙总望着此起彼伏的山峰惊叹到:“这些山怎么全是光秃秃的?”
“海拔太高了,植被根本生长不了。”我解释道。
突然,小赵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我以为他想解手。可小赵刚停好车就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说:“我看见一只野兔,你俩坐这儿等一会儿。”说着拿枪下车了。
“哦?野兔?”孙总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只见小赵像个在战场上发现敌情的战士一样,手里拿着枪,弯腰往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方向蹑手蹑脚地挪步。
“我们也出去看看。”我说了以后,我和孙总下车站在车的旁边,看着不远处的小赵那矮小却机灵的身子往那块大石头后躲去。
突然,一只灰兔从大石头后边跑了出来,没跑几步就停下,警觉地看了看两边,鼻子使劲耸了耸,好像闻到了什么气味。
“你看,兔子。”我用手指着轻声告诉孙总。
“哦,真是。它发现小赵了吗?”
“咚。”我们俩的话音刚落,便是一声枪响,随即那只兔子一动不动了。
“打中了。”孙总叫了一声,“真厉害,一枪打中了。”
小赵跑过去拎起兔子给我俩看。
小赵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回到我和孙总跟前,脸上充满着胜利和自豪的表情。那只兔子毫无生气地在小赵手里晃来晃去,两只沾了尘土的眼睛睁的大大的,鲜血顺着兔毛一滴一滴地滑落,把地上的石头都染红了。
我看着小赵手中的兔子,顿时产生怜悯之心,心里默默念了一句。
“小赵枪法真好,一枪就解决了。”孙总夸了小赵一句。
小赵更加得意:“今晚给你们炖兔子肉吃。”
小赵从身边捡起几块石头把兔子身上的血擦了擦,然后拿出几张旧报纸把兔子包起来扔进后备箱里。报纸上的五个大字“日光城早报”醒目地映入我的眼帘。
汽车又回到了公路上,孙总好奇地问小赵:“你退伍了身上还有枪呀?”
“从老乡那儿借来的。”
汽车在山路上越驶越快,两侧连绵不绝的是沉默无语的高山,偶尔出现几个在山脚下赶毛驴的路人。
玉湖越来越近了,我指引小赵把车停在离玉湖最近的一个地方,然后走路上去。
“哇,那座山全是雪,这一年四季化不了吧?”孙总问我。
“对,化不了,玉湖就在那座山下边。”
“孙总你慢慢走,这儿海拔高。”我提醒孙总。
孙总停下脚步,佯装生气地说:“又忘了?叫晓丽。”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好的,晓丽。”
“别再忘了,星星。”孙总如花的笑靥让我心里甜甜的。
“这儿海拔确实高,我在拉萨从来没有这样。”孙总走几步不得不歇一歇,好像登喜马拉雅山一样。我一直陪着她。
可小赵什么事也没有,早就跑到我俩前边去了。
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终于爬上山坡,看到玉湖了。
孙总惊叹:“真漂亮。”
我偷偷注视着孙总,她的两眼直直地望着淡蓝色的湖面,脸上荡漾着久别的女儿见到母亲时的那种笑容。
湖水清澈见底,微风轻拂,湖面上泛着阵阵涟漪。
我望着玉湖,又回想起了上次见到的两只雪蛙,它们还会出现吗?
“湖水真凉。”孙总蹲下去摸了摸水。
“这是那座山上的雪融化的。”
我指着不远处的那尊塑像说,“走,我们去看看水神像。”
走近水神像,我发现在水神像身上有几条哈达比较新,说明新近这里来过人。
“最近有人来过这儿。”我说。
“你怎么知道?”孙总问。
“你看这些哈达,都是新的。”
小赵对水神不感兴趣,他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山,好像在寻找新的猎物。
孙总小声问我:“能看得见雪蛙吗?”
“说不准,也许能见到。”然后我指着对面的一座山说,“你看那座山上过去有一座尼姑庙,文革时被拆了,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
“噢。”孙总抬头望了望,然后转头问我,“湖泊这么大,雪蛙少不了吧?”
“我觉得少不了。有兴趣吗?”
“有。”孙总有些激动,“这水这么纯净,我们也可以开发矿泉水,这儿有世界上最纯净的矿泉水。”
“你们那个开发保健药品的计划没有改变吧?”
“没变。”孙总说,“王总的意思是把这湖泊围起来养雪蛙,然后定期送到沈阳加工药品、保健品。”
“如果这样做,那先得对湖底的雪蛙数量有个了解。”
“对对。”孙总说,“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王总也这么说,我回拉萨以后立即给王总打个电话,商量能不能找两个有经验的潜水员,查看一下这湖底到底有多少雪蛙,还有没有别的?”
“对,来潜水员更好,那就全知道了。”我很兴奋。
说话间,我发现山上尼姑庙的废墟处出现了几个人影,我猜想是当地老百姓在转经。没一会儿,山上那几个身影就出现在山下湖边朝我们走来了。
“前面有些转经的人。”我这么一说,孙总有些担心似地问我:“没事吧?”
“没事,是当地的老百姓。”
转经人快到我们跟前了,一共五个人,三女两男,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佛珠,装束是当地的藏装。
他们走到我们跟前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走过去问:“你们是这地方的人吗?”
“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答。
“是来朝佛?”
“是。”他们依然愣愣地看着我们。
“过去上面是不是有个尼姑庙?”我指着山上问。
“有。”一个小个子老太太答,“文革时全被毁了。”
“你们从哪儿来的?”这时一直站在一边不说话的那个戴一顶破礼貌的老头开口了。
“我们从拉萨来的。”我答。
我把我们之间的对话翻译给孙总,孙总笑着冲他们轻轻点了点头。
“这湖里有鱼吗?”我没话找话。
“有,鱼多着呢,这么大。”戴礼帽的老头用手比划着说。
“除了鱼还有什么?”我问。
“还有湖马,还有龙。”小个子老太太说。
“见过湖马长什么样吗?”我故意问。
“湖马跟我们骑的马一样。”戴礼帽老头说,“过去春天的时候,这些湖马从湖里出来,在湖边嬉戏,现在见不到了。”
我笑了,我根本不信他们的话,可我还是继续问:“那龙是什么样见过吗?”
“见过。”老头继续说,“龙就像一条巨大的白烟雾,初夏的时候从这个湖里出来往天上飞,飞到半空时‘嘎嚓嚓’叫两声,可气魄了。”说的时候右手还在半空中旋转,做出龙上天的姿势,然后他又告诉我,龙在夏末的时候从天上下到湖里,也是一条巨大的烟雾,隆隆的龙声响彻云霄。
我明白了,这是藏人先辈们对打雷的一个古老解释,时至今日,藏人仍然管打雷叫“珠扎”,即龙的声音。如今我面前的这些同胞还对这个古老传说信以为真。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把老头说的话一字不漏地翻译给孙总。孙总让我问问有没有雪蛙。
我一问,小个子老太太看着我们笑了。
“你们找雪蛙来的吗?”小个子老头问。
“不是,你们为什么要笑?”我故意追问。
“这个过去有好多故事,都是故事,其实这儿没有雪蛙。”
我的心颤动了一下,他为什么这么说,怕我们把雪蛙抓走?
孙总又让我问问这湖里有没有鱼,我一问,老头说:“多着呢,有红鱼、黑鱼、白鱼、黄鱼。”
“在这儿看不到鱼,鱼在哪里?”我问。
“鱼在那边,你们去那边看,那边多着呢。”老太太给我们指了指湖的另一边。
老头拽了拽她的衣服,嫌她话多。
那些转经人走了以后,我把刚才的话翻译给孙总,然后带她们走到湖的另一边。
这边正好靠近雪山山脚,在山脚的山石间形成了一些无规则的水槽,水槽边的山石上还长着墨绿色的青苔。
我们一到湖边,就有五六个一群、三五个一帮的鱼从深水处游了上来,好像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就来一探究竟。
“这里这么多鱼?”孙总惊叫了一声。
小赵则慌里慌张的,又脱鞋子,又摸身边的石头,他好像担心那些鱼跑掉。
我也没想到这儿有这么多鱼,而且鱼不怕人。我惊呆了。
这时小赵把鞋一脱,卷起裤管就蹚水抓鱼去了。鱼儿们吓得往四处散去,但小赵动作快,弯着腰两手一扑抓住一条,再扑又抓住一条。几分钟功夫,他把好几条鱼扔到了我和孙总脚边,鱼儿在我和孙总脚边活蹦乱跳,拼命挣扎。
“小赵,再别抓了。”我看着那些惊慌失措地四处逃命的鱼,忍不住喊了一声。
小赵高兴地跳上岸,抓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往石头上一砸,鱼儿瞬间头破血流,一动不动了。他如法炮制地砸第二条鱼第三条鱼……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别砸了,放一会儿自己死了。”
孙总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我的感受,也说:“好了,小赵,扔那儿吧。”
“今晚我们炖鱼吃,这些鱼肯定好吃。”小赵住手了,但他好像没注意到我的表情。
我望着脚边那些血淋淋的鱼,顿时心生悲怜,想起了藏历二月萨嘎达瓦节时到拉萨河边放生鱼的情景。在西藏,萨嘎达瓦节期间,笃信藏传佛教的藏人,要以转经、烧香、吃斋饭、放生等形式纪念佛祖释迦摩尼,那天在拉萨河边集结了壮观的放生队伍。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嬢县,住在一家名叫“回家”的旅馆,小赵把我和孙总送到F房间后说:“你们俩在旅馆休息一会儿,过一会儿我来叫你们吃饭。”
我在旅馆没有闲着,把今天所见所闻都记在笔记本上。我有这个习惯。
小赵把我们带到一家川菜馆,说老板是他的老乡。我们进去时,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四川人过来跟我们打招呼。小赵点了几个特色菜之外,还让老板把玉湖里抓的鱼烧成糖醋鱼,还炖了路上打的野兔。
菜做的不错,香味扑鼻。可糖醋鱼和兔肉我一口也没吃,那些血淋淋的场面还在我眼前晃动,这顿饭我吃得非常别扭,我借口习俗没吃鱼肉兔肉。
孙总关切地问:“格玛,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
“鱼和兔肉很香的,你尝尝。”说着孙总就要给我夹兔肉。
“不不,”我轻轻按下孙总的手,“我们藏人不吃当天杀的牲口的肉,这是我们的习俗。”
孙总看着我的脸,我朝她笑了笑。
孙总也笑了:“那吃其他菜吧,多吃点儿。”语气温柔如水。
“好的。”我感激孙总的体谅。
“好新鲜哟,吃吧。”小赵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看了我一眼说。
我没说话,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孙总说:“其实在那儿弄个养鱼场也错不了。”
“对。”我附和了一句,其实我对养鱼场一点儿了解都没有。
吃过饭后,孙总要付钱,我和小赵都抢着要付,孙总伸手压住我和小赵掏钱的手说:“哪有这个道理?”说完她对餐馆老板说:“老板,你给我开个发票。”
“写多少?”老板问。
“吃了多少就写多少。”孙总答完对我和小赵说,“这儿还懂这个?”说完笑了。
十六
两天后我们回到拉萨,孙总立刻给王总打电话,要求派两个潜水员。孙总考察的情况全给王总汇报了,王总高兴得合不拢嘴:“那太好了,说不定还有意外的收获呢。”
我也非常高兴,期盼着潜水员早点来,希望这次可以好好干一番事业。
几天后,社里让我去贡布采访,时间为半个月。
我不放心孙总,临走前还在嘱咐:“孙总,你在拉萨人生地不熟,我不在这段时间你自己多注意,有什么事就找我的朋友白央。”
“又来了,叫我的名字。”孙总表情严肃。
“晓丽,我不在你注意点。”
“放心吧,星星同志。”孙总深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坐车往贡布方向出发了。
我不在拉萨的这半个多月,拉萨又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抗议游行,拉萨三大寺的不少年轻僧人都参加了游行,也有老百姓参加的。军警来后警民发生了冲突,游行的人们捡起石头往警察身上扔,但由于组织松散,无人指挥,大部分人手无寸铁,而军警装备良好,统一指挥,游行队伍被打得东跑西蹿,最终很多人被抓走了。
我从贡布回来马上听说了这个消息。可没想到的是,我回来的第三天早上,来了四个警察急匆匆地把我带走了。
我到警局以后,警察拿出苍曲的照片,问我认不认识这个女孩儿。看到苍曲的照片,我马上想到是不是苍曲出了什么事,或者,是不是她告我强奸了她的妈妈?我心里疑惑重重。
“认识。”我答。
于是警察开始审问我。怎么认识的?在哪儿认识的?跟她干了些什么?但一字未提苍曲的妈妈。
审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我都如实回答,把上次去嬢县时经历过的事都给警察讲了,然后问警察苍曲到底做了什么?警察没有回答我。
快下班时,一个警察进来说报社的桑杰书记来了。警察把我锁在审讯室里,在外屋接待了桑杰书记。
两屋隔音不好,警察说什么我隐约能听到。我听见桑杰书记问警察为什么抓格玛,警察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只听见书记说:“格玛不会干乱七八糟事的,他是我们报社的骨干记者,上次骚乱照了好多照片,给你们破案提供了好多材料,还立功了呢。”
我的心脏终于回到它该呆的地方了,我心里真感激这个我平时不大尊重的书记。
“这个女孩儿参加了这次的骚乱,她身上有格玛的地址,所以我们进一步了解情况。”这是警察的声音。
“苍曲参加骚乱了?”我惊呆了。她什么时候到的拉萨?为什么没来找我?我心里很难受,和苍曲一起的那些日子像演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出现在眼前:
“没挂一张你的照片吗?”
“我没有这么大的照片。”苍曲羞涩地低下头笑了。
……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长气。怎么这么不凑巧,苍曲到拉萨的时候我正好去了贡布,难道这是天意吗?苍曲命里注定要进监狱吗?
其实抓她干什么,她什么都不懂,她单纯,善良,漂亮,她多可怜。我想不通,心中默默地流泪。
一个多小时后,警察终于放我走了。书记带着我回报社的时候,我以为书记会狠狠地骂我一顿,可是没有,书记只说以后接触人要注意。我偷偷看了一眼书记的脸,书记的眼里也有和我一样的茫然。
一个年轻的农村姑娘什么都不懂,只是跟着别人来到街上,这个事有这么严重吗?我回到宿舍一下就躺在床上,回顾今天在警局审问的那些场面,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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