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小说根椐我十年前的作品《顿珠才让》改写而成。于《自由写作网刊》首先连载。不久前曾在我的博客上公开过三分之一部分,今天在此发表全文。——朱瑞
上篇
1
对着导师佛,宗哲坚赞先磕了三个等身长头,而后,开始净水。净了七七四十九碗水之后,他向导师佛走去,弯下身子,手伸进莲花坐的紧里面,拿出了一个黄缎子的小盒,打开。他的眼前,出现了深红深红的藏红花。他先把两片大一点的扇形花瓣放在一边,捏起针叶似的碎瓣,泡入一个又一个青铜供碗。水,渐渐地变得金黄,香气上升,宗哲就吸起了鼻子。
经书上说,大凡成就者,身体会自然发出香气,为此,夜深人静时,宗哲不知向佛祖祈祷过多少次了。可是,五部大论中的每一部,他都读得囫囵吞枣似的。他终于知道自己不行,现在,他很满足当一名香灯师,侍奉佛,就是修福。
宗哲又开始了燃灯。似乎,每个佛都在点头呢,从导师佛释迦牟尼到至尊宗喀巴,宗哲看见了他们满意的目光,他的心,越发安静了,就像这些绵絮灯蕊,一声不响地燃着。
僧人们三三两两地来了,经声汹涌,击碎了大经堂的宁静。宗哲走出来,进了院子里的守夜房。
铁壶里的水正在翻滚,水气掀动着壶盖,“咔哒咔哒”地响着。他提起水壶时,调皮的火苗猛地舔了出来,透过炉眼,留下一股蓝色烟雾,还有青稞杆和地毯草的混合气味,那其实是烧红的牛粪饼的气味。宗哲又吸了吸鼻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加盐的清茶,又加进了一大块酥油和一把糌粑。起先,宗哲只用中指搅拌,接着,把食指、无名指和小拇指都放进了碗里,左三圈,右三圈地抓了起来。最后,那粗壮的五指,一下子抓起了所有的糌粑,连一粒碎渣也没剩下。他这才盘坐进了铺着卡垫的单人睡炕,开始了早饭。
从守夜房出来时,大经堂的院子里多了几个被踩瘪的“易拉罐”,还有几片皱巴巴的口香糖纸,宗哲就弯腰扫了起来。早晨的诵经结束了,游人们陆续地来了,又陆续地走了。他扫着,当接近那两扇脱了漆的大门时,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他本能地直起腰,让出了路。一个穿着风衣、背着背囊的汉人出现了。是的,是一位汉人,即使她穿着藏装,说着藏话,他也不会认错的,那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汉人气味,不管多远,他都能闻出来。
汉女回过身,朝宗哲笑了笑,进了大经堂,一会儿摸摸红色木柱,一会儿又蹲下摸摸木柱下面的长形卡垫,最后,停在了至尊宗喀巴像前。没多久,又在大师的弟子克珠杰和嘉措杰之间徘徊起来,有什么疑惑似的。终于,她朝宗哲走去,这时,宗哲在为供灯一勺又一勺地添酥油呢。
“请问,怎么没有根敦珠巴的塑像?”其实,她想说的是别的,宗哲看出来了,那几个字一到她的嘴边,就被适时地改了。
“有的。”宗哲向上看了看。
汉女子也跟着向上看,可是,除了十七位那兰陀圣师的老旧唐卡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怎么没看见?”汉女收回了视线。
“平常人是看不见的。”宗哲仍然在添酥油。
“在这里吗?”汉女指了指心口。
宗哲放下了酥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眼睁睁地看着她,喉结蠕动着,像拼命地咽下什么似的。“是的”他终于吐了出来。
汉女的眼里顿时涌上了泪水。她转过身,一边向外走,一边用风衣袖子擦着眼睛,到了门口,又回身,朝着宗哲笑了,露出了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2
密宗院的红漆大门紧关着。汉女打开了导游图,一只手罩着阳光。幸好这是最后一个景点!她喘过一口气,似乎,没有看到这个她多年来一直想看的密宗院,是种幸运呢。的确,再往前,她也没有了力气,两条腿坠着铅块似的。也许是刚才过于激动的了。她知道,说出那句话是有风险的,是犯忌的,可能招来麻烦的,因为那是一句真话。在中国,已经很难听到真话了,甚至亲人之间也不说真话,她自己也不说。他让她吃惊,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至少是个人。
她回身向寺院的出口走去。经过大经堂时,停下了:“一旦走出这扇大门,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她想着,又不知不觉地进了大经堂。宗哲,这会儿,正在整理至尊宗喀巴跟前的各种哈达,家织的、机织的,长的、短的……供奉过佛的哈达,就是得到了加持。这时,三五个香客围上了宗哲。他忙了起来,又是递哈达,又是接钱……汉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这里,和她居住的城市多么不同!她的思绪在中国和西藏之间犹豫着,不知道哪个才更真实。
宗哲冷丁抬起头,越过香客的肩膀,看着她:“你,还没走?”
“走出去,就没有机会再来了。”
宗哲不吱声了,也许根本就没懂她的话。
“我今晚的火车票。”她解释着。
宗哲还是不吱声。香客走后,他又整理起了哈达:白色、黄色、蓝色,因为颜色不同,他分别地放了起来。汉女在一边安静地转来转去。终于,她看了看表:“我该走了。”
宗哲拿起一条白色哈达,突然走过去,围在了她的脖子上。她走了,到了门口又回过头,这时,宗哲正在双手合十,眼睛微闭。
3
又站在了大经堂门前。一把大锁,紧紧地扣着两扇红漆大门,说是红漆,已经没有什么颜色了,不过是从那斑驳的门楣上猜出来的。背包越来越重了,急迫的心,空荡荡起来。为什么要退掉今天的火车票?为什么要紧赶慢赶地坐上最后一班汽车再到这座旃檀寺呢?
夕阳西下,游人都离开了,寺院静悄悄的。啊,声音!是的,越来越清楚了,就在附近!她甚至闻到了经过宗哲身边时,那股特有的酥油和香柏木混合的气味。
她沿着声音走去。原来,大经堂的后面,还有一个小佛殿。几个穿着藏袍的男人和女人,对着佛殿,把合十的双手举向天空后,又回向心、语、意,而后,跪下去,全身匍伏,当身子和泥土接触时,就发出了那种沉重的有如陨石降落的声音。很快地,他们又直起了身子,再重复先前的动作,没完没了,地面,已经磨出了一道深坑。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忘记了来旃檀寺的目的。
“阿佳啦,您在找人吗?”
转身时,一个背水的小僧人已站到了她的跟前:“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藏人的,你不是,游人的,你不是,八成是找人呗!”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游人?”
“游人,这么晚来的没有嘛!”
“大经堂里点灯的喇嘛在哪里?”
她那时还不懂,喇嘛和一般的出家人是不同的,只有转世朱古,才能叫喇嘛;其他的出家人,应该叫阿克。
“你在说香灯师宗哲坚赞吗?”小僧人又脆声声地说话了,“顺着小桥走,里面木门的有了。”
沿着一条石板路,她上了一座小桥,又进了一个静悄悄的巷子,果然,一扇木门半开着,一个老僧人坐在门前正擦着酥油供灯呢。
“大经堂里的喇嘛,住这儿吗?”
“多大年纪?”老僧人说话了。
“三十多岁吧。”她朝门里看去。
“吱嘎——”,木门开了,宗哲坚赞出来了,脸,忽地红了:“没走吗?”
“票退了。”她笑了。
“请进吧。”他又把门往外开了开。
4
一个长形的木桌上放着几个没有用过的碗和筷子。僧人们都蹲在桌旁摘着香菜呢。看见她,一个个站了起来,恰好在这时,端来了冒着热气的蒸饺。
“你们吃吧,我到外面走走。”她说着,放下了背囊。
“一起吃吧,羊肉的里面。”宗哲邀请着。
“我吃完了,你们吃吧。”她转身进了院子。
宗哲拎起她的背囊跟在了后边:“这里的来吧。”他三步并做两步,赶在她的前面,打开了左边的房门。酥油味迎面而来,她打了个趔趄。宗哲继续朝前走着,经过一个走廊,拐进了右边的屋子。
迎面,是一幅《皈依净》唐卡。那是一株坐满了佛、菩萨,还有护法神的大树,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另一个宇宙。一铺土炕占去了三分之二的地方。炕头铺着乳白色的羊毛毡子,炕稍是手织的青底桔色花纹的卡垫。中间放了一个长形的小木桌,土炕前立着黑色的火炉。
“我的家,坐吧。”宗哲说着,把她的背囊放在了乳白色的毛毡上。
家?为什么把这间僧舍称为家呢?难道,他的一生就属于这里了?
“我炉子的点着。好几天没烧了,晚上,我守夜房里的住。”他拿起几片牛粪饼,放进了炉子里,又拿出一块松木,夹在两手之间,再拿起一盒火柴,“哧”的一声,划着了。
如果说,刚刚她没有感到冷的话,现在,明显地感到暖和了。她脱掉了风衣,只穿一件立领灰色亚麻短上衣,前襟贴着盘扣的地方,绣了两排同样灰色的竹叶,深红色宽筒亚麻裤,无跟高腰黑色软牛皮鞋。
“附近有旅馆吗?”她试探着。
“今晚,你这里的住吧。”他看着她。
她点点头。
他出去了,很快地,端来了一盆温水:“脸,洗吧。八点到九点,我,大经堂里读经的去。不要怕,一会儿,我的回来。”
她洗了脸,脱掉鞋子,盘坐在木桌前。这的确是一个家,比所有富丽堂皇的家都更像家。家,就该是这个样子,让精神解除武装。
“我想看书?”她说。
宗哲转身进了另一边的房子,抱出十几本书,放在中间的小木桌上,又指了指牛粪饼:“炉子动的不用。那边库房里书的有。”
她看看表,七点四十分了,时间过得真快。
宗哲走了。她一本又一本地翻着这些书:《四圣谛》《入行论》《菩提道次第广论》《现观庄严论》《俱舍论》《释量论》......除了封面印着汉语外,里面都是藏文,她一点也不懂。其实,即使都是汉文她也不会懂的。那是需要上师的加持,才能领悟的道理。
她反复地翻着,尽管一窍不通,还是捧在了手里。她想知道,这些出世间的学问,和她的世间学究竟有哪些不同?是不是两个平行的宇宙?
窗外响起了钟声,尾随着细如流水的余韵。
5
“吃吧。”宗哲回来了,把一个红色布袋,放在了她的身边。
是几只鲜亮亮的梨!她笑了,打开背囊,拿出水果刀,削起了梨:“你,为什么出家?”
“出家人都善良,一个人出了家就不会做坏事了。” 他往火炉里添了两块牛粪饼。
她停下了削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以为,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多半失了恋,才出家的呢。
“你多大出家的?”她又问。
“十七岁。”他看着炉火。
“今年多大了?”她又削起了梨。
“三十八岁。”他直起了腰。
“二十一年了,出家二十一年了!”她自言自语着,把削好的梨,放进了他的手里,“吃吧。”
“你吃。”宗哲又把梨放了回去,没有理会她提到的二十一年。或者说二十一年,对他,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数字,也可以解释为,他对僧人生活心满意足吧?
“你每天都做什么?”她把梨子一分为二,另一半给了他。
“三点钟起床,念经。五点钟,大经堂的门,打开,对着导师佛释迦牟尼,先磕三个等身长头。”他接过梨,并没有吃。
“然后呢?”她咬了一口梨。
“净水:一碗,两碗,三碗……”他也吃起了梨,“咔吱咔吱”地嚼着。
“净完了水呢?”
“还要到导师佛释迦牟尼像下,拿出藏红花,泡进供碗。”
“为什么要泡藏红花?”
“驱邪。水,变得金黄时,香气出来了……”
“听说,藏红花的味是苦的,和苦杏仁差不多呀?”
“不,是香的,好闻的香气,不信吗?”宗哲吸了吸鼻子,仿佛藏红花的香气正在列队而来。
“然后呢?”
“点酥油供灯。六点到七点吃饭,休息一会儿.八点上班:扫地,添酥油......”
“集体吃饭吗?”
“不,自己的做。”
“今天的晚饭,你还没吃呢!”
“我不饿。”
“什么时候睡觉?”
“十一、二点吧。”
“这么晚?”
“不晚,还要看一会儿书。”
“什么书?”
“《菩提道次第广论》,还有藏医、天文......”他又去看炉里的火。那长长的袈裟的一角,掉了下来,他熟练地披了上去。
“这么长的袈裟要多少布料呵?”
“这个五米多,这个三米多。”他指指红色的长裙又指指肩上的袈裟。
“还习惯吗?”
“当然。”说着他拿起她的笔,在桌子的另一面写了起来,“这个,你的认识吗?”
她拿了起来,正看、反看,颠倒了几个来回,终于投降了:“不认识。”
“这是我们的藏语。 呷、 喀......”他念了起来,也不管她想不想学,三十个字母全念完时,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写吧,好好地写。”
他出去了,很快地,从库房里抱出了一床被褥,铺在了卡垫上:“明天早晨,大经堂里的去吧,听听阿克们念经,我走了。”
门,“吱呀吱呀”地响了两声,而后,又归于寂静,太静了,连她的心脏,也似乎不再跳动了。
6
守夜房的门半开着,炉火“劈劈巴巴”地响着,宗哲出来了,像是早就看见了她似的:“你,大经堂里,正时针的转,记住了?”
她点点头,向前挪去。
“我们一起,早饭的吃。”宗哲对着她的背影,加了一句。
早晨的大经堂仍然凉飕飕的,她系上了所有的风衣扣子,包括最上面的那个。经声起伏。几个年龄小一点的僧人一边忙着给诵经的阿克们倒茶,一边忙着发糌粑。她笑了,一圈又一圈地按正时针转着。渐渐地,大经堂就不那么冷了。
后来她在拉萨的祖拉康,也看到过这样的风景,读经的间歇,总要吃一点什么,一杯茶或一把糌粑。她觉得这很浪漫,有点像野游或者渡假,虽然两者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她是个俗人,什么都想得出来。
走进守夜房时,宗哲已摆出了两只碗:“大经堂的香灯师,两个的有了,今天我休息。”
“你陪我去买火车票好吗?”
“我哥哥的孩子病了,车站附近的医院有了。”
“我们先去看你哥哥的孩子。”
“好。吃完早饭就走。”
“不,先给你洗衣服。”
“我不能让你洗衣服。”
“我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洗洗衣服也是应该的。我说了算。”
连她的道歉,也是任性的,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汉人的气味,还有,她那洗衣服的愿望,让宗哲想起了《洗衣歌》,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那个歌,他想,牧人随便吹起的笛声,也比那个歌好听。可是,她看着他,笑了,又一次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宗哲就没再坚持,拿起火炉上的开水,倒了两碗咸茶,又放进两大块酥油,把青棵粉放在了她的身边。
“是糌粑吗?”她张着嘴,任他又拿起她的碗,把青稞粉一勺又一勺地放进去,一瞬间,那只大手就攥成了一团。
她早已熟悉了藏人的食物。何止食物,启程之前,她读过多少关于西藏的书啊!应该说,她对西藏的想念,已经无从追朔了,所以,才有这次旅行。当然,她的目的不是这个藏东边陲小镇,而是拉萨,西藏的心脏。她接过了糌粑,但,只咬了一口。
“不喜欢?”他笑了。
“闻不了酥油味。”她低下了头,把糌粑放进了他的手里。
“我们,街上的去吧,汉人的饭吃。”他看着她。
“我不饿,你先吃吧,洗完衣服再去街上。”
他仅仅吃了她放进他手里的那块糌粑。
7
宗哲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洗衣服。可她,突然想起什么,站了起来,用湿漉漉的手翻起了背囊,一会儿,好几个证件都放到了他面前。
宗哲拿起居民身份证:“这个我也有了,汉字我的不认识。”
她看看他:“我叫云结。家在北京。”
“工作的没有吗?”
“没有。这辈子,我最喜欢的职业,就是家庭主妇。”
“到西藏也是当家庭主妇吗?”他问。
云结笑了:“不,也许,也许……是学习……好好做一个人吧?”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似懂非懂的。
8
他的脚很大,每一步都扎扎实实的。她温顺地跟着他,头一次这么信任一个男人。是的,他是一个男人,尤其此刻,他穿着这身俗家衣服。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换上这身衣服,其实,她更喜欢那深红色的袈裟。
他带她在一家陕西饭店吃了饭以后,就去看望他的侄儿。他的哥哥也在,他们一直用藏语交谈。她一声不响地听着,每一个音阶,都是天大的迷。不知不觉中,已经十二点了,他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她终于着急了:“走吧,再晚就买不到今天的火车票了。”
他点点头,还是不动,直到她站了起来,他才慢腾腾地跟着起来了。
9
“还是下铺呢,太好了!” 从售票口出来,云结兴奋地把车票递给了宗哲。他接过票看了好一会儿,才还给她。
“走吧,回去取行李,再晚,就来不及了。”云结催促着,接过了车票。
他跟着她走出售票厅,拐进了一条小路,在一棵大树下,宗哲停下了:“明天走吧!”
“今天走和明天走都一样,终是一走。”她看着他。
他看着地面。
“为什么不在我买票之前说?”她仍然看着他。
“我的,紧张。”他仍然看着地面。
她的心抖了,好一会儿,又说:“还是取行李吧,别退票了。”
他们向前走着,她把手伸给了他,他攥起她的手,他的手心都是汗,湿湿的。
刚坐上去旃檀寺的公车,就上来了一个七、八十岁,满脸皱纹的僧人,还挟着油渍斑斑的棉袄。宗哲站起来让老僧人坐在自己的靠窗坐位上,而后,接过那油渍斑斑的棉祆,放在自己的腿上,坐在了一边。
车开了,他不住地把脸埋到老僧人的背上,一次又一次地拿出手帕擦着眼睛。她转向窗外,窗外无边的灰云在褐色的山峦上缓慢地游移着,已经漫过了山顶。一条小溪曲曲折折地流着,渐渐地,岸边的沙砾上,出现了一丛丛盛开的兰花,真美。连香气也不同寻常,淡淡的清清的。
10
回到宗哲的小屋,云结立刻盘坐在小木桌旁,也就是她昨天睡过的褥子上,翻开了《藏汉大词典》。几乎每个词语都使她惊奇:度母、法王、众生怙主、猎人净地、米村、吉祥草、灌顶、胜慧、瑞相、札仓、康村......
记得法国传教士古伯察先生在《鞑靼西藏行》中写道,“只有藏语,才能非常清楚和具体地表达有关人类灵魂和上帝的一切思想。”
一生一世地看下去,云结也不会觉得累吧?
然而,宗哲绕过小木桌,把落在她额前的那撮长刘海,掖回了她的头发里,那是用精制的雕花发卡束在一起的长发。他粗壮的五指,像拿起绣花针一样,显得外行而笨拙。云结的脸,红了,所有的文字,都晃动起来,地震了似的。她捧起他粗壮的五指,吻着,而他,托起她的手,脸,埋了进去,埋进了她的双手里,这是一张绝望而忧郁的脸。末了,她双手抚摸起他那浓密的刚刚长出来的坚硬的头茬,这是截然不同的头形,后脑壳抛物线似的,向外突起着,是另外的人种啊!
两个不同种族的人,把世界关在了门外。
她躺进了他的怀里,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躺进了他的怀里。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前额、她的眼睛, 她的鼻子,又向她的嘴角移动,终于,他的唇和她的唇,越过千山万水,融在了一起!他抬起手,脱去了她的衣服,又脱去了自己的……她的双手紧紧的环拥着他那棕色的强壮的身子,他波澜起伏,汹涌澎湃,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让她猝不及防地闭上了眼睛,不住地呻吟着。当然,她并没有受到伤害,怎么说呢,就像干裂的土地,突然遇到一场瓢泼大雨,那是淋漓尽致……
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近些年来,还是一个任性的,甚至放荡的女人。性,对她来说,早已不再新鲜,甚至,她是厌恶的。但是,这一次,实在开启了一个世纪!他没有把她当成尿壶,也没有把她当成母牛,更不是过眼云烟的激情,是什么呢?她也说不好,反正,什么也瞒不过那一瞬间。
时间到了,他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邮编,电话。又从墙上摘下那串油渍斑斑的檀香木念珠,拿起她的左手:“这只手是好手,印度念珠的带上,到了拉萨,会保护你平平安安。”
车开了,她扒在窗前,看着宗哲牢牢地站立着,像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植物,像卡丹地貌的山峦,纹丝不动地盯着她,像要把她盯进他的细胞似的。
11
躺在卧铺上,云结很快地睡了。这一天,她经历了太多,累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对铺的男人正倚在被褥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打量着云结。她立刻掀开被子,站到了过道的窗前。啊,沙漠!她第一次见到沙漠。可是,和她想像中的沙漠多么不同!她想到那些歌颂沙漠的人,准是没见过沙漠!不是壮观,也不是神秘,是坟墓和无边的寂寞。
她的脸干干的,鼻子干干的。还好,水管里还有水。洗脸刷牙后,一转身,她又觉得脸干干的,鼻子干干的。往镜子里一看,都不认识自己了,那曾经白晳的皮肤,此刻,疙疙瘩瘩的,还挂了一层黄沙。
火车走得很慢,每个站台都要停一停,每个站台都孤零零的,只有一排黄色的干巴巴的房子,几个干巴巴的人,像是这个世界的所有水份都被吸走了。
远远的,现出了一片晶莹的光亮,啊,湖泊!她的眼睛亮了,太阳的光辉柔情地向那里撒去。一个、两个....有五六个藏人的帐篷!又看见了藏人,又看见了他的族人,她的鼻子直发酸。
“我就恨这些少数民族,最脏!”对床的男人说话了,他的手,正指向一个跪在泥泞里给牦牛挤奶的女人,那女人穿著氆氇丘巴,长辫子上缀着缤纷的彩线,那圆形的象牙和银子,在阳光中一闪一闪的,真美!云结笑了。转身时,看到对床的男人正举着中华牌香烟,笑眯眯地等着她接话呢。她沉默着又站到了窗前,伸手取梳子时,腕上的念珠“嗦嗦”地响了。
“你还信佛?”对床的男人直接冲着她说话了。
“我信仰善良。”她面无表情。
男人沉默了。
湖泊一瞬间就过去了,美好的东西总是一瞬即逝。无边无际的沙漠又从四面八方抄袭而来。
下篇
1
云结抬起了头,油画上的印第安酋长,像谁?宽宽的眉毛,微闭的双唇,高而阔的鼻子……
许多年前,当云结发现这幅油画时就无法挪步了。湛蓝的天空下,酋长零乱的长发上灰白色的羽毛、那层土红色的系着羽毛的皮鼓、皮鼓上深红色的奔跑的野牛,还有那双眼睛,饱含着怎样的忧郁和苦难啊!云结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可是,除了仰望,别无办法。买下来吧,让他居住在她温暖的书房里,永远看着他!那卖画的商人看到云结坚定不移的神情,大大地敲了一把竹杠,而云结,只是笑笑。
她常对朋友说,我家四口人,丈夫、儿子、我、还有他!这幅画就挂在她的写字台前,每天,她都要望上一会儿。他是她的父亲、朋友、恋人、也是神……
可是,从拉萨回来后,不知怎么的,她几乎忘记了他。她的手里,总也离不开有关西藏的书,像《青史》《红史》《朗氏家族》《颇罗鼐》……她读啊,读啊,很少和丈夫说话了。他们是大学同学。他身材魁梧,是那种看上去能为女人遮风避雨的男人。曾得到过那么多女生的青睐,但是,他独独选择了她,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后来又考上了研究生,博士生,不是,他比她有潜力,只是,他没有走那条学院之路。大学毕业时,他的父母就为他铺出了一条笔直的路。他很快地上路了。夜晚,经常在云结焦灼的等待中,满身酒气地推开家门,用不太灵活的舌头问这问那,当发现她冷淡地转过身时,便说:“不喝酒能当好官吗,不当官能捞到钱吗?没有钱哪来的尊严!你呀,啥也不懂!”
云结承认她啥也不懂。尤其越来越不懂她的丈夫了。从前,那个充满了温情和力量的男人已不复存在了。他整日整夜地“工作”着,出入饭店、夜总会、洗浴中心,甚至赌场……虽然有时也不太情愿,但他不愿断送已走了一半的仕途,他要成为主流,要被这个社会承认!不知不觉中,他和诸多的领导们一样,脸上出现了贪欲虚假,还有自负的皱纹。这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一个人的灵魂。是的,想要物质上多一些,就必然在灵魂上失去一些,也算一种平衡吧?
月光如水的夜晚,她躲避着他,抑制不住地流露着厌倦。她熟悉的男人们都是这样不择手段地攫取权力和金钱,习惯了出卖时间、尊严、爱情,她的眼前已不再有男人了。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男人都在萎缩?大学里她和丈夫甜柔的往事早已在时间的疾风中散去了。她感到空虚,甚至绝望。也想到了离婚,但是,妈妈说,“云结呀,你别不知好歹了,人家给你好吃好喝的,你想工作就工作,想不工作就不工作,还起什么高调?离开人家你能活吗?!现在的男人,不沾花惹草都让人笑话,闹离婚?我看你敢?!”
让她打消离婚念头的,其实是孩子。那天,吃饭时,孩子说:“妈妈,今天上数学课,有个女生昏倒了。老师捺捺她的鼻子下面,又好了。”
“她学习好吗?”云结看重的总是学习。
“不太好。老师前几天还表扬了她,说她爱为班级做好事。妈妈,你说她的病以后能好吗?”
“不好说,可能是癫痫病,受到刺激就容易犯。”
“我看是好不了啦。”
“为什么?”
孩子向两边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她爸爸妈妈离婚了。”
离婚,在孩子的心里上也许要留下一生也不会愈合的伤口,这是一场精神劫难!云结从孩子的神情中明白了。她感到闷闷的,像有一团东西堵在胸口,透不过气。
她变得放荡了,太多的男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还是不能解除她胸中的积郁,她深深地渴望独自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想到了西藏,仿佛西藏在另一个宇宙。
2
从西藏回到北京,她再也没有接触过任何男人。和宗哲相比,那些男人,都被世俗的浮华、贪婪、虚伪榨干了,只剩下了一个驱壳……啊,宗哲,她感到身体里尽是他的精子,他的生命,她活着,就是为了他。她找了他多少年?终于找到了他啊!虽然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她常常迷路,但是,现在她那根女人特有的隐秘的神经知道,他就是她的目的。
在拉萨时,她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可是,总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回答:他在大经堂里。
执着的思念使她忘记了这幅画,甚至有点背叛这位印第安酋长了。可是,在那一刻,她又抬起了头。抬头时,她楞住了,这个印第安酋长,这么像宗哲啊!和宗哲目送着她和火车远去时,无可奈何的神情,一模一样!
她猛地拿起电话,又拨了那七个熟悉的数字。
“喂,”那边说话了,出其不意的。
她紧张起来:“我,我找宗哲坚赞?”
“我就是。”
“你,是宗哲,宗哲坚赞,是吗?”
“就是。”
“我是……”
“我知道,你还好吧?再不来电话,我找你去了。”
“到哪里找我?”
“西藏的去了。”
“我已经回家了,我在北京。”
“……”轻轻的抽噎。
“宗哲,你怎么了?告诉我!”
“我……想你,两天一次的掉眼泪了。”
“那,怎么办,我们见不了面啊,太远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哭泣。
“快说啊,宗哲,我等着呢?”
“我说不出口啊。”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说不出的?说吧!”
“……”还是哭泣。
“宗哲,你的爸爸妈妈都好吗?”
“爸爸早没了,妈妈就在我这里。她来给佛磕头。已经磕了六万多个了,她要磕完十万个再走。”
这使她想起了大经堂后面的佛殿,那些虔敬的身躯磨出的深坑,只有温热的土地知道,在利益几乎替代一切的世界里,也许只有藏民族,还保留着向善,断除我执,摆脱轮回之苦的愿望,还有人类那天真的感激之情。但是,此刻,这声音显得格外高远,像从天空中传来,让她无言以对,就换了话题:“宗哲,北京这里你需要什么吗?”
“需要你……”又是哭泣。
“唉,你这么哭,我们怎么说话,明天,我再打电话吧。”
那边还是哭。
她放下了电话。好一会儿,才站起来,站在那幅印第安酋长的画像前,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其实她是最不爱哭的,妈妈早就说过,“云结呀,没心没肺的,就没见她哭过。”可现在,她就是想哭,鼻涕眼泪一把又一把地流着。
3
第二天打电话时,又是那个低低的声音:“宗哲在大经堂里。”电话立刻断了,和从前一样。
第三天接电话的是个声音温和的僧人:“宗哲吗,他在大经堂里,我去找他。”
“谢谢,谢谢……”可是,那边早放下电话找人去了。
“喂,”宗哲无力的声音。
“宗哲,刚才的僧人是你的朋友吗?”
“我们一个村庄的,他叫西湖朗。”笑了,她知道,他笑了。
“你大经堂里很忙,我们不能说话太长吧?”她想起了旃檀寺那些来来去去的游人,还有不尽的香客。
“不忙。”声音弱弱的,像温软的晨风。
“宗哲,你怎么有气无力的。”
“我,发烧了。”
“啊,那怎么办?”
“就会好的。我要回我的家去。”
“是你父母的家吗?”
“就是。”
“多长时间?”
“七八天吧。”
“七八天以后我再打电话!”
“不要给我挂电话了,我给你挂吧。”
“也行。”
“云结.....”
“说吧。”
沉默了。
“说啊!”
“我说不出口啊。”
“为什么?难道我们之间还有不能说的话吗?”
轻轻地轻轻地哭泣。
她放下了电话。
过了七八天,又过了七八天,还是没有电话。她就给他拨了。接电话的又是那个说话声音很低的僧人“宗哲吗,他不在了。”
“去哪了?”
“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回来了,不穿袈裟了。”
“当个僧人多好!”她试探着?她那时还不懂,破戒,就意味着对那身袈裟的玷污。
“就是。”对方应了一句。
“请告诉我,谁知道宗哲的情况?”
“他的朋友旦取大制。”
“麻烦您把他找来行吗?”
“好吧。”
过了一会儿,那一边有了动静,似乎有人拿起了电话。
“喂,是宗哲的朋友吗?请问宗哲去了哪里?他为什么不当僧人了?”
“宗哲会告诉你,他就会打电话给你。”
又过了两天。这两天,是她有生以来最慢长的日子。
她烦躁地翻着史怀泽的《敬畏生命》,这是她最喜爱的书了,在那个精神衰落的时代,作者叫醒了处于假寐状态的伦理,那种对生命虔诚的歌颂,那种真正的人道主义,曾使她的世界为之一新。但这会儿怎么也看不下去了,每句话都显得冗长,琐碎。电话响了,她猛地跳了起来,她的心在着火啊!
“喂--”
“啊,宗哲!你在哪里?”
“我--”
“你不做僧人了,对吗?”
沉默。
“你今后怎么办,靠什么生存?”
“会有办法的。”
“你在哪里?病好了吗?”
“我,旅馆里,病一点点地好了。”云结知道,他是说病只好了一点点。
“你有时间吗?十天或半个月?”
“有。”
“到北京来吧!你买完票,再给我挂个电话,告诉我多少车箱多少号。记住,一定要买一张卧铺,否则这么远身体受不了。啊,对了,你有钱吗,我寄给你!”
“有。有。”
一放下电话,她就来到了街上,几乎每个商店的橱窗里都摆着好看的衣服。尤其是几家新开业的专卖店,那棉质的和麻质的衣裙强烈地吸引着她。平时,云结最爱逛商店了。但今天,她没有停下来,在熙熙嚷嚷的人群里,她逆向地走着,不住地看着两边的招牌,终于,在一所大学里,她发现了一个还算安静的招待所。
4
9月9日晚上,她睡不着了,直到她的丈夫醉熏熏地回来,躺下、睡着了,她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明天,就要见到宗哲了,她会马上认出他吗,他们仅仅见过一面啊!她想起昏暗的大经堂里,宗哲披着红色袈裟为供灯添酥油的情景,桔黄色的火苗映着他棕色的面孔,那双低垂的双眼里,尽是心满意足。她对美是敏感的,她不能不向他走去。而他们的对话,那关于衮顿,不,是根顿主巴的对话,更让她心惊肉跳,连落去的尾音都是真的。她又想起,分别时他纹丝不动地盯着她,像一团燃烧的云,啊,不,他已经不做僧人了,不会再穿红色的袈裟了。那么,他会穿氆氇长袍吗,就像大经堂后面她见到的那些磕长头的藏人?火车上,人们会不会好奇地把他围起来?他能适应世俗生活吗?他的病好了吗?
不知怎么的,宗哲把火车的时间一告诉她,她就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那些传奇故事。总是一个小伙子在某个出其不意的地方见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后来,小伙子想来想去就想病了,再后来,小伙子告别了父母,爬山涉水上天入地闯过九百九十九个难关,终于来到了他日夜思念的美女的王国。偏偏,美女的父亲是个国王,对找上门的小伙子百般刁难,把所有的女儿带出来让小伙子辨认,认对了,才能不杀头。偏偏女儿们都长得一模一样,认谁呢?关健时刻某个定情物化解了一切。小伙子的苦没白吃,病没白长。可是,宗哲啊,他要见的不是美丽的公主,也没有那冷酷的父王,他面对的却是许多无法更变的现实......他的苦他的病永远不会得到回报。
她早早地起来了,叫醒了正在熟睡的丈夫:“你给孩子做饭吧,我出去一趟。”丈夫睡梦中点点头,他一向信任她。在大学时代,他看见云结,面对阿谀的男生,总是把目光坚定地转向另一面;不像有的女生,为了满足虚荣或得到一点额外的利益,调情成了第二职业,身后跟着一帮“无头骑士”。当初,他选择云结,可能她的真实也是一个原因吧?不过,她早就不再是从前的她了,她变了,她只想沉下去,沉到一个失去知觉的地方。
云结准时地到了车站,可火车晚点了一个小时。坐在候车室里,她的心七上八下的,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忧虑。自从分别后,思念固执地压在她的心上,憋得她难受,可又不能说出去。说出去,就会成为笑炳。朋友们能理解她找一个比丈夫更有地位的人睡一夜,能理解她和所有一时用得着的男人调情,但,不能动真的,否则,大家会一个个地离她而去,因她是弱智、残疾,一个不健全的人。其实就是人们都围着她,又能怎么样呢?人越多,她越孤独。长久以来,离群索居,倒成了理想,这也是为什么,她尽管有着无比论比的学历,却满足于当一个家庭主妇。
终于要见到宗哲了!他千里迢迢而来,为了她。可是,他能不能失望?他属于另一片土地,那里有青稞、牦牛和没有杂质的蓝天;那里的人们只熟谙真,离开了那里,他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枯萎的人?
车,终于进站了。她跑了起来,追赶着他的六号车箱。
人们陆陆续续地下来了。可是,没有他!是记错了车号?突然,她的身子长了翅膀似的,离开了地面,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抱起了她!她回头,抚摸着他的头发,有点长了,波浪似的卷曲着。那深红色的袈裟的确脱了下去,他不再是他们初相识的样子了:他只穿著着一件浅灰色的汉式衬衫,一只沉甸甸的珊瑚缀在胸前,左手的拇指根上,箍着一个砸有六字真言的银戒,左耳坠着一个银质的大圆耳环,这,没有任何规则的打扮,在拉萨,她时常见到,连她自己,那时也是没有规则的,由着性子打扮。她曾在胸前挂了二三串坠着坛城和法轮的小项链,腕上是夸张的镶嵌着大块绿松石的砸花银手镯,大大的砸花圆形银子耳环,很像宗哲耳朵上坠着的这一只,他们的审美,多么相似啊……可是,回到北京,她就变了,变得循规蹈矩,像是进了棺材似的,只等着腐烂……唉,就算他不是宗哲,她也会停下脚步的,他的打扮,和这个尽是陈规陋习的世界多么不一样啊,让她舒服,像痛快地喝了一大碗清凉的雪水。
尽管宗哲放下了她,但一只手还湿漉漉嵌着她的手,像是在确定她的温度,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就在他的眼前。他看着她:她穿著做工精良的浅咖啡色连衣裙,深咖啡色意大利皮凉鞋,透明的脚趾骄傲地露在外面,深褐色的长发笔直地垂在腰间。人们也都停下了脚步,看着,是看着他们的差异?还是看着他们的亲密?她什么都不在意了,摘下他的背包,扛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们的手没有分开,始终都没有分开。
5
他坐在床边,双手环拥着她。她呢,站在他的两腿之间,一直抚摸着他的头发,而后,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为什么没坐卧铺?没钱吗?”
“有钱是有钱,”他停了一会儿,“没舍得。”
“太节省了,一路很累吧?”她又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不,一点也不累,车上大家都对我很好,都问我是哪个民族的,我说,‘你们猜?’有的说是‘回族’有的说是‘苗族’。”
“没有人猜到‘藏族’吗?”她略微后退了一步,看着他。
“没有。”他笑了。
她也笑了:“休息一会儿,我们出去吃饭。不,现在就去吧,你一定饿了。”
她带他来到了“春饼店”。木质的桌子上铺着亚麻格子台布。《友谊地久天长》挤满了每个角落。他们一声不响地相互看着,忘记了这个世界。直到服务员小姐催着点菜,云结才想起打开菜单,要了虾仁炒豆芽、芹菜炒土豆丝、香炸小排、一个羊肉汤。汤,是专给他的,她知道他爱吃羊肉,因为那天,她走进他的僧舍时,恰好上来了蒸饺,她记得,他特别加了一句,“羊肉的里面”。是的,他一定爱吃羊肉,想着,她又点了主食:十个春饼和两碗热玉米粥。春饼,比纸还要薄,几乎是透明的。他惊奇地看着,张着嘴,不知该怎么吃。她先用筷子夹起一张,放在小碟子里,而后,放一点虾仁、豆牙,又放了一点芹菜土豆丝,卷起,放在了他的大手里。他的大手是棕色的,手背上饱满着粗壮的血管,她相信,这双手,是可以举起一座山似的。
“这些东西,我吃过的都没有,土豆是有的,这么吃过的没有。汉人,做饭的好。”他说话了。
“藏餐也有很多花样啊,糌粑、干肉、肉包、奶渣、酥油还有很多很多,对吗?”她看着他。
他点点头:“可是,在我的家,没那么多你爱吃的……”
玉米粥端来了。是两个细瓷的白底蓝花小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本来这是东北农民的饭菜,只是在城市里,人们没有时间做,也成了好东西。”她拿起小勺先尝了一口:“小姐,怎么是凉的?!”
“对不起,没有热的了。”服务小姐不屑的目光停在宗哲身上好一会儿了,云结早已看在了眼里。
“为什么不早说,要么去热!要么退钱!”
看那服务员端走了两碗玉米糊,宗哲吃惊了:“怎么了?”
“在欺骗我们,对这样的人,不能客气!”她盯着服务员的背影。
“好云结,心里不要装着仇恨。”宗哲也放下了筷子,“你知道我们藏人的四瑞图吗?”
“白象身上驮着猴子,猴子身上驮着兔子,兔子身上是鸟儿……一株盛开的桃树送过清凉。”云结想起在达赖喇嘛尊者的夏宫罗布林卡看过这个图的。
“这四个不同的动物,因为爱,和平的有了。”
“你是说,这四个不同的动物,因为爱,创造了一个和平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是西藏人的理想?”
“就是,你的理解了?”
云结点点头。
宗哲心满意足地端起了羊肉汤。然而,云结什么都吃不下了。她是在“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教导下长大的,曾经很为自己爱恨分明、疾恶如仇而骄傲呢!可是此刻,她在问自己,那是不是对生命的误解,或者说糟蹋呢?
6
她打开被子:“休息吧,一夜没睡了,我坐在你身边。”
“你的跟前,我特别高兴,累的我不知道。你躺下,你的一天很累了。”
“不,你躺下。”她把宗哲捺在床边,坐下,自己又站在了他的两腿之间,抚摸起他弯曲浓密的头发,是的,这是与汉地男人截然不同的头形,抛物线似的,向外突起,棱角分明,是另外的人种!她又一次想着,吻起了他的前额,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而他,猛地站了起来,压在她那湿润的唇上,抱着她,轻柔地放在床上,他们的唇,始终都没有分开。
他吻着她。她的双唇、舌尖,都在软软地散着藏红花的芳香,不,比藏红花更香,藏红花也没有让他颤抖啊!
“我们结婚吧,我要永远永远都不离开你。”
“这就是在电话里你说不出口的话吗?”
他点点头。
“这也是你不做僧人的原因吗?”
他又点点头。
“你的病好了吗?”
“看见你就好了。”
云结又摸摸他的额头,放心了。
“那天,我们分开后,你什么时候回到旃檀寺的?”
“车,走了,我坐在路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天黄黄的,地也黄黄的,我的全身冷得很。我的腿走不了,它不听我的,软软的。晚上十一点,才到家里。也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一进房里,我大声地哭了。”
“为什么?”
“我想,你只在我这里住了一夜,你会认为我欺负了你。”
“不是的,不是的……”
她环拥着他的双手,抽出来,为他摘下那又大又重的珊瑚项链、银耳环……解开了他的汉式衬衫,那并不宽阔的棕色胸膛,完全裸露出来了,他顺从地,一动不动地等着她,像是等着日出日落,他失去了自我,只有期待。她解开他的腰带,脱去他的长裤、短裤……他呢,脱起她的长裙,她那白色的绣花真丝裤叉,他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她,试探着,仿佛她只是一个蜃景,不是真的,而后,才回身解开她那黑色的真丝绣花乳罩……
只有这个人,才能把她塑造成女人,鲜活的女人。
她躺在他的怀里,擦着他的汗珠,他的全身都湿透了。
“你的身上,香得很。”他意犹未尽地吻着她洁白的肌肤,吻着她的头发,一根一根地吻着:“你走后,我的房子里有香气。十多天,特别的香。我们一个村庄的人来了,他说,‘你的屋子怎么这么香?’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天天闻着。’他笑了。《丹珠儿》上说,女人有四种气味,莲花味的女人特别好,善良,从不做坏事。”
“我的身上,是什么气味呢?”
“莲花的香味吧?你太善良了,有的时候。”
“仅仅有的时候吗?”
他笑了:“好云结,你会总是善良的。”
“其实,那是法国香水的气味呀。”
他瞪大了眼睛。
“想喝水吗?”她看见他的唇起了一层白色的薄皮,就起来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她记得他喝的茶水都是加盐的,早晨她特意带来了一点盐。
“不,我不要放盐,我学你了,我这几天,天天不放。”
她又吻了吻他的额头,还是放了进去,把带盐的茶水端到他的嘴边。
“在西藏,我看见所有的女人都梳两条辫子,你的妈妈也梳两条辫子吗?”
“不,她的辫子,八九根有了,我们安多和卫藏不一样。”
“啊,什么时候我能见到她呢?”
他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拿起了钢笔,为她画了一个安多女人的背影,头发上坠着各种饰物,都是云结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我们结婚了,我就带你住在我妈妈的身边,可是,你们怎么说话呢?你不懂她的藏语呀!”
“我和你的妈妈离不开你了,你做了翻译。宗哲啊,你的妈妈很胖很高吗?”云结看着他笔下的女人。
“不,很瘦,她和我的妹妹加起来有你重。”
“啊,你的妹妹,多大了?做什么?”
“她尼姑的是。二十一岁了。”
他又和她说起了他的朋友西湖朗,旦取大制。说起了她走后,他曾到他俩一起吃过饭的那家陕西小店去了两次,小店的主人还记得她,说,“那天,和你吃饭的那个女人,很漂亮啊!”
“宗哲,你不是说过你常看藏医书吗?我脸上的雀斑能治掉吧?”
宗哲一个一个地摸着她白晰的脸上那些细小的有趣的褐色斑点:“我告诉你的治法有点耽误你的时间,我不敢说。”
“说吧。”云结支起头看着宗哲。
“早晨起来,不吃饭,给佛慢慢磕头,一个礼拜一天早晨五十个,两个礼拜磕一百个。你自己愿意的话再加就行了,加得越多越好。磕了头,你的心里会特别的舒服,身体也特别的舒服,对你吃饭也好。”
云结就笑了起来,不住地点头。她想,如果每个早晨磕五十个那样的长头,就等于做五十个俯卧撑呀,当然心身会很舒服,饭也吃得多了。
“磕头的时候,第一个心里想一点自己的父母,第二个要想着世上所有的人,第三个是自己。不要忙,慢慢的你的脸就好了。”
“宗哲,你会磕那样的长头吗?”云结说着,也学藏人,双手合在一起,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我们藏人,会说话的,都会磕头。”
7
……
河水轻轻的流哟,风儿轻轻的吹 相爱的情人多甜蜜,多甜蜜 啊......啊...... 结良缘订终身 哎......哎......
河水轻轻的流哟,风儿轻轻的吹 相爱的情人多甜蜜,多甜蜜 啊......啊...... 结良缘订终身 哎......哎......
“啊,宗哲,你在唱《拉萨夜色美》吗?”
宗哲一下子抱起了云结,他已经等她很久了,天一亮,就站在了窗前。
云结笑了,把咖啡色的软牛皮包放在了床头柜上,又从他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用两个食指和拇指,捏着他的双唇:“唱一遍,再唱一遍,太好了!”
“唱不出来呀,我的嘴,你的手里呢?”宗哲喔喔地嘟囔着。
“现在就唱,我要听,要听……”云结放下了双手,闭着眼睛,亲了一下宗哲的唇。
拉萨夜色美,
灯光五彩缤纷
拉萨的夜色多么美,多么美 比那天堂还要美,还要美
……
宗哲唱了起来。略微摇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低沉地,曲曲折折地唤着气,既不同于汉地那扯着嗓子喊的所谓的学院派,也不同于港台那轻飘飘的流行歌曲,这是一种有如诵经般沉重和悲凉的声音,带着西藏民族的浪漫和痛苦,从深不可测的历史中旋起……这首歌,从宗哲的嘴里唱出来,就是不一样,像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
“再唱,再唱啊!”云结鼓起了掌。
“没听够?”
“一生也听不够。”
“好吧,我唱。”宗哲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两声。
“啊,不,不要唱了,再唱,饭就凉了。”云结改变了主意,敲着自己的太阳穴,“忘了,我彻底忘了,我给你带来了早饭啊。”说着,打开床头柜上的黑牛皮包,拿出了几个塑料饭盒:“吃吧,趁热,是我特意起个大早做的呀。”
“你太累了,躺下吧,看着我吃饭。”
云结就躺在了床上:“在拉萨,我看见女人们一边背着石头一边唱着歌,粗重的活和嘹亮的歌怎么能合到一起呢?”
“我妈妈说,‘歌唱的不好,活就干得不好。’”
“宗哲,这次你的身上怎么没有了酥油味?”云结闻着他睡过的被褥,转了话题。
“你不喜欢酥油,是吧?”宗哲说着坐在了床头柜旁打开了饭盒。
“我第一次闻到酥油味时,有点受不了,但是,回来后,又想念了。”
“酥油很好,但是,你的不吃,我不吃了。”
“啊,宗哲,那可不行!你看,你的脾气这么好,可是,我的脾气就不那么好,将来,也不会因为你的脾气好,我的就好。”她坐起来,在他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并不知道自己又变成了一个被宠坏的浅薄的女人。
“反正你也是脾气好也行不好也行。”宗哲满足地看着她,停止了咀嚼。
“吃吧,一会儿凉了。”云结看着宗哲,一眨不眨的.
宗哲就端起茶水“咝咝”地喝了一大口,云结笑了起来。
“笑的什么?”宗哲糊涂了。
她吻着宗哲湿润的唇,吻了好一会儿:“喝茶的时候,不要出声,喝汤的时候不要出声,吃东西的时候不要出声。”
“密宗上也是这么说的。”
“密宗真好!学通密宗,人就完美了。”
“嗯,不懂礼貌不能成佛。”宗哲说着,又喝了一口水,可还是有声音,又试了一次,仍然有声音:“我学不会。”宗哲投降了。
“形式上的东西本来就无所谓。”说到这儿,云结又转了话题:“宗哲,告诉我,你为什么出家?”
宗哲放下了筷子。
“不,一边吃一边说。”其实她已经发现他吃了不少了,可宗哲没有吃完的意思,这使她想起法藉藏学家大卫·妮尔写过的一个西藏故事:“......我曾用过一个年约四十的仆人,亲眼看见他赶着毛驴出发时手里还拿着一只羊腿,半小时不到,就只剩下留来熬汤的骨头。到我们第一次歇脚时,他毫不费力地又吃下一整条羊腿,至少说临睡前再吃下另一条羊腿,对他来说也不过像吃一碟小吃罢了。”
8
“读完小学,我哥哥说,宗哲啊,上学有什么用,不要上学了,家里的活太多了,你在家里干活吧。但是,我想上学,学校里,西藏的学生中,我的学习最好,但是,有一天哥哥硬是把我从学校拽了回来,让我放牦牛和羊。我哭了。”
“有多少只牦牛和羊?”
“村子里的牦牛有一百多只,羊有四百多只。那时候,藏语我的一个字母也不认识,学校里只教汉语。我每天干完家里活,就到村庄里一个宁玛派的僧人跟前,跪着学藏语。字母都学完了,可是我不会拼,我就想是我们缘份的没有了吧。人家告诉我寺院里能学藏语,我就想到寺院里了。我就给妈妈说了我出家,妈妈给我做了饼子,用她的头巾包着,还给了我五块钱。我花了3块5角钱到了县里,就在车站住下了。早晨起来,剩下的1块5角钱没了,我哭了。想念起妈妈。走吧。一出大门,碰见一个要饭的,饼子我就给他了,也没想到下午我还要吃饭。我走到一条大街上,碰见一个女的,我问她,寺院哪里的有?她说前面有个旃檀寺,要走一天才能到,但是有公共车。我说我的钱没了,她说不多,坐公共车只要七角。我说我七分也没有了。她就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袋子,5角5角的拿出了五元,给了我。我哭了:你给我的钱太多了。她也抱着我哭了。”
“这个女人太好了,你后来又见过她吗?”云结一边擦着眼睛,一边问。
“没有,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后来呢?”
“我到了旃檀寺,住了三天,他们说我年龄太小,不收我。两个僧人把我送出了大门,一个给了我七元钱,一个给了我十元。他们说,你到夏群寺去看看吧。”
“你去夏群寺了?那是宗喀巴小时候出家的地方啊!”
宗哲点点头:“到了夏群寺,我就给做饭的僧人烧火,整天的忙,但是,我想读佛经,急的很,可是他们都不读经书,只是劳动,养鱼。一有时间我就看藏文,突然有一天我会拼了,都会了。我就对一个僧人说,我懂藏文了,教我读经吧!僧人不同意。一看读不成经,一天,我早早地起来了,问了一个人我家的方向,就离开了寺院,晚上九点钟,我到家了。”
“夏群寺离你家不远吗?”
“很远,一下山,我就跑了起来,我是跑着回家的。妈妈一见我,就哭了,她说,宗哲,再不要走了。但是,到了十七岁,我又到了旃檀寺。先遇到一个俗人,他给一个七十多岁的僧人做饭,我跟俗人说,我住你家一夜行吗?”
“他同意了吗?”
“同意了。到了晚上俗人做饭,我烧火,他说,‘你这个小孩很懂事,你想当僧人吗?’我说,‘想’。他就对七十多岁的僧人说了。那个僧人问我,‘你的家人都同意吗?’我说:‘同意。’他又问我的父母每天都做什么,如果我的家里有猎人或屠夫,我就当不成僧人了。经过这个僧人的介绍,我就出家了。但是,我不能读经书,只照顾这个僧人。那时候他跟前的那个俗人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给他干活。我干活,他特别的喜欢。有时候我给他洗洗脚,把尿壶端到他的身边。他的性格特别的不好,僧人的事情他不懂,俗人的事情他也不懂。但是他打我骂我我特别的舒服。”
“为什么?”她吃惊地看着他,心疼地抚摸着他在黑发。
“没有他,我出家的不能。我尊重他。有一天,他又招了一个小和尚,他就不用我了。我搬了出去。在一个仁波切那里借了个房间,开始读经了。可是,没有几天他又叫我回去,说这个小和尚不好,偷了他的钱跑了。他把小和尚骂了。我说,你生气的不要,什么时候用我,我都回来,给你骂给你打都行,只要你高兴。我又搬回去了,但是没几天,他的一个俗人的朋友的孩子来了,他们说了一个晚上,我也不知道都说了什么,反正又把我赶了出来。我就又搬回那个仁波切的房里读经。没有多久,别的僧人告诉我,那个小孩子把他的钱偷走了,去了印度。他病了。我去看他,他哭了。把他装钱的盒子的钥匙给了我,他说,宗哲啊,如果我不行了,这些钱就归你处理了。搬回来吧。以前都是我的不好。那个晚上,我跟他说了一个晚上。”
“你说什么了?”
“我说你不能生这个孩子的气,他拿了你的钱也没去做坏事,不是去印度了吗,那不是我们的嘉瓦仁波切住的地方吗?你知道我们的嘉瓦仁波切吗?就是……就是我们的法王啊?!那天,你第一次到大经堂,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至尊宗喀巴身边,没有衮顿的塑像吗,可是,你改成了根敦主巴,对吧?”
“就是因为那句我没有说出的话,你才对我信任,说了真话?”
“所有的人,我的真话说了。不说谎,我们出家人的戒律,在印度,大家都是守戒的。所以,到了那里,那个偷了钱的孩子,能学好。很多人到了那里都学好了……真的,你不信吗?”
“我信。”
“我又搬回来了,像以前一样给他做做饭洗洗脚。我们出家人有个规定,人死了以后,他的财产要给他一个村庄的僧人分配。但是,他有个妹妹,家里很穷,还经常给他送糌粑,给他补衣服,他死的时候,我就把一点钱悄悄地给了她,还有他用的氆氇、做饭的锅、壶,我都给了她。僧人们都反对,我说那怎么办,我已经给了。大家没办法了,只分了他剩下的钱。”
“后来呢?”
“我又借了一个仁波切的房子,就是你住的那个,开始了读经。”
“你们僧人的最高学位是格西,对吗?你.....”
“我们学经一共十三级,十三级毕业就可以考格西了。见到你的时候,我学到十二级了。”
“啊,是这样,为什么不接着学习了?”她有点明白了,但还是要听他亲口说出来。
“你走后,我什么也学不下去了,盖着你盖过的被子睡觉,我很想你。有一天我去上课,师傅讲的,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在想你,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出来了。等大家都走了,师傅留下了我,说,宗哲啊,是我讲的宗喀巴的话让你感动了?我摇摇头。师傅说,那你为什么要哭啊?我就说了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们的事,你都说了?”
宗哲点点头:“师傅一听笑了:‘那你重新出家吧。’我说,我不想出家了,我想还俗。‘她能嫁你吗?’我摇摇头,不可能的,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不管她怎么想,我忘不了她了。”
“不做僧人了,你今后怎么办?”云结说出了她的惦记。
“那个我还没想,反正我不能骗佛。早晨我给佛点酥油灯时,总是想着你。”
她想起了大经堂前那个温暖的红色小屋,想起她睡过一个晚上的那个充满了酥油味的宁静的房子:“宗哲,因为我你失去了一切!”
“现在不是很好吗,我不难过.”宗哲终于放下筷子。
“可是,以后你靠什么生活呢?告诉我,你现在有多少钱?”
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笑了:“没那么多,可也没那么少。五千元。”
“五千?只有五千?你知道吗,五千在北京一个月也不够啊!”
“不要为我着急,会有办法的。”宗哲倒很乐观。
“你知道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上活着,多难?!再说,你做了二十多年的僧人就只有这么一点钱吗!”
“我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元钱,吃的用的都是自己的。”
她想起她的丈夫一个月那么多的收入,她仍觉紧张啊。这时,她看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去吃午饭,然后,我带你去故宫。”
云结说着拿出了给宗哲买来的衣服,摘下了他不离身的大项链:“这个,别带了,在北京,你不能和别人不一样,不一样,就是违法。”她又上下打量了宗哲一遍,不知什么地方,还是有一点特殊,究竟是哪里呢?她还真说不清。她想起了大经堂里与他相遇的那一瞬间,想起了他穿著红色袈裟时的身影,那时真想不到还会有这一天,那一切好象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9
北京的大街格外热闹。他们紧紧相依着,稍有疏忽,就会被人流的旋涡卷走,不得不各奔东西。宗哲的大手一刻也不敢离开云结,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声音,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呀!他抬头看看天空,灰蒙蒙的,弥漫着一层烟雾,一层灰尘。他有点慌乱了,甚至不能把这种情绪告诉云结,他们不能交谈、不能思索,每一分钟都属于人潮,他们艰难地逆向而行,宗哲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心,也越来越沉了。
“累了吗?”云结心疼地吻了吻那只紧握着她的大手。
宗哲有气无力地笑了。
云结带他进了前门广场附近的一家火锅城,木制的桌子上铺着白色的印花桌布。每人一个小小的火锅,数不尽的海鲜调料随人选择。一坐下,宗哲就悄声说:“要不是和你一起来,我自己是不敢进这样的地方。”
“喜欢吗?”她温顺地看着他。
“我一生也没吃过这样的饭菜。”他看着侍者刚端上来的鲜虾和鲜蟹,还有那些嫩嫩的青菜。
侍者们谁也不看宗哲,只和云结说话。这些以貌取人的俗人!云结知道,如果违背了习俗,如果比庸人稍微向前或者向后一步,就要寸步难行了,弄不好还要失去人的尊严。但是宗哲并不知道这些,在他的概念中,按照心灵的指引做事,天经地义!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欺骗别人,这是宗哲做人的哲学。此刻,他一个劲地给云结的火锅里放羊肉,宗哲最喜欢吃的就是羊肉了,这让他想起了他的家乡,想起了那片湛蓝湛蓝的天空,他的心就不那么沉了。
“云结呀,你花的钱太多了吧,今后我们不能这么吃饭,你要吃穷了。”
“吃吧,不要担心。” 云结只是笑。
吃过午饭,他们到了故宫。有人说,故宫展现了中国历史的辉煌,可是,云结看到的尽是中国历史的腐败。每次进故宫,她都感到空虚,而中国的皇帝们,就在这种空虚中,一代又一代地,统治着中国,不管什么质量,一生下来,就是王。官宦百姓,都得跪拜,造就了中国人的奴性。可每时每刻都为奴也不行,总得发泻,这就使官宦百姓之间,产生了等级和一致摧残弱者的习惯。这种后遗症,一直延续到今天,甚至越加发作了,哪怕你进饭店,侍应生们,也得先把你归为三六九等。
云结所以带着宗哲到了故宫,是屈服了习俗,习俗认为,没有进故宫,就等于没来北京,而她,是想把北京展现在他的面前的,让他了解她的世界。可是,故宫里的人更多,每进入一个景点,宗哲就立刻向外走,看上去,也没有兴趣。
云结也乐得拉着他早早地出了故宫。他们是从后门出来的,到了景山前街,云结就不再觉得累了,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街道了。静静地,有微风从路边的枫叶上飘来,恰在这时,又落下了细雨。她挽着他,走过一棵又一棵枫树,他说,这样的雨,藏语叫“章恰儿”,就是湿润、甜蜜的意思。
“章恰儿、章恰儿。”云结轻轻地重复着。
“昨天,电视里,看见了我认识的一个导演,”宗哲也放松了,“他们都叫他赵老师,他请我吃过饭,给我要了多多的菜,我一看,就吃不下了。他问我:‘为什么不吃?’我说还有那么多的穷人什么吃的也没有。导演听了,我们都吃了一点点,剩下的用塑料袋包了起来,我们来到街上,一个个给了穷人。”
“这个导演真好。”
“嗯,他是个好人。”
“宗哲,告诉我,你们大经堂里那些捐来的钱,是没有数目的吧?你是怎么处理的?”
“每天晚上我把它们收起来,交到寺管会。你问这个干啥?”
“我想,我想,你要是拿一点没关系吧?”
“那是不能拿的!我们的牧人每天辛苦地把钱攒起来,赶着羊赶着牛朝佛,那是给佛的,我们的农民一年辛苦地种着青稞,到了秋天,有了钱就来寺院朝佛,那是给佛的,他们自己也舍不得用,我怎么能拿呢,那是给佛的呀!”
她吻了一下他的前额,她忘记了这是北京的街上,有人正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呢,摘下手表:“这个,送给你吧。”
她接过来,看了看这个普通的上海牌手表,他唯一的奢侈品,又带在了他的腕上:“不,我不能要。你也需要知道时间呀,再说我有手表。”她把腕上的表抬起来放在他的眼前。可是,他不懂,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国际名牌手表。但或许他在这一刻又明白了什么:“你留个纪念吧,谁要问你,就说捡来的。”
她又带在了他的手上:“遇到你,我已足够了。”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难过,就转开了话题:“云结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真的。
“离我们旃檀寺不远,有个东科尔寺,那里的两个僧人,印度的朝佛去了,进大森林,你知道云结,西藏的森林是不多的。这两个人非常喜欢,躺在树下睡了,醒来一看,身边站着好些人,她们都没有脖子,力气很大,把他们两个抬到了一个都是大树搭起的房子里。她们把他俩放在一个屋子里,每天给他们送好吃的,都是肉,他俩开始很高兴,可是,到了晚上,就来了两个她们的人。”
“是女的吗?”
“这些没脖子的大多数是女的。她们就和他俩睡觉,每天晚上都来两个,他俩很怕。有一天,一个老人,他是有脖子的,告诉他俩,‘男人老了,她们就吃掉,趁现在年轻,快逃吧。’他俩说,‘咱们一起跑吧?!’老人说,‘我跑不动了,再说这里说不定还有我的孩子,你们今天晚上就跑吧,她们晚上不抓人,天一亮她们要去抓你们,她们跑的很快,但是,闻着你们的脚印跑,不跑直线。也不管跑出多远,天一黑她们就回来,第二天再出去。她们不到山上,如果藏身,你们就到山顶。’听了老人的话,他俩更加怕了。到了晚上,他俩说出去上厕所,沿着老人指的路跑了。跑了一夜,来到一个山顶,这时他们也跑不动了,就藏在一快大石头后面睡觉。一会儿,山下有了声音,他们醒了,往山下一看,啊,追上来了。但是,她们都不上山,只在下面拿着一些好吃的,引他俩下去,他俩就往下扔石头,她们也往山上扔,打了一天,天一黑,她们就回去了。晚上,他俩接着跑,就这样,跑了好几天才出了森林。印度也没去成。”
云结瞪圆了眼睛:“真的有野人?!”
“野人?”宗哲糊涂了,这可是一个生词。
云结也没解释,她想起了明天的安排,她说话总是跳跃的:“宗哲,明天你到我的家,看看汉人的生活。我给你好好做一顿饭。”
“啊,那可太好了,我还从没有进过汉人的家呢。好云结,到时候,让我帮你做饭吧?”
10
第二天,是周日。云结的丈夫早早地陪一位领导钓鱼去了,她知道这一天他不会闲着,诸如打麻将、保龄球,当然还有一些不便说出的,她很清楚,不到夜里,是不会回来的。
宗哲走进她的家时,和别的客人不一样,没有惊叹,羡慕,他不懂那精制而朴素的细藤织出的沙发的价值,不懂深色的柞木地板上,那带着黑色和红色流苏的灰色地毯的质地,更不知道那些做工讲究的实木家俱的分量……在这座拥挤的城市里,他站在这个少有的宽敝的房间里,沉思着,看着那四排直抵房顶的书柜,一动也不动。
“喜欢这些书吗?”云结说着把白晰柔软的手放在他黑色的大手里。
“等我有钱了,有一间这样的房子,就把你接去,我的书和你的书放在一起,一边是藏文一边是汉文,你坐在屋子中间,看到藏文的诗,你就翻译了,你说,啊,宗哲,快来看啊,你们藏人写得多好啊!你穿著我们西藏女人的丘巴,带着我妈妈织的帮典,脖子上是珊瑚项链,手腕上缠着印度的念珠,我什么活都不让你干,你只管看书……”
云结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掉在宗哲的大手上。
“怎么了,云结?”宗哲糊涂了。
云结擦擦眼睛,指了指墙上印第安酋长的画像,转移了他的视线。宗哲不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云结呀,这个人怎么像我?”
“我也不能理解,也许藏人和印第安人有着某种血缘吧,也许我们有今天早就注定了吧?!”
就又转过去,仔细地端详起这位美洲的主人。
“来吧,看看我的儿子。”她拉着他到了一扇紧关着的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宝贝,妈妈给你介绍一位叔叔。”
门开了,宗哲惊住了:“这么大的孩子!”
云结抚摸着孩子的头“我的儿子是小学生了。”
孩子说了一句“叔叔好”,又坐回写字台前。宗哲跟着她到了厨房,坐在那厚重的实木餐桌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忙碌。
“云结呀,我想问你一件事?”
“尽管问吧。”
“你,儿子的爸爸怎么不在?你们还好吗?”
“他今天有事出去了。我给你做的菜你准爱吃。”她想起昨天他的故事里说,那两个僧人吃的可好了,天天有肉。就知道他准爱吃肉。她做了牛肉、鱼肉、鸡肉、猪肉,都是肉。
看见日式的细瓷盘里装着各种肉菜,他说:“我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啊。”她的儿子笑了:“好吃?我就不爱吃妈妈做的饭。”他看看她的儿子那白晰的面容,白晰的双手:“有福的孩子啊。”孩子打量了他一番,好象看着一个怪人,匆匆地吃了一点就离开了餐桌。
11
再走进宗哲的房间时,没有了歌声。牙刷牙缸还有来时穿的衣服、项链、戒指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旅行包旁。宗哲仍然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
“这是什么?”云结走到宗哲身边,摸了摸柔软的布包,又吻了吻他的额头。
“我嫂子织的毛衣,给你了。”
她一层层打开,是一件粗针织成的混纺毛衣,是僧人喜欢的圣洁的黄色,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
“宗哲,给了我,冬天你怎么办?”
“不要管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云结把毛衣像原来一样包上,放回了他的旅行包里。看着宗哲忧郁的眼睛,她说:“宗哲,无论如何我不能要这个,以前你总是穿著袈裟,俗人的衣服不穿,今后,它们有用了,我有许多的衣服,等你走时,我还要给你一些,冬天我就放心了。我不在你的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说不下去了。
“云结呀,我还给你拿来了这个。”宗哲打开了一个黑色的小皮包,哗啦啦地把里面的东西散在了床上。是许许多多的硬币!有新加坡的、香港的、日本的、俄罗斯的、美国的.....
“哪来的?”
“朝佛的人给的。”他在众多的硬币中挑着,最后拿出了一个最大的:“这个,银子的,给你。”
是一块大洋,云结毫不费力地认了出来:“我不要,你留着。”
“不,给你。打一个戒指。”他把大洋放进了她的手心。
“你将来怎么办?”她难过地看着窗外,窗外是北京灰蒙蒙的天空。
“不要去想它!”他安慰着她,可能也在安慰着自己吧?但是他看见了她的忧虑,他又说:“也许,也许我能在拉萨开个小小的饭店吧。”
“那需要钱啊,再说,你一个人怎么行?!”云结说着,又把那块大洋放进了她的包里,把所有的硬币都放进了包里。
“好云结,不要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她叹息了一声。
12
宗哲要走了。不是回到他的家乡,而是拉萨。是因为她喜欢拉萨?还是每每遇到烦恼时,藏人总要想到圣地?想到佛的抚慰?
云结给他买了软卧,准备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又给了他五千元人民币。还为他的朋友西湖朗、旦取大制准备了礼物。她说:“到了拉萨,马上来个电话。”
他点点头,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滴。其实就是打来电话,她又能放心吗?
巧的是火车站里,云结看到了妈妈,恰好出差去成都,和宗哲同一趟火车。就说,“妈妈,这是我上次去西藏旅行时认识的朋友,一路上,他交给你了,他汉语不怎么好。”
“你啊,好好回去照看孩子吧,别瞎操心了。”
宗哲笑了,立刻接过手云结妈妈手里的背包,像见了自己的妈妈似的。不过,上车时,他还是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走出了她的视线。
“佛啊,愿他一切都顺利吧……”云结默默地祈祷着,直到那火车了无踪影。
她看着窗外一棵又一棵的白杨树走来又走去,偶尔一两片古铜色的叶子随风飘入车里,落进她那白晰柔和的掌心,但是,她都没有发现,她仍然祈祷着:“佛啊,愿他一切顺利,一切都顺利吧……”
13
他说他到了拉萨。
“快把电话告诉我,放下电话,现在就放下。”她说着,瞬间又接通了,“喂,喂,是宗哲吗?是吗?声音这么弱?你现在靠什么生活?是不是没有固定居住的地方?一生就这么流浪下去吗?是我害了你呀!“
“我想做点虫草生意,如果不行就做酥油和毛皮生意,我要去倮洛,那里的东西价格低一些。”
她知道,倮洛曾是盗匪出没的地方,没有人可以通过,即使王公贵人、探险家、商人,无一例外,甚至那些盗匪还抢女人,不过,不抢汉女人。他们认为,娶了汉女人的话,会生下带尾巴的孩子。总而言之,倮洛是个危险的地方,除了对汉女人而言。那么,就算他去了那里,凭着他的善良又能做成什么生意呢!
他不是想在拉萨开个小小的餐馆吗?为什么不开了?没有足够的钱吗?一定是的。如果他能有一个家,有妻子有孩子就好了,稳稳当当地呆在一个地方。他的年龄不小了,这么流浪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如果他回到妈妈的身边,或许邻居亲戚,会给他介绍个女人吧,想到这儿,她又说了:“宗哲啊,见到妈妈了吗?”
停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说话了:“暂时,村子里的不想回。”
藏人心中,僧人最受尊敬,如果还俗了,是不是人们会说三道四?尤其是村子里的人?是的,他越不过这道精神的坎儿。唉,苦了他一个人。那么,那么,我嫁给他呢?
在西藏,有些湖水,是可以暗示一个人前生和来世的。她到过纳木错,见到过一个景向:那时,湖水远看一片银灰色,苍苍茫茫地上升着白雾,可到了近处,就变了,成了浅蓝色,明镜似的。恰好,,岸边有一个木船,经年累月地风吹日晒,木头,都变成了黑色,在那座枯船里,她长久地盯着湖水,真的,那湖水慢慢地变了,蓝色从中间分开,向两边散去,没有了踪影,又出现了白色,又向两边散去,一层又一层的颜色之后,啊,是一座刷着糌粑粉的土房,左侧还伸出一个拐角,是她在后藏旅行时,看到的一座离路边不远的房子啊!
她本来当时没有太在意的,可现在,那个特别的暗示,牢牢地抓着她。她向着那个暗示游去,简直等不到下一世了,这一世,她就想成为一个村妇,一个西藏普通村妇,为宗哲生一大堆孩子……
可是我的丈夫怎么办?!他有地位,有金钱,会有许多女人愿意嫁给他的,可是,他爱她们吗?也许暂时不会,也许已经爱上了。男人容易习惯一个女人。新鲜对男人更重要。可孩子怎么办!孩子会习惯另一个母亲吗?一个失败的家庭往往在孩子的心中会刻上永不会愈合的伤痕,学校里那些有问题的孩子多数生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她记得有一次和丈夫吵起来时,孩子在自己的房里悄悄地写下了两句话:真爱。时时刻刻爱。那时他才5岁,不会明白这两句话深层的含义,但是,却在那个特殊的时刻歪歪斜斜地写了下来。是祝愿?是盼望?孩子不能没有妈妈!可宗哲怎么办?让他一生流浪吗?她明白他正是为了使她永远地过着富裕安逸的生活,永远地没有贫穷和痛苦,他才选择了别离。爱,真正的爱就是为了使被爱的人幸福,是永远无怨的给予,除此别无条件。
“你的身体还好吗?你的身体好,我的心就好。” 电话的又一头又说话了。
宗哲啊,你为什么不明白,你正在风餐露宿,在受苦!想到这里,她只是说,“我很好,很好,不要担心。我不在你的身边,要照顾好自己,或者,有好女人,就让她嫁给你吧。”
“云结呀,求求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今后,我就一个人,不结婚了。”
“那么,那么宗哲,让我嫁给你吧,我嫁给你,你就有了家,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不!你不能嫁给我,千万不能胡思乱想。跟着我,你会吃苦的。你的身体受不了,再说你的孩子,你的丈夫怎么办!他们都离不开你。云结呀,我只有一个请求,好好保护好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好,我的心就好,没有了你,我也就完了。”
放下电话时,她木然在那缀着黑红色流苏的灰色纯毛地毯上坐了好久,印第安酋长忧郁的目光一直心疼地跟着她。她想起了一位叫彼得.霍普柯克的英国人,在他的《闯入世界屋脊的人》一书里讲到有些人类学家把藏人看做蒙古人种。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遥远的印第安人一定和藏人是一个祖先了!否则为什么她一见到这张面容时,再无法与他分开了?她去青藏高原就是为了让她更真实地懂得他?为了让她的爱有一个归宿吗?
天黑了,她来到厨房,日式的餐具里盛着菜胆鱼翅汤、凉半海参和透明的泰国香米,她又难过地想到此刻他在吃什么?是不是连糌粑也吃不到了……她想起了她住过一夜的他那宁静的房间,想到大经堂前炉火正旺的守夜小屋,她在铺着亚麻台布的餐桌旁坐了下来,坐在宗哲曾坐过的地方,思绪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船,飘泊着,一会儿西藏,一会儿北京,哪里是岸呢?她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可是,打开电话本,一条人名的长河滚滚地流去,谁都没停下。她很难过。在这个熙嚷的世界里,连个可以交谈的人都没有!人啊,为什么这么孤单?她又习惯地拿起了笔。长久以来,笔成了她忠实的朋友,永不会背叛她:
一
像饿了需要吃饭
渴了需要渴水一样
男人是我的饭
也是我的水
我的男人花样翻新
无以计数
有的
还没走出我的房间
已成了陌路
不管为那些被我抛弃的男人
还是抛弃我的男人
我的心
都不会留下任何折皱
二
从一堵石头墙上
那个最为忌讳的缝隙里
我看见
你是一粒白色的石子
而我是黑色的
我瞪大的眼睛时
那堵墙坍塌了
我就迫不及侍地奔向你
梦想蜕变为
另一粒白色的石子
三
像第“四十一个”
你站在白匪的队伍里
而我是红色苏维埃政权里的英雄
可是
我不会对你举起枪
不仅如此
当湖水拍打岩石的时候
我会
献上所有的红色秘密
否则
这个世界
会痛哭得失去记忆
落日燃烧着天空,屋里的光线渐渐地变成了暗红色,又从打开的阳台窗子落进云结的身上,她站了起来,像一片秋叶,随着任性的命运的微风,徘徊着。
“我说云结啊,你到底在哪儿认识的那个傻子,人家让他唱歌,他就唱。”母亲突然来了,是刚从成都回来,那个宗哲提过的大旅行包,还在手里呢,“人家都笑他,有个人,还特意把火车门关上,不让他进来,这一路,我可没少跟他丢人……”
云结睁睁地看着母亲,如果告诉她,我就要嫁给他了,她会怎么想呢?天,塌下来之前,母亲得首先崩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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