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发生在成都铁路工程学校的几千名汉人集体殴打百名西藏学生的事件,折射出了汉人对少数民族文化的无知和排拆,而这一切,是和中国民族政策的影响分不开的。其实,这种民族歧视俯拾即是。也让我想到十几年前我初进西藏时的一段经历。
中国人有个老习惯,不管到哪里,都要找个熟人。我去西藏之前,哈尔滨某杂志社的朋友们也给我介绍了一位熟人,姓杨,在拉萨市某杂志社工作,四川籍诗人。我跟朋友说,只有我遇到难处时,才会找他,一般情况下,就不麻烦了。
到拉萨后,一切顺利,还结识了不少僧人朋友,他们都劝我去纳木措,说纳木措是神湖,可以晓谕人的命运。然而,去纳木措没有公共汽车,那么,到哪里租车呢?我打听了好几天,也没定下来,主要是觉得谁都不妥。就给杨先生打了电话,他很快地出现了。爽快地答应了租车的事,价格是八百元,来回三天。第二天早晨,司机将到我住宿的宇拓宾馆接我。
我把这个消息立刻告诉了僧人普布。“就你一个人吗?”他问。“是啊,”我说,“你跟我一起去吧?”普布好心地点点头。
那是1997年6月的一天早晨。我来到宇拓宾馆门前时,一辆兰色的丰田,已在等我了。
“您是汉人吗?”我问。
“那,你看我长得像藏民吗?”司机反问我,像是受了污辱一样。
“有位僧人答应和我一起去纳木措,我们先去接他吧。”我淡淡地看着我的同胞。
“是藏族人吧?藏族人身上有股气味,太难闻了。”司机说话了。
“有味吗?我怎么没闻到?!”我直直地看着他。
司机沉默了,为我打开了车门。慢悠悠开到了这位僧人所在的寺院。还不到八点,寺院的门紧紧地关着。我敲了两下,小门开了,我说找普布,看门人温和地点点头示意我进去。我经过寂静的院子和那些神灯,上了二楼,普布的门半开着,我轻轻地敲了敲,仍然站在外面:“车已经来了,我们走吧。”
“是汉族司机还是藏族司机?”普布问。
“汉族。”我小声地。
“我们来了工作组,今天学习爱教先爱国,谁也不许请假。”
“你真的不去了?”
“你自己去吧。别忘了看一看湖中的小岛,说是有古代壁画,晚上住在尼姑庙里,那儿安全。”
看见我一个人回来,司机露出了笑容:“僧人不去了吗?”
我点点头。我们的车,性急地向着一群楼房奔去:“有两个女的也要去纳木措看看,都是有文化的,还是记者呢。我去叫她们。”司机说着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停下车找人去了。
过了很久,司机领着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出来了。他指着那个矮矮的满身烟味的男人说:“他是我们的领导,这位是他的爱人,那位是我对你说的记者,不过她现在做买卖了。”
大家和我握握手,上车了。车又开动时,我后面的女人开口了:“其实我是最理解你了,我做过记者,知道文化女人一般外出都愿意思考,不愿要伴儿,不过人少没意思,咱们有这个机会认识认识也好,以后就是朋友了。”
我木然地点点头。这时,车上了青藏公路。路边有个背着婴儿的女人向我们招手,也许她的家在当雄吧,这会儿路上一个公共车也没有,我说:“捎上她吧。”
司机沉默着,加大了油门,飞速地开过她的身边,扬起了一硝烟似的灰尘。这就是司机对我的回答吗!过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白色的蒸气。
“那是羊八井地热田,等我们回来到那里洗澡,水里有硫磺,能治皮肤病。”司机指着那片热气腾腾的地方,转过头看了看我。我竟找不到一句可以回答他的话。
过了羊八井不远,出现了茫茫雪山。雪山下是一片绿色的牧场,不远处,几个藏族人已点着了牛粪饼,这会儿一定在烧酥油茶吧?紫灰色的烟缕,弥漫着一片水似的宁静。有三个磕长头的人,从青藏公路的那一面缓缓而来。他们的双膝绑着牛皮,前胸也都挂着一大块不规整的牛皮。不知他们走多远的路了,磕多少个长头了,羊皮都磨得亮亮的薄薄的,挂满了灰尘。
“那一定是念青唐古拉山,在这儿照几张相吧?”我看了看司机。
“好啊,照几张相片吧!”司机高兴了。
“对对对,就停在这儿!”那三个人异口同声。
车,还没停稳,我就跳了下来,向着那蓝色的烟缕跑去,几个藏人都吃惊地站了起来,对我打着手势,意思是让我不要跑。海拨太高了,我真的就要倒下了,腿像铅一个沉重起来,可是,我坚持着到了他们身边,坐在装酥油茶的黑色的陶壶旁,拿出了相机。我所有的不快都被这些宗黑色的面孔驱散了。
坐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我尽是满足,还有幸福。幸福也真神秘,有时她简直像云霭可望而不可及。而这会儿她简直像这些草,到处生长。
“上车了!”四个人照完了相一起向我喊着。
我向着蓝色烟缕后面的几个藏人告别,向着那就要走到我身边的几个磕长头的人告别,又坐到了车上。
“快到当雄了吧?”我问后面的“记者”。
“她没来过。”司机指了指我后面的女人。
“别看我在西藏这么长时间,我哪也没去过,但听说纳木湖可以照出一个人的将来,我们也好奇,就想看看。”“记者”说。
“你的家在哪儿?”我转过身看着那个女人。
“我们几个人都是甘肃的,是一个地方的。离兰州不太远的一个县城。”
前面出现了很多的经幡。悬挂经幡的木柱上方,有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上面是藏文,下面是汉文:念青唐古拉山。路的右边,也就是对着念青唐古拉的青草地上,规则地摆满了石头,当然不是麻尼石,看上去,很像是一个个小屋,“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我问。车上的几位没听见我的话似的,沉默着。直到后来我到了甘丹寺,又发现了这样的石头阵,一个理塘来的活佛,告诉我,这是朝圣的人们为他们来世盖起的房子。也就是说,他们希望来世就生活在这里。
过了当雄,我们的车离开了青藏公路,拐进一片草地。前面没有了道路,司机只能凭感觉左右转着方向盘。一条弯曲的溪边,几只牦牛在吃草,远处是寥落的几座石屋,我们的车沿着这条小溪,进入了没有人烟的荒野。一座黯红色的麻尼石和野牛角垒起的祭坛,出现在前方。
“停一会吧,我去那儿看看。”我指着前面的祭坛。
车发出一声剌耳的声音,停下了。站在这堆麻尼石旁,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竟强烈地跳动起来,每只牛角都刻着六字真言,在时间风雨中已经变得十分沧桑,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我一点也不怀疑这座祭坛是和天地一起诞生的,甚至是有灵的。我站在这里,一步也不想动了。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像猎犬大小的鹰从容在我的身边徘徊,像一个无法琢磨的侦探。这时那几个人又在喊我上车了。还没等我坐稳,司机就向着这只鹰撞去,开始这只鹰漫不经心地左右躲闪着给我们让路,后来,那轰呜的车声和司机的口哨,以及几个男女的笑声,使它认真起来,它跑了几个S形后,突然展开了那几乎遮挡了半个天空的褐色翅膀,翱翔起来。
在藏人的视野里,鹰是神灵的化现,伤害和追杀,都会遭难的。也不知我这几位同胞们知不知道这个传说。反正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和一群追杀生灵的人成为朋友的。我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天地又恢复了沉寂。前面的山下出现了一片绿色,几只牦牛,一顶帐篷,两个牧羊犬,两个奔跑的孩子。我们的丰田一闪而过。可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在这里停一停,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动着我。
当我们的车再次爬上一个山坡时,我的头隐隐地疼了起来,我知道,我们是到了高海拨的地方了。果然,不远处,出现了一堆高高的麻尼石,清风里飘动着洁白的哈达和五色经幡。远远地,我看见一团又团白云在雪山之间悠然飘动, 又露出了圣洁的山顶,而雪山之下,便是一望 无际的蓝色的湖泊,这就是天湖纳木措吗?是的,一定是的。
似乎近在咫尺的大湖,走起来没完没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蒙古人叫她“腾格里海”了,真是太远了,远在天堂。到了下午三点,才接近纳木湖。四周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湖边的沙地上盛开着数不尽的粉红色的小花。我不知道这些花的名字,但我知道最美的最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不被人所知的,也许这就是人类世界的悲哀吧。在这高海拔的湖边,在这片寸草不生的沙地上,她们的生命竟然这么旺盛。不知什么时候,那位“记者”已摘了一大捧粉红的花儿,好心地散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全身充满了芳香。可是我很难过,我是很少采摘野花,或折断花枝的,尤其是这长在沙地上生命,在我看来,是格外宝贵的。可是我能说什么呢?人与人之间,有时是很难交流的,如同隔着铜墙铁壁。
在一只积满了水的废弃的旧船旁,我坐了下来。眼前的湖水里飘着一些野草和野鸟,连我的面容都看不清别说是命运了。我抬头看着远方,远方是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山上是永远不会融化的皑皑白雪,这是念青唐古拉大神的家。
这会儿,又出现了浩浩荡荡的灰云,淹没了念青唐古拉山和山上那些“白色的房屋”,与纳木措融在了一起,湖水又变得烟波浩淼,烟雾茫茫了,真正地成了大海。一会儿是铅灰色,一会儿是淡蓝色。至此我相信了念青唐古拉和纳木措为一对夫妻的传说。他们如此相谐如此神秘,此一时见到的,彼一时不会再见。
这时,那四个人正扒在不远处的湖边往里看,那儿的湖水又静又清,没有一株野草。我也走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湖水,希望湖水映出我的一生,晓谕莫测的命运。时间一点点走过了,这面大镜子,平静地映着我们焦急的面孔,连一点涟漪也没泛起。
我说:“也许是我们观湖的地点不对。再往里走走吧,先找找那个尼姑庙,据说来纳木措的人晚上都要住到那里,这是唯一的‘旅馆’。明天我们再找只船,去湖里的岛上,那里,听说有古代的洞穴壁画。”
“这次是不行了,明天我还要出车。”司机说
“今天就回拉萨吗?!到纳木措至少要三天,我们才算来过。”我说。
“可是,你的朋友说就一天。一天车费八百元我们才来,要不然....”司机没再说下去。
“你的朋友是这么和我们说的。”那三个人异口同声。
我知道,八百元是最高价了,因为在这之前我已问过好几个司机了。所以没有刹价,也是因为熟人介绍,会让我尽心地看一看路上的风景。可是,此刻我能说什么呢,我太熟悉我的同胞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看一眼纳木措,世界上海拨最高的湖泊。这时,我的眼前灰蒙蒙的,迷茫的远方已分不清哪里是岸哪里是湖哪里是天空了。连那连绵起伏的念青唐古拉雪山也一点踪影没有了。
当我们的车开过那个高高的麻尼堆,开到了那顶牦牛毛的帐篷前,我让司机停下了车。
我好奇地叫住那两个此刻在和羊群玩耍的孩子,他们带我走进这顶帐篷时,我一下子被苫着青稞粉的彩色的氆氇吸引了,它由浅咖啡深咖啡及桔红色黑色的图案编织出来,那么古雅朴素,我把它拿到女主人面前,一再打着手势,表达我的喜爱。她笑了,说二百二十元。我立刻付钱。
当我兴奋地把那个心爱的氆氇拿到车上时,司机不屑地看着前方:“就这东西,白给我都不要,太脏了。”
“还是花两百二十元人民币买的呢。”我仍然兴奋地看着氆氇。
司机像看一个疯子、痴呆病人似的看着我,再一路无话。
到羊八井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司机和他的老乡们,没食言,坚决要洗一次温泉浴。看着那两个男人穿着一件短裤跳进了温泉,不知为什么,我对这温泉也就没有了兴趣。我抬头看天空,深蓝的天空出现了皎洁的圆月,圆月从皑皑雪山那边投来柔美的清辉,我多么想再看一眼纳木湖,看一看法力无边的唐古拉大神啊!
如今来自纳木措的彩色氆氇就挂在我的床头,在我寂静而舒适的书房里,常常地,会飘起一丝丝牦牛毛的气味,一丝丝念青唐古拉雪山和纳木措的清新。
完稿于1997年末
修改于2011年12月17日
修改于2011年12月17日
2 条评论:
朱瑞啦! 你在纳木错之行中的心理历程是我乃至所有熟悉老大哥的藏人最熟悉而又最令人难以容忍的感受,可在那样的世界里除了忍受还能有什么行动呢!若稍微有所行动,暴徒,野蛮,分裂分子等等的标签马上会向你贴来。所以在那样的环境里越熟悉老大哥的藏人越对大多数老大哥十分反感。我想这种现象源于殖民统治。
深深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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