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16日星期六

長篇小說《綠松石》的三個突破

文/朱瑞

那是在朗頓‧班覺先生的家裡。記憶中,他背對著窗子,坐在木桌前,和一位客人說著話……。我睜睜地看著朗頓‧班覺先生,足有一秒鐘:那風吹日曬的古銅色面容,那交織著血絲的雙眼,還有粗糙的十指……總之,和我心中的貴族形象,一點也不沾邊。不過,那張臉的輪廓,讓我猛然聯想起十三世達賴喇嘛。

在一個崇尚虛榮的世界裡,朗頓‧班覺先生的質樸,像一幅不合時宜的古老的銅版畫,卻價值連城。直到許多年後,我還忍不住對白牡女士讚歎:「您的弟弟把自己歷煉成了一個普通人啊!」

可以想像,當我在遠離西藏的北美,發現朗頓‧班覺先生的《綠松石》(註)漢譯本時,會怎樣急不可待地閱讀。當然,讓我一口氣讀完的,不可能全是對朗頓‧班覺先生的好印象,最重要的,還是作品的力量。

題材和體裁的突破

西藏文學的輝煌,是當代人無法想像的。且不說震撼世人的《格薩爾》史詩,但說唐東傑布以來誕生的《朗薩姑娘》、《頓珠頓月》、《白瑪文巴》、《諾桑王子》、《蘇吉尼瑪》等等,其成熟已遠遠地超越了同時代其他民族的文學作品。後來,多喀兒‧次仁旺傑創作的《勳努達美》、《頗羅鼐傳》、《噶倫傳》等,又使西藏文學從傳奇的神殿,拓展到英雄領域,更貼近現實,由天上來到山上。而朗頓‧班覺先生的《綠松石》,又使西藏文學,深入到山下普通人的世界。平常的、每日的生活,都昇華為文學,甚至可以觸摸,那種親切,尤如閱讀、省察我們自己的人生。

《綠松石》在結構和技巧上,超越了史詩、戲劇和民間故事等體裁,和中國作家不同的是,作者沒有玩弄文字遊戲,添加多餘的肥料,像一幅西藏民俗風物畫,給人以清新、素潔之感。

這部小說中的人物、情節、環境,尤為細膩完整,使傳統西藏文學,躍入現代文學領域,和世界文學接軌。朗頓先生的《綠松石》,毫無疑問成了一座橋樑,讓我們在傳奇和平凡之間,在浪漫和現實之間,傳統與現代之間暢通無阻。

語言的突破

從前的西藏文學,更重視修辭,語言婉轉、華麗,有如燦爛的星空,儘管美,卻遙遠。而《綠松石》,不僅在對話中,就是在敘述和歌詞中,都採用了直接,更加口語化的表達方式,栩栩如生,有著電影般的立體效應,展現了文學的張力,也展現了作者豐厚的文化底蘊。這種語言上的轉換,起著「打車軌」般的先驅作用。

心兒化作佛燈,

供在你的面前。

我要在扎寺彌勒佛前祈禱,

遙祝你別來無恙!

勞累不能吞噬我的軀體,

痛苦卻泯滅我心中的明燈。

樸素的文字,總是最感人的,也是有質量的,如同貨真價實的好衣服,穿上去總是格外舒服,也格外地不花裡花哨。

精神品質

當代中國文學(包括表達西藏內容的漢語創作),更注重文字的精巧和題材的奇異,至於內容,要麼,陷入自怨自艾的小圈子不能自拔;要麼,打擦邊球,撲朔迷離,如同塑料花,再美、再好,卻沒有魂。而在《綠松石》中,作者幾乎從骨髓中流淌出來的慈悲、天然的憐憫和利他的習性,使一切瑣屑都變得妙趣橫生,因而,使作品有了筋骨和青山,有了精神品質,在西藏文學和中國文學之間,立起了一道分水嶺。

儘管作者聲明,故事情節純屬虛構,可是,與西藏現實相吻相合:千百年來,藏民族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獻給佛,很多聖湖裡,都沉澱著無以數計的珍寶。所以,大風颳來,大浪滔天的時候,從瑪旁雍錯飄上一枚綠松石,入情入理。拾到綠松石的人,並沒有像守財奴一樣,把這個罕見的寶物變成自己貧窮生活的安慰,而是歷盡磨難,堅持把無價之寶獻給覺仁波切,更入情入理。小說處處體現了主人公對佛祖堅定的信心。同時,《綠松石》還不知不覺地,向讀者流露了早期西藏社會對知識的崇敬:

「光有漂亮的臉蛋怎麼行啊?得識文斷字,有學問,這樣才能站得穩腳跟呢。」

在中國,廣播報紙中每每讚揚其他民族時,只用「能歌善舞」一言以蔽之。然而,這四個字,無疑於漂白粉,曾讓我,一個遠在中國的漢人,眼前空空如也。後來,當我真正地走進西藏,收集那些從前的民謠時,才發現,我是多麼不瞭解這片雪域大地啊!以歌聲為例,不僅在結婚等喜慶的時候,就是擠牛奶,收青稞,打阿嘎土、背水時,也在唱,又唱又跳,那些隨口而出的歌詞,都是了不起的文學!原來,西藏民族,就是文學和藝術的化身啊!當然,無可否認,今天,剩下的僅僅是廢墟了。而《綠松石》,以一條獨有的路徑,銜接著西藏文學往日的輝煌。

朗頓‧班覺先生出生於十三世達賴喇嘛家族,卻如此細膩、嫺熟地寫出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沒有漢語作家的矯情和那種居高臨下的「謙卑」,他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尤其在題材和體裁、語言和內涵上的突破,成就了一個文學奇蹟。同時,也向世人證明,只要有足夠的藏文素養,就不會受到表達的限制。朗頓‧班覺先生說,「阿來說,『藏語是個宗教語言』『藏語缺乏表現現代生活的詞語』,那是因為他自己的藏文素養不行,而不是藏語本身的問題。」

不過,這部作品,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中共殖民者意識形態的束縛,著意刻畫下層生活,是《綠松石》隱藏的疼痛。

最後,感謝次多和朗頓‧羅布次仁先生的翻譯,使我有幸領略如此不同凡俗的西藏世界。



註:《綠松石》原文為藏文,作者朗頓‧班覺為西藏著名母語作家,出生於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其父朗頓‧貢嘎旺秋(十三世達賴喇嘛的侄兒),曾與熱振攝政王一起,总理西藏政教事務。


首发《动向》四月号:http://www.chengmingmag.com/t308/select/308sel32.html 
原标题为《西藏民族是文学和艺术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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