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7日星期一
唯色:西藏楚布寺“雅羌”,普天同慶
1、三個同行者
九八年六月三日,天光熹微,我們乘著租來的國產越野車,駛向拉薩西北七十公里開外的楚布寺。這是一次有趣的組合:除我和林潔這一藏一漢,另外兩個,金髮碧 眼,身材頎長,一望便知是異國人。女的我不熟,只知來自美國,似是噶瑪噶舉的信徒。至於永度,雖說相識不久,早已有所耳聞,這個年近半旬的美國人,漢德• 赫姆斯,二十多年前在業已圓寂的第十六世噶瑪巴的感召下,拋卻收入豐裕的職業,一改從前的信仰,成為噶瑪噶舉最早的白人喇嘛之一,法名噶瑪•永度嘉措,據 說曾於加拿大一山洞中閉關三年三月又三日。自從第十七世噶瑪巴正式坐床以來,他深懷對根本上師不渝的感情,奔波于藏地和世界各地的藏傳佛教的中心,致力於 宣傳噶瑪巴及噶瑪噶舉的事業,如今是美國噶瑪噶舉中心的負責人。他衣著樸素,手撚佛珠,能說不少藏語,尤其三句不離“幾結拉”(“或者”之意),如“幾結 拉”這樣,“幾結拉”那樣,讓人不知道他到底要怎樣。我便效之,以致于後來喇嘛們一聽“幾結拉”就要會心地笑。
沿青藏公路而去,出堆龍德慶縣城,向左拐過橫跨於流勢湍急的幾曲河上的龍巴橋之後,風光怡人,盡見炊煙嫋嫋的村落,已有勤勞的農人下地蒔弄新生的莊稼與菜 蔬,黑色而龐大的犛牛三三兩兩,只顧低頭吃草。傳言中一頭總要攻擊過往車輛、令司機們嚇破膽子的瘋牛佇立路旁,怒目圓睜,卻任我們揮手而過。據說它曾為村 中一男孩餵養,彼此情深意篤,前些時候,男孩不幸被車撞死,牛因此而發瘋,屢屢對四輪轉動的金屬物體施行報復之舉。人們認為此乃男孩的靈魂尚徘徊在中陰階 段,故借犛牛那有力而尖銳的雙角發洩遽然離世的悲憤。可說來也怪,若乘車的是喇嘛或虔誠的朝聖者,便會安然無恙。後來聽說這頭似乎刀槍不入的瘋牛,在角鬥 中被另一頭牛刺穿了喉管而亡,這也算是對它的超度吧。
從龍巴橋至寺院,其實不過二十四公里,但因雜石成堆,坎坷頗多,尤其冬夏季節,或冰凍三尺,或泥沙俱下,十分難行,兀自將一節短短的路延伸了好幾倍,甚至 一 年之中有好幾個月無法通車,致使寺院僧眾的生活大為不便,也令無數香客的朝聖之行受到阻礙。最近獲悉,由臺灣知名人士陳履安先生和孫春華居士發願,為了方 便眾生接觸佛法,早日離苦得樂,成就佛道,決定承擔起修繕這條命名為“成佛之道”的重任,預計將投資近四千萬人民幣,目前正在海外積極地籌款、規劃,八月 底將舉行開工典禮,這真可謂一大善舉,功德無量。
在不停顛簸的車廂裏,藏、漢、英三種語言交錯著,每個人都對將要目睹的楚布“雅羌”——夏季金剛神舞,特別是有幸覲見第十七世噶瑪巴並領受他的灌頂加持而 興奮不已,深信這是莫大的福報。途中,在永度的指引下,我們匆匆參訪了矗立於某半山間的乃囊寺,這座始建於十四世紀的噶瑪噶舉寺院,小巧玲瓏,實則重新修 復 於近些年間,雖說香火不旺,但在歷史上由於黑、紅二帽系的分別甚為有名。所謂黑、紅二帽系原為噶瑪噶舉中最大的兩個活佛轉世系統。黑帽系即以噶瑪巴為領 袖,紅帽系的領袖被稱為夏瑪巴,後因其第十世時期,由於與第六世班禪大師遺留的財產引起的糾紛而導致尼泊爾廓爾喀人入侵,被禁令停止轉世。乃囊寺正是第一 世夏瑪巴也是第三世噶瑪巴的弟子劄巴僧格所建,其中就有保沃(海外譯作“帕渥”,意為佛法的勇士)活佛系統一支。第二世保沃•祖拉陳瓦是藏史文獻上極重要 的一部著作《賢者喜宴》的作者。第十世保沃仁波切於1959年離開西藏,前些年在尼泊爾圓寂,是一位了不起的禪修者。現在的第十一世保沃仁波切年僅四歲, 尚未正式坐床,此時,據寺中僧人告之,已由老師、侍者帶往山下,趕赴楚布“雅羌”。
顯然,永度對這裏十分熟悉,猶如在自己的家中一般。他還說也許這幾日都可能返回這裏住宿,沒有車就步行上山。我們笑道,那最好是向山下的村民借馬來騎,否 則 這麼陡的山路還不把你們的長腿給走斷了。當然要表達這番幽默,很是費了一些功夫。至於倆老外最終如何不得而知,因為我們一到寺院便各走各的,只能在法會上 瞥見他倆忙碌的身影。
繼續往前,山愈高,路愈險,然而漸漸地,明淨如洗的晴空以及燦爛的陽光下,楚布寺那閃閃發光的金頂已遙遙在望……
2、年輕的喇嘛們
楚布寺,藏傳佛教中噶瑪噶舉派的根本道場,古老授記中“真正的上樂金剛壇城”的中心,由第一世噶瑪巴都松欽巴創建,是歷代噶瑪巴最重要的修持、駐錫之地,亦是西藏最古老、最著名的佛刹之一,迄今已有八百多年的歷史。
值得一提的是,舉世矚目的藏傳佛教活佛轉世制度,正是在這裏首創,起始於確認攘迥多吉為第二世噶瑪巴噶瑪拔希的轉世之後,活佛轉世制度從此確立,並為其他 教 派所採用,此乃噶瑪噶舉為西藏佛教作出的獨特貢獻。其中無間斷地沿襲至今的噶舉傳承,被美好地比喻為黃金傳承,意即每一位獲得證悟與成就的上師均如黃金念 珠上的金子一般無比珍貴,無比純粹,無比完美。
寺院坐北朝南,背依遍佈修行密室的土吉欽波神山,前臨湍急而清涼的楚布河,夏天瑞草蓊鬱,繁花似錦,冬天白雪茫茫,萬籟俱寂,無數為尋求解脫之道而走向僧 途的人們,在這裏以純潔的方式安度一生。藏人虔信,無論是誰,此生只要見過它一次,便能種下證悟的種籽,——如此殊勝之蘭若,人間少有。
八百多年來,經歷代不斷地精心擴建,在這裏曾經形成了錯落有致而又渾然一體的宏偉建築群,據記載,僧人最多時達到五千多。然而,無常的因緣無所不在,難以 幸免,整座寺院的建築早非昨日,在天災人禍中幾度蒙難,尤以“文革”最甚,三十多座主體建築幾乎被夷為平地,過去的九百多名出家眾幾乎不餘一人,直至八十 年代初,才在受第十六世噶瑪巴生前委派、由錫金絨定寺(海外譯作“隆德寺”)歸來的珠本•德千仁波切的主持下,以及廣大藏地和海外信徒的鼎立支持下逐漸得 以修復,形成以大殿為中心,包括經堂、佛殿、護法殿、佛學院、密宗修習院及活佛住所、僧舍等處的一定規模。目前,住寺僧人約有三百多,大多年紀較輕,其中 就 有我的幾位喇嘛朋友。
最先認識的是格列,時年二十歲,長著一張笑咪咪的圓臉,配上一副圓圓的眼鏡,煞是惹人喜愛。依照寺規,平日裏女人不能涉足僧舍,唯冬夏兩次法會期間除外, 這便讓我和林潔放棄了在野外搭帳篷的打算,在格列的鼎力相助下,樂孜孜地住進了他和瓊達、木劄合住的小屋,他們則暫時遷往另一位僧人江央班登那裏。僧舍大 多是相似的,由各自築修,一間臥室,一間廚房,和一個開著鮮花的小院;也有上下兩層的,比如喇嘛迪迪就蓋的是頗有民間風格的房子,還在院子裏拴了一匹馬, 那是他鄉下的牧民親戚騎來的。室內往往很整潔,有的幾乎纖塵不染,長相如女孩一般秀美的小喇嘛瓊達就十分地愛乾淨,特別喜歡收拾屋子。裏面的陳設更是簡單 得如出一轍:藏式的木床、方桌、長櫃,以及長櫃上的佛像、燈盞、淨水碗、經書、法器等,以及滿牆色彩濃烈的唐卡。最多的是第十七世噶瑪巴各具神采的照片, 從他於92年坐床至今,詳盡地展現了由一個充滿稚氣的靈童到氣度非凡的法王這一過程,令人嘆服不已。喇嘛們相處和睦,猶如手足,所以門上鑰匙或放在窗戶外 的布幔下,或擱在石牆上的縫隙間,很是漫不經心,我便笑言下回再來,不用打招呼,徑直取了鑰匙進屋喝茶便是。
因從小生長在拉薩,且上過政府所辦的學校,格列和江央班登的漢語都說得很好。格列更像個孩子,好奇心強,也愛玩,進寺多年仍不見長於經教、法事,對此他倒 毫不掩飾,坦誠相告,並說自己只要靜下心來學習,兩年便可達到“翁則”(誦經師)的水準。以他的聰穎,我想這並非難事。自去年起,為了投資正在修建中的佛 學院,格列隨佛學院院長、胖乎乎的喇嘛占堆去過內地不少城市化緣,大開眼界,但他還是熱愛寺院生活更多些,認為此生為僧乃極大的福報,故常常滿懷熱情地向 我 等方外之人普及佛法基本知識。
二十四歲的江央班登在眾僧當中算得上出類拔萃。他從小就有出家修佛的心願,儘管在正規學業上一貫名列前茅,初中一畢業便來到楚布寺,披上了絳紅的袈裟。他 的父親是青海某地的活佛,自然很是欣慰地支持這唯一的兒子的選擇。在藏人心中,將家庭或個人的最珍貴之物獻給佛和寺院,是他們最殷切的願望。當時,由於學 校裏尚未恢復一度取消的藏文課程,江央班登並不認識幾個本民族的文字,但他發奮苦學,只用了三個月便基本過關。繼而背誦經典,堅持加行,三年後具備了閉關 的條件。閉關室分佈於高高的土吉欽波神山,或為自然形成的岩窟,或為塗染成白色的石塊壘砌而成,是歷代噶瑪巴和高僧大德潛心修證之處。噶舉派向來注重密法 的 修習,通過口耳相傳--“噶”即口授,“舉”即傳承--的方式,實證無相禪修、“那若六法”等法門,直至親證所謂“萬有一味”、“怨親平等”、“染淨無 別”的“大印”境界,故有閉關三年三月零三日的傳統修行法。當然,因此獲大成就者並不太多,但長時間地在與外界隔絕的狹小空間進行密集禪修,實屬相當不 易,需要極強的定力和信心。在金剛上師的嚴格指導下,江央班登最終完成了如此訓練,對佛法以及噶舉派在修法上的特點有了逐步深入的感悟。我見過江央班登出 關時的一張照片,頭髮齊肩,神態從容,顏色凝重的袈裟上,一條潔白的哈達隨風飄揚。
值得注意的是,他並非一位傳統意義上的僧人,在他簡陋的書架上,可以見到許多漢文或英文書籍,有哲學著作,遊記,課本,雜誌,甚至還有武俠小說。提起武俠 小說,他眼睛發亮,如數家珍,大大的腦袋搖晃著,神思已飛到行俠仗義的古代江湖上了。其實,從剛認識江央班登起,就覺得他和一般的僧人不一樣,無論是他的 經 曆還是他的神態都隱含著一種不凡,我甚至玩笑似的說他也許是一位活佛也說不準,沒想到果然如此,一年多後,我收到他從尼泊爾寫來的信,原來他已被好幾位大 仁波切認定為直貢噶舉的一位“朱古”(活佛)的轉世,且已正式坐床,法名為直貢鑒安仁波切。
“雅羌”期間,我們並不經常見到江央班登,因為他要參加晨晚兩次的特殊法事,這是專為不久前圓寂的珠本•德千仁波切舉行的嚴密而誠摯的祭祀儀軌,逢“七” 則是整整一日,由年少卻成熟的噶瑪巴親自主持。七七四十九天以後,楚布寺將以隆重的荼毗大典——“火供”——送別德高望重的珠本仁切,隨即將建造九座“曲 典” (靈塔),珍存珠本仁波切的聖骨、遺物等。我有幸目睹過其中一次法事,就在安放著珠本仁波切法體的小小庵房中,江央班登與八位執鼓、鈴、號、杵等法器的喇 嘛齊誦真言,聲音訇響,情真意切,悲愴中充滿對未來堅定的期待,令人感動至深。
3、無以倫比的少年活佛
自1992 年起,有關當今噶瑪巴的文字、圖片和影像遍及世界。毫無疑問,作為噶瑪噶舉之傳承的無上領袖,乃至整個西藏佛教的第三位法王,以及藏傳佛教在全球的主要傳 播者之一、經由達賴喇嘛鑒定並認證的第十六世噶瑪巴讓炯•日佩多吉的再生,以及西藏“民主改革”以來,由中國中央政府認可、批准的第一位轉世活佛,受到媒 體關注及萬民景仰本不足為奇,然而,此時僅十三歲的第十七世大寶法王——噶瑪巴伍金•赤列多吉,不僅以他固有的崇高地位,更以他日益煥發的精神魅力,尤其 是他那稀少而圓滿的儀容強烈地吸引著每一個見到他的人。人們都說,這個少年活佛具有神的氣質。
事實上,正如許多古老授記中所說,此世噶瑪巴將是一位具足偉大能力並把佛法傳遍全球以利益無量數有情眾生的一代法王,他與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一般無二。 其中,在由蓮花生大師化現的伏藏師發現的伏藏內這樣預言:“實踐觀世音菩薩之善行,具足敬畏行為的密咒瑜伽士,賦有聖者噶瑪巴之名者,將橫越整個大地。他 以 善巧方便和大悲心調伏有情和護佑他們。”
我很難用語言表述我每一次覲見噶瑪巴時的感受。每一次都一樣,亦不一樣:在灑滿陽光的金色之殿,比陽光更加燦爛的是一位年幼的少年,或業已八百多歲的化 身。 他總是端坐著,靜靜地端坐如儀,卻像是在靜靜地解脫正在發育的身體,以令人驚訝的速度長大,日甚一日地法相莊嚴,丰采超俗,顯現無比清淨之相。他的目光是 那樣地明亮、溫柔,似已洞察我們內心深處的每一縷哀傷和欲望;而他的神情,有時候十分頑皮,讓人不禁為他那永遠不泯的童心感動。我越來越多地看見他臉上的 微笑,在這個美好的化身的微笑裏,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感,像灑滿這間金色之殿的陽光,讓你溫暖得幾乎淚下。而且,他低低說話的聲音,——哦,如此慰藉人心 的聲音!
喇嘛們滿懷深情地尊稱噶瑪巴為“益西洛布”(意即“如意寶”),總是以熱烈的口吻談論他,說他非常慈悲,像父親一樣愛護三百多名僧眾,經常督促寺內主管改 善寺院的生活,還將信徒們獻給他的供養分給每位僧人。有一段時間,江央班登的眼睛老發炎,但連同屋的僧人都沒發現,一天他上樓替幾位臺灣信徒作翻譯,噶瑪 巴突然起身,從抽屜裏找出一盒藥給他,竟是專治眼病的藥,且不放心似的,特別囑咐他要好好用藥。如此心思慎密,體貼入微,每每憶起,仍令這個素來倔強的年 輕僧人眼含熱淚。噶瑪巴也常和喇嘛們玩耍,休憩時與他們比試手勁,他的力氣很大,手也大,還不等侍者取來夾在手之間以示敬意的黃綢,他已將他們的手一一扳 倒。那位年邁的侍者珠那喇嘛十分瘦小,和藹之至,絕對恪守傳統,充滿愛意的目光時刻追隨著噶瑪巴,很像是尚未成人的少年活佛慈祥而嚴格的母親。噶瑪巴與他 的感情很深,一次法會上,我親眼看見在法號聲中邁入大殿的噶瑪巴,突然一把抱起腿腳不便的老侍者,大步穿過盤坐於長墊上的眾僧,徑直走向高高的法座,所有 的喇嘛都笑得前仰後合。
至於其他的,為調伏眾生所施行的各種善巧方便之術,對於噶瑪巴而言則不勝枚舉。說起來也許令人難以置信,然而在修建中的大經堂的牆面上留下手印,用袈裟在神山的岩石上寫字,這些印跡不僅在當時為多人親見,至今也清晰可辨。
幾年來,噶瑪巴奉行律儀,精進修法,已具有相當的佛學造詣及密法成就,尤擅長撰寫格律嚴密、佛理深遠的詩歌,在喇嘛中間頗為盛傳。與此同時,為了順應現代 社會的發展,他正在學習漢文和英文。實際上,他已經會講許多漢語,而他說漢語的時候,更容易流露出孩童的稚氣。近來,他喜歡讀唐詩宋詞,這常常令給他送玩 具車、模型飛機、《看圖識字》一類的人們驚訝,更讓人驚訝的是,他甚至用毛筆工整地寫了這樣一首漢文七言詩:楚布風景特別美,山青水秀映雪輝,高僧坐滿修 行洞,世外桃源名不虛。實際上,這些諸多種種,總而言之,仍然是西藏人所說的“強曲森巴“(佛菩薩)的示現,為了教化芸芸眾生,特別在世俗凡夫的境界中, 樹 立了一個勤奮修持的榜樣。
喇嘛們還講述了噶瑪巴認定幾位轉世靈童的故事。有的遠在藏北牧地,剛剛降生到人間;有的就在朝拜的人流之中。像保沃仁波切的認定就很有意思。這之前,乃囊 寺的主持,一位非常辛苦地在世間實踐著佛教精神,一心扶持寺院和附近鄉村的喇嘛次旺,多次請求噶瑪巴預言第十世保沃仁波切的轉世,噶瑪巴總是婉言道還不是 時 候;後來,有一天,他端坐著,突然一怔,雙目凝視虛空,仿佛在正觀中已明瞭什麼,繼而平靜地說道:“保沃仁波切回來了,是個很漂亮的男孩。”然後對經師土 登桑布(已於九八年初圓寂)和老師喇嘛尼瑪說了一番話,這即是對保沃仁波切轉世靈童的指示,包括靈童父母的名字、靈童的出生日期和地點,等等。並令喇嘛次 旺率乃囊寺僧眾修十萬座“瑪哈嘎拉”等儀軌,而此時,噶瑪巴年僅九歲。
喇嘛尼瑪立即帶著一位經常在金剛神舞中扮相為“保沃”(即勇士)的僧人,化妝為商人前往指示中的地點尋訪,果然,在那曲鎮上一戶甚為殷實的家庭找到了與預 言相符的靈童。儘管是才生下數月的頭生子,那年輕的純誠而篤信的父母無比歡欣地當即決定將嬰兒託付給寺院。對於藏人來說,家中誕生一位活佛,實乃所有福報 中 最大的福報,關係到生生世世,因果輪回,然而,活佛不僅僅是自家的,更是寺院的,是眾生的,他或她無非是借那人群中乾淨的、虔敬的凡人之軀,一次次地來到 人間罷了,所以,無一例外地,要把這位不尋常的孩子交還給寺院和眾生。說來也真是神奇,當繈褓中的靈童第一次被帶去覲見噶瑪巴時,車剛到寺院,所有的人都 明白無誤地、萬分驚異地聽見尚不會言語、且一路沉睡的嬰孩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噶瑪巴千諾!”這是噶瑪巴心咒,和藏傳佛教中所有的心咒或真言一樣,噶瑪巴 心咒也當然地為廣大信徒普遍誦持。其意為:遍知一切的噶瑪巴,請護念我!人們因此對噶瑪巴和噶瑪巴認定的保沃仁波切生起強烈的信心。如今,在喇嘛們精心呵 護下健康成長的小活佛漂亮,可愛,十分聰慧,深得噶瑪巴的疼愛和朝拜者的歡喜。
西藏佛教之活佛轉世的尋訪方式諸多,如觀察聖湖,請神降諭,辨認器物,金瓶掣簽等等,而噶瑪噶舉教派則更加明確,特別。按照其傳統,所有的噶瑪巴在圓寂之 前,從無例外地,都會留下一封預言函件,清楚無誤地記載其轉世的地點、姓氏、時辰等,也即是說,歷代噶瑪巴都是自己認證自己的,他們指認自己未來的轉世, 而不是由其他任何人或其他預言所指認(當然還需得到整個藏傳佛教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的進一步認證和肯定),如此代代相承,如黃金念珠一般,此清淨無暇的傳 承延續到第十六世噶瑪巴。1981年,在他圓寂前十個月左右,他親手寫下一封密函,內載有關他轉世的一切預言。十年後,司徒仁波切發現這封遺囑就藏在噶瑪 巴賜予他的護身符當中。實際上,於1985年轉世的第十七世噶瑪巴的情況,完全與密函驚人地相符,絲毫不差。他于藏曆木牛年六月廿六日,誕生在昌都地區昌 都縣拉多鄉巴果村的一個貧寒的牧民之家,父名頓珠,母名洛嘎,有兄弟姐妹九人。據說,當時出現了許多奇妙的瑞相,如海螺聲響徹周圍,奇花異卉盛開遍地,其 中最稀奇的是高高地掛在天上的三個太陽。這一切,皆和前世噶瑪巴所留下的預言函件相吻合:
哎瑪火。自覺乃普遍大樂
法界離中亦離邊
由此往北雪地之東方
天神天鐵任運燃之地
如意牛飾牧民居
方便頓珠智慧是洛嘎
行於地之生肖年
稀有白物音長遠
聞名遐邇噶瑪巴
不空成就尊隨執
無向無派遍十方
無親無疏眾護法
佛法利眾如日焰永燃
噶瑪巴,正如此名所蘊含的意義——佛陀事業的推動者,是噶舉黃金傳承上最輝煌的瑰寶,芸芸眾生的依怙主,當他應諸多授記以化身的形式第十七回來到這個娑婆 世界,在一部電視片中,我們感慨萬千地看到,為重建楚布寺嘔心瀝血、積勞成疾的珠本仁波切回憶當時與噶瑪巴相逢的情景,激動不已地說:“我一見他,就知道 是他,他又回來了”。言畢,幸福的淚水從老人那滄桑的臉上滾滾而下。顯然,那不是相逢,而是重逢。在另外的採訪中,司徒仁波切也憶道:“我深切地感覺我正 與第十六世大寶法王在一起,唯一的差別是他的色身。”名揚海外的堪布卡特仁波切也深情地說:“他現在除了換成一個小孩子的身形外,其他都沒變,包括講話的 樣子、手勢等等,我們相信他就是噶瑪巴,我終於看到他了,現在若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4、盛大的節日——“雅羌”
現在說說“雅羌”。
先說“羌姆”,在藏地密如繁星的大小佛事、諸多會供中,它無疑是最為亮麗的一顆,又似雨後的七色彩虹,由此及彼,將紛擾塵世與佛家所言之淨土相連接,眾生有情,諸佛有意,每一份希冀和痛楚均能得到真正的關懷。於是,每逢“羌姆”,光照大地,神人同慶,其樂融融。
“羌姆”,密宗金剛神舞,一種唯有僧人演示、規儀因循且嚴格的宗教舞蹈,據說是由藏密祖師蓮花生大師於西元八世紀在桑耶寺時期創立,通常一年二度,冬夏兩 輪, 似舞非舞,深藏玄機,——簡言之,它意在驅鬼酬神,弘法利生。冬季神舞,即“貢羌”,於藏曆歲末的十二月二十九日舉行,與民間古老傳統習俗的驅鬼活動相結 合,用糌粑、麥草、木條製作一人多高的巨型食子“朵瑪”,並施以多日的誦經念咒,最後在向外拋擲中實踐本尊與護法驅魔逐邪的目的,又稱“古朵”大法會。而 夏季神舞,即“雅羌”,一般根據各寺院的歷史和傳統形成,因而更具有本教派和本寺院的特點。
楚布寺的“雅羌”具有紀念蓮花生大師的意義。據說藏曆的每月十日,蓮花生大師將由他掌管的淨土——“桑多帕日”(銅色山)重返藏地,普降恩澤;而這也是他 最初以報身形成於象徵純潔的蓮花之苞的時間。西藏的佛教徒感激于“古汝仁波切”的恩德,故有“初十會供”這一盛大的儀軌相沿至今。每年的“雅羌”緣起都十 分吉祥:正值“薩嘎達瓦”(藏曆四月佛誕節)期間,幾乎所有藏人無不純淨行為,大做善事,如持齋、放生、佈施、轉經;遼闊而幽深的夜空中,一輪明月也日漸 充盈,與點點星斗輝映,呈現出一派祥和的美麗景象。而初十這一天,法力無邊的蓮花生大師將由西方乘禦太陽的第一道金光駕臨雪域。不過,對於廣大的虔信者而 言,蓮師不僅僅只是在每月的初十才回來,他曾經說過:“我的身體無生死,來去自在行如飛,為了藏人的福祉,早晚我各來一次,誰若虔信做祈求,我當睡臥其門 口。”
依照成規,法會伊始,全寺僧眾連續七天誦經施法。我們抵達的這一天,也即藏曆四月九日,在修葺一新的壇場上,數十名僧人預演金剛神舞,正式拉開“雅羌”序幕。午夜時分,實則已是次日兩點,高原夏季的氣候依然清涼、寒冽,屹立在群山之中、皎月之下的大殿內供燈閃耀、法號長鳴,端坐于金剛法座上的噶瑪巴精神抖 擻,率領全體僧眾奮力祝禱,直至黎明破曉。
晨光漸漸朗照大地,壇場周圍已是人眾薈萃。那些從遠方、近郊趕來的牧人、農夫、市民;那些滄桑老者、青春壯年、幼稚孩童;那些沾滿塵土的臉卻不沾塵土的心;那些與血肉相融的念珠、“嘎烏”(護身符)、轉經筒;那些,那些深深的拜伏、深深的祈願啊,——這才是西藏,我親愛的、從世俗中冉冉上升的西藏。而寺院: 桑耶、薩伽、楚布、甘丹這些鑲嵌在廣袤、高拔的大地上的紅寶石;而喇嘛中的喇嘛,所有慈悲為懷、乘願再來的“益西洛布”,則是另一個西藏,諸佛恩賜的西藏,無比珍貴的西藏!
1998, 藏曆四月初十,銘心刻骨的記憶之中,唯有十三歲的噶瑪巴充滿力量、美妙絕倫的“羌姆”與日月同輝。他步伐威猛,神情肅穆,所結手印優美、準確,隨著震撼人心的法樂與唪誦,幻化正氣浩然的靜猛神相,足以祛除邪魔,喜悅神佛,造福眾生。其形象有三:一為黑帽咒師,左手托舉顱器,右手緊握金剛橛,間或以銀盃替之,注入瓊漿,祭奉神靈,末了以橛猛刺象徵教敵與魔障的“棱嘎”;一為靜相之空行,頭戴五佛王冠,身穿錦繡法衣,並環以骨飾瓔珞,左手執法鈴,右手搖法鼓,與數十名類似裝束的金剛喇嘛且舞且行,迎請蓮師降臨;一為猛相之護法--怙主“貢布”(即大護法瑪哈嘎拉),頭戴有三睛、五骷髏且呲牙裂嘴、吐出鮮紅舌頭的藍色面具,左手持顱器,右手舉戟並不停地揮動,時而雙足踏在一斑斕猛虎的皮毛上,時而與數十名類似裝束的金剛喇嘛且舞且行,再現諸護法及其眷屬之威風凜凜。
其間,還有神兵舞、妖魔舞、屍陀舞、鹿舞、獅子舞和漢地競技舞等,為了活躍氣氛,時有小丑插科打諢,引來一片笑聲。最後,頭戴以“古汝參結”(蓮師八變) 為名號的蓮花生大師及其八位化身之面具的金剛喇嘛,在由華蓋、幡幢、鼓號、香爐等組成的儀仗隊的迎候下隆重入場,並端坐在裝飾華麗的高座上,接受護法、空行的禮贊和僧俗代表的哈達。至此,“羌姆”圓滿結束。
次日上午,天氣依然極好,昨日的神舞壇場上人山人海,皆席地而坐,張張虔誠有加的臉一律朝向大殿。在大殿二層,臨窗設有噶瑪巴的法座。為賜福眾生,身體年幼但靈魂古老的一代法王將舉行“次旺”(即長壽灌頂)。十一時,從擴音喇叭裏傳來一陣清晰的法鈴聲聲,全場一片沉寂,唯有噶瑪巴宛若梵音一般美妙的誦經之聲開始回蕩,直指人心。人們紛紛雙手合十,側耳聆聽,在深深的震撼與感激中熱淚盈眶。我抬首仰望,僅僅看見一頂紅色尖帽,然而噶瑪巴無限清明、開闊、和諧的胸懷天地可鑒。我甚至不必為自己不懂每一句經文的含義而焦慮,且讓那每一聲都在遭受污染的心田上播下善業的種籽,猶如堆積在手心裏的粒粒青稞,此刻,正以一種看似萬山之巔而名為“曼劄”的手印,被置於低低俯就的額前,作為奉獻給十方諸佛的供物;當噶瑪巴率領眾人逐句誦持密咒,隨著最後一個音符的彌散,所有青稞被一齊拋灑出去,在陽光下,霎那間,蓮花盛開,甘露普降,被慈悲之鉤抓住的一顆顆凡心向著菩提之境徐徐敞開。
繼而,由一時起,上千信徒包括許多外國人、港臺人,手捧哈達和供養,排隊魚貫進入大殿,領受噶瑪巴以諸多法器的加持,這是灌頂中必不可少的程式。灌頂的含義十分美好,從深處來說,它意在授予皈依者以修持密法的權利,乃金剛乘尤為重要的一環;簡言之,就是洗淨身心,滌蕩孽障,開發佛性,結下佛緣。因此,灌頂依照修行之次第有逐級之分,如瓶灌、密灌、智慧灌頂和名詞灌頂。而任何一種灌頂皆提供了極大的福樂。長壽灌頂更是鮮明地示現了噶瑪巴體恤眾生的慈悲之心。整整六、七個小時,噶瑪巴一直端坐於高高的法座上,一手持金剛鈴,一手捧寶瓶,一刻不停地為渴求得到護佑的人們祝福,許多人都滿含熱淚,不住地誦念噶瑪巴的心咒:“噶瑪巴千諾,噶瑪巴千諾!”
六月十二日,是“雅羌”的最後一天,也是展佛的日子。依然是一樣的陽光,一樣的袈裟,一樣的朝聖者的面孔,讓我恍然感到時間在這三天裏似乎處於靜態,並未流逝。不同的是,我們,以及所有的人從寺裏走到了寺外,擁擠地站在對面的拉日甲吾山下,凝視著卷成長軸的巨型緞制佛畫——由一位西方白人信徒繪製並剪裁的唐卡,在幾十位僧人和信徒的肩上,宛如一條蛟龍遊弋于青翠的半山間,然後從又高又斜的坡頂上徐徐落下,直至已十分耳熟的法號聲與誦經聲再度訇響,垂落於佛畫之上的兩片金黃色的綢幔被緩緩拉起,這時候,一陣微風拂來,輕輕將面紗般的黃綢分開,位於佛畫中央的釋迦牟尼在半遮半掩間顯得格外美麗,充滿人性的光輝, 似比一覽無餘的展示更加動人心魄……
1998年夏天於拉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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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1.本文出自藏族女作家、詩人唯色的2003年出版的散文集〈〈西藏筆記〉〉。
2.文中的楚布寺僧人江央班登後來出國了,現在是直貢噶舉著名的敬安仁波切。
http://gyalwangkarmapa.blogspot.tw/2013/05/blog-post_447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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