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4日星期日

朱瑞: 印度往事


出租车价

总是在夜里抵达德里。一出机舱,迎面而来的就是亚热带湿润的微风和淡淡的咖喱味。这与天寒地冻的北美恰成对比。不过,北美也是不一样的,从加拿大出来时,闻到的是冷丝丝的干燥的冰雪味;而在芝加哥转机时,闻到的是凉丝丝的湿润气味。国家与国家的气味不同。

话再说回来,这次来印度,我没有麻烦西藏方面接机。觉得从机场出来,打个出租车就到西藏村了,很简单的事儿,何苦深更半夜地折腾别人到机场呢。没想到的是,一出机场我就遇到了麻烦,一下子被无数的出租车司机围上了。

“去哪里?”他们异口同声。

“西藏村。”我说。

“我知道,上车吧。”有人上前一步,想提我的行李。

“多少卢比?”我赶紧往身边挪了挪行李。

“3,000!”那人伸出三个指头。

“什么?我上次来印度时,往返才500卢比啊!”


“上次是上次,现在是现在。”那司机没好气地瞪着我。



“为啥现在就变了,西藏村也没搬,距离都是一样的?!”我问道。

“2,500卢比吧,走不走?”另一个司机说话了。

“500吧。”我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伙人。大家一哄而散,落得我一个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现在,我包里只有500卢比,还是上次来印度剩下的,原打算到了西藏村后,找一家藏人开设的兑换外币处换钱,可计划没有变化快。我转身进了机场大厅,刚站到兑换钱币的窗口,里面就说话了:“到外面换去,不在这里。”

“外面什么地方?”我问。

“有一个小亭子,专门管理出租车的地方!”

还有专门管理出租车的地方?那些出租车司机个个都像是没收没管的。不过,转身出来时,果然看到不远处,在所有出租车必经的路口,有个小房子,里面开着灯,敞着窗。我走过去兑换了钱后,问道:“去西藏村多少卢比?”

“1,450。”里面答道。

虽然比正常价格高,但与刚刚那些围剿我的出租车司机相比,还是低了不少,也相对安全一些。我于是点点头。

夜宿陌生藏人家

到西藏村时,已是夜里一点多了。我取下背包,交上1,500卢比。等着找钱时,那司机摇摇头:“对不起,我没有零钱了。”我知道,这司机兜里的零钱肯定一大把一大把的。但深更半夜的,我也不想计较了,全当小费吧。

推着行李,我进了西藏村。平时买水果的摊床都收起来了,天地静静的,只有几张废纸,被夜风吹得“簌簌”直响。 黑暗中,我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向前还是向后,向左还是向右…….正犹豫时,传来了“踏踏”的脚步声,接下来,就出现了一个高高的、长发披肩的黑影。

“你是藏人吧。”我说着汉语。

“就是。”他也说着汉语。

“我想去格尔登寺旅馆,找不到路了…….”

“已经住满了。我就是去那里看朋友回来,这几天嘉瓦仁切在达兰萨拉讲经,大家从各地来到这里……..去萨迦旅馆试试吧。”

我自然同意。小伙子立刻提起了我的行李,扛在了肩上:“我帮你去问问。”

到了萨迦旅馆门前,小伙子放下我的行李,上前一步,敲开了门。迎面是萨迦法王和尊者的照片,我像回到了家,喘出一口气。然而,小伙子交涉的结果是,没有空房。怎么办?我们又去了觉囊旅馆,还是没有空房。

“肯定别的旅馆也都一样。”小伙子说。

“你住在哪里?我能到你家住一夜吗?”我问。

“就在前面,跟我来吧。”小伙子又扛起我的行李,迈开了步子。我跟在后面,心均匀地跳着,不紧不慢,很踏实。曾经,在西藏旅行的岁月,有多少次,我就是这样跟着陌生的藏人,一次次地绝处逢生。

小伙子在一个低矮的房前停下了,说:“这是我哥哥家,您就住在这里吧,我的住处太乱了。”

门,是叉着的,小伙子敲了敲,一个中年男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把门开了一条缝,看到他的弟弟后,就拔下了门叉,全打开了。“这是我哥哥,是出租车司机。”小伙子介绍着,看了看我,我打了个招呼。兄弟两人站在门口,一里一外,又说了一会儿藏语,最后,哥哥往门旁一站,让我进去。弟弟走了。

屋有四张床,两张床中间是一个茶桌。床上的卡垫看上去很舒服,很藏式,画着一些花朵,主色为黑色、红色和绿色。我选了紧里面的一张床,立刻合衣躺下了。出租车司机在斜对面的床上,也合衣躺下,被子直蒙到头上,一会儿,酣声如雷。
我却睡不着,虽然折腾了二十几个小时,从加拿大到美国,又在俄国的BRUSHELL停了几个小时,绕了大半个地球,才抵达印度,可就是睡不着。我想到了从前,我坐在祖拉康(大昭寺)前面收票的地方,与几位僧人朋友喝甜茶的情景。说实话,别人到祖拉康都是要买门票的,可僧人们从来也没有跟我要过门票,不仅如此,每次见到我时,那几位收票的僧人,都要让人给我买一壶甜茶……

胡思乱想着,竟然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向祖拉康走去,走啊,走啊,可就是走不到,就是看不到祖拉康那非凡的边玛墙。就急得睁开了眼睛。天,已亮了起来。斜对面的床上,那哥哥还在沉沉地睡着,呼噜连着呼噜。

邂逅丹增尊珠

我就悄悄起来了,向西藏村走去。卖水果的,卖衣服手饰的,包括那些印度乞丐也都出现了。我淹没在了人群中。“哪里可以买到去达兰萨拉的车票?”我不停地问着。 “别想买了,一周之内都卖出去了。” 大家也不停地回答。

怎么办?难道不得不滞留在德里?

“朱瑞,朱瑞”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流亡政府的一位官员,我们在达兰萨拉见过好几次,有如老朋友了。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我昨天夜里到的,想去达兰萨拉。可车票买不到……”

“我有个熟人,可以帮你。”他回身指了指一个卖各种哈达商人,“他原来在拉萨是演员,可以帮你的。”

那人很有演员的范儿,大眼睛,微微卷曲的头发……很是英俊。跟我微微点头后,立刻离开了,也就几分钟的功夫,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车票。不过,是晚上启程的车。

“先找个地方休息吧。”那演员建议道。于是,我去了格尔登寺旅馆,恰好有人在结帐,正有空房。“啊,总能在格尔登碰到好运!”我跟自己感慨着,回到昨晚住宿的地方取行里。这时,那哥哥还在睡觉,我掏出剩下的卢比,放在了床上,虚掩上了门。

天擦黑时,我到了车站,我的座位在后面。但我有晕车的毛病,越往后坐越遭罪。而前面,正有一个座位是空的。可人家能跟我换座位吗?正想着,我的双脚缓缓地离开了地面,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我被人从后面举了起来,转了好几圈,回头一看,是丹增尊珠,了不起的西藏诗人!

“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你的座位呢?”尊珠终于放下了我,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我从天上掉下来的!”我开着玩笑,指了指前面的空位,“我晕车,想换到这里。”

“这是我的坐位啊!”尊珠笑了。

“啊,太好了!”

“不,你不要坐在这里,如果晕车的话,最好坐在驾驶室里。”尊珠说着,去找司机说了起来。

没有尊珠办不成的事儿。我自然坐进了驾驶室里。还有一位法国人挨着我,我们说了起来,他介绍自己是专门到达兰萨拉学习的佛法的,对西藏文化如醉如痴。我们的话题无尽不休,早忘了晕车的糟心事儿。

莫那里的阿尼

车,停在达兰萨拉时,我三步并做两步地去了格尔登寺旅馆。可是,已经住满了人。不仅如此,附近的其他旅馆也都没有了空房。怎么办?就想到去年住过的江央却林阿尼院的旅馆。不幸的是,也没有空房了。但她们同意我住在佛堂,和七八位阿尼挤在一起。这些阿尼都是从拉达克和莫那里来达兰萨拉出家的,这次都是来听尊者讲法的。

读经的声音,伴着我写作,晚上睡觉时,还能感到有人给我盖上被子。这样住了几天后,格尔登寺旅馆的僧人来了,说那边有了空房,请我搬过去。可是,阿尼们都不让我走,有几位阿尼,还提出要跟我一起住到格尔登寺旅馆那边。我让她们打赌,赢者跟我过去。后来,甘丹,一位从莫那里来的阿尼赢了,就跟我一起住进了格尔登寺旅馆。

甘丹的母语是藏语,但英语也好。晚上,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有说不完的话。从甘丹的出家缘起,到她对婚姻、男人、金钱、佛法等的观点,还有她对家乡莫那里风光的描述。使我跟她学了英语不说,还了解了莫那里、拉达克与西藏的渊源。

甘丹还为我弄到一个小小的媒气炉。但我毛手毛脚地弄坏了那个阀门,使煤气“吱吱”地跑出了很多,甘丹就站在一边笑,一点也没有埋怨我。终于,我和甘丹可以自己做饭了。甘丹的手艺很好,馍馍、天图、饼子……调样做,撑得我死去活来的。

再后来,尊者的讲法结束了,甘丹不得不回到她的寺院。但我在离开达兰萨拉之前,与一位韩国摄影家特别去看望了甘丹。没想到的是,甘丹的寺院美得天上人间。小路两边都长满了桔子树。正是秋天,沉甸甸的桔子挂满了树枝,而走在树下披着红色袈裟的甘丹,简直就是一幅画,一个传说,不像是真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天我要离开时,不仅甘丹,其他阿尼们也都站在门口不让我走,而厨房特别为我做了土豆馍馍......



写于201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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