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唯色
回到拉萨。每次都这样。很亲切。看见近在头顶的蓝天,看见裸露的群山,这才是原生态。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还有清凉的空气。轻轻地呼吸,吐纳,如同在清洗肺腑。
我暗暗庆幸。我知道,只要回到拉萨,就会健康的。哪怕机舱里,道路上,最后是家的周围,有很多很多的异族人。哪怕在路上被三十辆军车挤到一边。哪怕所谓的西郊遍地是垃圾。哪怕。但拉萨终究是拉萨。我们的拉萨。
想知道拉萨什么呢?
——帕廓。似乎只有在这里才看得到藏人。大昭寺。我前世居住的地方。金光闪闪的佛。微笑着。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我的愿望会实现?那么点灯吧。最好是让自己变成一盏酥油灯。古修(僧人)尼玛又在开玩笑,说最近很忙啊,忙着修铁路,等铁路修好了,古修普布家就没土地了,他家人只好挎着个篮子,沿着铁路大声叫卖了。
* * *
这天中午,在邮局门口停放自行车时,突然听到牧歌响起,是个男人的声音,婉转又好听。寻声看去,一个头上扎着红绳的年轻藏人正从街上走过。一看就是个牧人,不过穿的不是藏装,是一件咖啡色的皮衣,很新,像是刚买的,但质量很低劣,亮晃晃的。他显然心情很好,可能因为阳光很好,也可能因为身上崭新的皮衣。反正他的心情一定很好,所以他就很高兴地唱起了他可能在草原上总爱唱的歌。也不知他唱的是什么意思,总之很好听。而且他的神情那么地旁若无人,在汽车的喇叭声中,在卖廉价商品和瓜子、水果的吆喝声中,他旁若无人地唱着牧歌,高高兴兴地从闪着刺眼亮光的瓷砖楼房前走过去了。看着他唱着牧歌走过去,我忍不住笑了。
这天中午,在邮局门口停放自行车时,突然听到牧歌响起,是个男人的声音,婉转又好听。寻声看去,一个头上扎着红绳的年轻藏人正从街上走过。一看就是个牧人,不过穿的不是藏装,是一件咖啡色的皮衣,很新,像是刚买的,但质量很低劣,亮晃晃的。他显然心情很好,可能因为阳光很好,也可能因为身上崭新的皮衣。反正他的心情一定很好,所以他就很高兴地唱起了他可能在草原上总爱唱的歌。也不知他唱的是什么意思,总之很好听。而且他的神情那么地旁若无人,在汽车的喇叭声中,在卖廉价商品和瓜子、水果的吆喝声中,他旁若无人地唱着牧歌,高高兴兴地从闪着刺眼亮光的瓷砖楼房前走过去了。看着他唱着牧歌走过去,我忍不住笑了。
想起去年夏天,也是骑车从这条路上经过,突然看见迎面走来两个年轻的男女,也是牧人的样子,都穿着宽大的藏袍。女的上衣是一件白色的斜襟衬衣,饱满的胸脯被紧紧地系在腰间的长袖托得很高。但让我注意的不是他俩的高大和漂亮,而是那男人一只手抱着女人的肩,另一只手正在抚摩女人的乳房。最有意思的是他俩的表情,男的漫不经心,女的无动于衷,两个人还在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那样一种天真无邪,那样一种光明磊落,那样一种自然健康的状态简直让我着迷。可是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好像没有人看到这一幕,除了我一边放慢了车速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傻乎乎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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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车穿过全城,拉萨吓我一大跳。才不过几日,这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挖,挖,挖。不知道最后会挖出个什么样子来。包工队们云集而来,埋头苦干。居然会有那么多的包工队简直让人吃惊。
拉萨正在越变越好看吗?当华灯初上的时候,着实令人目瞪口呆。因为那一根根灯柱上爬满了被拧成了奇形怪状的电线,天一黑,全部变成了牦牛的头、扭捏的鱼和肥胖的莲花,颇有节奏地在半空中闪闪发光。那是扎西达杰(象征祥瑞的图案“吉祥八宝”)吗?实际上丑陋之至,但又非常滑稽,想想看,夜空下的拉萨街头遍布会发光的牛脑壳,那么巨大,那么怪异,绝对要把从乡下来的牧民吓一跳。
无比多的妓女。她们可真的是了不起啊。因为这个季节的拉萨气候无常,除了她们,几乎所有的人都还裹着好几层衣服,怎敢脱得又露胸脯又露大腿的?这些被流行歌曲中出现的“神鹰”、古老的西藏预言中提及的“铁鸟”,从中国各地运来的不分昼夜、成群出没、媚态十足的妖精们,会给拉萨带来什么样的瘟疫呢?
成人商店。发廊和诊所。茶馆里的麻将桌。几曲河畔的“古玛林卡”早已被改造成餐馆、饮厅和游戏房。等等,等等,等等。这才是红歌《逛新城》里唱的“拉萨新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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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进了寺院才会重新快乐起来。
难忘洛萨(藏历新年)前夜的大昭寺,朝佛的藏人成千上万,安多来的,卫藏来的,康区来的,羌塘来的,而且大多是年轻人。当他们像脱缰的野马冲进寺院,然后在觉仁波切(释迦牟尼像)跟前争相伏地长拜,争相涌向觉仁波切的身边大声祈祷,谁都会被他们如此由衷的信仰所打动。
佛教深入我们的血脉,像遗传基因一样相传着。当作为某种象征的警察大步走来,他们开始有序地排队,但祈祷的时候还是不顾一切。他们既虔诚又狂热,尤其是那么多的年轻人,一举一动都透着血性和野性。
一道小门隔开了我和他们。我站在他们的身后像是身处两个世界,这边只有我和几尊宁静的佛像,而那边是汹涌的汪洋一般的和我血脉相同的信众。但这两个世界其实是相连的,是被释迦牟尼永恒的慈悲的微笑相连着的。只有佛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即使穿上了本族衣裳也常常被错认成他族的人,内心是多么地本族!如果说这是一种狭隘,那就算是狭隘吧,但我的狭隘里面没有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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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批人为释迦牟尼佛像上金粉。都是边地藏人。他们的脸迎着被灯火映照得无比明亮的觉仁波切。这尊在藏人心目中具有非凡的灵异能力的佛像,让藏人们深信从内心发出的祈愿一定是会得到应验的。他们肯定也会为自己祈愿的,但第一个祈愿,都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给嘉瓦仁波切(达赖喇嘛)的。如果你也在场,如果你看见他们的脸,看见他们的眼睛,看见他们的双手,你一定会和我一样,相信此时此刻面对的释迦牟尼佛像实际上已经幻化为他们心中的根本上师了,幻化为他们的如意之宝——嘉瓦仁波切了。
我带了相机。在我的恳求下,僧人们揭开了一层层铺在觉仁波切双腿上的绸缎。而在双盘着的左腿上,露出一个深深的洞孔。有一分钱币那么大。几位老僧说这是一千多年前末代赞普朗达玛灭佛时用利器砍下的,而在旁边原来还有一个洞孔,是三十多年前文化大革命时被红卫兵用十字镐砍下的,后来修补过,但轻轻敲击的话还可以听见“空、空”的声响。
文化大革命那时候,觉仁波切的头上还被戴上纸糊的高帽,高帽上写着种种侮辱性的语言,但满身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都不翼而飞,觉仁波切就这样带着伤痕赤裸裸地跏趺而坐在莲花座上, 在漆黑的小小的佛殿深处默然无言。周围的其余佛殿全都变成了猪圈,里面养着臭气熏天的猪,楼上的数十间佛殿则成了金珠玛米(解放军)的宿舍。
我一连拍了好几张,有用闪光的,也有没用闪光的,不知效果如何。每次看到这个洞,我都要想到那个砍觉仁波切的红卫兵,他太可怜了,造下这么大的恶业,生生世世都会万劫不复。
游客依然很多。大多是一群一群的中国游客。有几个西方人在跟僧人学说藏语。其中一个很高,铁塔一般,几个浓妆艳抹的汉地女子直往人家身上靠,摆出一副比个头的媚态来,不过老外根本不理睬,他的眼里似乎只有从乡下来的脏兮兮的藏族人民。他朝着他们绽开了笑容。
* * *
又一个朋友要回她的家乡了。最后一次去转帕廓,渴望留在拉萨却又不得不离开的朋友喃喃地说,我在拉萨很寂寞。
寂寞?这个词我不愿意听。
幸好我的家在这里。我在心里说。那是一个绛红色的家。只要感到寂寞,就会去那里。心里温暖了。我是多么幸运。
昨天晚上,一个过去的贵族用已经衰老的声音真诚地说,我们之间是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狼与狼,也不是狼与羊,所以我们是朋友,这跟民族无关。
于是那个将要告别西藏的女子不禁落泪。
哈达。敬酒歌。流动的盛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有一首敬酒歌的歌词是这样的:在雪域下了很多的雪,像一朵朵花儿盛开,簇拥着一座金子一般的塔。啊,我的精神,我的欢乐,我的梦。
* * *
刚刚收到四张照片。是一个朋友在羊卓雍措附近拍的。西藏的秋色,难以想象地美丽。很想让所有的人一起分享这大自然的美。
有一年,一个住在兰州的诗人来到西藏,写下这样的诗句:
大风吹乱了天空
我和你滚落一地—一对裸体拥抱的神
还有一句:
大风吹散的羊群捧住爱人的心脏
还有一句:
打马驰越山冈
半个莲花,灿如西藏
2003年3月藏历新年写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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