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5日星期四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康区理塘 热珠阿旺(一)




热珠阿旺:1927年生于西藏康区理塘。九岁入理塘寺出家。1950年代表理塘寺院和理塘地方民众赴达孜多(康定)与中共接触,前往中国北京等地参观。1957年,以抵抗中国奴役为宗旨的“四水六岗”组织创立者之一。1958年,前往山南珠古塘成立“四水六岗”军,担任要职。多次与中共军队正面交战,并在山南工噶县境内伏击中共军方车队大获全胜。1959年3月,从扎囊护送达赖喇嘛尊者至琼结后,再次返回山南阻击中共追兵。1959年流亡印度。1962年至1976年在印度西藏特种军22军服役,担任代本(团长)。现居住在印度新德里。




1959年3月达赖喇嘛出走途中。图前骑马护卫者为热珠阿旺,图中为尊者。(图片由西藏流亡政府电视台资料中心提供)


1.好日子即将不再


我1927年出生在理塘热钟啦。我母亲叫卓玛曲尊,父亲叫平措仁钦。父亲是这个地方的头人,这个头人头衔是国民党给的哈哈。之前我父亲并不是头人,但在村子里有一些影响,比如调节纠纷,冲突双方都听他的,他的人品得到了公认。我九岁那年听人说,父亲被国民党的一个旅长和巴塘的一个师长任命为了“甲本”(译注:百户长)。

我父亲主业是做生意。我家在牧区和农区都有产业,父亲也管理在牧区和农区的事务。我母亲操劳很多:我们有五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母亲照料孩子、在农区照料田地庄稼,到牧区关照放牧牛羊等事。尽管那么忙,但母亲每天坚持磕五百个长头。我九岁左右时,母亲就去世了。因为她人好,当时村里的人都哭。母亲去世后,我妹妹每到晚上就哭着要妈妈,整夜整夜地哭。虽然有保姆,但几个月来都是这个样子,让父亲辛苦了很久。

我童年时的家务是去山上放羊。村里孩子们都喜欢从家里带一些食物,到野外野餐。小孩子还偷村里人的木柴,晚上点一堆火玩,不回家。这些就是我小时候喜欢玩的事。另外我还喜欢念玛尼(译注:经咒),没有人特别教过我,我是自己学会的。

九岁那年,我去理塘寺出了家。我是自己要去当僧人的。在我们家乡,如果你逗小孩:“你是想出家呢?还是想嫁人或者娶老婆?”小孩子都会说:“我要出家!我要出家!”如果你再逗,说:“不不,给你找媳妇儿或老公”小孩子就会哭闹。所以,出家既是小孩子的愿望,也是父母的愿望。我父母有五个儿子,四个都出家当了僧人。慢慢长大后,也有还俗的。比如我哥哥还俗了,我还俗了,我弟弟也还俗了。我们兄弟几个只有一个坚持没有还俗,他最后考上了格西,利益了家乡的寺院!

在去理塘寺出家的路上,我平生第一看见了汉人,他们是国民党的驻军。以前就听父母说过:“‘筷子’是汉话,‘馍馍’也是汉话,汉话和藏话是不同的,汉人和藏人也是不同的。”所以看见汉人驻军时我心想:以前父母说汉人跟藏人不同,现在亲眼见到,果然不同啊。汉人连衣服都跟藏人完全不一样!

我出生以前,赵尔丰、国民党,都在我的家乡打过很多仗,所以我很小就听大人们讲过,汉人砍过很多仁布切(译注:转世高僧)和僧人的头,以前被汉人杀死的人,转世后从他们身上都能看到一些印记。我们那儿有一个人,年纪比我小一点,他脖子上有一圈胎记,大家都知道那是他前世被砍头的印记。听过太多这类故事,所以在见到汉人前我就不喜欢汉人。

就在我出家的那一年(译注:1935年),共产党被国民党追赶,红军到过达孜多(译注:中国更名为康定)、理塘、甘孜等地,跟当地藏人也发生了很大的武装冲突。当时共产党从郎仓到了理塘,那些红军是沿着娘曲河来的。理塘的僧俗民众守候在河边阻挡,与红军打了惨烈一仗,双方都有很大伤亡,但理塘人最终未能挡住红军,民众退回了寺院和家里,红军就直接开进了理塘寺,强行占领理塘寺十多天,抢了粮食和钱财,但没有摧毁寺院。然后共产红军去了甘孜,一个也没有留下。我们还听说毛主席也来过甘孜,后来才知不是毛主席而是周恩来(译注:应该是朱德)。他们经德格、甘孜等返回中国去了。

我从九岁到十八岁都在理塘寺学习。十八岁那年我被选为了寺院的“雪仓”。“雪仓”要为寺院经商,挣钱提供僧人们的日常开销。“雪仓”必须是出生于大户人家的人,不然生意做亏了没法赔偿。我生意做得很好,职位节节迁升,差一点就当了理塘寺的最高长官哈哈。理塘寺有一个“雪巴果仓”(译注:寺院的财经办公室),一共有六个人。我有一个搭档叫达热曲杰,也是“雪仓”,他与我一起负责寺院的贸易事务。我们的大多业务是在达孜多(康定),以经营茶叶为主,有时候也去云南。

在达孜多,我们跟那里的国民党官员都认识。他们说:“现在共产党和国民党在打仗,如果共产党打赢了,你们藏人和我们汉人都没有好日子过。共产党打赢的可能性很大。”这些人还说:“你们如今还做什么生意啊?赶紧及时行乐 吧,以后没有好日子了。”我们听了后,也没有做生意的心思了。


2.杀了那么多人

1949年,我二十一岁,在寺院的职位迁升了,除了做“雪巴”,还担任了“贡松朵旦巴”(译注:寺院的一种高级管理)。那年国民党战败时,我正在达孜多收账,有些国民党汉人欠了我们很多钱。还有些茶叶没发货,我是去办这些事的。我到达孜多时,共产党也到了达孜多。当时达孜多的民众欢迎共产党进入,国民党也没有抵抗,所以没有打仗。共产党进达孜多不久,国民党的“田师长”又来了(译注:原国民党军田中田师),共产党就撤走了,田师长又挂出了国民党的国旗。一周后有一天,田师长通知民众不许出门。那天来了两架国民党的飞机,空投了很多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很多。空头的第二天,田师长拿了这些东西往木雅方向去了。后来听说田师长他们从木雅去了理塘,还去了察隅。田师长的真正目的是去西藏,想与噶厦政府联合抵抗共产党,噶厦政府没有答应他。田师长他们只好从察隅去了缅甸。田师长和其他官员最后去了台湾,而他的大多数部下却在察隅被共产党歼灭了。

这边共产党又进了达孜多,把田师长没能带走的东西都分给了穷人,富人们不敢去领。在达孜多,共产党开始清查国民党残部。凡是给国民党做过事的人都被抓捕了,每天抓四到五辆军车的人,把他们拉到达孜多的一个飞机场。机场附近有一条河,共产党在河边把他们捆起来,插上一个牌子,用机枪枪毙。每天拉四五辆车的人去枪毙,众人可以走近去观看杀人,但我和我的同伴没有近看,远远的看。当时我们异常吃惊,觉得共产党真的是魔鬼,杀这么多人!虽然杀的不是藏人,是国民党的残部。他们每天就这样杀上百的人,杀了十五天左右。另外还有很多汉人自杀。在达孜多的阿曲河边,每天早上都能看到,有国民党残部的家属自杀。跳河没有死成的妇女,在河边抱着大石头哭泣。共产党人看到后就把他们给抓走了。后来有一天,突然停止屠杀国名党残部的人了,据人讲是因为联合国指责毛泽东杀人太多,毛下令让停的。这些事情使我们看清了,将来绝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达孜多的藏商们都丢下商店跑回家乡了。


3.代表理塘与汉人见面

汉人到达孜多不久,就以平措旺杰和另一个藏人的名义(译注:平措旺杰,见维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wiki/%E5%B9%B3%E6%8E%AA%E6%B1%AA%E6%9D%B0 ),给理塘寺写了一封信,说共产党要去理塘,劝说理塘寺不要组织抵抗。理塘人认为,以前红军来理塘时与我们打过仗,所以这次这些汉人是要回来报复。理塘僧俗做了充分准备,派了人在娘曲河边防守。结果共产党知道了这个情况,解放军没有直接进入理塘,而是改从木雅到了道孚,从道孚去了德格岗托。共产党给理塘当局发来电报,请理塘派代表与他们会面。共产党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我们不是以前的共产红军,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接到这个电报后,理塘方面也派了探子去道孚观察。探子回来说:“那些汉人对一路的民众很好,的确不是以前那个共产红军了。”

理塘寺也给我来了电话,让我去见一下达孜多的共产汉人。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就决定回理塘去问个究竟。路上我也看见解放军,是十八军,正从道孚、甘孜、木雅等地向岗托开进。我抵达理塘时,遇到了那些沿娘曲河防守的理塘人。他们问我路上是否看到汉人了?我告诉他们汉人从道孚走了。回到寺院,高僧们和僧众、理塘所有的头人和民众、还有那些从道孚等处回来的探子,正在理塘寺里开会,讨论是否派代表去达孜多与汉人会面。我就是这样知道上面那些情况的。这期间平措旺杰他们还派人送信到理塘寺,劝我们不要跟解放军打,说如果打的话,对我们没有任何利益。

究竟要不要派代表去见汉人?理塘寺这个会开来开去确定不下来。人遇到麻烦时就问神,理塘寺喇嘛多,就让喇嘛们占卜看看。喇嘛们占卜后说还是去好,主要是去对共产党说明:请你们尊重我们的宗教自由、尊重当地风俗。如果你们遵守这些条件,我们就不把你们当敌人,可以与你们合作。如果你们不遵守这些条件,我们就不能接受。

接下来派谁去,又决定不下来。喇嘛们又在班丹拉姆像前占卜(译注:班丹拉姆,藏传佛教护法神,汉译吉祥天女):把六个候选人的名字分别写在纸上,包在糌粑团里,供在班丹拉姆前,然后僧人整夜念经。第二天由寺院堪布把包着名字的糌粑团放在一个盘子里,端着盘子晃圈,嘴里念着“觉沃仁布且”,转着转着盘子里的糌粑团跳了一个出来,打开看是我的名字,我就成了寺院方面的代表。我的名字之所以在这六个人中,一是因为我是寺院的“贡松朵旦巴”(高级管理),二是寺院的大喇嘛和其他负责人都不敢去。另外还有一个理塘民众代表,也是这样占卜出来的。我们两个就是理塘派去达孜多与汉人会面的代表。

我们骑着马,带了随从帮夫就去达孜多了。解放军派了两辆车在达孜多外的宗嘎迎接我们,到达孜多后给我们安排了很舒适的房子。康区其他各地的头人代表,德格、木雅、娘荣、霍则等部落的头人们都已经到了达孜多,僧人俗人代表共约上百人。那时,十八军已经从达孜多进入木雅,开到了岗托渡口。(译注: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第十八军为攻打昌都战役的主力。1950年10月中国发动昌都战役,解放军三万余人很快打败了仅有八千余人的西藏军队。1951年5月签订城下之盟《十七条》)


(待续)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转自唐丹鸿博客:轮回在轮回的瞬间 http://moments-of-samsara.blogspot.ca/2013/09/blog-pos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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