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1日星期六

代岩松:西藏的悲歌

西藏的悲歌——西藏诗歌的悲剧美
在现代民主国家,由于社会冲突的相对缓和,古典悲剧的牺牲精神已经成为一种审美的记忆,可是,在极权主义统治的社会里,社会冲突有时仍然非常尖锐,悲剧仍然是一种现实存在。在西藏当代诗歌中,由于残酷的现实和人权抗争,诗人所表现的牺牲精神仍然回荡着古典悲剧的遗韵。为了正义的事业牺牲或献祭的“意念 ”,用佛教术语来说,是一种 “意业”、“语业”,而在现实中的献身,则是一种 “身业”。西藏流亡诗人的个别人物的现实性牺牲,对于他个人来说,是此生的终结,但是,对于他所属于的西藏民族来说,却是一种象征性的 “仪式性死亡”。
  
自从五十年代汉藏矛盾激发以来,藏人的命运面临着多种选择。最初,由于共产主义政权表现出来的一定的所谓的“正义性”和治藏的“善意”,西藏的领袖和人民,都有接受合作甚至热忱欢迎的诚意,尽管也有藏人加以抵制。随着矛盾激发,藏人开始分化。大致分为:第一,像汉人老百姓一样充当顺民,甚至浑浑噩噩地活着; 第二,仍然谋求合作,但他们中间,一部分人坚持真理,敢讲真话,如十世班禅喇嘛,结果招致悲剧; 第三,选择反抗乃至起义,如自发的“四水六岗”的康巴汉子; 第四,选择流亡,如达赖喇嘛及其追随者; 第五,由于忍受不了黑暗的现实而进行反叛,因此遭受迫害,极少数人在绝望中选择了自杀,希望以自己的生命唤醒世人。
著名诗人端智嘉于一九五三年生于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尖扎县一个教师家庭,一九六九年从同仁县黄南师范学校毕业后,在青海人民广播电台工作近两年,被选送到中央民族学院学习藏汉文翻译,一九七五年毕业后回原单位工作,一九七八年考入中央民族学院攻读藏族文学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一九八三年调青海海南州民族师范专科学校任教,同年与藏族妻子离异,后与一位蒙古族女子结婚,因夫妻性格不和要求离异,诉讼拖了很久。端智嘉的离经叛道的思想,放荡不羁的个性,暴躁的脾气以及来自社会的精神压力,最后导致他于一九八五十一月二十九日在他所在的专科学校住所内选择煤气窒息的方式自杀,年仅三十二岁。逝世当天,当地法院的离婚判决书和西藏民族学院的商调函先后送到。据说端智嘉自杀前写了两封遗书,一封是给他的妻子,另一封是给他的一位名叫达瓦的密友,在这封遗书中,端智嘉发出了天鹅般的绝唱:
我希望你们将理解我告别此生的原因…… 我写作的唯一目的是将西藏人民从心灵的酣睡中唤醒,但我失败了。因此,为了西藏人民我不得不以我的生命作最后一次呼唤。
  
这句凝聚着悲剧精神的遗言,令人想起屈原 “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浩叹。也使我们想起乌纳穆诺论及人生悲剧感的一句话:“为了理解某物,必须将之杀死,才能让它定格在人的心中。” 悲剧人物有时就是这样宁愿自杀以显明自我的 “真身 ”而不愿活着被人误解或蒙受耻辱。但是,令人悲哀的是,尽管他献出了生命,要真正为人理解,并且成为滋润后人的思想养份,仍然需要漫长的时间。
  
许多资料所表明的那样,中华人民共和国统治下的西藏没有真正的表达自由,如果作家要表达不同于官方政策的民族主义观念,他们就必须找到一种间接的或伪装的方式。这样,就可避免检查制度和其他可能的更悲惨的结果。诗的末尾注明的日期表明,它写于一九八五年七月月二十一日,即作者自杀之前约四个月。
 
除了《此地也有一颗跳荡的心 》之外,《青海湖》和《青春的瀑布》也是端智嘉富于悲剧精神的代表作。诗人在青海湖这一伟大意象中,首先看到的是 “民族的自尊,祖国的光荣”。无可否认,兼通汉语的端智嘉一度认同过共产党和 “社会主义祖国 ”,可是,不幸的是,他终于看到湖水“被寒风封冻”,使得原本欢喜的鸳鸯 “黯然伤神”,使得 “鱼儿钻进湖底”。他早先的“奇幻的梦”破灭了。并没有被汉化的端智嘉重新回归藏族认同,他笔下的“青春的瀑布”,是藏族青年的一条心灵的瀑布,精神的瀑布:
威猛的姿态
无畏的胆略
不屈的勇气
强壮的体魄
华丽的彩饰
动听的歌声 … …
这是——
雪域青年们的青春的瀑布
这是——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吐蕃青年的
创新的胆略
奋斗的雄姿
青春的歌声
  
今天,端智嘉在一代青年藏人中已经成为一个文化偶像,一个悲剧英雄。但是,关于端智嘉的自杀和他的字字血泪的遗嘱,在中国大陆的藏学家大都闭口不提。境内的藏人,尽管在论述端智嘉方面无法大胆直言,但他们在整理端智嘉的思想和文学遗产方面作了大量工作。普日科、达尔基、贡布达吉等人编辑的藏文本《端智嘉全集》(六卷本),一九九七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曾先后荣获全国藏文优秀图书一等奖、中国民族图书一等奖。端智嘉流星般的的短暂的一生不是一个句号。许多藏人在继续他的探索,继续发出他们的问号,并将继续写出令人惊异的文学作品。
端智嘉的自杀不是在公众场合进行的。在端智嘉牺牲十多年后,我们看到了西藏民族中一次更为悲壮的献祭: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七日,印度首都德里,在“西藏青年会 ”举行的一次接力绝食抗议中国西藏政策的活动中,一位名叫图丹欧珠( Thupten Ngodrup )的流亡藏人点火自焚。图丹欧珠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僧人,不是一位诗人,但他的一生行止和最后牺牲,本身就是一首壮烈的悲剧诗。
  
他的雄鸡报晓般的双唇不止一次呼喊,最后一次呼喊:
  
“西藏独立!”“西藏自由!”
  
图丹欧珠,原本雅鲁藏布江旁扎西伦布寺的一个小僧人。他和许多藏人一样,一九五九年流亡印度后,曾参加修路大军,然后在印度军队当过兵,退役后为达兰萨拉寺院厨师。他一直没有成家,没有直属亲人,他把退役金和生平所有积蓄全都捐给了西藏儿童村。在参加那次抗议活动时,他已事先留下遗书说:“ 我为获得这样一个效劳的机会而感到高兴,绝无半点悔意。我对达赖喇嘛的中庸之道坚信不移。” 从他的奉献精神和牺牲精神来看,他是具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精神的。
为了彰显图登欧珠献祭的悲剧意义,为了愈合民族的伤口,不少藏人人用挽歌和诗词纪念这位烈士,哀婉的纸张贴满了达兰萨拉,当地报纸也刊载了大量纪念诗文。诗人才嘉在《雪山之子——图丹欧珠》一诗中,赞扬图丹欧珠“点燃了自身的火炬”“ 划破了静谧已久的天空/ 惊醒了沈睡百年的雪山”。
西藏青年会是遍布世界各地的流亡藏人组织,相对于近年来达赖喇嘛主张的中庸之道来说,这一组织显然有激进倾向,依照达赖喇嘛的观点,他们表现了“绝食致死” 这样的 “暴力倾向”。那些自愿报名参加绝食的青年,都曾以书面材料向西藏青年会表明:他们自愿在任何情况下,随时随地根据斗争的需要献出自己的生命。从今天的民主观念来看,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求他人为了诸如祖国的统一,民族的独立,或民主事业等诸如此类的“崇高的目的 ”而牺牲生命。但是,当一个人自己心甘情愿做了这样的选择而他人无法阻止时,我们绝不应当去贬抑他,而应当深入思考如何避免这种牺牲的根本途径。就目前来说,主张独立的藏人所表现出来的极端,与恐怖主义的极端是绝不相同的。相比之下,藏人的激进仍然属于中庸范畴的激进。烈火中永生的图丹欧珠,对于一切真诚地希望解决西藏问题的人们来说,应当是一个长鸣的警号,尤其值得中国统治者听取:不要把藏人逼向极端!
  
有人说,诗歌有时候比史书更真实。西藏的诗歌,是西藏人权的真实记录。是这个世界上最古典的现代悲歌。
                                          
2011年5月29日
救助中国良心网
http://aid-china.org/?p=763
转自《民间藏事》
http://tibet.woeser.com/?p=27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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