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1日星期四

倾听达赖喇嘛尊者


瓦拉那西讲经 朱瑞拍摄于2009年1月

文/朱瑞

在一个“忆苦思甜”大会上,我第一次听到达赖喇嘛尊者的名字。作为“比中世纪还要黑暗的西藏农奴制的代表”,尊者被指责为剥人皮,削人骨的妖魔。为了让大家都体验到新社会的甜,大会上,每个人必须吃旧社会农奴们的苦饭。否则,被认为不热爱社会主义祖国。而我,不仅热爱我的祖国,还愿意为它献出一切,直至生命,像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那样。就吃了,人们都说黄连苦,那个饭,如果也叫饭的话,比黄连还要苦。回到家里,我又漱口又刷牙,还是一阵接一阵地恶心。吃那种东西,毫无疑问是对生命的摧残。就可怜起在遥远的西藏高原,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的农奴们。

后来,我有幸读了一些外国人和藏人自己写的关于西藏的书,还走访了西藏的大部分地区,接触了几乎各阶层的藏人,才知道那片高原曾经歌声如缕,自成一国!才走出了那个谎言:西藏其实没有农奴和农奴主。查尔斯• 贝尔在《十三世达赖喇嘛传》中写道:“笼统而言,他们是:农民,牧人,贵族,僧,尼,商人,隐士和香客。” 同时,我向一些藏人打听了过去“农奴们”吃的“苦饭”,大家都很迷惑,说,除了糌粑和各种肉类,奶酪以外,他们世世代代恐怕连梦里也没见过我说的那种苦饭。看来,做那种饭的人,可以当之无愧地领取专利了。事实上,藏人从没有像宣传的那么凄惨,倒是我们中国人自己,仅从1959年到1961年间,就饿死了3000多万!

六十年来,明鉴的中国人早已开始拒绝中共一面之词的煽动,而被遮蔽、阻隔了五十年的尊者的声音,是大家尤为渴望的,包括我在内。经常地,我在罗布尔卡的达旦明久颇章里流连,看着壁画上的尊者,还有尊者的家人及噶厦的成员们,多么希望他们能真正地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土地上,亲口地说一点什么,哪怕仅仅一句。可是,奇迹从没有出现。只有一回,一位藏人悄悄地把收音机送到我的耳边:“快听,嘉瓦仁波切讲话!”可是,除了“斯斯”的干扰声,我什么也没听到。

移居加拿大,有机会在美国的维斯康辛倾听了尊者的佛学讲座。这是自从1997年我第一次看见西藏以来,梦寐了十一年的声音,也是中国人在五十年前,就该听到的声音,而至今仍然被粗暴禁止的声音。



走出芝加哥机场时,又湿又闷的热气扑面而来,这是一种异乡的气味。我深深地呼吸着,竟有种重归故里的激动。我的前方是维斯康辛洲的麦迪逊,在那里,我将见到一位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一座人类精神的珠穆朗玛。

维斯康辛大学的旅馆里,我的左邻右居都是藏人,甚至连上下楼也住着藏人和对西藏文化情有独钟的欧美学者。就是在大街上也不时地有穿着红色袈裟的僧人,尼姑,以及穿着藏服的男女擦肩而过。麦迪逊,这座美国小城,转眼之间,差不多成了西藏文化中心。安多语,拉萨语,康巴语,此起彼伏,我这个汉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少数民族。大家看着我,先是一惊,而后是微笑,连眼睛都在笑。

麦迪逊实在太美了。顺着每一条街道望去,都是近在咫尺的湖水。湖面一望无际,像海。几只白色的小船安静地摇曳着。我和藏人朋友们在一家墨西哥餐馆吃过晚饭,便向湖边走去。天空里,出现了一缕又一缕的浅红色,浅红色又渐渐地浓郁起来,成了盛开的晚霞。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石阶上说着,笑着,或是静静地望着湖水。还有一群一伙的学生站在水边,唱歌,跳舞,吃烧烤。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个性的光芒。

“美国真是一片自由的国土啊。”我感叹着。

“加拿大呢?”朋友问。

“当然也自由了,自由得冬天里可以穿乳罩,夏天里穿棉袄没人惊讶。”

“你是说个性被尊重?”

“个性圣神不可侵犯。”

就这样悠闲地走着,说着。萤火虫飞来飞去,像光,也像火。没人伤害,也没有人想去伤害另一些生命。一位叫德钦的老人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她出生在不丹和西藏的边界。尊者嘉瓦仁波切流亡印度后,她和父母,哥哥逃到了不丹。可是,父亲和哥哥为了取回剩下的财物,返回家乡后,再也没有出来。多年以后,德钦的丈夫,为了达兰萨拉孤儿院的儿童,一天之内献出了两个500CC的血,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另一位藏人叫强巴卓玛,1959年,出生在流亡印度的途中,父母双亡,她在孤儿院长大……我遇到的每一位藏人,差不多都是一部苦难史。

风,清新而凉爽起来。

“天气变了,这么完美,不冷也不热。”我说。

“每次都是这样,”一位年轻的西藏女人接过了话,“只要嘉瓦仁波切一来,准是风和日丽。”



远远望去,除了车还是车。各种各样的车,挤满了麦迪逊联通能源中心体育馆前面的停车场,连四周的草坪上都停着车。车场门前,非同寻常地出现了维护秩序和引导车辆的工作人员。尽管体育馆的五、六个大门都已打开,入场的队伍还在延伸,延伸……。藏人都穿着传统服装,鲜艳地从四面八方赶来。扎西得勒!扎西得勒!人们相互问候,这一时刻,苦难已被幸福取代了。

我的坐位在三十几排,能清晰地看见演讲台上放着黄色的大椅子。

观众突然安静了,站了起来,有的磕起了长头。达赖喇嘛尊者来了:一个穿着红色袈裟的普通僧人,一位被亵渎,批判了半个世纪之久,仍然让人鼻子发酸的人,谦和地弯着腰,双手合十,向各个方位的人们表达谢意。示意人们坐下,可是,没有人坐下,直到他坐在了那个黄色的大椅子上。

他盘坐在那个黄色的椅子上,浑厚有力的声音,像喜马拉雅绵绵而来。

他谈到了不同的文化背景产生了不同的宗教。他说,几乎每一种宗教,都以慈悲,关怀,宽容,自律开始,当然,又有其不同。西藏高原,正适合西藏文化的产生和存在,作为藏人,保持和延续自己的传统文化是首要责任。尊者幽默地提到年轻人染头发适合于西方文化,而藏人有藏人的文化,丢失自己的文化,是非常危险的,是在任自己的民族消失和淹没,这也是人类的损失。西藏文化的精华是佛教,佛教的教义,就是利他,帮助他人,通过悲心,慈爱,建立内在的和平。

在回答听众问题的时候,尊者尤其谈到了汉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有着许多优良的传统,藏汉之间应该和谐相处。



台上出现了一个金色的雕花靠背讲经座,经座前面的彩缎上,印着四个金刚杵,上面铺着降红色的氆氇和降红色的长筒靠垫。左边是铺着缎子的长桌,右边竖着红色的木梯,木梯的边缘刻着金色的莲花。经座两边,坐满了颂经的僧人。经座后面,是一幅巨大的彩色释加牟尼唐卡。我的座位在第六排,清晰地看见了每一个细节。

悲壮而雄浑的经声响了,是达赖喇嘛的唱经录音。刹那间,人们站了起来。有些人走到两排坐位中间的过道上。一个僧人出现了,弯着腰,频频回首。接着,一个执香的僧人出现了,另一个执香的俗人也出现了。空气更加清洁和芬芳,几乎没有一粒尘埃。

尊者来了,赤脚穿着一双简单的托鞋,绕过讲经座,对着佛祖磕起了长头。而后,直起身,转向各个方位的观众,双手合掌。当尊者走上讲经座时,站过道的人们,这时,磕起了长头。我的身后甚至传来了幸福而痛苦的哭声。一些西方人站在座位前,尽管没有磕头,却双手合十,目不转睛地看着尊者。

经声如潮,潮落潮涨,我清晰地分辩出了尊者的声音:辽阔,悠远。

讲授开始了。尊者摘下眼镜,换上了浅墨镜。是寂天的《入菩萨行论》,第一章,菩提心利益和第二章,忏悔罪业。尊者时而用英文,时而用藏文。当用藏文时,就由坐在右下角的洛桑金巴先生翻译,同时,在短频道里,也有汉语翻译。尽管我不能百分之百地理解尊者的英语阐述,可是,我不想听汉语,我怕错过每一个饱满的音符:
……
我愿意将全部身心,
永远奉献给大悲的诸佛和佛子!
祈请诸佛接纳我,
我愿恭敬地作您的仆从并依教奉行!

获得了慈尊的接纳和护念,
我将在轮回中毫不畏惧地利乐有情,
而且身心清净,
永不造作任何恶业。
……

尊者讲到了一百年以后,在座的有情众生,都会逝去,仇敌将化为乌有,亲人也会如云烟消散,只有善业,才是生命中唯一的财富。

我恭敬地合起双手,礼敬尊者。我说,请宽恕我的一切罪业吧,从今以后,我只作利他的事情,尤其帮助那些被剥夺了说话权力的人们,说出他们想说的话。决不自私而狭隘地仅仅为了利益丧失一个人应有的视觉。

时间不停地奔跑着,甚至比往日更快地奔跑着。

“现在,是午饭时间。” 尊者冷不防的提醒,引出一片笑声。

讲经大厅的环形走廊里,铺开了摊床。各种各样的西藏商品摆了出来。披巾,藏服,手饰,头饰,甚至牛肉包子和辣椒汁,应有尽有。远道而来西藏商人们,也没有错过听经,只有尊者休息的时候,才真的做起了生意。中午,是商人们最忙碌的时候。一个挂得高高的墨绿色绸子披巾,吸引了我。就停在这个热闹的摊床旁,问,“多少钱?”答:“140美元。”我并不讲价。商人笑了,喜欢吗,真的喜欢的话,就75美元吧。我也笑了,并且是哈哈的大笑,像十年前,站在拉萨的帕廓街上。

下午2点,讲经准时开始了。第三章受持菩提心和第四章不放逸,间或还讲解了《修道次第中篇》。

尊者语言幽默,诺大的会场,暴出一阵阵笑声。听说,中共在七次会谈中,把西藏问题遮掩成了达赖喇嘛个人的问题。尊者感到失望,他说,“我流亡了五十年,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我个人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我担心的是六百万藏人的未来。”尽管如此,尊者仍然虚怀若谷,甚至满怀信心。他说,悲悯,能够自然地建立起积极的气氛,作为一个果,使人感到和平和满足。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一个悲悯的人存在,就可以创造好的气候,让周围的一切和谐。

四点钟,尊者的讲授结束了。向外走时,经过诵经队伍,尊者幽默地掐了一下左手第一个人的脖子。那人笑了,大家也笑了起来。

四点半左右,一个以年轻人为主的“怎样在北美保护和发扬传统的西藏文化”讨论会开始了。大家抢着发言,甚至老年人也要求发言。尽管参与者多数是在北美长大的年轻人,可是,他们的藏语毫不逊色,几乎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大家都在用藏语表达思想,并以说藏语而自豪。这使我想起拉萨,很多藏人,甚至说不出一句标准的藏语了,连挂在店铺外面的招牌,也经常地出现藏文拼写错误。有一回,我在拉萨的藏医院附近散步,仅在一条街上,一位藏医就指给了我两处招牌上藏文的拼写错误。

父母运用藏语同孩子交流。
庆祝传统的西藏节日。
更多地掌握西藏佛法。
唱西藏歌,跳西藏舞。
穿西藏传统服装。
藏人在一起过林卡。
读藏文书。

人们想到了以上几种保护西藏传统文化的办法。



云涌一般优美的经乐,飘临在我的眼前,如雪花纷扬。经乐中,一位执香的人出现了。又一位执香的人也出现了。而后,尊者微笑着绕到讲经座前,向释迦牟尼磕头。入座。有人献上了三宝。而后,为会场的工作人员加持红色的“间堆”。那些被加持的人总是幸福地系着“间堆”,就是到了晚上看文艺演出时,也系着。

尊者说,“释迦牟尼佛讲经的时候,只坐在平凡的石座上,朴素和简单其实是最好的讲授方式,我这个讲经座,太华丽了。可他们坚持说,这是我们藏人的习惯。”说到这里,尊者笑了,这是人间最美的笑容:宽容,悲悯。

接下来,尊者总结了《入菩萨行论》的每个章节,第一章 菩提心,第二章忏悔业,第三章,受持菩提心,第四章 不放逸,第五章 护正知,第六章 安忍,第七章, 精进,第八章, 静虑, 第九章, 智慧,第十章,回向。

首先讲授第三章的最后两个自然段,而后是第四章不放逸和第五章护正知,及《修道次第中篇》。

今天,在一切救怙主跟前
我诚恳地邀请一切众生为上宾
……
当我的内心生起贪欲
或者正要嗔恨的时候
最要紧的是
停止做事与说话
把心像树木一样安住下来

当我内心散乱,藐视他人
或生起傲慢骄矜的心理
责怪别人过失的时候
最要紧的是
停止做事与说话
把心像树木一样安住下来

当我心生虚伪,欺骗别人
或力图赞美自己,诋毁他人
口出恶言,与人争斗的时候
最要紧的是
停止做事与说话
把心像树木一样安住下来
……
当我修习善法时不能忍耐
或者懒惰,恐惧,行为无耻而言不及义
甚至生起贪爱亲友等凡俗之情的时候
最要紧的是
停止做事与说话
把心像树木一样安住下来
……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尊者,如此殊胜的语言,是任何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无法比拟的。这是用最平朴方式,展示人类精神的上升过程。

现在,尊者摘下手表,放到了左边的桌子上,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几粒也许是药丸放进嘴里,就着水咽下了。而后,左右轻微地摇着身子,殊胜的语言,如一条天河,绵绵不尽。

“如火如荼的梦想也不过如此,如泣如诉的尘怨也仅为此”,一位藏人在我的博客里留下了这两句话,表达境内藏人难得一见尊者的悲愤和痛苦。

我是幸运的,因为我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里。我也是不幸的,因为我的民族从来都没有这样至善至美的珍宝。

中午休息时,藏人男女手拉着手。鲜艳地跳起了舞。多么圆满,当尊者在他们身边的时候。这是一个看重精神质量的民族。

下午,我居然坐在了第一排!

音乐响了,是尊者唱经的录音。一个僧人举着尊者红色的背包,放在了讲经座旁的桌子上。尊者来了。向释迦牟尼磕头,走上讲经座,拿起讲话机,拧着开关,话机始料未及地响了起来,讲经室里,顿时充满了尊者的笑声。“different,”尊者又说:“but, not dangerous.”

讲经开始了。

尊者就在前面,似乎在对我说话,对我一个人讲解,我看不见其它的人,我的眼前只有尊者。有一瞬间,我甚至感到尊者已看出了我是一个中国人,汉人。透过浅墨镜,他的眼里,似乎流动着更多的慈爱和理解。我低下了头,为我的国家越来越残暴地扫荡那片佛国,为藏人不能和他们完美的王相聚而无地自容。

尊者把经书放在了一边的桌子上,停止了讲经,说,都有什么问题吗,现在是回答问题时间。

有人提出了朵杰凶天的问题,因为凶天的人正在外面抗议,要求“宗教自由”。

尊者说,“在西藏的佛教里,有佛,菩萨,还有一些local spirits 。但是,不是每一个spirit 都利于佛教。莲花生大师时期,就除掉了一些有害于佛教的spirits.

“凶天属于地方 spirit,起源于五世达赖喇嘛时期,也就是三百七十多年前,但是,一直没有什么影响,直到十三世达赖喇嘛时期。我的经师赤江仁波切修护这个spirit,我也修护。到1971年,我自己作了一些调查,读了十三世达赖喇嘛传及西藏佛教大师们的著作,发现了这是一个邪恶的spirit.。并且,五世达赖喇嘛和十三世达赖喇嘛已清楚地说明了这是一个有害于佛教的spirit. 我就在寺院里公布了一些戒律。

“西藏佛教起源于纯洁的那兰陀教派,如果拜这个spirit,就是对那兰多教义的背叛。不过,如果你是一位伟大的佛教上师,可以让这个spirit为你做一些工作,因为伟大的上师可以控制他,而一般的人,是控制不了他的。甚至十三世达赖喇嘛曾告诉帕帮卡大师,说:‘拜这个spirit,不附和三宝皈一的佛教宗旨’。

“五世达赖喇嘛和十三世达赖喇嘛都反对宗教分裂。而拜这个spirit, 就是在制造各教派之间的矛盾,进行宗教隔离。我在梦里,曾看见一个人从我的房间里拿走了宁玛教派的著作。第二天,我问一位叫雅波丹的格西,他说,是朵杰凶天拿走了此书,他不让你学习宁玛派的著作。因为学习宁玛派著作,有十三位格鲁的重要上师被杀害。

“1967年,我收到了昆努喇嘛送来的教授佛经的信息。可是,我的经师说,你要小心,不能跟随他学习,因为他要传授的教典属于宁玛教派。因此,我失去了学习那部宁玛派佛教著作的机会。直到我停止拜这个spirit, 才从其它的教派里,学习了许多传统的西藏佛教典藉。

“曾有一位老僧人从遥远的地方,来请我传授那部宁玛教派的著作,可是,我不能满足他,因为我自己没有得到学习那部著作的机会。

“在西藏历史上,出现过一些宗教之间的分争,我们叫做黄色战争(yellow war)。放弃朵杰凶天,会使各教派之间和谐并存,学习彼此的精华,避免宗教战争。在道义上,我认为,我有更多的责任告诉人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是,选择权,还是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里。”

我也提出了问题,我说,“我的朋友刚刚从结塘回来,据说结塘的藏人有3万,解放军有2万,加上武警,差不多1:1,在这种情况下,您还有足够的信心和中共继续谈判,并坚持中间道路吗?”

一时间,场内静得出奇。一秒钟后,尊者说话了:“这件事,如果是我说的,中国政府又会谴责我。事实上,我仅仅是藏民族的代言人,而不是统治者。因为境内的藏人失去了说真话的权力,你们生活在自由的世界里,有责任向大家说出真相。”说到这里,尊者的嘴微张着,停在了最后一个音阶上,那是一种无法呻吟的疼痛:“1979年,我尝试着接近中国政府,尽管我们知道这个政权的本质,可是,还是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都给了他们。2001年以来,我已处于半退休状态,最终的决定不在于我。现在,被占领的西藏境内,形势很不正常,几乎每个村庄都在实行军事管制,藏人将更加艰难。不过,我信任和尊敬中国民众,他们有文化,勤劳,现实,希望藏汉两个民族之间,能够相互理解。

“自从三月以来,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有汉人在抗议,这次在这里没有发现,这是好事。最近,我见到了一些汉人学者,我们之间有了更深的交流。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真正的信息来源。在这个方面,我希望美国和中国朋友能够帮助我们。四月里,我在渥太华的MAYO CLINIC ,见到一批年轻的华人在那里抗议,我想听听他们的声音,就和他们中的七个代表见了面。其中的两个年轻人很认真地听我解释,还不停地记笔记,另外五个人很激动,非常激动,我很高兴那时有一张桌子相隔,并且有北美的警卫在那里,否则,说不定我没有足够的安全(笑)。过分的民族主义,不是好事,只能说明思维方式的狭隘。我们每一个藏人要主动地和汉人建立友谊。

“这次我的代表从北京回来非常失望,我不知道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

晚上4点半,中年人展开了“缓解西藏当前紧张局势”的讨论。研讨室里不仅椅子上坐满了人,连地面也坐满了人,甚至站着的地方都没有了。年轻人来了,老年人来了,当然所有的中年人都来了。大家不得不把桌子搬出去,腾出一点空间。由于时间有限,主持人说,每人最多只能说十分钟。可是,几乎每个发言人都在超时,每当主持人拿出纸条,向发言人亮出暂停时,总有一阵笑声。我听到节日主持人对一位老妇人说,“真的没有时间了,下次吧。”老人说,“我的想法很重要,很重要噢,不让我发言,你会后悔的!”

不难看出,藏人正在享受着民主,也许早就开始享受民主了。我甚至想到了1959年以前的西藏民众大会。

晚上是歌舞表演。有安多舞,山南舞,康巴舞,阿里舞,后藏舞。舞台的背景是布达拉宫和达赖喇嘛的宝座。宝座左边的小桌上,供着桔子和苹果,还有一盆盛开的花,宝座上,放着达赖喇嘛的照片,那时,达赖喇嘛还年轻,戴着眼镜,就是微笑时,脸上也没有一条皱纹。

募捐的盒子,在观众中移动,一会儿就满了。有一个人捐了1000美元。可是,她并不富有,听说,她一个人在作三份工作。听说,今晚的募捐是为境内在狱中受摧残的藏人。募捐的盒子又来了,主持人说,“如果刚才你是从左手掏钱的话,现在,请你再用右手掏钱。”

大家就笑,真的开始了掏钱。



悲壮雄浑的唱经回旋在诺大的讲经场。经座两边的僧人们已经坐好了。

我在第六排。右边是一位印度女人,左边是一位英格兰女人,前面是两个出生在安多的夫妇。大家微笑着问候彼此。

经声中,第一个执香的人出现了,第二个执香人也出现了。

我站到了过道中间,弓身,双手合十。注目着尊者绕过讲经座,对着巨幅的释迦牟尼唐卡磕长头,又转向各个方位,向人们致意,走上讲经座。大家为尊者磕起了长头。我也把合起的双手,举过头顶,而后,停在额头,停在嘴前,又停在心口,而后,双手触地,双膝跪地,对着尊者,深深地,深深地埋下头:请原谅我所有的罪孽吧,从此,我不仅珍视自己的生命,也要珍视其它的生命,即使一只小小的最微不足道的虫子……

一位僧人为尊者献上了热毛巾。擦过手,尊者打开黄布包,拿出经书,开始了讲授:

如果伤害别人是愚痴凡夫的本性
嗔恨他们便不合理
就像有人不小心被火烧了
却嗔恨那本来具有燃烧性质的火一样

如果过错只是偶然产生的
有情的天性原本仁慈而善良
嗔恨他们也不合理
就像有人嗔恨突然被烟遮蔽的晴空一样
……
当别人对我们轻视,说粗话
以及使用难听的字眼时
这些粗鄙的言行对身体既然没有伤害
心啊,你为何要生气

如果说,其它的人会因此而不喜欢我
但事实上,无论在今生或来世
别人对我如何讨厌都不足以毁损我
心啊,你为何要厌弃别人的诋毁
……
午饭时间,又是那样突然而至。尊者强调,“明天的讲座提前30分钟,九点开始。”

一位美国作家走近了我,“神圣的达赖喇嘛的阐述,太有逻辑了,清晰易懂。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教授呀。”

朋友的孩子跑了过来,说,“阿佳拉,一个汉族男人要见你!”“汉族男人?你没看错吧?”孩子肯定地点点头,拉着我到了一棵硕大的树下。是魏京生先生。他刚刚见过尊者,眉宇舒展着,眼里跳动着喜悦。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他却没有设防,并让我转告我的朋友,多加保重。

两点钟,一个僧人把尊者的红布背包,放到了讲经座左边的桌子上。接着,一个执香人出现了,另一个执香的人也出现了。

讲授准时开始了。我清晰地看见尊者翻动着书页。是《入菩萨行》第八章,静虑。尊者先用藏语讲授,然后,略微侧身,前顷,慈祥地看着坐在右下角的英文翻译洛桑金巴:

首先应该努力观修
自己和他人本来是平等的
因为避苦求乐是众生共同的心理
所以爱护众生应该像爱护自己一样
……
我应该解除他人的痛苦
他人之苦也是苦,就像我自己的苦一样
我应当利乐众生
使众生快乐就如同使自己快乐一样

既然自己和他人
同样追求快乐,那么
他们和我的心理有何差别呢
为何只求自己的快乐

既然自己和他人
同样不喜欢痛苦,那么
他们和我的心理有何差别呢
为什么不爱护他人只爱护自己
……
又到了回答问题的时间。有人问,“神圣的达赖喇嘛,对下一个达赖喇嘛的认定,您有什么计划?”

尊者说,选择下一个达赖喇嘛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甚到在性别上也没有限制。不过,你们看到了,我很健康,这件事不是迫在眉捷。

还有人问,“神圣的达赖喇嘛,人为什么很容易对动物慈悲,却不容易对人慈悲?”

尊者说,试想一下,你可以对狗和一些小动物产生慈悲,为什么不能对狮子等容易伤害你的危险的动物产生慈悲呢?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不,是四个小时很快地过去了。

黄昏临近了。又一个西藏文艺演出开始了。这一次,只是唱。有普通人的歌,有专业歌唱家的歌。小孩子扒在舞台旁,看着,偶尔也到台上跳一跳。演员们也看着孩子们,唱着,跳着。再也没有“北京的金山上”那样的嫖窃。
……
山上的树全被坎光了
河里的鱼全被捞光了
天上的小鸟被吃光了
……
如果你是噶伦已到了下指示的时候
如果你是人民代表已到了代表人民的时候
如果你是学生已到了学习的时候
如果你是僧人已到了护法的时候
如果你有钱已到了出钱的时候
如果你是咒师已到了念咒的时候
如果你有手已到了举起旗帜的时候
如果你是藏人已到了争取自由的时候
如果你是藏人已到了争取自由的时候
……

“知道吗,国外的藏人艺术家,都是自己作词,自己作曲,自己演奏。流亡,使藏人变得更加丰富和有智慧。” 我的朋友接着说,“我们的奋斗,再坚持几百年,也没有问题吧?”



吃早饭的时候,一个曾在拉萨工作过的静静的西藏女人来了,和我的朋友两人说起了汉语,也许十几年不说汉语的原故,她们的汉语生硬而稚拙,可是,两人执着地说汉语,表达对我的尊重。

9点钟,我走进会场时,尊者已经来了,正在为工作人员加持“间堆”。

讲经座的背后多了许多鲜花。我想到了罗布尔卡今天的荒芜。查尔斯• 贝尔曾在《十三世达赖喇嘛传》里,粗略地叙述了那些花的种类:三色紫罗兰,牵牛花,翠竹,天竺葵,万寿菊,旱金莲,各种菊花,福禄考,紫罗兰,玫瑰……如今,已是人去花枯,一片空寥。
……
只要还有虚空世界
只要还有有情众生
我愿驻留世间
为消除一切众生的痛苦而努力

愿一切众生的罪业痛苦
完全报应在我一人身上
更愿菩萨的广大功德
令众生稳固地享受现世和永久的究竟安乐
……

诵经的僧人们收起书之前,总要把书举在头顶,轻触一下,表达对经法的敬意。台下的藏人也一样。尽管我在西藏的寺院里经常看见这个情景,可是,仍然让我 的鼻子发酸:这个懂得感激的民族,为什么要抗议,反抗那个强大的政权?不怕坐牢?不怕被枪决?不怕鸡蛋碰石头吗?

中午休息时,我见到了达赖喇嘛住美代表处西藏问题分析员贡噶扎西先生。

我说,“我是一个汉人,在西藏工作过,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请教?”

“可以。”他说。我就向走廊的两边看去,希望发现一块能坐下的地方,还好,我们不约而同地看见了不远处两个靠着窗子的红色折迭椅。

“坐在那边吧。”我说。

“可以。”他说。

就都心满意足地坐下了。回答我的问题时,他很谨慎,甚至是保守的。当我们谈到中共在西藏进行文化灭绝时,他说,“现在差不多每四个蒙古人中,就是两个已被汉化了,我们不想重复蒙古的悲剧。”我说,“事实上,每四个蒙古人中,差不多有三个,或者三个半已被汉化了,过不了多久,蒙古族也会像满族一样,在这个世界消失,我是说内蒙。”可是,贡噶扎西先生沉默着,对于不能肯定的事,决不枉加评论。他的严谨 ,使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噶厦政府公布的每一条关于西藏境内的信息。

也是这个中午,阿嘉仁波切为我加持了一条哈达和一串念珠。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喜悦。

晚上,文艺演出后,是烛光晚会。每个人都点燃了蜡烛。汇集在剧场外面,举着雪山狮子旗,围成一个圆。和平而悲凉的祈祷声迂回在北美的夜空。



摩托车的声音吸引我回过头。

“达赖喇嘛来了!”朋友激动地喊着。

摩托车后面是警车,再后面,是尊者的车。乐声响起,迎接尊者的舞队穿着传统的西藏盛装,在讲经场的侧门前跳起了舞,我急忙拿出相机,扔下背包,向尊者跑去。尊者笑着走在前面,一位僧人在后面撑着黄色的大伞,我不停地按着快门,直到看不见了尊者。

两个古老的法号响了,执香的两个人也出现了,后面是尊者。我站在台下最前面一排,弯下身子,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举过前额,举过口,举过心,双手触地,双膝跪地,整个身体匐匍在地:向至尊的法王和他的民族,献上我无与伦比的敬意,愿尊者慈悲的航船永驻世间……

念起了喝茶的经。一个僧人提着铁壶,在尊者讲经座的左边,为诵经的僧人们倒茶,所有的听众,都得到了茶。我也得到了茶。尊者看着大家喝茶,笑了,笑出了声。“这是一个错误,”他说,“不过,享受你们的错误吧。”

原来,喝茶的经念早了一个程序。大家笑了起来。

我的右边,隔着印度女人,是一个康地来的男人,他的拇指上有一个很大的白石戒指,穿着褐色的缎子上衣,白色的袖子高高地卷向外面,长头发盘在头顶,九眼石和红松相间的项链。他前倾着身子,看着我,说,我可以借你的书吗?我就把书放进了他的手里。他大声地随着尊者念起了经,如管弦乐一般激越。

这是TENSHUG,是北美藏人专为尊者举行的永驻长寿佛事仪轨。

经声中,开始了分送人参果米饭。

经声中,尊者戴上了格鲁教派的黄帽,如同五世达赖喇嘛,六世达赖喇嘛,七世达赖喇嘛……十三世达赖喇嘛,一部长长的西藏历史,在这一时刻,有续地展开了,绵延着人类精神中最为完美的画面。首相桑东仁波切戴上了黄色的有着流苏的帽子,拿起了法器,站在尊者的讲经座前,大声地朗诵起来。

尊者接过法器,继续诵经。这时,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吉祥的红色“间堆”。

经声中,一个僧人举着坛城站在尊者的面前,尊者笑了,说,“又是一个错误。”原来,僧人过早地献上了坛城。

尊者的经声清越宏阔。一会看着听众,一会儿微低着头,看着两边诵经的僧人。我的阿妈拉,一位西藏老妇人,她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攒着钱,舍不得买一件好衣服,就为了看一眼尊者,她的法王。每天,只要她睁开眼睛,就为尊者念长寿经。此刻,尊者就在我的前面。是真的。尊贵的嘉瓦仁波切啊,请让每一位藏人都有见您的喜悦吧,他们可以承受更多的苦难,只要这个苦难的结果是和您相聚。请您长驻人间吧,让每一个人,尤其汉人有机会走出谎言,领略您的宽容,和平,和慈爱。

坛城来了。这一次恰到好处。

经声更加抑扬。三位僧人站起来,把红色的颗粒状的东西放在了一个铜质的圆形托盘里。轮翻说着什么,在唱经吗?那红色的克粒状的东西,象征着吉祥的麦子吗?西藏的佛教如此深奥而又灿烂,怎样,怎样才能走进去呢?首相桑东仁波切又站在了尊者面前,念起一封长长的信。是各个西藏社团敬请尊者长驻人世的具体行动吗?

长长的队伍,早已等在那里。每个人手里都用哈达包着礼物,有经书,法轮,佛像……。队伍长长的,长得看不到尽头。

下午。

尊者为全体藏人讲话:
……

西藏文化不仅是古老的,也是现代的。它养育了世世代代的藏人。

在世界各地,无论美国,加拿大,还是欧洲,藏人都是值得尊敬的群体。尽管我们不是圣人,但我们是有道德,悲心,和值得信任的民族。作为一个个体,具有这样的美德也是很有意义的……在国外,你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而是一个民族。

西藏佛教起源于古老的印度,如今,已成了世界各民族的财富。尤其是当今美欧的很多科学家也越来越感兴趣,他们认为佛教是科学的,甚至在某些方,走在了科学的前面。

作为一个藏人,仅仅有信仰是不够的,还应该学习佛教。在喜马拉雅一带,比如拉达克和不丹都有一些民间的学习组织,讨论研究西藏佛教,政府也重视佛教的益处。学院里的学生甚至把西藏佛教作为一门学问学习。因而,你们也要创造条件学习藏传佛教,作为藏人,这是你们的财富,应该为此而自豪。

藏文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广泛的发展,但在佛教里的发展无与伦比。藏文是世界公认的研究佛教最完善的文字,有的汉人提出,西藏文化甚至比汉地的文化更深厚。
……

境内藏人的三月抗暴不是偶然的,是几代人的心病。暂时的镇压不会解决问题。它表明境内的藏人没有对自己的民族失去信心,而我们身在国外,生活在自由国度里的人们,更不该失去信心。尤其应该为我们选择的中间道路而自豪。

二十世纪是战争的世纪,二十一世纪应该是和平的世纪。但目前,我们还面临着许多困难,尤其是藏汉关系。我们要和汉民族建立真诚的友谊,有一天,他们总会明白真相,理解我们……记住,永远记住,你们是岗坚巴。



在麦迪逊吃过最后一顿可口的早饭,我们向着芝加哥奔去,而后是加拿大。天空阴了下来,并且,又闷又热。我甚至开始了晕车的前兆。想起七天的风和日丽,像解不开的迷。

稀落的小镇子,自由地立在一片又一片水草丰美的林间。这里,没有显而易见的贫穷,没有集权和独裁;这里,是第一个站出来同情藏人苦难,支持三月抗暴的地方;这里,当然也是间接制造木斯塘悲剧的地方,这就是现实。

可是,西藏人的精神却在他们的理想世界里,一个本该如此的世界里。

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智者,学者,艺术家,同情支持藏人,因为他们不能在美面前无动于衷,也不能看着一个政权任意践踏美而无动于衷。

完稿于200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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