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8日星期六

朱瑞:八蚌智慧林

大司徒仁波切的八蚌智慧林       朱瑞摄于2013年春

八蚌智慧林里挂满经幡的森林小路   朱瑞摄于2013年春

我与十七世噶玛巴法王

有幸见到大司徒仁波切的智慧林,得感谢唯色啦。她读过大司徒仁波切的有关占星方面的书,并让我进一步请教。

大司徒仁波切的智慧林,离达然萨拉只有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我请当时还在流亡政府外交部工作的桑杰嘉当向导,上路了。


租车时,出了一个小插曲。说起来,流亡政府门前,每天都有成排的出租车等在路边,桑杰嘉与这些印度司机都比较熟悉,于是,我让桑杰讲价。没想到,对方一张口就是个天文数字,气得我连其他人也不想问了,就和桑杰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走,我们到下达然萨拉去租车!”

于是,我和桑杰拐进了斜对个的藏医院。因为那里面有个胡同,可以抄近路下山。很快地,后面传来了气喘吁吁的脚步声。原来,是那个出租车司机追了上来,自己把价格降了。桑杰嘉就停下了,又跟他讲了一个回合,他也同意了。于是,我们就坐上了他的车。

经过一个小镇子时,我有点晕车,就让司车停车去了卫生间。等我回来时,看见桑杰嘉正和这司机争吵。

“出了什么事儿?” 我好奇了。

“他要加钱,说我们给得太少了。”桑杰嘉说。

“不是已经讲妥了吗?为啥出尔反尔?”我问。

桑杰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译给了那出租车司机,可那人并不气馁,继续缠着桑杰。于是,桑杰从兜里掏出十卢比,那人立刻接了过去,买了一杯甜茶。

“能从你这吝啬鬼手里抠出钱,我对他也算是心服口服了。”我说着,看了一眼司机。

“被磨得没招了。”桑杰笑了。

“反正我是再不会加钱了,你乐意给就继续给吧,依我看,这司机是个妖怪。”我说。

接下来,这司机还真没再提加钱。我们的车开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当接近那殖民时代的小火车道时,桑杰喊停车下去拍照,我也跟着下去了。待我们回来时,那司机没了。我和桑杰东张西望地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小火炉旁喝甜茶呢。

“这人也太没时间概念了。”我埋怨着。

“印度人就这样。”桑杰倒宽容。

终于这司机喝完了茶,回到了车里,启动了马达。渐渐地,路旁出现了一片嫩绿嫩绿的竹林、青青的高山、小桥、河流…… 我来过达然萨拉这么多次,一点也没有想​​到,这附近有这么美的风景!

“太美了!”我忍不住感慨。

“一定要再来,带上所有的朋友,带上帐篷,就在那里住些天!” 桑杰指着岸边的一块平展展的草地。

没有想到的是,大司徒的寺院,比这一路的风景还要美上几倍。老远的,我和桑杰就让这司机停了下来,不坐车了。

走在树林中间的车道上,我们的头顶交错着数不尽的彩色经幡,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经幡,简直是经幡王国!而路两边,还插着旗幡,多为绿色,在微风中颤动着。更远处,在树林之间,出现了一两个读书的僧人,那红色的袈裟,在绿树的背景中,那么耀眼。就像那些古老的图伯特寺院壁画,总是以绿和红为主色。

接下来,路边出现了一排白塔,简直数不过来,成了塔墙。而塔的后面,还是成排的幡旗!仿佛这不是人间......

“你看,唯色在遥远的北京,就触摸到了这里的脉博!我来达然萨拉这么多次,都不知道有'智慧林'。”我叨咕着。

“不要说你,我住在达然萨拉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来啊,真是太舒服了。”桑杰嘉也感叹。

又走了十来分钟,树林之间,出现了一座气势宏伟的楼房,大约有四、五层高吧。但不是普通的现代楼房,而是传统的图伯特寺院建筑:金顶,深红色的边玛墙,当然,这边玛墙与西藏境内不同,并不是由真正的边玛草垒起来的,而是用矿物质刷成的,不过,足够美观、醒目。而前门,更美:那红色的厅柱,那柱头上细致的雕刻,那彩绘精美的房顶,那黑色的窗边,都是那么古老而绚丽。


到处都是读书的学生,还有不少穿着俗家衣服,但到了跟前才发现,多数都是老外。

一楼的大厅十分宽敞,木质的沙发和沙发桌,很规则地一组组摆放着,雅致舒适,间或还坐着一两个读书的外国学生。

大厅的紧里面还有个餐室,供应各种甜点、咖啡、果汁,应有尽有。在这人烟稀少的密林深处,这简直是个神话。


桑杰很快找到了大司徒仁波切的管家,他说,仁波切正在上课,但很快就会下课,中间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可以让我们采访。

大司徒仁波切是噶玛噶举传承的重要朱古,出生于德格白玉的农民家庭。十八个月时,被十六世噶玛巴认证为十一世大司徒仁波切的转世。带到八蚌寺,举行升座典礼。六岁时,因为中国入侵,离别西藏,到达不丹,后来又到锡金的隆德寺,与第十六世嘉华噶玛巴会合。

当时,被十六世嘉华噶玛巴认证并一起流亡的小仁波切,还有蒋贡康楚仁波切、嘉察仁波切、夏玛巴仁波切。我曾看过一个纪录片,那是十六世噶玛巴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与这四位小仁波切在一些做法事的情景。长辈的噶玛巴仁波切,对年幼的小仁波切们,悉心教授,疼爱尊重。后来,这四位仁波切的确都成了噶举法脉的中流砥柱。

单说大司徒仁波切,他从嘉华噶玛巴法王那里,得到了噶举法教的所有口传;同时也接受了其他上师的指导,包括第九世桑杰年巴仁波切、顶果钦哲仁波切、卡卢仁波切和萨杰仁波切等精要教授。并从21岁起弘法,遍及欧洲、美洲、东南亚诸国。 22岁时,大司徒仁波切创建了这座八蚌智慧林。

了解噶举传承的人都知道,在图伯特的康地德格,有一座美仑美奂的古寺叫八蚌。这是十八世纪初,由第八世大司徒仁波切创建。从此,八蚌成为历辈大司徒仁波切教授、研究、实践噶举法要的中心,也成了众生福泽的源泉。所以,大司徒仁波切把他新建的这座寺院,称为八蚌智慧林,既延续着八蚌寺的清静传承;又成为了此后历辈大司徒仁波切的驻锡地。

大司徒仁波切还有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根据第十六世嘉华噶玛巴法王的预言信函,认证了第十七世嘉华噶玛巴法王伍金赤列多杰,并得到了第十四世达赖喇嘛尊者的确认。

但,夏玛巴仁波切自己也认证了另一个第十六世嘉华噶玛巴法王的转世,造成了双胞胎。再次引起争议。说到夏玛巴仁波切,如今已是第十四世了。但以上的十一世、十二世、十三世,是鲜为人知的。

原因得从廓尔喀入侵图伯特谈起。当时的第十世夏玛巴仁波切,是第六世班禅喇嘛的弟弟。大师圆寂后,夏玛巴仁波切与札什伦布发生了财产纠纷。于是,他出走尼泊尔,唆使廓尔喀入侵图伯特,抢劫了札什伦布寺。但后来,藏汉联军打败了廓尔喀人,几乎打入加德满都。夏玛巴服毒自尽,他的财产和寺院被噶厦没收,他的妻子和仆从等被流放,从此,不再允许转世。

亲历了两次廓尔喀战争的多仁. 丹增班觉,在他的《噶锡世家纪实》一书中记录了夏玛巴去世后,尼泊尔国王的叔叔,也是当时实际执政者(因为国王还小),请多仁. 丹增班觉前往尼泊尔王宫时,对夏玛巴的评述:

“为取信我们王臣,夏玛巴师徒都说发誓要和廓尔喀同心同德。主仆们在大自在天的庙宇里,按廓尔喀的习俗发了誓,同时又在两座宝塔前,按图伯特人的信条发了誓。土猴年向图伯特发兵时,夏玛巴喇嘛待在这里,他的随从被分别派去给廓尔喀军带路。他们都和廓尔喀没有差别,非常积极,而且在吉隆签订条约时,夏玛巴答应帮廓尔喀说话。开始他说打算活捉你们图伯特人,后来改变了主意。虽不直接抓人,但要索取大量银钱。如此等等,事情都兑现了。我们王臣所给奖赏之大,无异于同国之人。”

“按过去的约定,设圈套施妙法,活捉一些图伯特体面的贵胄,不宰不杀,权作人质,他们的赎金等等也就不怕舍不得交出来,特别是札什伦布寺,现在的财产比政府还要丰富。”

“主人不当家,主人成了看门狗。我是上世班禅的亲弟弟,却无权得到一针一线,财物全都归了强佐和索本等。而今就要像俗话说的,食子丢进水,鸡犬也丧气。札什伦布的财物由廓尔喀拿去,按上面说的,务必设法完成。他教我们捉拿你们和发兵札什伦布寺等。过去考虑喇嘛所言,对廓尔喀大有好处,所以照办了。抓了你们,虽然没有得到大批钱财,但是发兵札什伦布,却与昔日占取门隅的大小帮国大不相同,得到大批财物,因此甘愿拿出许多来酬谢夏玛巴和随从。”

虽然不再允许夏玛巴转世,但还是有第十一、二、三世夏玛巴的出生,不过,因为没有升座,很少为人所知。但十六世嘉华噶玛巴,曾两次请求十四世达赖喇嘛尊者,允许夏玛巴转世。后一次请求时,达赖喇嘛尊者已在流亡中,自然应允了。

再说大司徒仁波切,我曾在视频中,倾听了他讲授《慈悲与奉献》 。他走在清晨的林间,向电视前的观众问好。他从每天早起,做一两件善事讲起,到平衡慈悲与奉献,到成佛和佛教的本质,由浅入深地呈现了一个修行的次第,让听者如沐春风。

今天,大司徒仁波切能在百忙中接待我们,说实话,我并不吃惊,这也是他一生的喜乐:满足众生的需求。

我和桑杰在大厅的沙发上等了十几分钟吧,管家就来了,把我们带到了楼上。

虽然这里的一切,如此绚丽,甚至可以说豪华,像另一个宇宙。可是,大司徒仁波切的房间却是朴素的,只有一个藏式的硬座沙发,前面是藏式桌几,斜铺着一块彩锻,一切都是典型的图伯特风格,包括那墙上的释迦牟尼唐卡。看上去,大司徒仁波切精力充沛,五十岁上下。他先坐下了,把手中的念珠放在桌几上。我和桑杰立刻上前磕头。

大司徒仁波切摆手,不要我们磕头,并请我们坐在他的对面。我和桑杰都席地而坐。我开门见山,说:“我的朋友唯色,读过您在台湾出版的关于星算方面的书,很喜欢。不过,她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图伯特的星算学,究竟源于图伯特笨教,还是中国?”

“是从印度传入的。”大司徒仁波切立刻接过了我的话。

“不过,现在有种说法,是文成公主从中国带入西藏的,您认为这是事实吗?”我追问道。

“这个,也许吧。”大司徒仁波切犹豫了。

“那么,究竟是从印度还是中国传入的?”我又问。

“可能都有吧。”他审视着我。

我理解大司徒仁波切的警惕。如果没有中国入侵,一切学术都是可以探讨的。这就是政治对学术的限制和控制,也是政治对历史的控制。虽然大司徒仁波切居住在印度,中国当局基本危害不到他。但是,如果他想保持中国占领下的八蚌的完好,如果他还想继续回到他的八蚌,并看望信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当然,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感谢大司徒仁波切给了我这样一次拜见的机会。

很快地,就到了上课的时间,我们与大司徒仁波切告别,也去了他授课的教室。那课堂已是座无虚席,并且都是老外。有的老外还带着孩子,可能都是长久住在这里,按部就班学习佛法的吧?

教室外面有个牌子,写着:第六年《大手印》讲座。下面是座次按排图。看来,这些人的座位也都是排好的。教室入口处,还有个架子,上面摆了很多的藏文和汉文对照的祈请文,包括《玛哈嘎拉简修仪轨》《虔心悲切遥呼上师祈请文》《度母曼达二资粮心要仪轨》等。看来,这里也有很多汉人在学习,可能都是台湾来的汉人吧?我和桑杰坐在那个经室的外面,也跟着听了起来。

我曾在尼泊尔廓尔喀的王宫里,看到过关于国王普里特维·纳拉扬·沙阿(Prithvi Narayan Shah)的星座运行图,并拍了下来。当时只是觉得好看,不知内容。后来,当我准备写作廓尔喀时,才仔细看了那个王宫简介。原来,那是根据星算,记录了国王一生中将发生的大小事件。尼泊尔人是很重视占星的,据说,这其实是印度教传统。

就想起拉萨藏医院​​,有位天文历算师叫贡嘎仁增,是我的朋友。我在拉萨工作期间,常到藏医院看望他,包括初来加拿大那些年,我们也是常通电话的。他曾告诉我,他的祖上是尼泊尔人,在赤松德赞时期,跟随寂护大师一起到了西藏,当了冰雹师。

那么,从这个角度理解,西藏的历算,很可能是从尼泊尔传去的。不过,尼泊尔在古代,曾是印度的一部分。这是不是正应了大司徒仁波切在回答我的问题时,条件反射般地说出的那句话“是从印度传入的”?

我和桑杰出来时,那个印度司机还正在等我们。是的,他不会走,因为我没有给他钱。现在,我又回到了现实。

“一会儿上路,我想去喝杯甜茶。”司机看见我们,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倒不嫌我们在里面呆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要停车。

“好吧。不过,我们暂时不坐你的车,要走路。”我说。

司机点头,在后面跟着我们。我们慢慢地走着,走过经幡、树林、佛塔……走着走着,那司机跑到了我们的前面,说,我得去喝甜茶,他指着那树林中的一座小房。

“去吧。”我说。

“我没钱,可否先把车钱给我?”他看着我。

“没门。”我说。

桑杰又从兜里立刻套出了十卢比。

走出智慧林后,我们等了好一会儿,那司机才过​​来。 “你们再等我一会儿好吗?那个卖甜茶的是我的朋友,让我跟他再坐一会儿。”他说。

“没门,现在就上路。”我说。

“那你现在就把车钱给我吧,反正也是往回走了。”他说。

“好吧。”桑杰说着,转身看看我,“反正我们在他的车里,他也跑不了。”

我就把钱给了那司机。就这样,我们又上路了,走过流水,走过小桥,走过村落,经过噶玛巴法王的驻锡地时,我突然想起不久前,与法王的一个合影还没有收到,就跟桑杰嘉叨咕起来。“我们去取吧。”桑杰建议道。我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我们跟司机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们去去就来。”

很快地,我们就取回了照片。可是到门前时,那司机已经无影无踪了。我和桑杰面面相觑。


——选自我的长篇纪实《被消失的国家》第九章

2 条评论:

Unknown 说...

图佰特藏文版历史书籍里面记载的星算是分为两种,也是传统星算中也是。第一种是“嘎孜”嘎是有的写作黑白的“白”,有的写作“加嘎”的嘎。加嘎是现在的印度的藏语名称。第二种是“呐孜”呐正是黑白的“黑”。这个“黑”也是指现在的中国,藏语为“加呐”。如果第二种说法是正确的,第二种有可能证实了从印度传来的。但是,在我看来,呐孜是不是从图佰特古有的呢?是苯教的呢?如果这个成立了,以上两种说法都是不对的。

朱瑞 说...

谢谢留言。以后有机会,再采访苯教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