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十分尊敬的师长,几年前写给我的一封私信。曾得老师的同意,在共舞台节选发表,今转入博客,与读者分享。——朱瑞按。
这封信里,我想和你谈谈你的纪实性散文《前往拉姆拉措》,我不想严肃地来评议一篇作品,只是随便谈谈我对你这篇作品发生兴趣的原因。
我是从你的博客的诸多文字中,发现这篇东西的,先是被你的照片吸引住了,又被你的一段篇头语所感动,就把它展开来看,可一看上就怎么也搁不下了。第二遍是把它打印出来,躺在床上来细细咀嚼的。第三遍是把它输入到电子书里,让一个清越的童声童气的女高音给我唸着听的(现在tts技术已发展到了这样的程度,机器唸的和真人唸的已没有什么差别)。你说文章太长,怕我累着,其实我读着一点也不累,倒是一种享受。它像一勺沁甜的山泉,以清冽的口感与醇厚的韵味滋润着我的心田;像一曲低昂的乐曲,以悠远而深沉的旋律,扣响我的心弦。我是用一种听音乐的闲情来读这篇作品的,前后读了三遍也没有感到腻烦,倒是在中途搁下时,还在心里惦记着它。后来,我又在你的这篇散文的启迪下,利用“google.地球”软件,观光了神湖拉姆拉措。你过去用过“google 地球”软件吗?只要把软件打开,在地址栏里输入“西藏加查县琼果洁寺”,点击后,它就会自动领你去那里。再向东移动一段,在茨久乡的北面就是观看神湖拉姆拉措的岭脊了。把图放大,就可以看清琼果洁寺的院落,红色房盖的庙宇、密集的盘山道和零零星星牧民帐篷。再往前,就可以看到观看拉姆拉措的岭脊,看到腰子形的拉姆拉措神湖了。如打开图片标志,就可以看到十分丰富的关于拉姆拉措的照片,当然,那只是一种小孩的游戏而已,在你面前卖弄,可能会玷污你的艰辛历程、玷污这篇散文的神圣性。只是供你一笑罢了。
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欣赏一篇作品总喜欢从直觉出发,我以为,一篇好的作品,首先要有很强的可读性,同时要有一些现代人所谓的“看点”,不断提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具有一旦启卷,就不能释手的磁铁一般的吸引力。”现在看来,我的这个衡量好坏作品的标准是有些偏颇的,这会导致外在化、形式化、肤浅化地来理解一篇作品。你的这篇散文之所以具有清新的气息和沉甸甸的份量,更是你精神上不断探求的结晶。这篇作品应该说就是你内心世界的一个披露,一个人没有一颗质朴、美丽的灵魂,他是写不出美丽而深沉的作品来的。你说,这是你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或说是一段心理历程),你只是想朴朴实实,不加夸饰地把它写出来。正是因为这样,它才呈现出一个清晰、质朴的姿容,才是“天然去雕饰”的。你没有刻意地去描绘那里的自然景物,但把整个事件铺排在丛山荒原环抱中,浸润在雅魯藏布江畔濡湿又清洌的氛围里。我猜想,那里的气候可能是这样的:白天烈日当空时,晒得你汗流浃背,头皮直冒油;可夜晚,寒肃而料峭,凉风吹来,会令你瑟瑟发抖。我从你的文字里可以闻到雅魯藏布江畔的湿地里飘来的一阵阵青稞、柳叶和不知名的绿草的清香;静穆中听到潺潺的江流声。你没有刻意去塑造人物,却呈现一组充满泥土气息的人群,从星象师、司机、牧人向导、寺院里的小僧人、脸上涂锅灰的女人、到把你当自己女儿的阿妈拉、丹增和格桑两姊妹,加上脸皮白皙的县委书记、县长的老婆,以及那个不耐孤寂、在藏人男性中寻找安慰的女人,都是实实在在的,着墨不多,但都有清晰的面貌,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这篇散文的主角,除你自己之外,就是拉姆拉措的班丹拉姆女神了。在散文的一开始,你就在读者心里竖起这个偶像,而读者正是在女神灵光的照耀之下,随着你跋山涉水,历尽艰辛来到拉姆拉措。我原以为你不知要用什么样的笔墨去渲染拉姆拉措的庄严、秀美和瑰丽,然而你对关键时刻的关键情节是处理得十分聪明的,你只是朴朴实实地写了你的感受,而不加任何的夸饰与雕凿。写到拉姆拉措,你只是寥寥数笔:“她就在群山之间,有着常人意想不到的朴实”,“她是静静的,小小的,像天地间的一滴露水”,“睁开眼,她依然在那雪山之间,静静的,小小的,本色而谦逊”。我曾经看到网上,有人写过在深山里遇到高人的经历,开始还写得实实在在,像真人真事似的,可写着写着就玄乎起来,高人竟把他领到一片云遮雾绕的宫殿里去,于是一切都漏了,读到这里就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也就兴味索然了。而你,在写拉姆拉措湖上的所见时,只是写自己的幻觉(可能是湖上飘过的一层水气;可能是凝望久了,眼睛花了,出现的幻影;也可能真是女神显灵了,由读者自己去猜吧!)这就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同时使读者觉得你是真诚的、可信的。这就是你的作品显得厚实、真切切、沉甸甸的一个原因。
这里,我要顺便提一下,你这篇作品取得成功的另一原因——一个技术性的因素(也许你是很不愿意听到“技术性”这个词的),就是悬念。我要说,在这篇散文里,你运用悬念是运用得非常好的。一开始,你就开门见山地对拉姆拉措的神圣性作了规范,这就给读者设置了一连串的悬念:一个凡人能到得了那里吗?到了那里,果然能看到自己的来世,或种种祥瑞吗?随着作品的深入,你又层层把悬念筑高,把读者的心一直提到嗓葫芦里,后来等故事发展到高潮以后,又渐渐把悬念解开,把读者的心由空中降到平地,并领着读者回看已经走过的险地。正是这一连串的悬念,牢牢抓住读者的心。有人说,一篇小说只要有离奇曲折的故事,没有悬念也是可以的,这其实是一种误解。一个离奇曲折的故事,如果是平铺直叙地说出来,效果总是很差的,更别说是抓住读者的心了。记得有人说过:一篇小说是离不开悬念的,就像一折相声离不开“包袱”一样。一个说相声的人,总是下功夫把包袱一层一层系起来,等包袱完全系成了,就哗啦一声把它完全抖落开,引得台下轰堂大笑。所以说“系包袱”、“甩包袱”,是说相声的看家本事。同样,编织悬念也是一个小说家的看家本事。一个小说家如果只会收集和叙述离奇曲折的故事而不会编织悬念,那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读者的心的。很多写小说的人,总是在落笔前列出一个提纲,标明每章每节的故事情节,那么为什么不能列出一个在读者心里怎样“布疑团,筑悬念”的提纲?这样,写起来就能更突出“抓住读者心”的目的性。前一段,我看了一篇艾米的小说,艾米的小说看来深度差一些,有些商业化的倾向,但在我心里升起一个问号:为什么看她的小说,一看上总是撂不下呢?有时候,她是逐节刊登的,为什么看完一节后,总是惦记着那里边的人和事,总是盼着看她的下一节呢?想着想着终于破开了她的秘诀,原来她在编故事的同时,不断地在“系扣”,估计她每写三、四节就要系一个新扣,有时是把旧扣解开了再系新扣,有时是把旧扣连同新扣一起系上。当然,也不能把构筑悬念夸大成写作的主要或唯一的手段,这样也会走向反面,现在,有些新加坡、泰国、或台湾的影视,总是离不开孪生兄妹或孪生姊妹中的故事、或在产院里换错的两个孩子间的感情纠葛、再就是同父异母两个孩子发生爱情,最后又证明没有血缘关系(因为在这种情节中,来设置悬念是最为方便的),这就落入窼臼与俗套。最近,我看到艾米的博客正在步入低谷,由于她自己的故事已经写完,又没有新的生活源泉,只是靠别人提供故事。她的工作就是把别人提供的故事编织成各种悬念,而且她对悬念已经是玩得滚瓜烂熟,所以她现在是在偷懒。她现在要钱、要名都有了(她在大陆出版了十多本长篇,版税就够她吃用一辈子了),可是,她的艺术生命却正在死去。真是令人遗憾啊!
下面我要说的是你成功的第三个因素:我可喜地发现,你的文笔正在越来越走向成熟。我是很喜欢你《苍古寺阿尼》这篇小说的,可是我读第一遍时,一下子就被那么多呦口的人名、地名搞晕了。我又花了很多时间,回头把人名、地名弄清楚,并把它们记下来,这才把以下的文字渐渐看明白,并渐渐品出滋味来。我估计别人是不会那么耐心的,所以你这样的写法是会吓走很大一部分读者的。看你现在这篇散文,也有不少人名和地名,但读起来却一点不费劲了。你的另几篇小说《小牛犊泪泉》、《巫师的女儿》,都或多或少带有晦涩的弊病,可能当时你是崇尚曚眬派的缘故吧,这两篇小说读的时候非常吃力,读完后,人物、事件,一切都在五里雾中。可是看你如今简练的文笔,刻划一个人物,只是一二笔就形神毕肖地站立在你的面前。如星象师的惊佩,县委书记神秘兮兮的耳语、阿妈拉的慈爱、丹增姐妹的友爱、直至朝县委会大门扔石块的小孩的身姿都清晰可见,活生生地印入我的脑海里。记得在看完你的《苍古寺阿尼》后,我说,你描写藏族的人情风俗和藏人的饮食、器皿、房舍时的白描手法,很像萧红写的《呼兰河传》中的文笔。其实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是非常喜欢你这篇小说中的白描手笔的。后来,我听你说:“我知道我的小说的缺点了---是缺乏曲折生动的情节,我会在写高僧传记中改正这个缺点的”,我这才知道你是有些误解我的话了,以为我说的话是明褒暗贬。我是很怕你因我的话而去从外在方面发展自己。所以给你的信里,我引用契柯夫的话说,“写小说最忌的是,用一种夸张的、耸动听闻的语调来叙述,(这是一般写小说的人好犯的通病。)”所以,绝不要用说书般的腔调来叙述,绝不要学金庸。还好,你并没有朝我害怕的方向发展,你的本性就是非常厌恨虚假的装腔作势的东西的。看来你是十分喜欢斯坦贝克的风格的。我以前没有读过他的书,这次我特意找来《人鼠之间》与《愤怒的葡萄》看了一遍,果然气韵不凡。斯坦贝克是个擅长描写自然景物,文笔以质朴厚重称著的作家,他曾受到共产主义思潮影响,作品浸润着对底层人民的同情。我看出你近期的文笔是很受他的影响的 。我看出,你这个人貌似固执,但真有好东西,你的接受能力是超强的。当然,你的文风趋向素淡,不一定是受他的影响,而是你的趣味走向成熟,“返朴归真”的结果。说起创作风格随着年龄和阅历而变化之甚,莫过于契诃夫了。契诃夫在年青时,和美国的奥.亨利一样,是以奇峰突起的情节和出人意料的结局著称的。托尔斯泰还说,契诃夫是一个语言的魔法师,能把语言随意抛掷,而无不妥贴。可是,到了晚期,你看他写的《草原》与《 农民》,是多么质朴、厚重,充满了对底层人民的同情与挚爱,他作品里的那些细节又是多么真切感人。我觉得契诃夫是完全可以和斯坦贝克相篦美的,你看一下这两篇作品就会体会到。
要说起文笔的优美动人,我一生最钦佩、最欣赏、最喜爱的一名作家,就是在四、五十年代翻译过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吕荧。吕荧翻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虽然不如查良铮翻译的准确(因查是从俄语直接翻译过来,而吕是从英语转译的)不如智量译的那样华丽,但他的译文的优美感人,字字入心是无与伦比的。它的译文浅白而平易,可是像一柄琴槌,字字句句都敲到你的心上。我记得我读它时,读着读着,鼻子一阵阵发酸,眼泪就涌出来了 。我能想象在翻译时,译者他自己就是一边抺泪,一边往下书写的。这书现在已绝版,我老想着,可是再也看不着了 。我原来是有一本来着 ,可是一个很无赖的朋友,借去看得好,又看是绝版书,就打赖不还我了。说实在的,我的心都疼得出血。吕荧,你在网上可以看到他的照片,是个文质彬彬、有一双孩子似的清亮眼睛的白脸书生,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在反胡风集团时,人人都噤若寒蝉,或当应声虫时,他却敢上台去为胡风说公道话。其实,他和胡风并无关系,可也被打成胡风集团份子。后来,他就疯了,老在文学研究所的食堂跟前转悠,说些“外星人来访他”等疯疯癫癫的话。以后就死于文革中。我想,他为什么能译出这么优美的诗句,原来,他有一颗金子一样闪光、水晶一样透明的心。所以,一个人的文笔就是一个人的心地。一个人,如没有一颗善良、正直、美丽、柔弱的心,是决写不出优美感人的文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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