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3日星期二

前政治犯洛俄登巴



我和洛俄登巴(左二)在恒河之岸

文/朱瑞

1

开始,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洛俄登巴的存在,尽管他的块头很大,尽管他穿着耀眼的僧服,尽管我们几乎睡在一起,我还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定有人吃惊了,为什么一个女子和僧人几乎睡在一起?

说来话长。那是法王将启程瓦拉纳西讲经的时刻,一位早已说好负责我在瓦拉纳西食宿的台湾阿尼突然告诉我,她预定的旅馆出了问题。显然,到了我自己解决住宿的时候了。就立刻向朋友们求援,回答也几乎是立刻的:“事到如今,连瓦拉纳西的牛棚也预定空了啊!”

走投无路中,想起“九十三前政治犯运动组织”的负责人阿旺维巴曾提出帮助我买去瓦拉纳西的火车票。或许他也有办法找到住处吧?这么想着,就打了电话。阿旺维巴先生爽快地答应了,甚至说,他预定了两个房间呢!

在瓦拉纳西,我奇妙地发现阿旺维巴先生预定的两个房间,一间是废弃的厨房,诺大的灶眼和不时掉下的泥土是房里唯一的可见物;另一间,除了四张席地而放的垫子以外,更是一无所有,连电灯的开关都没有,任其自亮自灭。常常地,在需要光亮的时候,电没了。在不需要光亮的深夜里,电足足的,光芒四射,害得我即睡不着,又醒不来。

第一个晚上,当我和阿旺维巴先生同行的六位前政治犯中的四位睡在一起(另外两个睡在那个厨房)时,曾发誓:一定另找住处!

天一亮,我就出门了。一位苗条美丽的新加坡女子迎面而来。她说,她刚下火车,可否推荐一个可以住的地方?她说,她找了一个早晨了,只发现一间挨着牛棚的房子。“可是,那牛叫个不停。”她说。

2

就死心塌地和前政治犯们呆在了一起。洛俄登巴是住在厨房的两人中的一个。一天晚上,我正在打字,洛俄登巴进来了,尽管我始终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可是,他走近了我,还递来一张CD。我的电脑屏幕上就出现了西藏的大山大川。洛俄登巴指着两座藏式的平顶房子说:“这是我姐姐的家,那是我的家……”

他盘坐在我的身边,习惯性地左腿落在右腿的上面,食指和拇指中间捏着鼻烟。

“这是哪里?”我问。

“甘孜。”他轻声地说着家乡的名字,“这个山里有金子,”他伸开了双腿,换了一个姿势,往电脑前挪了挪,吸完了最后的鼻烟,指着一座西藏特有的浅褐色山脉的另一半,那里,被剥去了皮的山峦,怪异地裸着灰色的岩石,似乎每个细胞都在痉挛地疼痛着。

“他来了。”他说。

“谁来了?”我问。

“挖金子的,都是汉人,藏人一个也没有。”他的眼睛在这时,很像窗外那些失去了阳光的植物,无精打采的。

3

洛俄登巴分不清汉语中你、我、他。不管什么,一头牛,一条狗,一只猫,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走来,都说:“他来了!”甚至饭熟了,也说,“他来了!”

“他熟了。”我纠正道。

“他熟了。”他重复着,拿起刚刚在路边的摊床上买来的小镜子,照了起来,照他那两撇上翘的胡须,还有下唇中间,一撮精心削剪的山羊胡子。我笑弯了腰:“你呀,简直比我这个俗人还俗!”

只有我这个女人不照镜子,都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了。知道我的脸上尽是蚊子叮咬的坑坑洼洼,还是从照片上发现的。开始,我以为相机出了毛病,认真地擦了好一会儿镜头。可新照片还是老样子。因此,一见到熟人,我就跑;不跑,怕人家先跑。

终于见到了那位英国记者,我没跑,因为我们约好了在瓦拉纳西相互帮助。现在,她说,她住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尽管到西藏大学的讲经中心有三十多里的路程,可是,值,有热水,有卫生间。是的,她清洁得一如女王。她请我和她住在一起,并说,我们两人平分的话,每人每晚不到四美元。我立刻表示今晚就和阿旺维巴商量,还把她带到了我居住的房间,取了洗头和洗澡的一切用品,去了她的旅馆。

当我清清爽爽地回来时,天已黑了,没有斧头的天空,月亮弯成了一把廉刀,天地清澈如洗,柔软而美丽。前政治犯们正坐在门前吸着鼻烟呢,见到我,都站了起来。“他熟了。”洛俄登巴说。

尽管我已吃过了,可大家劝我尝尝。就尝了尝。啊,清淡而香味时足的素“天图”!

“谁做的?”我问。

“我做的。”洛俄登巴说。

“我做的。”索巴说。

“我做的。” 达瓦索朗说。

索巴和达瓦索朗都是因为高喊“西藏独立”而入狱的。两人被判了五年徒刑,曾关押在同一座监狱里。他们自嘲是同班同学。同班同学,有着同样的爱好,都满足于整天喊我:“朱瑞,你唱个歌吧!”“朱瑞,你洗碗吧!”“朱瑞,你做饭吧!”现在,他们又说,“朱瑞,你不信吗?”

“到底是谁做的?”我看着一声不响的洛俄登巴。

“明天,你好好地看,你看吗……”洛俄登巴认真起来了。

就终于没敢说出搬家的计划,尽管我知道那位英国女记者会有几分失望。

4

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洛俄登巴进入了前政治犯阵营。我问过阿旺维巴,问过索巴,问过达瓦索朗,问过扎巴丹培,问过列夏达钦,大家都赖得回答。洛俄登巴就更不会告诉我了,这会儿,他又拿起了那个小镜子,左照右照。

“胡子全部刮掉算了!”我说。

“这不能。”他捻着两撇上翘的胡须。

“为什么?”我看着他。

“好看。”他从镜子里转过了目光。

在洛俄登巴心中,我除了整天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以外,还是一个女人,当然,不是因为他作为男人,才想到我是女人。女人的代名词,在他的心中,就是弱者,而我已弱得与所有的好时光都无缘了。

“噢,好漂亮,”他看着十年前我在布达拉宫前的照片,“我是说,你的过去。”

“现在呢?”我逗他,“老了?”

他把食指和拇指间的鼻烟悬在了半空,深沉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洛俄登巴果然盘坐在了煤气灶前,先切土豆,又切西红柿,还剥了几粒豌豆。素淡清爽的“天图”,让我这个不喜欢肉的人,吃也吃不够。

“这个,吃多了不行。”他真的担心起来了。

5

“我不该叫你名字。”有一次,洛俄登巴听到达瓦索朗直呼我的名字时,说话了,“叫你阿佳吧!”

“阿佳,我帮你洗碗。”

“阿佳,你的包我背。”

“阿佳,你的眼镜!”

当我打开书或电脑的时候,他总是拽出袈裟里面揉软的衣服的一角,擦一擦我的眼镜,再递过来,像守护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6

“朱瑞,走!”大家异口同声,没有人解释要去哪里;更没有人问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我趿拉着鞋子,赶紧跟上了他们。这是法王讲经结束那天。

就到了恒河边,还坐上了一条开往对岸的木船。列夏达钦买了三个塑料袋的脆米条,大家一边吃,一边喂鸽子。“咚嗵”一声,震得每个人都回过头,是洛俄登巴,已在恒河里飞一样地向岸边游去。“哪里像个僧人!”我又一次想。

岸上,一匹披挂鲜花的白马,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除了我,都轮翻骑着马照相。到了洛俄登巴时,他偌大的块头,一拽住缰绳,那马就连踢带蹬,可是,几个趔趄后,还是被他征服了。

又到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市场,大大小小的摊位,耀眼地摆着涤纶裤子布料,合成革鞋子,塑料手镯……时髦而又廉价的东西,亮丽得我一次又一次地闭上了眼睛。我梦想着那个传统的、古老的德里市场,货真价实手工制作的柔软的皮鞋,纯棉布衣!啊,一个很窄的胡同里,终于出现了各种裙子,短上衣,纯粹的棉布,纯粹的色彩,五十卢比一件,差不多仅仅一美元!我又买衣服,又买裙子,出来时,同伙们早已没有了踪影。天渐渐地黑了,黄昏的灯光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无奈中,我自己租了一辆回程的三轮电车。刚到西藏大学的讲经中心,一位早已说好了采访我的美国人,迎面而来。

“您有时间吗,现在?”

“有。”

“我们做了一个节目:‘2059年时,西藏会什么样?’是留给孩子们的,你的声音也会留下。可以自由地谈。”

“没有一个王朝是永恒的,中共政权,也许等不到2059年……,当独裁结束,民主到来时,新闻自由,信息透明,是中国人首先享受的权力。那时候,中国人会清晰地看到一个以共产主义政权为首的时代,在西藏犯下了怎样灭绝人性的罪行,每一个有良心,有反省能力的中国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向藏人请罪,同时,奉还属于藏人的一切……”

“你在这里!”洛俄登巴狮子一般钳住了我的胳膊。

“找了你好长时间啊!”从不生气的阿旺维巴先生,也双眉紧锁了。

“那就明……明天,接着采访吧?”美国人看傻了。

7

我们是从瓦拉纳西坐火车回来的,先到了一个叫巴唐廓的印度小镇,又转乘三个小时的汽车,才看见达兰萨拉的群山。路上,大家不停地唱歌,唱仓央嘉措,唱日月心……。在一处河水湍急的地方,还唱着歌下了车。

“朱瑞,走。”又是那句话。

两个扛着梯子的尼姑,立刻出现在车前。越过一些正在修建大桥的沙土和钢筋,我们贴近了河边,向更深处走去。在横七竖八地裸露着大石头的水面,都脱了鞋子。

“去哪里?”我问。

“过河。”大家异口同声。

达瓦索朗首先卷起裤脚,跳了下去。河水一下子没过了他的腰,衣服全湿了,而他高高的身材,显得可怜巴巴的。

“阿佳,我来扶你!”洛俄登巴说着,跳进了河里。

不仅水凉彻骨,我的脚,踩到任何一个细小的石块,都如同针扎一样。那有力的肩膀贴着一块大石头,靠了过来,手臂也向我伸开。我的身子,立时轻盈如飞。

五彩经幡出现了,在一座细细的瀑布之旁,山洞之上。原来,是一个噶玛噶举派法师曾经修行的地方,藏人每每经过,都前来表达崇敬。现在,大家把两位尼姑的梯子连在了一起,又用螺钉扣紧,洛俄登巴扛起来,首先进入了瀑布下的深潭,又把梯子竖向高处的修行洞口。而后是达瓦索朗,索巴……

挪威之声曾报道“拉萨市中级人民法院于2008年11月7日,对藏人索朗次旦指控,接受西藏前政治犯九•十•三运动组织指派的任务……判处10年有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5年。”

而九十三运动组织,在我看来,和政治几乎没有什么瓜葛,倒像一个慈善机构。更让我迷惑的是,那些西藏境内的罪犯,在印度,却是安分守己,令人尊敬的一心利他的善人。

“我的家里,你来嘛!”分手时,洛俄登巴一手提着一个旅行袋,站在达兰萨拉的路边朝我喊着。

“你的电话?”我也朝他喊着,在渐渐开动的车上。

“她有了。”洛俄登巴转向路边一个买菜包子的妇人。

8

洛俄登巴的家很整洁,煤气灶擦得雪亮。电视里播着甘牧的风景和那些他喜欢唱的西藏歌曲。

“你的寺院在哪里?”我看着他这有如普通人的世界。

“南面有了,色拉贡巴。”越过玻璃窗,他指着南方,像是南方就在他的窗外。

“为什么你不在寺院?”我追问着。

“英语,这里有了。” 说着,洛俄登巴拿过一个核桃篮子,又挑出两只核桃,放在手心里,一攥,就碎了一个,而后,一粒粒地检起核桃仁,递给我:“今天,吃饭有了。”

“吃饭?”我看了看表,“怕是没有时间了。”

“饭吃了走。”他执著起来。

“古修(藏人对僧人的尊称)都为你准备好了。”邻居经过时,伸头解释了一句。

“为什么你当了僧人?”我吃起了核桃仁。

“我看到他们的衣服很好,我也是喇嘛了。”他指着自己的红色袈裟。

“怎么又变成为政治犯?”越是走近他,这个问题就越强烈地撞击着我。是什么导致了这个温和周到的人,做出了那么激烈的事情?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拿出了一叠材料,放在我的腿上,去做饭了。我看到了其中三张写着汉文的十六开纸,那是释放证。但是,没有说明他犯罪的原因。

“天图”很快地上来了。嫩绿的油菜和乳白色的面合在一起,像诗。

饭后,他陪我走到达兰萨拉的主街上,几个买菜包子的老妇人和他打着招呼,我开玩笑:“所有卖包子的人都是你的亲戚啊?”

“还有买凉粉的。他是我的老乡,从甘孜来的。”他说着,又朝路边的凉粉棚笑笑。

清风吹过,天凉了。他看了看我穿着不算太厚的裙子和上衣,说话了,“好好穿衣服,这个少了不行,你看人家,你看看。”

几个迎面而来的穿牛仔裤的人们成了我的榜样。

“房子好好的住,不干净不行。人家不让了。”他又嘱咐着。

是从我在瓦拉纳西不照镜子的细节中,他猜到了我拉里拉踏的习惯?我笑了起来,并转了话题:“为什么叫我阿佳?”

“对了,对了,你是达赖喇嘛的徒弟,我也是,所以,我叫你阿佳。”

9

达兰萨拉辨经院的高材生,藏、汉文极好的阿旺年札,帮助我终于弄清了洛俄登巴的情况:

洛俄登巴,俗名普冲伍登。九八年时,在寺院的爱国主义宣传教育中,因为被强行揭批达赖喇嘛,和另外四人联合起来,张贴“迎请达赖喇嘛回家”,“西藏独立”等标语。后被关进监狱,受尽折磨。据说,释放后,仍然被监视和不允返回寺院。很长一段时间为了不连累家人,他和疯子,乞丐们住在一起,后翻越雪山来到达兰萨拉,在色拉寺继续出家。在每年一次的政治犯抽签中,洛俄登巴得到了成为澳大利亚公民的机会。因此,离开寺院,正在达兰萨拉学习英语。

到了澳大亚利,环境变了,他会不会变,变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与人为善的邻居,还有我一时想不起来的很多很多的角色?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唯独不会成为政治犯。

完稿于2009年2月达兰萨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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