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藏娃又接了个十二人的法国徒步团,导游配的还是平措,导游助理还是尼玛次仁,从甲玛沟雇来的牧民依然是多杰,多杰带着他的三头牦牛。
翻过康钦山后,游客们又要徒步爬康日嘎布山,平措在前面带着客人们准备慢慢爬行,尼玛次仁在后边牵着牦牛收尾,客人们站在他们两个中间,正跃跃欲试。
藏娃站在山下,目送他们爬山,他又在山下等他们一天,无聊的感觉与他们同步朝他袭来。
他们刚刚爬上山,突然有人指着斜对面的山头喊道:“你们看,那座山顶上冒烟。”
那青烟像兴奋剂一样,顷刻间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但随后,他们都把目光转向平措,似乎都在问他:这是什么烟?
可平措是第二次在这条线路上带团,之前也没听同事说在这座山上有寺庙或住家什么的。他一时也答不出来,只好问藏娃:“藏娃,那座山上有庙吗?”
“没有。”
“那有住家吗?”
“好像也没有。”
顿时激起了藏娃的好奇心,他对平措说:“我们去看看吧。”
平措也同意了,他让尼玛次仁带着团员慢慢往上爬,他和藏娃则顺着山腰往那座冒烟的山峰爬去。平措告诉他们上去看看,如果有好玩的就让客人们也来看看。平措给尼玛次仁和团员们打了个招呼就加快脚步往上爬去了,藏娃紧随其后。爬了一会儿,藏娃觉得后边好像有人跟着他们,回头一看,是茨玛芒。茨玛芒是个年轻小伙儿,他告诉他们,他在法国时经常爬山,想跟他们一起先爬上去。
他们爬了一段时间后,找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站着休息了一会儿。藏娃抬头往天空看了看,发现空中有几朵雪白雪白的云,在白云下几只大鸟在空中盘旋。
他们又继续往上爬去,过一会儿后,他们听到从那冒烟的地方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念经声。
藏娃心里寻思,山头真有寺庙吗?可从来没听人提起。
当他们快爬到那座山头时,藏娃回头往下看了看,看到尼玛次仁他们从远远的地方吃力地爬着,他们像是在羊毛上慢慢蠕动的小昆虫一样。
藏娃他们登上那座山头时,藏娃发现离他们不远的一块平地上有两个人。一个盘腿坐在地上,身穿白色的旧藏袍,两只袖子脱下来耷拉在腰边,露着里面一件破旧的衬衣,衬衣的袖子卷得高高的,两只胳膊赤裸着。在他面前的地上点着一堆牛粪火,那火是暗火,看不到火光,那人一边念经一边把手里的什么东西一撮一撮地往那暗火上撒去,他一撒,从暗火中升起袅袅青烟,蜿蜒地升向天空。
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另一个穿着黑色破旧藏袍的人,这站着的人时不时地向那个坐着的人递递东西,收收捡捡,像是那个坐着的人的助手。
“平措,你看,那些人在干什么?”
平措也顺着藏娃手指的方向看着,却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干什么呢?那两人又不是僧人,为什么到这山头上来念经呢?
藏娃一边寻思一边四下观看,突然发现在离那两个人不远的一块大大的方扁石头边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人,这人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块大石头上。
看到这儿,藏娃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寒颤。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死人的尸体,他这时才弄明白,这念经人是个正在送葬的天葬师,可他从未听说过这儿还有个天葬台。
“是送葬的。”他轻声告诉平措。
“这儿有天葬台吗?”平措问。
“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藏娃答。
藏娃静静地看着,他们身边的茨玛芒也一动不动地看着,看他那发愣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搞清楚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茨玛芒轻轻把脸转向平措,似乎用眼神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平措轻声在茨玛芒耳边说道:“这是有人走完了生命的旅程,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今天在这儿为他举行最后的送行仪式。”
“哦。”茨玛芒感到好奇,又不敢乱说乱动,沉默了一分钟后,轻声问平措:“我可以把他们照下来吗?”
“你偷偷拍吧,让他们看见肯定不行。”平措说完向四周看了看,问藏娃,“多杰呢?”
藏娃往四周看了看,可不见牧工多杰的身影。
茨玛芒偷偷走到一处地势略高的地方。“咔嚓,咔嚓”连按了几次快门,然后想换个角度再拍几张,移动时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悬空石头。石头滚动的声音传到那两个送葬人的耳朵里,两个人几乎同时抬头往茨玛芒这边看过来,当他们看到茨玛芒时,似乎吃了一惊,脸上立即显出不快。坐着的人还试图站起来。
藏娃见此情景,怕那两人做出对茨玛芒不利的举动,立即走到高处,向那两人点了点头。
那两人看到藏娃便没再追究,但他们朝藏娃他们挥挥手,意思是让他们走自己的路,别再照相。
他们带着茨玛芒走到另一边,站好后往山下看了看,可后边的人还没有上来。
藏娃和平措坐在那儿等了一会儿,迎面吹来微风,藏娃把衬衣扣子解开,让微风吹干身上的汗水。
茨玛芒爬到旁边的另一座山峰去了。
在这期间,平措站起来看了好几回,可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还不见他们上来的身影,这下平措有些着急了,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藏娃也觉得不正常,这时从山下传来了尼玛次仁的呼叫声:“平……措……平……措…………。”
他们赶紧站了起来,走到高处往下看,发现尼玛次仁从山下很远的地方向他们挥手。
平措吓了一跳,知道肯定出事了。他赶忙给茨玛芒交代了几句后带着藏娃就顺着来路连走带跑的返回。
快接近尼玛次仁他们时,他们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其他团员都在旁边围着,或蹲或坐,尼玛次仁则不停地朝他们下来的方向张望。
“怎么啦?”他们一边快速下山一边喊,心里真怕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
“巴巴热昏倒了。”尼玛次仁满脸的焦急神色。
“哦?什么时候?”平措顾不得气喘吁吁,忙走到巴巴热身边,蹲下去看她的脸色,又问周围的人,“什么时候昏倒的?”
藏娃发现巴巴热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有些干裂,两眼微微闭着,整个人显得很憔悴。
“你们三个刚走没一会儿,她就昏倒了。”一个团员说道。
有的团员正慢慢地往巴巴热嘴里喂水,也有的人按摩她的四肢。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向平措叙述事情的经过。
巴巴热好像昨天就有些头痛,藏娃记得平措还问过她能不能继续,她说:“没问题,你们能走,我也能走。”
当时觉得巴巴热挺健壮的。可没想到今天她就昏倒了,平措后悔没重视她的病情。
“她现在脸色好多了,你看,嘴唇也红点儿了。”
“刚刚真吓死人了。”
“没事,让她再休息休息。”
团员们轻声议论着。
平措跪在巴巴热身边,低声唤她:“巴巴热,怎么样?”
巴巴热听到平措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缓缓说:“我头疼,我可能走不了了。”说着眉头一皱,显出难受的样子。
大个子益旺在平措耳边轻声说:“还要继续爬山,巴巴热肯定不能爬,我觉得应该快点把她送回拉萨。”
“对,越快越好。”其他团员也随声附和。
巴巴热可能听到了,突然烦躁地说:“你们把我送回法国去,送到我女儿身边。”
藏娃觉得不能迟疑了,否则会出大事的。这些人死了可不得了,他们死一个比我们死十个八个贵多了,旅行社赔死,他们可是贵人。藏娃想起了老总经常说的那句话。
团员们都看着平措和益旺,等着他俩做决定。
平措把益旺叫到一边,焦急地问:“怎么办?你觉得需要送回拉萨吗?”
“我觉得立即送回去好。”藏娃在旁边插嘴,“我们还要走一天半的路程,巴巴热岁数也不小,她肯定支撑不了。”
平措和益旺商量了半天后,决定让藏娃和尼玛次仁去送,平措问藏娃:“从这儿到拉萨大概有多少公里?”
藏娃往西看了看,说:“公里可能有个二百多,但到车子旁边还得慢慢走下去。”藏娃指着远处的一座山说:“就是过了那座山再走个半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就能碰到正规公路。”
跟过来的益旺马上说:“那赶紧送回去吧,要不离公路越来越远了。”
他们就这样决定了。
平措和益旺来到巴巴热跟前一说,巴巴热也同意了。
平措对藏娃说:“藏娃,你明天到康拉山的垭口来接我们。”
“那你们今天晚上住哪儿?”
“今天晚上就在这座山脚下,明天一早就出发,你也早点来。”
“行,没问题。”
这时他们随身带的那头牦牛就派上用场了。他们七手八脚地把牦牛身上的东西卸下来,每人分着背一些,然后让巴巴热骑在牦牛背上,由尼玛次仁牵着牦牛鼻绳,藏娃在后边跟着下山去了。
“尼玛次仁,一定照顾好客人。”下山前平措再三嘱咐他们,并把兜里的钱给了尼玛次仁一部分,“别忘了花钱要发票。”
团员们也都跟巴巴热道别,所幸的是这时候巴巴热的情绪有所好转,她还笑着向大家挥挥手。
平措和团员们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等他们拐过山脚下的路口,消失在山后时,他们才继续爬山。
阳光强烈,像在头上顶着一个火盆。平措带着剩余的十一人慢慢爬山,藏娃和尼玛次仁带着巴巴热下山了。
七
第二天,藏娃早早就来到康拉山的垭口上,没一会儿,平措和游客们也陆续登上来了。
平措看到藏娃就放心了,他问了问昨天的事,知道他们把巴巴热送到医院的情况,他立即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大家。
他们站在山顶,从这山顶能看见在山那边的尼霞草原。
尼霞草原,是一片广袤的绿色原野,它平静安详,水草丰美,看到它,他们所有的人都激动得跳了起来。他们站在高高的山头上呼叫、拍手,像是部队打赢了一场战役一样。
山顶上的风呼呼吹个不停,把他们的头发吹乱了、衣角吹得掀了起来。整个人都被吹变了形,可风却没吹走团员们的激动的情绪。
多杰早早地把三头牦牛拴在一个挂满五色经幡的木柱上,拿着装有糌粑的小口袋等着他们。
藏娃一看到多杰和他手中的糌粑口袋,马上就知道多杰在等着大家一起敬神。
按照藏人的习俗,每每登到山的垭口时,要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以此感谢神灵的保佑使他们安全地登上了顶峰,也祈求神灵保佑顺利下山。
敬神仪式很简单,每个人抓一把糌粑,围成一圈,跟着一个领头人喊“给给索索,给给索索,拉加啰!”。之后,把手中的糌粑抛向空中,糌粑和人们的呼喊一起随风飞向远方。
平措先给老外们演示了一遍敬神的所有做法后就让他们站在垭口围成一圈,他来给他们领头。
藏娃也抓着糌粑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
“给给索索,给给索索,拉加啰!”他们把手中的糌粑抛向天空,一阵风吹过,把糌粑带走了,一起带走的还有这群法国人的笑声。
“我们尊敬的神灵,我们可敬的天神,你永远是胜利者。”平措把祈祷语给老外们翻译以后,茨玛芒让他们每人再抓一把糌粑,从头再来一遍敬神的仪式。在风中,他们就像一群演员一样,把敬神的仪式做了一遍又一遍,任凭风把他们的头发和衣角呼呼地吹着,而茨玛芒则像个导演一样指挥着他们。
“注意,开始。”
他们振臂高呼:“给给索索,给给索索,拉加啰!”
他们欢笑,他们拍手,他们呼叫。活泼可爱的阿尼卡激动地拍打着飞到身上的糌粑,突然一把抱住了身旁的多杰,松开后还向他伸出右手大拇指,表示喜悦、赞叹。多杰傻乎乎地笑着看看阿尼卡,又看看平措的脸,脸上有喜悦,也有不知所措。
茨玛芒将这些精彩的镜头一个不漏地装在了自己的摄像机里。
藏娃和多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五色经幡,走到山口的那些随风飞舞的经幡中间,把他们的经幡也系在当中。这时茨玛芒和阿尼卡各自也拿着一捆经幡出现在他俩身旁。
看到他俩也在系经幡,藏娃不禁想,这些老外也知道我们的风俗。他心里有种亲切感,也有一种被尊重的喜悦。
他让平措问他们哪儿来的经幡,“在拉萨买的。”茨玛芒刚说完,前面吹来的风更强大了,茨玛芒不得不转过身去呆了一会儿。他的头发、衣服和手中的经幡被风哗哗吹响。
风稍稍小了以后,茨玛芒又转过身来对藏娃说:“我们也想运气好一点。”说完笑了笑。
多杰听不懂,问平措:“他说什么?”
平措告诉他后,多杰又问:“他们家乡有没有寺庙和僧人?”
平措把多杰的话翻译给茨玛芒,茨玛芒笑了笑对多杰说:“我们没有寺庙,我们有教堂,我们没有活佛,我们有神甫,我们没有经幡,我们有大钟,我们没有酥油灯,我们有蜡烛。”说完哈哈笑了半天。
平措把茨玛芒的话说给多杰后,多杰愣愣地看着茨玛芒呆了一会儿,之后又摇了摇头。
茨玛芒见多杰出神,好像正在想象着茨玛芒生活的那个世界,于是说:“多杰,想去看看我的家乡吗?”
“平措,他说什么?”多杰好奇地问平措。
平措给他翻译了之后,多杰看看平措,又看看藏娃,最后看看茨玛芒后嘿嘿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没过一分钟,多杰偷偷问平措:“他那个家乡在什么地方?”
“远着呐,你想去?”藏娃问。
“能去吗?”
“能去,你想去吗?”藏娃问。
“能去,要很多钱,你有那么多钱吗?”平措笑着问。
“平措,多杰说什么?”茨玛芒问平措。
平措告诉茨玛芒后,他激动地对多杰说道:“你要愿意去,我请你去。”
“多杰,他说你要愿意去,他请你去。”平措把茨玛芒说的话给多杰一说,多杰哈哈笑了,可他什么也没说,他觉得这都是开玩笑。
“多杰,说愿意,说,多好的机会。”藏娃想这句话给他说多好。
数不清的五色经幡随风起舞,就像被束缚住双脚的美丽鸟儿奋力拍打翅膀,试图挣脱绳索,渴望自由飞翔。
那三头牦牛也不时晃着脑袋,好像知道快要下山了,下山后就可以卸下背上重重的行李一样。
休息了一会儿,藏娃又带着他们下山了。
到了山下,他们要和多杰告别了。多杰要赶着牦牛连夜返家。他们就坐汽车游览剩下的景点。
每个团员都和多杰紧紧地拥抱告别,每人都和多杰说很多感谢的话,有的把早已准备好的小费塞到多杰手里,有的把自己不再需要的东西送给多杰。
多杰胸前抱着一堆团员们送给他的礼物,笑眯眯地向大家点头,表示一路走好。
茨玛芒是最后一个和多杰告别的,他把自己的登山鞋系在一起挂在多杰脖子上,然后和多杰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多杰像刚刚得了奖的模范牧民,胸前抱着奖品,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他那纯朴可爱样子和始终灿烂的笑容永远留在了每一个老外的相机里。
“走吧,还等着什么?”藏娃催了多杰一句。
“走吧,下次再见。”平措最后走上前拍了拍多杰的肩膀,多杰这才把手上背上脖子上的东西赶紧放在一边,跟平措用双手重重地握了个手,说:“大哥,下次有团一定叫我。”
“一定,一定。”平措笑着回答。
藏娃带着客人们开车走了。
八
旅游旺季马上要过去了,来藏的团队慢慢少了下来,藏娃他们这些司机也越来越闲了。没团时,他们每天到旅行社对面的甜茶馆去坐坐,东拉西扯的一会儿就把一天时间送走了,这在拉萨叫送太阳。
拉萨的甜茶馆与内地的茶园不同,这些茶馆都在居民区的小巷里,茶馆里摆放着一些木头桌椅。茶客一落座,那些穿梭在茶客中间给客人倒茶的小姑娘马上过来,她们一手提着茶瓶,一手拿着茶杯,把杯子放在桌上就倒茶,倒完等着收钱。有些客人喜欢掏一把钱放在桌上,让倒茶女自己拿,如果钱在桌上,姑娘们自己会拿走,需要找钱,她们也会把零钱如数放回桌上。
有些茶馆的客厅和厨房是连在一起的,客人们看得见厨师如何烧火做茶;有些茶馆在做茶的炉子周围摆放桌椅,大妈大叔在做茶,姐姐妹妹来倒茶,茶客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炊烟在炉灶间袅袅升腾,乡音在茶杯旁跳跃,夏天苍蝇在茶杯上盘旋,冬天野狗在桌下取暖,拉萨的甜茶馆人们去一次就会喜欢它。
那时还没有什么互联网、微博之类的东西,许多拉萨城里的消息都是来源于那些散落在拉萨大街小巷的甜茶馆里。国际国内重大事件,拉萨城里的道听途说,谁生了谁死了、谁升了谁降了、谁被抓了、谁又被放出来了、谁赚了誰赔了……这些都被南来北往的茶客们带到茶馆里,喝茶的同时,把这些消息和着一股热气从嘴里吐出来,转眼间散发在拉萨的街头巷尾、各家的餐桌酒桌上。
这一天,藏娃照常来到旅行社对面的强真甜茶馆,向倒茶女挥了挥手要了一杯甜茶。坐好之后,向周围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茶馆里人不少,可今天没有他认识的人。
一会儿功夫,藏娃喝了两杯茶,喝了两杯甜茶反而觉得肚子更饿了,他喝完两杯茶后,离开甜茶馆,到街尾的一家兰州拉面馆吃面去了。
快走到拉面馆门口时,突然有人从后边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那个可怜的牧民阿布。
“哦?是你?”这出乎藏娃的意料,“你怎么来了?”
“根,我是来问问你那两个骗子抓到没有。”阿布弯弯腰,吐了吐舌头,表情谦卑,眼里装着希望。
藏娃立即问他:“公安来了吗?”
“来了。”
“他们说什么?”
“先让我说一遍怎么骗走的,我说这些我上次全说过,又问我上次跟谁说的,我说跟一个个子高高的根(师傅)说的。”
“那他们说什么?”
“没说什么,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了几张照片,放在地上让我认。”
“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照片上的人就是那个脸白一点的人,他把那顶帽子仍掉了,他以为不戴帽子我就认不出来,可我一看就认出来了。”
藏娃心想说不定这家伙又乱认了,就问他:“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你先好好看看,别马上说。”
“你这个家伙,然后呢?”
“然后让我认另外那个人,他们又拿出了好几张照片,照片上的人都长得像,我认不出来。我说把这几个真人带到这里来,我看真人能认出来。”
“你这个家伙,真人都带到你那里,你以为你是大活佛给他们摸顶呢。”藏娃哭笑不得,接着问:“他们说什么?”
“他们生气了,我说大官,我是第一次看照片认人,我以为你们会把那些人带过来让我认。”
“你这个家伙没法弄,我怎么遇到了你这么个家伙,最后警察说什么?”
“最后坐车走了。”说完,阿布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脸委屈。突然间,他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从那双带有血丝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阿布,先别哭,会有办法的。”藏娃看到阿布的悲伤样儿,想安慰安慰他。可这时阿布却双手抱着脸嗷嗷地哭起来。
自从藏娃管这事以来,从没见过阿布这样伤心,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布,大街上别这样,路上的人都在看我们呢。”
可阿布越哭越伤心,藏娃觉得他可能有别的事,又问:“阿布,你怎么了?”
阿布一边哭着一边带着哭声说道:“我老婆死了,她自己把自己吊死了。”说完哭得更厉害了。
“哦?什么时候?”藏娃一下子惊呆了。
藏娃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次去阿布帐篷时那个听不懂他话的女人,那个给他和格尔玛师傅酸奶吃的女人。哦?她死了?
“你老婆怎么能这样呢?死能解决什么问题?”藏娃突然有些生气了,但很快就被心中产生一种淡淡的悲伤和同情所取代,与此同时对那两个骗子更加憎恨。
“别哭了,现在哭也没用。”藏娃不知如何安慰阿布。
阿布把眼泪和鼻涕都擦在自己的袖子上,慢慢止住抽泣,抬眼看着藏娃,希望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线希望。
“根,今天能不能带我到公安局问问那两个骗子抓到没有。”
藏娃看到阿布可怜的样子,不忍心拒绝:“行,那我们现在就走。”
他带着阿布来到公安局门口时,警局的大门是敞开的,透过大门能看到里边不远处那栋三层灰色大楼,一些穿制服的人进进出出,院里停了几辆车。
藏娃看了一眼大门外站立的守门人,他是个年轻军人,一身的军装,却没背枪,立正站在那里。他不是上次那个守门人。
年轻军人看出藏娃和阿布要进门,目不转情地注视着他俩。
藏娃走到军人面前,说:“我们去询问一个案子的事。”
“今天人都不在,都出去了。”
“我们只是想问问,前段时间……”
“问谁?”
藏娃灵机一动,说出了锅底的名字,他也不认识别人。
“三处的吗?”
“对。”
年轻军人好好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阿布,然后想了想说:“去吧。”
藏娃和阿布进了大门,走过院子,进入了大楼。这时他们又被传达室的大爷拦住了。
“什么事?”大爷歪着头,透过小窗口往外问。
“就是我们上次报了个案,想问问结果。”藏娃认出大爷,大爷好像也觉得见过他,好好看了看他的脸,又看看阿布,说道:“今天人都出去了,没人。”
“我想找加措处长。”藏娃装作很熟悉加措的样子。
“三处的吗?”
“对。”
“他跟你说今天来吗?”
“对。”管他的,找个人就先问问,阿布见到一个警察心里能踏实一些。
“先在那儿等一会儿。”大爷指了指大厅,随后拿起了电话。
“加措处长,有人找,说是一个案子的事。”
“我不认识,有一个小伙儿,一个牧人。”
“哎,哎,好,好。”
“你们在那儿等一会儿,加措处长一会儿下来。”大爷从小窗口对他们喊。
“谢谢。”藏娃向大爷点了点头。
藏娃和阿布走进大厅。藏娃无所事事地看着墙上的东西,阿布跟在他后边,东看看西瞧瞧,脸色紧张不安。
十几分钟后,从楼上下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中年人,他站在楼梯口往下看了一眼,然后哒哒哒下楼来。藏娃一看,是锅底。
他到了底下朝藏娃用藏话问:“什么事?”
藏娃走过去刚要说明来意,楼上有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哥大,像手里攥着一颗马上要引爆的手榴弹一样,边忙下楼边叫:“加处长,电话。”
锅底问:“谁呀?”
“是公安厅的。”
锅底走过去接过大哥大,放在耳边,歪着脑袋听。
“呕,是李局长,你好,是是,没事没事,哎,哎,没问题,没问题。”锅底调动脸上的所有肌肉微笑着,还像李局长在他眼前一样不时吐舌头表示尊敬。
藏娃和阿布站在那儿看着他,藏娃心里觉得好笑,他给电话那样吐舌头,见了真人不知怎么样,他鄙视他。
“行行,没问题,没问题,一定没问题,李局长放心,对对,放心放心,没问题。”锅底打完电话,把大哥大一关,又扳起脸问:“又是什么事?”
藏娃把阿布的事说了一遍。
“这事处理的没有那么快,目前还有好多事,这些事情过后会抓紧时间办的。”锅底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根啦,我求求你,自从这事出了以后,我老婆像发疯一样,哭着喊着让我去抓那两个骗子,可我抓不到呀。我没捉到,我老婆……”阿布见锅底要上楼了,他带着哭声走到锅底跟前哀求,“我求求你,我老婆因为这件事自杀了。”
“阿布,这事肯定要管的,但现在还有好多比这事更重要的事,你老婆怎么自杀了呢?”锅底一手捉着楼梯的扶手,一只脚已经登在楼梯上,身子转过来想了想,看着藏娃问:“是真的吗?”
“是吧,我也今天听阿布说的。”藏娃答。
锅底想了想,说:“下周四下午来,下周四下午有人,你们找二处的张处长。”
“行。”藏娃点了点头。
“就这样。”说着锅底要上楼了,突然间,锅底转过头问藏娃:“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件事?”
“我就想帮他,要不他连往哪儿报案都不知道。”藏娃答。
“给你多少回扣?”锅底蔑视地问他。藏娃气得身子发抖,他真想说你这个狗东西把人想的那么肮脏:“我不是为了钱,我是想帮助这个可怜的牧人。”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们这些旅行社的司机呀?”说完他转身上楼,嘴里还说,“走吧走吧,下周再来。”
藏娃的身子在发颤,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脑子上,真想冲上楼去痛打锅底一顿。但他忍住了。
到了大门口,藏娃问阿布:“刚才那个官说的话你都听懂了吧?”
“是不是下周还来?”
“对,我想下周来会有个结果。”藏娃安慰他。
藏娃脸上应该还有不悦,阿布关心地问他:“根,怎么了?”
“他刚才说我什么你知道吗?”藏娃问。
“不知道。”阿布摇了摇头。
藏娃什么也没说,带着阿布离开了警察局。阿布低头走在藏娃旁边,迈着碎碎的小步,两眼看着自己的鞋头,好像看到了一片光明景象。
藏娃斜着眼看了阿布一眼,看到阿布瘦黑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就产生一种怜悯。
拉萨的太阳是热热的,路上的行人是懒懒的。路边围布栏的酒馆里传来一些男男女女的笑声。藏娃和阿布走到西藏军区大院的墙外,那里全是一间间的酒吧、发廊、饮厅……街上站着一些涂脂抹粉的四川姑娘。藏娃和阿布走过时,那些姑娘向他俩招了招手,有一个姑娘操着四川话冲藏娃喊:“大哥,来嘛,喝酒。”
藏娃闷闷不乐,什么也没说。
女孩儿朝藏娃走过来喊:“过来嘛,打炮。”
藏娃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阿布,阿布什么也没听懂,奇怪地看着他问:“根,她们说什么?”
“她们让你去打炮。”藏娃笑着说。
“什么?她们要什么?”阿布又问。
“要你裤档中的那个东西和兜里的钱。”藏娃说完笑了。
阿布笑了笑,好像还没听懂。
藏娃不知道怎么给阿布解释,一边走着一边笑了笑说道:“她让你跟她一起睡觉做个小孩儿。”
“呸,大白天的,干晚上的事。”阿布使劲儿往地上吐了个吐沫,然后扭头好好看了看那个姑娘的脸。
藏娃忍不住站在那儿大笑:“谁说晚上干的事白天不能干?”
他们离开那条街后,藏娃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姑娘,她们在向别的过路人招手,隐约可以听到打炮之类的话。
走了一会儿,藏娃觉得饿了:“我吃个面去,你也去吧。”
藏娃带着阿布来到拉面馆。
他们两个走进拉面馆时,里面已经有十几个食客。他们找了个空位坐下,要了两碗拉面。这家拉面馆不大,共七八张桌子,三十来个座位。因为去年在这家拉面馆前面的街上盖了一幢四层的商贸大厦,拉面馆的光线一下子昏暗起来,客流也少了一半。面馆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兰州人,能说点带兰州口音的拉萨话。
吃面时,藏娃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想着眼前这可怜牧人的事。阿布好像饿了,低头呼呼地吃着,但仍会时不时东张西望,好像那两个骗子随时会出现在面馆里。
这时,从里边出来了一个戴白圆帽的兰州人,他走到他们旁边的桌子收钱。阿布突然停止嚼动嘴里的东西,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戴白圆帽的收钱人,手中的筷子也微微颤动了,他伸长脖子、歪着脑袋往那人脸上望去。
那人奇怪地瞪了阿布一眼。
等那人找完钱要进去时,阿布突然把脸转向藏娃,但欲言又止,突然端起碗来呼呼地把剩下的汤喝了。
藏娃知道阿布觉得那人像他要找的骗子,等那人进去后藏娃问他:“怎么啦?”
这下阿布才敢说话,他马上放下碗,用手掌擦了擦嘴,把头往藏娃这边凑了凑,轻声说道:“刚才这个人有点像那两个骗子中的一个。”
“你别说了。”藏娃听了就来气,说:“把汤喝完,喝完了我们就走。”他不想跟他再呆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个女食客大声叫了起来。
藏娃和阿布吓了一跳,同时转头循声望去。那女人一边叫一边把手中的筷子扔在桌上。有人莫名其妙地问她:“怎么啦?怎么啦?”
“我的面条里有个小死老鼠。”那女人站了起来,半举着两只手,两只瞪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碗。
吃面的人纷纷放下了筷子,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还站起来走到那女人桌子跟前,低着头往她碗里看。
“不可能吧?不会是老鼠吧?”
“恶心死了,先好好看看。”
“快把老板叫出来。”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时,坐在女人旁边的一个年轻人从筷子筒里拿出一双筷子,伸到那碗里找了找,真把一坨黑黑的毛茸茸的东西夹出来了,他举到眼前认真辨认,然后叫道:“是,真是老鼠。”说着“咔嚓”一下把手中的筷子和死老鼠一块扔到桌面上,脸上露出恶心的神情。
“呸,恶心死了。”几个食客把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扔在桌面上。
有几个女食客恶心得吐了。
“真是老鼠。”又有几个人过来仔细观察已经被扔在桌上的那坨黑东西。
这时,一个头发凌乱、脸色黝黑,穿一件皱巴巴的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气愤地在桌子上重重地砸了一拳,大声吼道:“老板,哎麦若,给我们吃的是老鼠煮的汤,你出来。”
还有一个穿藏装的年轻女人噼里啪啦地冲着厨房说了一大堆,气愤的样子不亚于穿灰色西装的男人。
所有吃面的人都把筷子扔到桌面上,等着老板出来解释。
藏娃也走到那吃到死老鼠的女食客桌前,低头仔细察看桌上那毛绒绒的黑东西,果真是个小死老鼠。
他气得身子有些颤抖,想冲进厨房把老板揪出来。他往厨房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想起了姐姐对他的叮嘱。
他尽量压着火气,等待老板出来。
阿布也来到藏娃身边,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死老鼠。他使劲儿摇了摇头,又啧了啧嘴,舌头还舔了舔嘴的四周。他又抬头看着藏娃的脸,像个小学生一样,打算看他的脸色行事。
又有几个客人经过辨认后证实:“就是老鼠,还有毛。”
“恶心死了,怎么给我们吃老鼠?”
“叫卫生检查站的人来,这太不像话了。”
“谁有大哥大?给检查站打个电话。”
“谁知道电话号码?”
“不知道。”
“问一下隔壁餐馆就知道了,餐馆都有这个号码。”
吃面的人都很气愤,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面馆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了门外,面馆门口也聚了一些人驻足议论,有些好管闲事的还挤了进来。一来二去,围在面馆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路被堵住了,不时有汽车按喇叭的声音,面里有死老鼠也被传成了用老鼠肉做的面,这下众人都情绪激动了,好像所有的人都吃到了老鼠肉。
过一会儿,面馆老板出来了。他三十来岁,上身穿了一件旧背心,下身是一条发白了的牛仔裤,裤子上还沾了不少面粉。他一脸不高兴地走到那女人的桌前,什么也没说,把桌上的死老鼠捡起来看了看,然后操着一口带有浓重兰州口音的拉萨话说道:“可能是盛好了面以后跳进去的,我给你换一碗。”说完随手把那只小死老鼠扔到门后的阴暗角落,转身就要进去。
这下店里吃面的人都急了,有人手疾眼快地一把抓住年轻老板的胳膊,质问他:“你怎么这个态度?你先别走,先解释清楚。”
有个矮个子小伙子窜到老板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说道:“你是老板,我们是你的客人,客人是你的上帝,懂吗?客人吃到了脏东西,你就应该解释清楚,懂吗?”
藏娃也按耐不住了,气得脸发热,手痒痒。他走过去推了一下老板的肩膀:“你给客人吃老鼠,还这个态度?”
“这汤全是煮老鼠的汤。”
“还说是盛面时跳进去的,盛面时老鼠跳进去你看不到吗?”
“骗人的,就是锅里煮的。”人们议论纷纷。
年轻老板往那小个儿脸上死死地盯了几秒钟,什么也没说,甩开抓他胳膊的手,转身要进去。
藏娃气得双手一下子抓住老板的双肩,使劲儿晃了晃:“你是什么态度?你应该道歉。”
年轻老板看到藏娃呲牙咧嘴的样子,有些害怕了:“对不起,我去换一碗。”说完快速溜进了厨房。
有几个人叫嚣着要跟着进去,被藏娃伸手挡住了,他劝他们等卫生检查站的人来,看看他们怎么处理。
二十分钟后,卫生检查站的一男一女工作人员真的来了。人们立即把他们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死老鼠也有人交到那位男检查员手里。
年轻老板被迫又出来了,但他却反口,不承认老鼠是在汤里发现的。
那位吃到老鼠的女人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儿的朝地上“呸呸”地吐唾沫。她大骂老板,其他客人也纷纷帮着那女人骂老板,有的还向老板挥舞拳头。
藏娃挤到两个检察人员跟前说:“这种餐馆应该马上让他们关门。”
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两个检查员什么也听不清。女检查员挥着双手大声说:“别说了,这么乱七八糟的,我们到底听谁的?”然后她指着那个吃到老鼠的女人:“你先说。”
“电视台的人来了。”那女人正要开口说时,有人喊了一句。藏娃转身一看,果然进来了几个扛着机器、拿着话筒的人。围在面馆门口的人纷纷拍手喊叫:“对,拍好后给广大群众看看,这些人给我们吃的是什么东西。”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不知谁又喊了一声。
听见这话,阿布吓得身子微微颤抖,拉了拉藏娃的袖子轻声说道:“根,我们走吧。”
藏娃瞪了他一眼,没顾上说什么。
几个警察进入了面馆,表情严肃,其中还有锅底。锅底指着老板说:“把店门关上,店里的人一个也不让出去。”他又走到厨房里边看了看,出来嘱咐老板:“把后门也关上,别让一个跑掉。”
门外也传来警察驱散围观人群的叫声:“走吧走吧,别围在这儿了。”
“快散开,各走各的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谁无端滋事,谁就要负责任的,走吧走吧,哎,你听到没有?”
人很快被疏散了,道路通车了。但有不少人并没有离开,而是退到路边地势较高的地方,继续往这边观望。
“又是你。”这时锅底看见了藏娃,他指着他说,“你小子到处惹是生非。”
“惹是生非的不是我。”藏娃生气地顶了一句。
“等着。”锅底说着走到窗前往窗外看。
十几分钟后,一辆警车来了,警察把他们面馆里的人都带走了。阿布跟在藏娃的后面,他的身子像被风吹的经幡一样,颤抖得厉害。
到了警局,锅底把那个吃到老鼠的女人骂了一通:“谁让你招这么多人闹事的?你想干什么?有事好好说不行吗?”
“她吃到了恶心的老鼠。”那女人已经吓得一个劲儿地哭泣,藏娃忍不住替她说了一句。
“老鼠呢?在哪儿?”锅底气愤地往藏娃脸上瞪了一眼,伸出一只手来跟他要老鼠,指尖差一点触到藏娃的鼻尖儿上。
藏娃不知道老鼠在哪儿,着急地看旁边同来的人,其中一个人说道:“老鼠给卫生检查站的人了。”
锅底把手收回去,然后问藏娃:“你不去开车带团,到餐馆里闹什么事?”
“我没去闹事,我去吃面,碰到这大姐吃到老鼠了,我们就帮着讨个说法。”藏娃气得脸色都变了。
锅底也气得满脸紫红,冲藏娃吼道:“你还嘴硬,你是个司机,你不知道这件事的影响吗?”
藏娃气得浑身发抖,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的肉在跳动:“这有什么影响?一个客人吃到了死老鼠,她当然有权跟餐馆老板理论。”
“难道客人吃到了死老鼠,吐出之后还要说好吃吗?”有人轻声说。
“什么死老鼠死老鼠,死老鼠呢?你们无端滋事,你们想干什么?”加措转动着眼珠,找那个说话的人。
“有证据。死老鼠被卫检的人拿走了。”有人补充了一句。
“你住嘴,问你了吗?”锅底扭头骂了那人一句。
锅底的脸色由紫红变得更黑,他为了掩饰尴尬局面,打开眼前的抽屉,在里边翻来翻去,然后拿出纸和笔,怒气冲冲地问藏娃:“你是不是雪域旅行社的?”
“是。”
“叫什么名字?”他知道还故意问他。
“藏娃。”
接着他又问另一个女孩儿:“你是干什么的?”
“学生。”
“哪个学校的?”
“西藏大学的。”
“西藏大学。”他边说边写,“哼,西藏大学的。”锅底瞪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问道:“叫什么?”
“旺姆。”
“你叫什么?”锅底指着阿布问时,阿布身子瑟瑟发抖,没听懂问什么,他眨巴着眼睛看了看锅底的脸,又看了看藏娃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锅底的声音更大了。
“其加。我的名字阿布其加。”阿布的声音是颤抖的。
“给你们天天讲搞好民族团结,搞好民族团结,你们怎么像对着毛驴的耳朵讲经一样,什么都记不住呢?”锅底用藏人的俗语教训他们。
“不是我们不搞民族团结,是他们——”一个郊区农民模样的小伙说。但锅底打断了他:“他们怎么啦?”
“他们给我们吃老鼠。”农民小伙儿说。
“胡说,老鼠呢?老鼠呢?”锅底的脸更黑了,“你拿不出证据不能乱说。民族团结就是这样乱说破坏的。”锅底死死地盯着那个农民小伙儿的脸,嘴唇轻轻蠕动着,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时,从外面进来了几个警察,锅底一见立即站了起来:“张局长,就是这帮人。”
那个叫张局长的中年男人向屋里每一个人的脸上扫了一眼。当他看到藏娃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之后他朝锅底点了点头就进里边的一间屋去了。
那个吃到死老鼠的女人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低着头,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她反倒像一只被活捉的老鼠。还有几个跟着一起来的人可能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也都一副后悔的样子。
藏娃看到那几个人吓破了胆的样子,狠狠地朝他们瞪了一眼。
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事,一点儿也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怕呢?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审问和教训,警察下班前把他们全都放了。
藏娃从警局出来时,德吉不知怎么知道的,正在警局门口等他,见他出来,马上迎过来问:“藏娃,没事吧?”
“没事。”藏娃还在生那些警察的气,“哎麦若,该抓的不抓,不该抓的抓。”
德吉一边走在藏娃身边一边问:“我听别人说拉面里放了老鼠肉,是真的吗?”
“真的。”藏娃又把今天发生的事从头讲了一遍。
德吉埋怨他:“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少管闲事,你怎么像头牛一样根本听不进去呢?”
藏娃听了这句话就生气,大声说道:“我有什么错?客人吃到了老鼠,难道不能讲理吗?”
“你吃到了吗?没吃到别管闲事。”
“我怎么没吃到?那汤就是老鼠煮的汤。”
“我不说了。跟你说多少次都没用。”
藏娃停住脚步,瞪着德吉问:“你怎么不谴责那个老板呢?你怎么一点正义感都没有呢?”
“什么正义感?嘿。”德吉嘲笑他,“胳膊扭得过大腿吗?这世道有正义吗?你活这么大还看不清这世道吗?你怎么这么固执?这么死板呢?”
藏娃愣住了。他从没见过德吉像疯子一样地如此质问他。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所有话都苍白无力,因为他耳边一直回响着德吉的质问。忽然间,他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他一言未发,甩手走了。
第二天,藏娃买了张《圣地晚报》,在报纸的第二版上看到了一则消息,写的是昨天在拉面馆发生的事。上面写道:“昨天在拉萨城区北京路的一家兰州拉面馆里发生了一起破坏民族团结的事件,一些不法分子在拉面馆里寻衅滋事,造谣说拉面里放有老鼠肉,后经警察及时赶到,使这些不法分子的阴谋没得逞,及时制止了一场骚乱,……”
“胡说八道。”藏娃气得把报纸撕成碎片扔了。
九
几天后,藏娃约了他的朋友格松次仁,他们带着阿布去八廓街找那两个骗子,那儿人多,说不准那些骗子就在那里。
格松次仁是藏娃的初中同学,后来他们考中专时藏娃被落选了,格松次仁考上了拉萨师范学校,他们俩是较好的朋友。两人的性格中有好多相似的地方,耿直、坦诚,不会拐弯抹角,两人都喜欢喝酒,喜欢酒后议论点时政。不同的是,格松次仁胆子更大,敢说敢干,弱点是喜欢异性,见了如花似玉的女性,立即变成一个多情的白马王子。师校毕业后,他被分到拉萨赛幸小学,当了一名小学教师。
他们准备骑着自行车去八廓街广场,藏娃慢慢骑着自行车,让阿布跳上来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可阿布怕的像什么似的,根本不敢。藏娃嚷嚷了几句后,他只好硬着头皮跳,可不是用力过猛就是使劲儿推藏娃,最后自己跌坐在地上。
格松次仁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边笑一边问阿布:“阿布,你怕什么?这跟骑马有什么两样?哈哈……你们不是称自行车叫铁马吗?现在你骑的就是铁马,哈哈……”
“是是。”阿布一边从地上坐起来拍身上的灰尘一边不好意思地看着藏娃。
最后,藏娃只得两脚着地,让阿布先坐上,然后用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行车蹬起来。
自行车一动,阿布紧紧地抓着藏娃的衣服,像是在拉马的缰绳。
“阿布,别这么使劲儿拽我,你以为我是你的马呢?”
阿布的手稍稍放松了,可藏娃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他们把自行车停在藏医院门口的停车场,三人步行往大昭寺广场走去。当他们路过露布小街两边的民房时,听见从那些不高不低的藏式楼房的窗户里传来电视台播音员央宗的声音:“中央关心西藏,全国支援西藏,西藏怎么办?”
“西藏三口一杯。”格松次仁大叫了一声,阿布瞪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到大昭寺广场上时,天还没黑,广场上零零散散地站着不少闲散的人,他们有的三五成群地聊天,有的慢慢行走散步,有的坐在墙根下说说笑笑。在广场东南角,围着不少人,他们路过那儿时,发现在人群中间站着几个十几岁的藏族小孩儿在跳舞,那些小孩儿活泼可爱,其中一个小孩儿弹着六弦琴,琴头上挂着哈达,琴声悠扬、舞步欢快,唱的全是后藏拉孜地区的民歌。几曲完毕,其中一个小孩儿脱下帽子走到围观的人们面前转了一圈,人们纷纷拿出零钱扔到帽子里。
格松次仁发现阿布在观察着那些围观的年轻人,就对他说:“看准了,别乱说。”
“是是。”阿布点了点头。
他们等着阿布把围观的人都扫了一遍,但什么成果也没有。
走到大昭寺门口时,一个高个儿外国人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那些磕长头的人。他们走过他身边时,又从旁边过来了一个脖子上挂相机的外国人,他们两个说的是英语,藏娃停住脚用一句英语问了其中的一个:“Where are you from?”
两个外国人惊了一下,好好看了看他,然后回答:“from England.”
格松次仁笑话藏娃:“别丢人现眼了,就这一句就结束了。”说完就笑。
阿布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外国人,他一会儿看看藏娃,一会儿看看两个老外,脸上充满着惊讶、不解,还有不可思议。
两个英国人走了,阿布急切地问藏娃:“这两个是男人还是女人?”
“哈哈……”格松次仁大笑,说,“你想知道呀,快去脱他们的裤子去。”
阿布笑了笑,还在看着藏娃,等待他的回答。
“是女人,看不出来呀?”
阿布摇了摇头,说:“过去我爷爷讲过,我们这个时代过去后,就到未来强巴佛的时代。到那时,山这边的人和山那边的人隔着山说话。这时代是不是要快到了,要不这些人怎么这么高?”
“哈哈……”格松次仁笑了,藏娃也笑了。
他们顺着巴郭街顺时针方向走去,走着走着,藏娃在地上捡到了一面巴掌大的英国国旗,他把旗子亮给格松次仁,并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你太小瞧我这个教书匠了吧?英国米字旗谁不知道?”
“哎,还算可以,没白读中专。”
藏娃一边走着一边问身边的阿布:“阿布,这是什么知道吗?”
阿布凑过来看了看,说:“女人衬衣上的补丁掉了一块吧?”
藏娃和格松次仁笑了,藏娃说:“阿布就看到上面这些线头了,真有点像,可能游客从包上掉下来的。”
当他们快要走到郎子霞旁边时,藏娃突然发现平措在他们前边不远的地方跟着一个人往前走,藏娃认准了那是平措以后,冲他叫了一声:“平措。”
平措立即站在那里回过头来看,藏娃把手中的英国米字旗露出一个角,严肃地说:“从你的包里掉了一面西藏的旗子。”
平措看见藏娃手中攥着的旗子,吓得脸色都变了,愣了一下后就走过来要看藏娃手中的旗子,藏娃把手藏到背后没给他看,平措焦急地说:“别乱开玩笑,别开这种玩笑,这是政治问题。”
藏娃看到他吓成那样,再没继续逗他,把手中的旗子展开给他看,平措的脸色才恢复过来,然后一脸严肃地对藏娃说:“藏娃,以后别开这种玩笑。”说的时候满面怒容。
藏娃看了看格松次仁,格松次仁看了看藏娃,藏娃似乎没想到平措对此事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藏娃觉得平措不必生这么大的气,说:“哎,给你开个玩笑,有必要这样吗?”
“什么开玩笑,你开玩笑给别人开去,别给我开这种玩笑。”平措的脸仍很阴沉,说完生气地跟着那人走了。
藏娃摇了摇头,格松次仁笑了笑,他们带着阿布继续往前走了。
他们慢慢走着,又来到小昭寺门口,小昭寺对面盖了一排商品房,餐馆、酒馆、录像厅、茶馆、拉面馆,什么都有,但档次低,进进出出的人都是拉萨普通百姓、拉萨郊区的农民、从外地来拉萨做生意的藏人、回人,还有个别混不进西郊汉人圈子的汉人。
他们沿街边走边让阿布注意那些进进出出的人,路过一家拉面馆时,窗户里传出来了一个女人做爱时疯狂的叫声,藏娃和格松次仁立即停住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阿布不知什么事,一脸茫然。
“操的,拉面馆里怎么传这个声音?”格松次仁抬头看了看拉面馆的牌子说,“进去看看。”说着进去了。
藏娃和阿布也跟着进去了,里边果然有几个人在吃面。
从里屋出来了一个中年人问:“是吃面还是看录像?”
“看录像多少钱?”格松次仁问。
“一人三块。”中年人答。
拉面馆的里屋正在放录像,声音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格松次仁看了看藏娃,问:“看不看?”
藏娃不愿在这种地方久留,就说:“走吧走吧,看那个干啥?”
“让阿布看看?”格松次仁笑着问藏娃。
“算了算了。”藏娃拉着格松次仁出去了。
出门格松次仁就骂:“哎麦若,对面就是寺庙,这边就放这个。”
这时,阿布却迈着他那碎步走到小昭寺的大门口,站在门前双手举头站了一会儿,然后磕了三个头。
阿布回来后,格松次仁问他:“许了什么愿?”
“我祈求三宝把那两个骗子快点抓到手。”阿布的额头上、皮袍上沾了尘土,他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说。
他们从那儿离开,顺着八廓街的转经路走着,街面上三三两两的转经人踩着路上的石板,轻声念着经文,窸窸窣窣地围着八廓街转经。路上每一个年轻男人的脸,他们都仔细观察着,看到和阿布描述相像的人,就看阿布的表情,他的表情就像是他们行动的指令。
快走到松觉热旁边时,他们发现那儿又新开了一家酒馆,名字起得漂亮,叫“鸳鸯酒馆”。酒馆门外的屋檐下纵横交错拉了许多电线,电线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小灯泡,那些灯泡像人的眼睛一样一眨一眨地闪光。
“哎,你看,这儿又新开了一家。”藏娃抬头看酒馆名字说。
他们正欣赏酒馆门上的装饰,酒馆里出来了三个十七八岁的四川小姑娘,她们长得漂亮,打扮时髦。
“进来嘛,或酒(喝酒)。”姑娘们打着招呼,让他们进去。
“全是川妞。”格松次仁说着笑眯眯地问藏娃,“进去喝点?”
藏娃没说话。
“你们有拉萨啤酒吗?”格松次仁问。
“有,啥子都有,进来嘛。”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他们带进去了。
阿布跟在他们后边。
到里边一看,酒馆是个细长的屋子,灯光有些昏暗,两边摆了两排桌椅,中间留了一条小道。每张桌子能坐四个人,一边两个,如果挤一挤也能坐六个人。桌子与桌子之间隔着一片高于头的木板,前后两桌间的客人互相看不到。
他们被姑娘们带到最里边的一张桌前。这时还没有别的客人。
“要几听拉萨啤酒?”刚坐下,其中一个姑娘问。
“先要六听。”格松次仁答,之后他问阿布,“阿布,会喝啤酒吗?”
“什么东西?”
“啤酒,喝吧,喝了就知道了。”
一个矮个儿姑娘到里边取啤酒去了,另两个姑娘在格松次仁和藏娃身边坐下了。
藏娃似乎明白了她们要做什么,朝格松次仁笑了笑。
格松次仁问身边的姑娘:“就你们两个吗?他也要一个。”他指着阿布说。
阿布没听懂,看看藏娃和格松次仁的脸,又看看两个姑娘的脸。
“他也要吗?”其中一个姑娘问格松次仁。
“怎么不要?我们有的他全有。”
姑娘看了看阿布什么也没说,脸上现出鄙夷的神色。不过这阿布也的确有点脏,蓬头垢面,满眼血丝,一身厚厚的羊皮藏袍,穿久了显得破旧,上面尘土、油迹随处可见,还有一股说不清的怪味。
“阿布,你要女人吗?”格松次仁笑着问。
“什么?”阿布没弄懂。
“女人,你看这些女人多漂亮,你要一个吗?”
阿布摇了摇头,笑了笑说:“不要不要。”说完,他直直地看着两个姑娘,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女人多像塑料做的。”
藏娃和格松次仁噗嗤笑了。两个姑娘不懂藏话,愣愣地看着他们。
过会儿,藏娃用藏话问格松次仁:“这些也是那种吧?”
“玩儿呗,好好摸摸。”格松次仁用藏话说着,搂住了身边的姑娘。他就是这样。
“大哥,有烟没的?”姑娘从格松次仁的腋下抬头问。
“我们不抽烟。”格松次仁捏了捏姑娘的鼻子。
“男子汉还不抽烟。”藏娃身边的姑娘说,“要不要?我们这儿有卖的。”
“不要,我们不会抽。”格松次仁答。
“来啰,啤酒来啰。”刚进去的姑娘托着几听啤酒出来了。
她把托盘上的啤酒和三个空杯放在桌面上,站直后看了看阿布,嫌弃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她还带来了两听椰子汁,已经打开插好了吸管,放在了两个姑娘面前。
“这两个饮料是谁要的?”格松次仁直爽地问。
“好小气呦,我们陪你们或(喝)嘛。”藏娃身边的姑娘泛着色迷迷的眼睛看格松次仁。
“谁要你们陪的?”格松次仁板着脸问。
藏娃用藏话对格松次仁说:“我说了吧,喝完这几听就走吧。”
“先喝,先好好摸摸这些妞。”格松次仁也说藏话,他舍不得离开两个姑娘。
“说啥子话?说中国话嘛,你们那个话我们听不懂。”两个小姑娘举起自己的饮料说,“来,或(喝)。”
格松次仁把杯子举起来,在藏娃和阿布的杯子上碰了碰,然后往姑娘们手上的饮料听上碰了碰,他们每人喝了大半杯。藏娃板着脸,没有话。
两个姑娘开始劝酒:“干了干了,第一杯干了。”
阿布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立刻好像尝到毒酒一样,嘴和眼睛咧得东歪西歪,闭着眼说:“三宝呀,这是什么东西。”
藏娃和格松次仁都笑了。
“阿布,那你喝饮料吗?”格松次仁问。
“什么东西?”阿布没听懂。
“水果的汁,甜的。”藏娃给他解释。
“不喝不喝,什么都不喝。”阿布使劲儿摇了摇头。
“那算了,我们第一杯干了,然后慢慢喝。”格松次仁喝干了杯里的酒,刚把空杯放在桌上,藏娃旁边的姑娘马上把杯子斟满了。
格松次仁又把身边的姑娘搂了过去,笑着用藏话朝藏娃说:“玩玩,多柔软的皮肤。”
“有什么可玩的。”藏娃说着抓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
“大郭(哥),来,我敬你们两个一杯。”格松次仁怀里的姑娘把酒杯递到他手里。
“干了干了,这么小的杯子还不干?”藏娃喝了半杯刚要把杯子放下,身边的姑娘马上把杯子端起来递到他手中。
“慢慢来,我们喝酒没有这么快。”格松次仁说。
说归说,他们两人还是把杯里的酒全喝干了。
“这就对了,男子汉大丈夫。”姑娘斟满酒后,往里喊:“上啤酒。”
“不要不要了,我们不喝了。”藏娃挥了挥手,有点不高兴,“谁说要了?”
“或(喝)嘛,六听你们两个怎么够?”藏娃身边的姑娘还没说完,里边的姑娘在托盘上放着啤酒端过来了,并且都被打开了,照样,还有两听被打开的椰子汁。
藏娃和格松次仁都生气了,几乎同时问道:“谁让你打开的?不要了。”
“不打开怎么喝?”送酒的姑娘把酒放在桌面上,手里拿着空托盘,强装着笑容说:“大哥,或(喝)嘛,有这么两个漂亮小姐陪着还不或(喝)?你们想打炮,带小姐进去就行了,里边舒服的恨(很)。”
听到这儿,格松次仁脸上的怒容慢慢消失了,露出微微的淫笑,还冲藏娃眨了眨眼。
阿布一直莫名其妙地看着,这时轻声对藏娃说:“根,我们抓那两个人去吧。”
“行行,马上。”藏娃说着看了一眼格松次仁,格松次仁来兴趣了,正笑着问两个姑娘:“你们这儿还可以打炮?”
“当然哦。”送酒姑娘擦了擦托盘说,“你们看两个姑娘多漂亮,刚到拉萨的。”
“刚到拉萨就这么老练?”格松次仁故意问。
“大哥或(喝)。”格松次仁旁边的姑娘又把酒杯递给他,伸手还把藏娃的酒杯也递过去。
“慢点慢点,这样或(喝)或(喝)不下去。”藏娃接过酒杯放在桌上,学着四川话说了一句。
“藏娃,打不打炮?”格松次仁用藏话问他。
“你这个家伙,我们干什么来了?喝完这几个就走吧。”藏娃用藏话说。
这个时候,从门外进来了几个男男女女,其中有藏人有汉人,他们说说笑笑,东张西望,埋怨坐的地方太挤,里边又出来了两个漂亮的小姐,让他们坐下。
“这儿这么多漂亮妞。”格松次仁伸了伸头,用藏话说。
“喝完走吧。”藏娃说。
“先喝呀。”格松次仁端起酒杯在藏娃的杯子上碰了碰。
他俩正喝的时候,格松次仁旁边的姑娘大声问:“打炮就进去嘛。”
格松次仁赶紧用手把姑娘的嘴巴堵住了,轻声说:“别叫,叫什么叫。”
藏娃低头轻声笑了。姑娘有些莫名其妙。
那些人坐下后,藏娃和格松次仁喝完剩下的酒就结账走了。走出酒家,格松次仁哈哈笑了两声说:“那些人不来,真想打个炮。”
藏娃笑着说:“你这个人民教师,培养出来的人全是些炮手。”
“不打对不起国家,国家送来了这么多川妹子,你不打多对不起国家。”格松次仁说着笑了。
阿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看格松次仁,又转过头看看藏娃,轻声问:“怎么回事?”
“没事,就开了个玩笑。”
他们三个顺着藏医院外墙的人行道慢慢走着,天已经黑了,路边立着的电线杆上的灯泡被小孩儿拿弹弓打得一个也不亮了。
藏娃轻声对格松次仁说:“格松次仁,以后还是注意点,你的职业跟别人不一样。”他担心他最好的朋友出事。
“没什么可注意的,你小子整天开着车跑农牧区,拉萨的情况根本不了解。”格松次仁看了看他说,“我算什么?你看那些有钱有权的,哪个不是大炮往川妹射?”
格松次仁又想了想说:“再说,我根本不是干这个职业的料,就像你不是当司机的料一样,可没办法,这世界就这么阴差阳错。”
藏娃什么也没说,可心里在想,自己在拉萨生活,却不知道拉萨的这些变化。
他们从小街出来,走上大路。路旁一座大楼的窗口里传出凌乱的敲锣打鼓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歌声,唱的什么谁也听不清楚。
他们顺着大路走着,一路那么多吃饭喝酒的地方,几乎每家餐馆都客满,食客们喝酒喝得满面通红,叽里咕噜的酒话传到窗外来。
在一家餐馆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破烂藏装的男人,正向一个从餐馆举着大哥大出来打电话的人伸手要钱。
打电话的人叽里咕噜大声相斥了他们几句,没给一分钱,那两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藏娃立刻把那个打电话的人认出来了。
“锅底。”藏娃轻声对格松次仁说。
格松次仁看了一眼,锅底正面朝墙,右手抓电话,左手有点不方便地掏着他那个东西对着墙撒尿。
他们绕过锅底,来到餐馆另一面窗户底下,这时锅底撒完尿进去了,锅底坐下后,里边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动听的歌声。
藏娃和格松次仁走到窗前往里看了看,里边有七八个当官模样的男女围着一张桌子喝酒,桌子上摆满了一盘一盘的菜,桌边站着一位漂亮的小姐给他们倒酒。他们说说笑笑,唱唱喝喝,他们看时,正好轮到一个年轻的藏族姑娘唱歌,她站起来,双手端着一杯盛满的酒,对着锅底唱了一首歌:
一个白净瓷杯上,画有龙凤八祥图,
洁净瓷杯千与万,难寻生动八祥图,
君到此处放异彩,望君永住我们中,
杯中美酒淡黄色,可口与否君品尝,
杯杯美酒人人端,难寻一杯润心酒,
今夜我敬君一杯,劝君饮尽杯中酒。
“哎麦若,为了拍马屁。”把黑得像锅底一样的人也比喻成白净的瓷杯。
等他们再回到藏医院大门口旁的树林中取车时,自行车却不在了。
“哎麦若,有人把自行车偷走了。”格松次仁气得一边骂一边东张西望。
阿布问:“铁马跑了?”
“什么跑了,被人偷了。”格松次仁没有好脸。
藏娃东看西看找了找,问:“刚才我们两个是把车放在这儿的吧?”。
“对呀,刚才这边全是自行车。”。
他俩往周围走了走,看了看,可天很黑,藏医院大门上的那两个微弱的灯光又照不到他们放自行车的地方。无奈之中格松次仁又大声骂了一句:“哎麦若,抓到了我砸死他们。”
“我们三个也太晚了一点,你看别人都走了。”藏娃愣了一会儿。
藏娃和格松次仁生着气离开了那个地方,阿布跟在他们的后边。
当他们走到藏医院大门口时,门内有个人站在那里,格松次仁走过去一看,是藏医院看门的大爷。他随即问道:“大爷,看到有人偷自行车了吗?”
“什么?”大爷耳朵不好,走到微弱的灯光下问。
格松次仁又重复了一遍。这时大爷恍然大悟似地说:“自行车是你们的呀?刚刚有两个人推走了,我说这两个人推自行车怎么跟别人不一样,他们把自行车的后边挂在腰上,后轮是抬着的,我以为他们的钥匙丢了,原来是小偷。”
“他们往哪儿走了?”格松次仁和藏娃忙问。
“去电影院那边了。”大爷答。
“去了有多长时间?”藏娃问。
“十几分钟了,你们两个是小伙子,去追追,也许能抓到。”大爷给了他们希望。
“追。”格松次仁说着往大爷指的方向跑去。藏娃和阿布紧跟其后。
他们三个跑了一段,可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到路尽头时,两边出现了高高低低的藏式民居,藏娃知道,这地方的好多房子是租给外地来的包工队的。
“肯定是包工偷的。”格松次仁站在那儿说,“哎麦若,不知道进哪家门了。”
“谁知道。”藏娃无可奈何。
“挨家挨户敲门去。”格松次仁大胆提议。
“这怎么行。”藏娃随口说,“报案呢?”
“笑话,你报的案有结果吗?”格松次仁对藏娃屡教不改的行为十分生气。
“那挨家挨户敲门更不行,这么晚,人家——”藏娃还没说完,格松次仁就反问道,“那怎么办?”
藏娃没说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阿布走到藏娃身边轻声问:“铁马在哪儿?”
他们两人谁也没说话,骂了几句街后悻悻地往回走。
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时,他们要分手了。格松次仁向东,藏娃和阿布向西,各回各家。
藏娃带着阿布往家走,脑子里回忆着这一天发生的事,酒馆里漂亮无耻的小姐们,自行车丢后格松次仁生气的表情和阿布那张像没长熟的土豆一样的脸。
天空上,一弯月牙在一群闪闪烁烁的星星中窥视着大地,路上没有行人,偶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零零星星的狗的狂吠声。
他们快到西郊菜市场拐角时,迎面晃来两个影子。看到影子,藏娃立即想到了爸爸,但这是两个人。
当他们擦肩而过时,他发现俩人中的一个怀里抱着毯子,毯子里好像裹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另一个跟在后边,手里拿着一根像绳子一样的东西。两人在急急忙忙赶路。
可怜的父母,藏娃想,这小孩儿是得病了或遇到了不幸。这时毯子突然动了一下,里面还传出轻轻的闷叫声。
藏娃感到奇怪,问阿布:“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没有。”
是不是偷小孩儿的?这俩人怎么鬼鬼祟祟的?
藏娃放慢了脚步,不时回头看。是不是他们从这周围哪个家里偷走了小孩儿?丢了小孩儿,家长多着急。
想到这儿,他转身对阿布说:“走,去看看。”
阿布莫名其妙:“看什么?”
“跟我来。”说着,他带阿布小跑着追了过去。
他们追着那两人进入了一个工地,工地外围是一圈土坯墙,里边有一栋盖了半截的大楼。大楼四周乱七八糟地堆着石头、砖块、沙子,还有水桶、脚手架的钢管、木板……再远一些就是工棚。他听说这座楼盖的是商贸中心。
那两人走到一间工棚门口,拿出钥匙开了门,进去之后把门反锁了。
藏娃赶紧走到那个小房间门口,仔细聆听里边的动静,阿布站在一边看他。
“哒”的一声,应该是他们把毯子扔在了地上,然后叽里咕噜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不知他们从哪儿来的,藏娃听不懂他们的话。
工棚的门是用一些木板随便订的,缝隙不小,他轻易就找到了一个看得见里面的缝隙。
里边亮着灯,是一个小房间,像厨房。靠墙的架子上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应俱全,但却放得杂乱不堪。架子旁边的长方形桌子上放着一个圆形的电炉子,电炉旁散放着一些瓶瓶罐罐,电炉和瓶瓶罐罐都沾满油渍,看不清原色。
被扔在地上的毯子抽动了几下,藏娃两眼立刻死死地盯着它。
这时,从里屋出来一个女人,个儿不高,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苹果剥了皮,像个大大的鸡蛋。
女人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两个男人也压低声音回答了几句。他们没有继续说话,两个男人把地上的东西打开,原来,里边装的是一条黑狗,狗嘴被一根电线紧紧地绑着,两只眼睛圆圆地看着他们。
他们在杀狗。藏娃的身子顿时颤抖了,他想踹门进去救那条狗,可他又想,里边的人手里有刀有棍,自己手无寸铁,万一……他这么想的时候,女人把炉子点上了,端了一锅水放在炉子上,可能水早就烧好了,火一点,锅里的水立即“咝”响起来了。藏娃站直身子,正犹豫该怎么办?突然从里边传来了“哒,哒”两声,他又赶紧把眼睛贴在门上看,一个男人正拿一根粗粗的木棍使劲儿在狗头上敲,狗的鼻孔里流出了一滩血,身子使劲儿抽动了几下,嘴里还使劲儿闷叫了几声,突然就不动弹了,只有两只没有光泽的眼睛依然死死地望着那两人,眼里充满着哀求。
藏娃气得再也等不下去了,举起拳头在木门上“哒哒哒哒”地砸起来了,嘴里大声吼:“开门,开门。”
阿布站在他的后边,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里边的三个人愣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然后那女的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朝两个男人挥手努嘴,两个男人看到女人的动作,立即像断了电的机器突然通上电一样,急忙把地上的狗、木棍、刀一一收拾起来了。
藏娃一边砸门一边叫喊,他知道狗已经救不了了,只想进去骂他们几句。可这时,屋里的女人大喊了几声,藏娃听不懂她在叫什么,但他身后的那些工棚的窗户陆陆续续全亮了,有的门也“吱”地打开了,冲出了一些手拿家伙的人。
藏娃转过身去,但嘴里还在喊:“开门,开门。”
两三个冲在前面的人扑向藏娃和阿布,藏娃大声喊:“滚,关你们什么事?他们杀狗了。”
阿布早吓得拔腿跑了。
那几个人被藏娃的吼叫镇住了,站在那里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但里边的女人又喊了几声,那些人随即轮着手中的家伙往藏娃头上砸过来,藏娃赶紧往后撤。
“啪。”有人轮过来一棍子。
藏娃一边躲闪一边喊叫:“滚,你们住手,哎麦若(该死的)。”
“啪,啪。”藏娃来不及躲闪,身上挨了木棍,他边往门口撤退边弯腰试图从地上捡石头,可他什么也没捡到。
“滚,滚,他们杀了我的狗你们知道吗?”他这样说来想阻止他们继续打他,可那些人根本不理睬他,不停地轮着家伙,想把他赶出工地。
藏娃不得不撤到工地外,终于捡到了一块石头,使劲儿往那个离他最近的黑影砸过去,“啪”的一声,正好砸在那个黑影上,那个黑影尖叫了一声,藏娃趁机夺过他手中的木棍。
藏娃一边往光线亮点儿的地方撤退,一边对付眼前的几个黑影。这时,他瞥见从工地院里又窜出几个黑影。他心想,不能让他们抓到,落到这些人手里,肯定活着回不去。
藏娃撤的速度越来越快,与那些人距离越拉越大了。当他附身捡石头时,又有几个黑影从侧面朝他攻过来,他立即转身举棍子抵挡。
藏娃一边打一边撤退,这时从他身后不远处有人大声喊了一声:“杀人了,杀人了。”
这一喊,那些人顿时停住了,附近楼房的窗户也亮起了零零星星的灯,仿佛把天也照亮了一点。
藏娃筋疲力尽,他回头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吼叫的人影。当他转头瞬间,他面前的那些黑影叽里咕噜说了些话后回头走了。
藏娃赶紧从地上捡起石头朝他们扔过去,心中燃烧的怒火,使他无法就此罢休,那些人加快步伐跑了。这时后面来的那个人问:“杀人了吗?”
藏娃一听,是疯子格桑的声音,顿时泄气了。他的身子还在颤抖,嘴里全是血腥味,他本来希望来者能帮他一把,可没想到却是疯子格桑,他把心里的气往疯子格桑身上撒:“滚。”
疯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藏娃紧咬牙关,“咯咯”的声响在黑夜听得分外清楚。“你们等着,我明天就找几个人来算账。”他心里这样嘀咕着,突然想起爸爸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外面不要欺负别人,如果别人欺负了你,你就别吃着亏回家来”。
我今天吃亏了,他心里悲愤,怒火胸烧,可又十分无奈。
突然,他想到了阿布,“阿布,阿布。”他喊了两声,阿布从一个墙角慢慢出来了。
他把气全撒在阿布身上:“傻瓜,跑哪儿去了?你不懂得帮我吗?”
“我眼睛不好,在这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傻瓜,我怎么会帮他呢?
天色越来越黑了,远处亭亭玉立的布达拉宫像一座夜色中的山峰,他望着它,想哭,想大声吼叫。
藏娃看了看眼前的疯子,心想,我不应该骂他,今晚没有疯子的话,没准我被那些人打死了。这时,他对疯子产生了感激之情,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身子,到处都有疼痛的感觉,他把嘴里的充满血腥味的吐沫使劲儿吐出去以后,对疯子说:“走吧,你回去吧。”
疯子听话地走了,藏娃和阿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也开始往家走了。
路上很静,拉萨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那些高高低低的石头房在路边静静伫立着,大门都紧锁,有些门上挂的项布在清风中摇曳。
当他们快走到藏娃姐姐家的小胡同口时,听到一个女人站那儿的叫唤声:“斯珠,斯珠。”
这时,隔壁一家的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出来一个男人,他一边出来一边掏着裤档里的东西,走到一个墙角,开始撒尿。撒尿时,他身子还前后微微晃动着,像是有风把他前后吹动一样。
他的尿真多,顺着墙根流到街上。
他撒完尿,转过身,一边系腰带一边喊:“阿加白宗,这么晚了还嚷嚷什么呀?”
“我的狗不见了。”女人答道,“我上了个厕所,斯珠就不见了,我儿子一个小时前出去了,狗可能那时候一块溜出去了,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哦?是阿加白宗的狗?藏娃停住脚步。
“咳,过了那么长时间还没回来,那不会回来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进去了,看来喝了不少。
“斯珠,斯珠。”女人还在叫唤着,藏娃走过阿加白宗的身边时,对她说:“阿加,别找了,狗被人杀死了。”
“什么?谁?谁把我的狗杀死了?”阿加白宗声音惊恐,朝藏娃凑过来,认出是藏娃后说:“藏娃,你说什么?”
“你的狗被人杀了。”
“谁呀?”阿加白宗半信半疑。
“前面的包工。”藏娃指了指前边。
“哦?在哪儿?藏娃,带我去,在哪儿?”阿加白宗慌慌张张,恨不得拉着他走,“该死的,他们杀死我的狗干什么?”
“就是吃。”
“现在吃的这么多,他们吃什么不行,为什么要吃我的狗?”
藏娃真想带她去,可那个踉踉跄跄的男人又出来了,他挥挥手阻止:“别去了,狗都死了,还去什么去?”他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说:“去了,打死你们。”
“他们凭什么打死我?他们吃了我的狗,还打死我?”阿加白宗不服气。
“阿加白宗,旺堆呢?”藏娃问她的儿子在哪儿。
“不知道,这么晚了还没回来。”阿加白宗气急败坏,“就是刚刚他出去时斯珠可能一起出去了。”
“阿加,进去吧,没办法。”撒尿的人又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阿加白宗嘴里在骂:“该死的,他们吃什么不行,为什么偏要吃我的狗?拉萨的狗越来越少,就是这帮人吃的,贡觉钦,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连狗都没有安宁的时候。”
藏娃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同情阿加白宗,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安慰阿加白宗说:“阿加,回去吧,我明天带着旺堆找那帮人去。”
藏娃和阿布到家时,藏娃心中的愤怒使他手心都是热热的。
夜深了,天空上布满了闪闪烁烁的星星,几块黑云像赛跑一样从西往东移动,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断断续续的狗吠声,使夜色显得更加毛骨悚然。
第二天下午,锅底在办公室里正训斥几个人,其中就有藏娃、阿加白宗、旺堆,还有占堆大叔。
锅底拍着桌子说:“天天给你们讲民族团结民族团结,你们怎么像毛驴听经一样,什么都不明白呢?还有你。”锅底指着藏娃说,“你唯恐天下不乱!你带人去干什么?要杀人还是要干什么?你有这个本事当兵去,上战场。”
“他们不搞民族团结,把我家的狗吃了。”旺堆说。
“你有证据吗?别整天胡说八道。”锅底指着旺堆说,“今天我们一起看了,那儿什么痕迹也没有,要是杀狗了,哪有不留点痕迹的?狗被杀了,你看见了?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藏娃忍不住了,他又把昨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还撩起衣服给他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你看,这都是他们打的。”
“嘿,笑话,谁知道是他们打的,谁能证明?”锅底不屑一顾地嗤笑了两声。
“疯子——”藏娃想说疯子格桑能证明,可锅底一听疯子两个字,气得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眼瞪的滚圆,用手指着藏娃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好像要过去揍他一样。
“不是,藏娃昨晚被他们打的时候疯子格桑见到了。”占堆大叔赶紧解释,生怕藏娃挨打。
“笑话,找个疯子做证明,谁信?”锅底气消了一些,又坐下了,“谁胡说八道,谁要承担责任的,什么事都胡说八道是不行的。”
“我没有胡说八道,就是见到疯子了。”藏娃梗着脖子说。
“你见鬼了。”锅底指着藏娃说,“你别胡说八道,别制造混乱,你今天带这么多人去那里,如果我们不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这影响多不好。”
“根啦(老师、师傅),那他们吃了我的狗,我还要感谢他们吗?”阿加白宗忍不住了,“他们吃什么不行?为什么要吃我的狗?”
“你没有证据别胡说八道。”锅底又把脸转向阿加白宗,“他们不远万里来到我们这里搞社会主义新西藏的建设,你不能帮他们也不能给他们找事。”锅底挥着手说,“不就是一条狗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是白求恩。”占堆大叔轻声说了一句。
“什么?说什么?”锅底没听清,也不知道是谁说话了,挨个看他们,大声地问。
“我的斯珠是我从小养大的。”阿加白宗抹着泪说。
“再说,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吃了,又怎么样?拉萨狗这么多,再养一条有什么不行的?有必要找这么多人去闹吗?”
“她跟狗有感情。”有人轻声说。
“对狗有感情,对人就没感情了?”锅底说,“包工队也是人,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他们吃什么都行,别吃我的狗。”阿加白宗低头抿了抿嘴,肚里的话忍不住蹦出来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连狗都得不到安宁。”
“谁说吃了你的狗了?证据在哪儿?”锅底的脸变成紫红色了,“我再告诉你们,什么事情都得要凭证据说话,就像我们抓人一样,没有证据,我们也不会随便抓人的。”
锅底停了停后说:“我告诉你们,不管什么人,只要你犯法了,一定会受到法律制裁的,法律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这次我们到的及时,避免了一场打斗。”
之后,锅底又重复了一堆他平时挂在嘴边的那些话,最后把他们都放了。
他们离开警察局后,旺堆问占堆大叔:“大叔,你刚才说白球什么的,什么意思?”
“哦,锅底说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西藏,这个是我们在十几年前学习毛主席语录时经常背的一段语录,‘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的共产党员,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不幸殉职……,你看锅底和我年龄差不多,他也肯定背过这些,可他今天还用。”
他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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