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我在拉萨祖拉康(大昭寺)。 |
1997年6月2日,我第一次看见拉萨。这是一段很长的旅程。5月初,我从哈尔滨出发,先到西安,探访中原名胜,包括大、小雁塔和武则天墓等等,又从西安乘火车去了西宁,看到了青海湖、塔尔寺等图伯特安多地区的自然和人文风景,接下来又去了敦煌。
敦煌一带,曾被图伯特帝国统治了百年之久。那是从图伯特第三十三代君王松赞干布开始。松赞干布先派大臣噶尔. 东赞域松向尼泊尔求婚,娶了赤尊公主;又派同一位大臣向中国求婚。但作为唐朝属国的吐谷浑也向中国求婚,因此,松赞干布以吐谷浑阻挠作梗为由,于公元638年派兵打败了吐谷浑。后来,吐谷浑大臣素和贵投靠图伯特,并把其虚实提供噶尔.东赞域松,使图伯特于公元663年占领了吐谷浑全境。
敦煌属于吐谷浑。敦煌石窟中关于赞普、佛教和飞天等内容的壁画,就是图伯特统治敦煌佐证。但汉人学者往往把飞天看成中原文化,甚至叫“中原飞天”。其实,图伯特很早就有飞天壁画,比如札达县东噶寺的飞天图,再比如一些古老的玛尼堆中的石雕飞僧等都是飞天的原形。事实上,壁画是图伯特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可以说,有图伯特人的地方就有壁画。像近年在尼泊尔境内发现的木斯塘岩洞壁画,已为世界艺术珍品。
但我抵达敦煌时,只有几个石窟在开放。这也是中国风景区的一贯特色,把好的都藏起来,像参观故宫博物院,也总有那么几个宝贝房间是不对外的。不过,这有限开放的几个石窟,足以让我感到西藏艺术之非凡:仅色彩,已让我惊心动魄。因此,我对西藏的渴望更强烈了。很快地,我从敦煌启程到了格尔木,又从格尔木坐汽车进入西藏高原。
抵达拉萨后,我发现自己对西藏一无所知,虽然启程前读了不少关于西藏的书。当时,我感受最深的就是:西藏与中国截然不同。尽管历史教课书一直告诉我们“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且不谈历史,仅从这一目了然的风俗、建筑、地理,就与中国完全是两回事儿。
首先,人与人一见面就是朋友,而在中国,人与人一见面就设防,都矜持而冷漠,不过,一旦发现对方是个有用之人,又使出浑身解数套近乎,阿姨奉承,处处是心计,累死人。而我在西藏是轻松的,当时有位哈尔滨的作家朋友打来电话问候,我说:“我每天都处于热泪盈眶状态”。
其次,西藏建筑。这是我在中国,乃至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除了喜马拉雅地区)都没有见过的。那红色的边麻墙,那黑色的窗边,那由外向里略微倾斜的石头墙壁,像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与整个喜马拉雅相谐相依,但奇怪的是,这些独居一格的建筑,很多只剩下了残垣断壁,尤其是甘丹寺,就是一片废墟!
再次,西藏地理。我从没有在中国见过这样雄伟的高山大川,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湖泊、温泉、冷泉,且都十分自然,没有任何画蛇添足的亭台楼阁。在藏南,我还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瀑布,这是我在中国连想也没有想过的。倒不是我没有见过瀑布,而中国的瀑布都是“景点”,不仅得买门票才能一见,还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接近。而这里的瀑布就在路边,伸手可及,没有人探访参观,也没有名字。
在西藏,我一待就是一个月。离开前,大昭寺的僧人尼玛次仁从觉康的释迦牟尼前,拿起那珍贵的经过加持的哈达给了我。
回到哈尔滨后,我走火入魔般写下了这些经历,如,《看见了西藏》《翻过唐古拉山》《纳木措之行》《桑耶寺不在》《甘丹寺废墟》《萨迦》《雅砻河谷》《卓木拉日》《亚东》,等等。
写作时,我阅读了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法国古伯察的《鞑靼西藏行》,藏人达仓宗巴. 班觉桑布的《贤者喜乐赡部洲明鉴》,还有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诗集等与西藏相关的书藉。
1998年,我再次启程西藏。到了拉萨后,直接住进达瓦的同事的阿妈啦家。阿妈啦的父母曾为商人,在冲赛康附近购置了房产,但中国入侵西藏后,以动迁为名,推倒了阿妈啦从前的房子,盖起了一个三层的“凹”形楼房,阿妈啦仅得到很小的四个房间。我被按排住在紧里面的佛堂。但是楼里没有自来水,喝水的话,就得到院子中间的水井去接,每家每户也都没有室内厕所,只有一个公厕。
冲赛康曾为第一任驻藏大臣的住所。十八世纪中叶,颇罗乃之子珠尔默特写信驻藏大臣和乾隆,认为西藏军队完全能够保护达赖喇嘛和西藏安全,要求驻藏大臣及其卫队撤出西藏,同时,珠尔墨特还悄悄准备组建一支军队,恢复和蒙古准噶尔的接触。驻藏大臣得知后,报告了乾隆。于是,1750年11月11日,驻藏大臣傅清和拉布敦以邀请珠尔墨特接受皇帝赏赐为名,在冲赛康,由拉布顿拔刀刺死了珠尔墨特。接下来,珠尔默特的支持者包围了冲赛康,战斗持续几个小时,最后傅清和布拉顿以及百名汉兵被杀,冲赛康也被一把火烧毁。
几个世纪过去了,中国当局如今挑衅地把冲赛康变成了“清政府驻藏大臣衙门旧址陈列馆”,于2013年开放。不知阿妈啦是否又被中国当局搬迁?现在怎么样了?
当时,我在冲赛康的阿妈啦家一住就是三个月。这里离帕廓很近,我常与阿妈啦一起转帕廓。但有时我也到西藏的乡下或牧区住上几天。这段经历,使我后来写下了《阿妈啦》《住在日志卡村》《滞留荣布寺》《前往拉姆拉措》《樟木》《拉孜温泉》《经过纳塘》等。
写作的时候,我接受了西藏自治区文联提供的工作机会,再次启程西藏。我先在“西藏网”工作,后到了《西藏文学》,但我的住处却在文化厅院里,上下班,常常经过拉鲁庄园。据说,从第三十四代藏王芒松芒赞起,拉鲁就已为乐园了,六世达赖喇嘛曾在此居住,后来,又成为八世和十二世达赖喇嘛父亲的庄园。过去的歌谣唱道:“拉萨啊拉萨美,拉鲁比拉萨还要美。”
但我看到的拉鲁是一片颓败,且沙化严重,过去的建筑,仅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小小颇章。而这几乎是除了布达拉宫以外,绝大多数西藏老建筑的命运。更为凄惨的是西藏寺院建筑,在民主改革和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完全被破坏和糟蹋。而那千百年来,寺庙供奉的精制佛像和法器,有的被砸毁,有的被熔化,据说,为了熔炼从图伯特掳掠的各类贵金属,中国人民银行专门在青海格尔木设立了“造币厂格尔木分厂”。
中国很乐意谈的一个话题就是“援藏”和开革开改以来,拔了多少款项支援西藏建设。但从来不谈他们在西藏的收入,比如掠夺了多少黄金白银,开挖了多少矿藏,如何在西藏建坝,造成南亚的水位下降,甚至干旱而利益中国……有收入才有支出,但中国为什么只荒谬地谈支出?
“中国西藏网”有篇文章题为《漫话桑耶寺壁画及保护》,谈到“1982年恢复开放以来,国家先后拨款120多万元,黄金近5万克用于寺庙维修和壁画、佛像修复等。1985年以后再次重新修复部分壁画。”既然谈支出,作者也有义务公开一下桑耶寺原来的宗教艺术珍品有多少?文化大革命中被砸毁破坏的损失有多少?维修所花的费用有多少?修复了多少?修复后的价值与原来的价值是否对等?但是,这些数字成了永远的迷。
西藏的今昔变化,让我更想了知原貌。于是我开始采访,先调查拉鲁湿地的缩减。也许因为我的汉人面孔和记者证,使我顺利地在环保部门得到了几个数据,但这远远不够,我又采访了拉鲁庄园过去的管家丹增和贵族夏札.甘丹班觉先生等,并写下了《西藏问题》,后来2008西藏全民抗暴时,我的这篇文章发表在唯色博客上,标题为《藏人为何要抗义?——也谈西藏问题》。
我的散文越写越少了,忧虑和难过渐渐替代了初见西藏时的“热泪盈眶”。我真怕这独有的西藏之美,最终被中国当局彻底毁掉。于是,我更多地采访,期望能够恢复一点点西藏的原貌。这期间,我在西藏文联的同事(朋友),比如唯色、加央西热、噶雪.伦珠朗杰等,不同程度地影响了我,使我后来写下了《我和唯色在江央贡却》《加央西热》《噶雪.伦珠朗杰》《恰巴.格桑旺堆》《西藏贵族夏札.甘丹班觉》等。
2001年,我移居加拿大。有机会多次前往印度达兰萨拉,看到了流亡西藏社会对西藏文化的保护和发展,也目睹了数以万计的藏人冒着生命危险,偷越边境,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现实……
总之,我对西藏的认识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以游人的视野看西藏;第二,以写作者的视野体验西藏,第三,努力以藏人的视野,感受和触摸西藏的苦难。而这一过程,也把我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了有神论者,让我对西藏文化满怀朝圣之心。
完稿于2020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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