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9日星期三

唯色:镇魔图,抑或罗刹女复活



称为镇魔图的那幅图,是藏人自己绘制的第一幅西藏(图伯特)地图。(唯色提供)




1、
有书曰,称为镇魔图的那幅图,是藏人自己绘制的第一幅西藏(图伯特)地图。

而那幅图所表现的,藏学家说,是藏人自己的疆域观。

看上去,它更像一幅女性写真,而不似一幅地图。但对于一个有着漫长历史的文明来说,把地图画成了有故事的画是很自然的。研究者说:“古代的西藏地图更倾向于‘表意性’的说明和对重要特征的展现;藏人的地图经常比地形学地图能更加清晰地描述精神和文化的关系,并植入大量宗教和占卜的主题。”

那幅图的每一个细节都有深意。藏人学者夏格巴•旺秋德丹在《高阶西藏政治史》中的解释是:“藏王(松赞干布)……遵照向本尊神求赐的预言,修建了以昌珠吉祥慈正寺为主的镇肢、镇节、镇掌等寺庙。”早于夏格巴,高僧钦哲旺布在一部朝圣志书中说松赞干布“遵从堪舆家言,为镇压罗刹女左肩,故赴雅砻建寺……即昌珠寺。”

更早,五世达赖喇嘛的传记提到:“……我把修复镇肢寺、镇节寺等为藏区百姓的平安幸福应做一般和具体的经忏法事,以及色拉、哲蚌寺兴建金顶和佛像、新建经堂,热振寺绘制壁画等各种事项,都按照所说的那样记在备忘的纸卷上。”

法国藏学家石泰安在《西藏的文明》一书中,对那幅图有比较详细的说明:“第一位佛教赞普的寺院建立在平原奶湖之上,该湖代表着仰天躺在那里的一女魔的心脏,该女魔就是吐蕃(即图伯特)的大地,为了使那里可以居住和变得文明起来,所以才调服了她。其身躯和吐蕃处于军事鼎盛时代(8-9世纪)的面积一样大,其分开的四肢与西藏有人居住区的现有边界相接。……可以这样说,钉在四肢上的各种钉子以在三块大地四角建立起寺庙的形式,使这一女魔遭受折磨,并且可以把地固定起来,这样就便于在上面居住了。……1373年的一部古史,在列举所建立起来的二-四座寺庙之前,也曾指出:‘为了使仰天躺在地上四肢受到控制,人们在她身上钉了十二根用以固定的钉子。’”

由两位挪威建筑学家著述的《拉萨历史城市地图集》也讲到:“来自藏王松赞干布时代(公元7世纪)的神话和教义记述了一个佛教产生以前与佛教敌对的‘女魔’。她仰卧在整个西藏。传说松赞干布在整个西藏地区——从拉萨到其王国边境——的范围内发动建造了一百零八座寺院,以控制她的身体主要部位——肩、臀、肘、膝、手、脚——以驯服这个女魔。在选址上,将寺庙从中心以一系列同心圆的形式向四周发散安置,大昭寺是中心寺院,放置在她的心脏上。第一幅‘藏式’地图可能就是这种占卜类型的。”

2、
以上所提及的女魔被称“罗刹女”,藏语叫做森嫫(སྲིན་མོ)。罗刹为梵语,最早见于印度古老经典梨俱吠陀。中国亦有佛书《慧琳音义》记载:“罗刹娑,梵语也,古云罗刹,讹也(中略)乃暴恶鬼名也。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佛书所列罗刹女很多,有所谓八大罗刹女、十大罗刹女、七十二罗刹女、五百罗刹女等。但男魔女魔皆有可能转变为守护神,称为罗刹天,乃十二天之一,誓愿守护佛法及正法行人。

那幅绘有罗刹女的图,收录于噶厦政府的雪藏书《罗刹女仰卧风水相谱》中。一篇出自拉萨贵族夏扎•甘登班觉的回忆录写到:“……为了政教平安,根据噶厦雪藏书《罗刹女仰卧风水相谱》中禳灾祈福的有关记载,组织各地喇嘛作法事;分别在镇肢圣地拉萨近郊的根沛吾孜峰、觉穆斯斯、嘉桑曲沃日峰、山南桑鸢寺赫布日峰等地为大自在天诵经祈祷;在保佑西藏众生的神山举行燔柴烟祭;为维护善业的诸护法神设祭供、挂经幡。”

此雪藏书我自然无福见到。但那幅图有许多复制图可见,都称源于两幅唐卡或一幅唐卡,难道唐卡亦是从雪藏书临摹的?唐卡原本收藏在尊者达赖喇嘛的夏宫罗布林卡,如今成了西藏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的囊中之物,时不时作为“西藏是中国自古以来不可分割一部分”的证据,被带往各地展览。又有说法指已移至西藏博物馆,但不知是否原物真迹。据介绍,两幅唐卡大小一致,高152.5厘米、宽72厘米;均都画的是仰卧罗刹女,在她身体的关节等部位画有十二座寺院,称为镇肢寺、镇节寺、镇掌寺,又称十二不移之钉,或十二不移之金刚橛。

3、
不知道看风水看出了是妖魔就得建寺镇伏,源自哪一种文明的传统。

我个人倾向于可能是西藏本土宗教——苯教。公元七世纪,佛教正在进入雪域,尚未扎根。而苯教已千年,用不太准确却易于理解的话来说,大概是万物为神灵那种宗教。藏语称“风水”为萨虚,是个古词,就源于苯教。

佛教发源地印度盖寺庙是不是有镇伏魔鬼的说法?据说印度是很讲究风水的。印度风水学叫做Vastu,此词源于梵语中的Vas,意思是居住。印度堪舆家认为,一个人所受到的吉利或不吉的影响,有80%都来自于他的住所及住所周围的环境,所以需要特别重视建筑的位置。有意思的是,还要把建筑平面类比为印度梨俱吠陀中的一个创世神话提到的人类原型,也就是说要呈现一个人体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可能更近似于一个神或魔。这就很像那幅镇魔图了。

而中国建寺盖庙与镇伏魔鬼是否相关?缺乏知识的我没有找到相关解释。似乎中国文化更看重风水是否奇好,适宜居住或修行。正如《大日经》中说:“彼坚住受教,当为择平地,山林多花果,悦意诸清泉,诸佛所称叹,应作圆坛事。”那么把镇魔图说成与中国文化相关,可能很勉强。

尤其是,就像今天总是将镇魔图说成与文成公主相关,更是无稽之谈。中国唐朝的文成公主不过是一个冒充公主的贵胄少女,为了和亲的政治目的,不得不十六岁远嫁异国,至拉萨的迢迢长路上就用去三年光阴,即便她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少女,即便在风餐露宿的路上也分秒必争,学习各种超凡本事,以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无论如何,只要不把她当成仙女下凡,就会知道,她不可能是一位堪称堪舆家的神人。不可能如后人描述的那样,能够奇迹地“据依中原的《八十种五行算观察法》来细推观察,而知道雪域西藏的地形,俨若罗刹魔女仰卧的形状”。

关于拉萨这座古城乃至图伯特地理、历史、文化等等如何构建的重新叙述中,由于当今权力者的强势话语改变了整个故事,使得一位古老的汉人女子担负起统一大业的重任,在不容置疑、不可分辩的重塑与重述中,她比中国文学的神话人物孙悟空还神通广大。她会这个会那个,就没有她不会的本事,似乎是全靠她,不开化的图伯特才有了文明,不要说会看风水,就连唐卡都被说成是她教藏人画的。

出于各种用心,这位少女被神化得已不成人样了。

4、
但建寺以镇罗刹女的介绍却是很仔细的,因为这部分是藏人自己所言。所建之寺分为:镇肢寺;镇节寺;镇翼寺。

先说镇心寺。这是我造的词。准确地说,应该是镇心殿。因为大昭寺不是寺院,而是供奉释迦牟尼佛像的佛殿,恰好就建在罗刹女的心脏之上。中国文成公主所携的释迦牟尼十二岁身量像,先修甲达然莫(小昭寺)供奉,后移供大昭寺。比她先嫁与图伯特君主松赞干布的尼泊尔赤尊公主所携的不动明王八岁身量像,先修祖拉康(大昭寺)供奉,后移供小昭寺。

镇肢寺:镇伏罗刹女肩部和足部的四座寺院。

(1)、昌珠寺:建在女魔左肩上。位于今山南地区乃东县昌珠区,雅砻河东岸。文革被毁。后重建,但不比往昔。

(2)、噶泽寺:建在女魔右肩上。亦译噶采寺,位于今拉萨以东墨竹工卡县的秀绒河与马曲河汇合处,在马曲河东岸。文革被毁。后重建,但不比往昔。

(3)、仲巴江寺:建在女魔左足上。亦译准巴江寺,位于今日喀则地区拉孜县,雅鲁藏布江之东。文革被毁。后重建,但不比往昔。

(4)、藏昌寺:建在女魔右足上。亦译仗章寺,位于今日喀则地区南木林县东南土布加地方,雅鲁藏布江北岸。文革被毁。后重建,但不比往昔。

镇节寺:镇伏罗刹女关节处的四座寺院。

(1)、洛扎昆廷寺:建在女魔左肘上。亦译孔廷寺,今名洛扎拉康。位于今山南洛扎县,夏曲河与怒曲河汇合处,南面接近不丹。文革被毁。是否重建不知。

(2)、布曲寺:建在女魔右肘上。亦译布久寺,位于今林芝地区林芝县布久区。在1930年大地震中倒塌,后奉命修复。文革被毁。后重建,但不比往昔。

(3)、江扎东哲寺:建在女魔左膝上。亦译绛扎冻则寺,今名扎东拉康,位于今日喀则地区仲巴县。文革被毁。后重建,但不比往昔。

(4)、降真格杰寺:建在女魔右膝上。亦译强准寺,位于今日喀则地区吉隆县南部,靠近边界。文革被毁。后重建,但不比往昔。

镇翼寺:又写镇掌寺。

(1)、隆塘卓玛寺:建在女魔左掌心上。位于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县。1958年或文革被毁。后重建,但不比往昔。

(2)、朋塘吉曲寺。建在女魔右掌心上。朋塘是不丹中部地名,吉曲为河名,从洛扎西部流出,经洛扎西南角的麦拉嘎俊山而流入不丹的朋塘。寺院应该未被毁过。

(3)、蔡日喜铙卓玛寺:建在女魔左足心上。位于今印度拉达克地区境内,原为西藏辖地。寺院应该未被毁过。

(4)、仓巴弄伦寺:建在女魔右足心上。位于藏北草原,具体地点不详。1958年或文革被毁。是否重建不知。

之后,又在全藏地建了再镇肢寺、再镇节寺、再镇翼寺等,共一百零八座寺院。还修筑了诸多佛塔、石狮、大自在天像、大鹏、白螺等来扭转意义恶劣的风水。

5、

建寺就须镇魔伏妖,也不尽然如此。

如拉萨八吉祥之说。据《西藏王臣记》写到:“东方地形像竖起的灯炷;南方地形像宝塔;西方地形像在曼遮﹙圆形的坛供﹚上,安放一螺杯的形状;北方地形像盛开的莲花。特别是还有四座圣山,在其环绕的山脉中,那梁正澎迦山像一把宝伞,玛仲山像条金鱼,冻喀山岩像朵莲花,其山阴的积冰又像白螺,仲赞山像一宝瓶,裕巴山像吉祥结,澎迦山像一宝幢,帐普山岩像一宝轮等,共为八吉祥相。

“此外,迦喀山、须巴山梁、惹喀山岩、爵姆色山等是金、银、铜、铁等四大宝藏。还有东面的达枷冻峨玛﹙意为笑面虎下区﹚、南面的裕住章翘﹙意为青龙净水﹚、西面的嘉底布冻﹙意为鸡雏面﹚、北面的汝白拔喀﹙意为龟行盘石﹚等。总的说来,天如八辐轮相,地像八瓣莲花。在这样殊胜的地形上面,修建寺庙,是有圆满功德的。”

6、
姑且称那幅图为镇魔图吧,但流行的说辞总感觉透着一股俗气。

我们已经大概知道那图的原版绘制于公元七世纪甚至更早。而原版是绘制在什么材料上的?兽皮,还是藏纸?纸张经不起接触,难以留存久远,即便是再结实的植物根茎做成。如果地图有所磨损,线条不够清晰,那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关涉的是一国之疆域,尽管当年或者说古代的疆域观并不像如今这么精准,无需寸土必争,但大致的样貌还是需要计较。

所以那镇魔图可能最先是画在兽皮上的,比如稀罕的虎皮或豹皮,或者常见的牦牛皮、羊皮也有可能,但不应该是画在猫啊老鼠啊这类形状微型的兽皮上。疆域广大,小小的兽皮岂能囊括?我愿意是羊皮,倒不是说我偏偏对剥羊皮有特殊兴趣,而是通常在古往今来的文字记载中,羊皮卷或羊皮书,总是有一种复古、柔软、无辜的味道。

而且羊皮轻巧,适宜裹卷,将镇魔图画在羊皮上,继而卷成一团,让驰马边疆的骑手像斜跨战刀一样斜跨肩上,或者像云游四方的僧侣像背负唐卡一样背负颈后,当抵达镇魔图所显示的地域时,或可以了然边界的遥远,或可以找到寺院的位置,那镇魔图就是流动的地图。

在那幅流动的地图里,只有寺院,没有民居及世俗权力之居,然而寺院完全可以成为整个图伯特疆域的地标。

其实图伯特的建筑全都是因地制宜的典范。平民的房屋如同从土地上生长出来,而高处的宗堡则依山而建,具有等级的意味。寺院或者远在山外,或者踞于山腰,即便坐落在平地上,也与自然环境极其协调。而平地上的寺院,从某种意义来说,更像是游牧民族所栖身的牦牛毛帐篷的神圣化,但实质上是类似沙坛城在平地上的实现。

逐渐地,那幅流动的地图也画在了很正式的唐卡上。据说绘制于五世达赖喇嘛时代,采用了金、银、玛瑙、珊瑚、珍珠等多种矿物颜料和藏红花、茜草、大黄等植物颜料,装裱于珍贵的真丝面料上,命名为“魔女仰卧纸本彩绘图”。是否由多才多艺的重臣第司桑杰嘉措所画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7、
今天常见的各种材质的镇魔图自然是复制的,却因为复制变得广为人知,也容易忽略其中很多细节。但有一位艺术家的复制却别具一格。他叫边旺,日喀则人,四十多岁,是西藏大学艺术学院美术系教师。2010年秋天在北京宋庄美术馆举办了有关西藏当代艺术的画展“烈日西藏”,以藏人艺术家为主体的五十多位艺术家中就有边旺,他的一组三联画即从镇魔图而来,第一幅的底色为蓝色,第二幅的底色为白色,第三幅的底色为红色,通过色彩的变化,以及建筑的增减,含蓄地表达了西藏地理和现实的变化,即某种削减与变异。

几年前,我在拉鲁湿地旁边的一座残疾人福利学校,用九百元人民币购得了镇魔图的摹图,是以笨拙的笔法绘制于裁剪成兽皮形象的粗糙藏纸上的。我将画卷起放入行李箱,带到北京,挂在墙上。有一次,被一位来采访的美联社的女记者看到,她深感不平的是这所谓镇魔,为何镇的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男人?这看似妖娆性感的女人被视为魔鬼的化身,千百年来遭到用钉钉子来比喻建寺盖庙的镇伏,这是一种殖民心态的体现。她有些激动地这么说。我笑而不答,她的“他者”观点无疑很有趣。

从网上看到一个用周易八卦来论风水数理的中国人说的一段话,我倒是比较认可。他说,用“镇压”之法来对付魔,虽能立竿见影,但不足之处是,当用以“镇压”凶邪的寺庙被毁,凶邪之气就镇不住了。这是不是意味着,魔会复活,且魔高一丈?

也因此,无论是十二座寺院(十二颗钉子)也好,一百零八座寺院(一百零八颗钉子)也好,自1950年以后,尤其是始于1966年的文革浩劫期间,几乎皆遭灭顶之灾,沦为废墟。而没有了这些牢牢地钉在女魔身上的钉子,是不是,解脱了压力的女魔就会挣扎而起,再次作祟?即便文革结束之后,这些镇伏之寺多数得以重建,法力却大不如从前。那么,解除束缚女魔的力量又来自谁呢?其实我们心知肚明。那个下巴上长有痦子的毛才是最大的魔头,而魔和魔相见自然分外地亲。当世时反转,自称“大救星”的“解放者”不请自来,获得解放的并不是百万肉体凡胎的藏人,而是那个有着姝美外表的罗刹女魔。

我不禁想起了一首诗,是英国诗人艾略特所写的《空心人》,开头即写道: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填充着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脑壳中装满了稻草。唉!
我们干巴的嗓音,当
我们在一块儿飒飒低语
寂静,又毫无意义
好似干草地上的风
或我们干燥的地窖中
耗子踩在碎玻璃上的步履

呈形却没有形式,呈影却没有颜色,
麻痹的力量,打着手势却毫无动作……


定稿于2016年3月

转自: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eise-03282016104958.html

2020年4月24日星期五

朱瑞:朝圣之心


 
九十年代末,我在甲波日(药王山)。

九十年代末,我在拉萨祖拉康(大昭寺)。



1997年6月2日,我第一次看见拉萨。这是一段很长的旅程。5月初,我从哈尔滨出发,先到西安,探访中原名胜,包括大、小雁塔和武则天墓等等,又从西安乘火车去了西宁,看到了青海湖、塔尔寺等图伯特安多地区的自然和人文风景,接下来又去了敦煌。

敦煌一带,曾被图伯特帝国统治了百年之久。那是从图伯特第三十三代君王松赞干布开始。松赞干布先派大臣噶尔. 东赞域松向尼泊尔求婚,娶了赤尊公主;又派同一位大臣向中国求婚。但作为唐朝属国的吐谷浑也向中国求婚,因此,松赞干布以吐谷浑阻挠作梗为由,于公元638年派兵打败了吐谷浑。后来,吐谷浑大臣素和贵投靠图伯特,并把其虚实提供噶尔.东赞域松,使图伯特于公元663年占领了吐谷浑全境。

敦煌属于吐谷浑。敦煌石窟中关于赞普、佛教和飞天等内容的壁画,就是图伯特统治敦煌佐证。但汉人学者往往把飞天看成中原文化,甚至叫“中原飞天”。其实,图伯特很早就有飞天壁画,比如札达县东噶寺的飞天图,再比如一些古老的玛尼堆中的石雕飞僧等都是飞天的原形。事实上,壁画是图伯特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可以说,有图伯特人的地方就有壁画。像近年在尼泊尔境内发现的木斯塘岩洞壁画,已为世界艺术珍品。

但我抵达敦煌时,只有几个石窟在开放。这也是中国风景区的一贯特色,把好的都藏起来,像参观故宫博物院,也总有那么几个宝贝房间是不对外的。不过,这有限开放的几个石窟,足以让我感到西藏艺术之非凡:仅色彩,已让我惊心动魄。因此,我对西藏的渴望更强烈了。很快地,我从敦煌启程到了格尔木,又从格尔木坐汽车进入西藏高原。

抵达拉萨后,我发现自己对西藏一无所知,虽然启程前读了不少关于西藏的书。当时,我感受最深的就是:西藏与中国截然不同。尽管历史教课书一直告诉我们“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且不谈历史,仅从这一目了然的风俗、建筑、地理,就与中国完全是两回事儿。

首先,人与人一见面就是朋友,而在中国,人与人一见面就设防,都矜持而冷漠,不过,一旦发现对方是个有用之人,又使出浑身解数套近乎,阿姨奉承,处处是心计,累死人。而我在西藏是轻松的,当时有位哈尔滨的作家朋友打来电话问候,我说:“我每天都处于热泪盈眶状态”。

其次,西藏建筑。这是我在中国,乃至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除了喜马拉雅地区)都没有见过的。那红色的边麻墙,那黑色的窗边,那由外向里略微倾斜的石头墙壁,像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与整个喜马拉雅相谐相依,但奇怪的是,这些独居一格的建筑,很多只剩下了残垣断壁,尤其是甘丹寺,就是一片废墟!

再次,西藏地理。我从没有在中国见过这样雄伟的高山大川,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湖泊、温泉、冷泉,且都十分自然,没有任何画蛇添足的亭台楼阁。在藏南,我还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瀑布,这是我在中国连想也没有想过的。倒不是我没有见过瀑布,而中国的瀑布都是“景点”,不仅得买门票才能一见,还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接近。而这里的瀑布就在路边,伸手可及,没有人探访参观,也没有名字。

在西藏,我一待就是一个月。离开前,大昭寺的僧人尼玛次仁从觉康的释迦牟尼前,拿起那珍贵的经过加持的哈达给了我。


回到哈尔滨后,我走火入魔般写下了这些经历,如,《看见了西藏》《翻过唐古拉山》《纳木措之行》《桑耶寺不在》《甘丹寺废墟》《萨迦》《雅砻河谷》《卓木拉日》《亚东》,等等。

写作时,我阅读了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法国古伯察的《鞑靼西藏行》,藏人达仓宗巴. 班觉桑布的《贤者喜乐赡部洲明鉴》,还有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诗集等与西藏相关的书藉。


1998年,我再次启程西藏。到了拉萨后,直接住进­­­­­­达瓦的同事的阿妈啦家。阿妈啦的父母曾为商人,在冲赛康附近购置了房产,但中国入侵西藏后,以动迁为名,推倒了阿妈啦从前的房子,盖起了一个三层的“凹”形楼房,阿妈啦仅得到很小的四个房间。我被按排住在紧里面的佛堂。但是楼里没有自来水,喝水的话,就得到院子中间的水井去接,每家每户也都没有室内厕所,只有一个公厕。

冲赛康曾为第一任驻藏大臣的住所。十八世纪中叶,颇罗乃之子珠尔默特写信驻藏大臣和乾隆,认为西藏军队完全能够保护达赖喇嘛和西藏安全,要求驻藏大臣及其卫队撤出西藏,同时,珠尔墨特还悄悄准备组建一支军队,恢复和蒙古准噶尔的接触。驻藏大臣得知后,报告了乾隆。于是,1750年11月11日,驻藏大臣傅清和拉布敦以邀请珠尔墨特接受皇帝赏赐为名,在冲赛康,由拉布顿拔刀刺死了珠尔墨特。接下来,珠尔默特的支持者包围了冲赛康,战斗持续几个小时,最后傅清和布拉顿以及百名汉兵被杀,冲赛康也被一把火烧毁。

几个世纪过去了,中国当局如今挑衅地把冲赛康变成了“清政府驻藏大臣衙门旧址陈列馆”,于2013年开放。不知阿妈啦是否又被中国当局搬迁?现在怎么样了?

当时,我在冲赛康的阿妈啦家一住就是三个月。这里离帕廓很近,我常与阿妈啦一起转帕廓。但有时我也到西藏的乡下或牧区住上几天。这段经历,使我后来写下了《阿妈啦》《住在日志卡村》《滞留荣布寺》《前往拉姆拉措》《樟木》《拉孜温泉》《经过纳塘》等。

写作的时候,我接受了西藏自治区文联提供的工作机会,再次启程西藏。我先在“西藏网”工作,后到了《西藏文学》,但我的住处却在文化厅院里,上下班,常常经过拉鲁庄园。据说,从第三十四代藏王芒松芒赞起,拉鲁就已为乐园了,六世达赖喇嘛曾在此居住,后来,又成为八世和十二世达赖喇嘛父亲的庄园。过去的歌谣唱道:“拉萨啊拉萨美,拉鲁比拉萨还要美。”

但我看到的拉鲁是一片颓败,且沙化严重,过去的建筑,仅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小小颇章。而这几乎是除了布达拉宫以外,绝大多数西藏老建筑的命运。更为凄惨的是西藏寺院建筑,在民主改革和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完全被破坏和糟蹋。而那千百年来,寺庙供奉的精制佛像和法器,有的被砸毁,有的被熔化,据说,为了熔炼从图伯特掳掠的各类贵金属,中国人民银行专门在青海格尔木设立了“造币厂格尔木分厂”。

中国很乐意谈的一个话题就是“援藏”和开革开改以来,拔了多少款项支援西藏建设。但从来不谈他们在西藏的收入,比如掠夺了多少黄金白银,开挖了多少矿藏,如何在西藏建坝,造成南亚的水位下降,甚至干旱而利益中国……有收入才有支出,但中国为什么只荒谬地谈支出?

“中国西藏网”有篇文章题为《漫话桑耶寺壁画及保护》,谈到“1982年恢复开放以来,国家先后拨款120多万元,黄金近5万克用于寺庙维修和壁画、佛像修复等。1985年以后再次重新修复部分壁画。”既然谈支出,作者也有义务公开一下桑耶寺原来的宗教艺术珍品有多少?文化大革命中被砸毁破坏的损失有多少?维修所花的费用有多少?修复了多少?修复后的价值与原来的价值是否对等?但是,这些数字成了永远的迷。

西藏的今昔变化,让我更想了知原貌。于是我开始采访,先调查拉鲁湿地的缩减。也许因为我的汉人面孔和记者证,使我顺利地在环保部门得到了几个数据,但这远远不够,我又采访了拉鲁庄园过去的管家丹增和贵族夏札.甘丹班觉先生等,并写下了《西藏问题》,后来2008西藏全民抗暴时,我的这篇文章发表在唯色博客上,标题为《藏人为何要抗义?——也谈西藏问题》。

我的散文越写越少了,忧虑和难过渐渐替代了初见西藏时的“热泪盈眶”。我真怕这独有的西藏之美,最终被中国当局彻底毁掉。于是,我更多地采访,期望能够恢复一点点西藏的原貌。这期间,我在西藏文联的同事(朋友),比如唯色、加央西热、噶雪.伦珠朗杰等,不同程度地影响了我,使我后来写下了《我和唯色在江央贡却》《加央西热》《噶雪.伦珠朗杰》《恰巴.格桑旺堆》《西藏贵族夏札.甘丹班觉》等。

2001年,我移居加拿大。有机会多次前往印度达兰萨拉,看到了流亡西藏社会对西藏文化的保护和发展,也目睹了数以万计的藏人冒着生命危险,偷越边境,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现实……

总之,我对西藏的认识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以游人的视野看西藏;第二,以写作者的视野体验西藏,第三,努力以藏人的视野,感受和触摸西藏的苦难。而这一过程,也把我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了有神论者,让我对西藏文化满怀朝圣之心。


完稿于2020年4月24日


2020年4月23日星期四

朱瑞:桑耶寺不再



photographed in 1936 by Hugh Edward Richardson                                        https://en.wikipedia.org/wiki/Samye

今天,我将前往桑耶寺。起床时,窗外还是黑漆漆的,雨点淅淅沥沥,淹没了大昭寺的风铃声。我的笔在地图上划动着,寻找着桑耶寺的方位。

在藏人的地理概念中,桑耶寺位于拉萨南部的扎玛尔地区,紧靠着雅砻河谷的哈波山,但按中国政区划分,桑耶寺位于西藏山南地区的扎囊县境内。

雨,终于停了,我穿戴整齐,离开旅馆,向汽车站走去。微风习习,天气凉爽而湿润,我深深地呼吸着。未到车站,迎面就开来了一辆挂着山南牌子的客车,我立刻扬起手,车停下了。上车时,两位坐在门旁的老妇人都向我伸出了手,把我拉进了车里。我一屁股坐在了她们的斜对过。其中的一位笑着指了指我披着如同袈裟一样的红色印度披巾,我也笑着看她们津津有味地嚼奶渣。

一会儿,路边出现了雅鲁藏布,江面渐渐开阔起来了,江水清澈而平静,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我就想起去敦煌的路上,一位甘肃小伙子说,在西藏,水有百米,你就能看到百米深,现在,我感受到了。

大约又走了一两个小时吧,左前方路旁出现了沧桑土山,土中夹杂着石块,连绵起伏,我的汗毛立了起来,像是进入了一个大磁场。为什么在这到处石头的地方,会有土山?哪里运来的这些土?显然这是人的痕迹,因为半山之间出现了一个个规则的方形小孔,这是凿上去的!难道这里曾为古栈道?亦或是坍塌的从前的宫殿或城堡?雅砻河离这儿不远,这里曾是一片歌声如缕的昨天?

接着,雅鲁藏布的左岸,出现了一幢土屋,墙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汉字:桑耶渡口。

啊,到了!” 两位嚼着奶渣的老妇人一同喊着。当然这也是我的目的地。司机停了车。我先跳了下去,又回身帮助两位老妇人搬下了她们的所有包裹。我们一行三人向江边挪去。一条木船恰好泊在小屋的前面,像等待我们许多年了。

我们的木船向江心划去。前面出现了一只坐满了俗家人的大木船,中间还有一匹老老实实的马;而远在我们的后面,又出现了一只坐着几位僧人的小船。我们的船划得快,渐渐接近了前面的木船。那船上的人转过脸看着我们笑,我们也看着他们笑。

时间慢悠悠地走着,雅鲁藏布绵长而宽广,这三只船,好像一辈也不会靠岸似的。我就躺在其中的一个老妇人的怀里,她拿出西藏特有的干饼子,撕下一小块,放进了我的嘴里,又撕下一小块,又放进了我的嘴里……而那另一只手如母亲般抚摸起我的长发。

三只船几乎同时到达了对岸。两辆施拉机早已等在岸边,于是,我们这三只船上的人,又都一起坐上了施拉机。下午2点,到了桑耶寺。

桑耶寺是第三十七代藏王赤松德赞,于公元八世纪始建。传说当时,白天由人力修建,晚上莲花生大师便役使魔鬼神帮忙,历时十二年,建成了这座多层次的桑耶寺,包括四大部洲、八小部洲,以及长长的围墙,围墙上的108个小塔象征着108种烦恼。墙内的四个角落还分别建了不同色彩的四座高大的佛塔。据说,这座寺庙包含了宇宙的全部内容。

桑耶寺建成后,赤松德赞亲自选派了七名贵族青年,由寂护剃度,出家为僧,称为七觉士,这也是西藏有出家人的开始。而桑耶寺就成了西藏佛教史上第一座佛法僧齐全的寺庙。有着其他寺庙不可替代的意义。

桑耶寺是由寂护仿照印度的乌坦塔普日寺(otanta puri)佛寺设计的。我曾在维基百科的桑耶寺英语介绍中,看到过英国外交官休爱德华.理杰森(Hugh Edward Richardson 1936年拍摄的一张桑耶寺图片,那高高的主殿,庄严而华美,入口处还挂着幔幡,前面的辩经场上,坐着数不尽的人群,中间有一个人在爬杆,已爬到了顶端……

这样的盛会,是桑耶寺千余年的传统。据说,寂护圆寂前预言,未来图伯特将出现佛教两派之争,比如汉地和尚主张通过禅定修习,大彻大悟,立地成佛。而寂护主张必须积累功德,认真学经,广行善事,方能成就。当时,寂护主张把他的弟子喀莫拉希拉请来保护印度佛教。

于是,赤松德赞在桑耶寺举行了为期两年的辩论会,一方面是汉地和尚的“立地成佛”论,一方面是印度僧人的“积善成德”论,最后,印度僧人喀莫拉希拉获胜。王廷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包括射箭、赛马等表演,国王赤松德赞亲自高歌:

五种珍贵的宝石产于图伯特
人们(在这里)享受着五谷
太阳照耀的这片土地,有冷有暖
很高兴我为图伯特君王
我们在欢乐中播种和收获
日夜省思,达成了理解
英勇的贵族们的行动促成了这个计划
我,赤松德赞,是幸福的君王
松赞干布时期传入了佛法
赤松德赞时期奠定了佛法
我很高兴,弘扬了佛法
图伯特的神、魔、人都与这誓言(佛法)紧紧相依
白天修筑的桑耶寺城墙
在晚上被神和魔筑得更高
很高兴,在我的桑耶寺,那三种风格的塔顶,衬托出墙壁也是不同的
父母希望我们不要做坏事
为了生命,不要放弃至上的宗教。
为了今生的利益,保护好政府和宗教。
为了来生的利益,通过神圣的宗教行为获得圆满
我会在外部保护好政府,就像牛羊一样。
我会在内部保护好政府,就像仆人一样
通过宗教行为实现君王权力是喜悦的

这样的集会,从此成为桑耶寺的传统。接下来,赤松德赞在桑耶寺组织翻译了许多梵文佛经。当年,阿底峡尊者抵达桑耶寺时,很是惊叹于这里浩瀚的佛经译著。除了佛经译著,桑耶寺还珍藏了大量泥塑、石雕、壁画等。而在各殿堂、回廊和甬道的墙壁上,随处都有壁画和唐卡,以及西藏史书、莲花生传记等。

不幸的是,1816年桑耶寺主殿及佛像毁于大火,西藏政府派贵族,也是当时的噶伦夏札.顿珠多吉为工程总监,进行维修。历时七年,五百多人奋力劳作,又把主殿和寺外围墙修建得更加宏伟壮观。夏札甘丹班觉先生曾在他的回忆录中,特别谈到围墙上的无数小塔,都装藏着舍利子。另外,从开工到竣工的前后过程,也都以精美的壁画,绘于桑耶寺的墙壁。当时噶伦夏札.顿珠多吉自己还在维修中献出了大量粮食和钱财。

1847年发生地震,桑耶寺主殿金顶下的木构件错位,镏金的水落管散落,于是,图伯特政府再次决定维修。于1848年准备,1849年正式动工,历时六年,直到1854年才全部完成。当时,参与维修的有七百余众,而总监夏札.旺秋杰布亲自编纂了《桑耶寺目录——贤劫信门开启者明海之匙》一书,并捐出一尊十三两二钱重的嵌有各种宝石和祝祷词莲花金莲,还献有一盏长明供灯……

可以说,桑耶寺是图伯特的聚宝盆,积累了图伯特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

但是,我眼前的桑耶寺,一片破败,像是被抢劫过后的现场,入口处早已没有了幔幡,而两边的白墙上尽是污点,维基百科介绍:“文化大革命期间,该殿的上面六层被拆毁,故现只存三层。”还有一篇作者为“曲杰”的文章,提到“1982年恢复开放以来,国家先后拨款120多万元,黄金近5万克用于寺庙维修和壁画、佛像修复等。1985年以后再次重新修复部分壁画。”可是今天是1997617日,我站在桑耶寺前,为什么见到的还是一片破败?

两位与我同船来的老妇人,看我站在桑耶寺前发愣,就给我指了指桑耶寺大门右侧,说:“那里是旅馆”。那是一个三层的有黑色窗楣的图伯特老房,旧得发黄的祥布在窗楣之上颤动着,有的还出现了破洞,眼看就成碎片了。我向这旅馆走去,一踏上台阶,就飞来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围住了我

我的房间在第三层,也是最高的一层,我进屋时,已住进了三个女人。一个来自日本;一个来自成都,是日本人的导游;还是一个来自杭州。这杭州人无力地躺在床上,她说,她一直腹泻。日本人就给了她一片止泻药,但是,她还是不停地上厕所。厕所在外面的露天里。她出出进进,没个完。

我的肚子“咕咕”地响了。我走出旅馆,找到同船来的那两位老妇人中的一个,她带着我来到了一位当地的熟人家里。我一生也没有见过这么穷困的家庭。除了矮矮的两张藏式木床以外,什么都没有。床上连床垫也没有,只是光秃秃的木板。带我来的妇人说,房主人生活很难,有时连一日三餐的糌粑都吃不上,家里没有疏菜,没有鸡蛋,没有肉……但是,我看见褐色的泥墙上用洁白的哈达围着一个精制的木框,里面是年轻时的达赖喇嘛尊者。

女主人进来了,五十岁左右吧,黑黑的脸上每条皱纹都印着生活的艰辛。她梳着两条细长的辫子,干涩的头发里缠着鲜艳的丝线。她把刚刚借来的高压锅放在我的脚前,又示意我看一个小小的袋子。里面是一点大米。我于是把这仅有的一点大米放在了高压锅里,自己做起了饭。我又去了几家店铺,侥幸买到了榨菜。接着,我把饭菜带回旅馆,给了拉肚子的杭州女人,她一看到饭菜,笑得嘴就闭不上了,这是我们一路想都不敢想的最为可口的饭菜了。后来,这顿饭治愈了她的腹泻。可是当我回去送锅,拿出饭钱时,那女主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难过到附近的小卖铺买了一些挂面,也不知这是否对她有帮助。

走出这间一贫如洗的房子时,夕阳已现,远山一片玫瑰色。我看见男主人正在树下织氆氇,颜色调配得那么美,红就是红,绿就是绿,色彩分明。可是,听说,现在的氆氇很难买出去了,因为人们都愿意买那些机器织的东西,便宜。我静静地看着这位男主人织氆氇,静静地

那老妇人告诉我,有一辆大解放车明天早晨去青朴。我很是高兴。因为青朴是寂护、莲花生、赤松德赞等图伯特帝国时期一些著名历史人物和高僧大德修行过的地方,另外,西藏佛教前弘期结束时,许多经卷都被埋在了这里,后来,被不少掘藏师掘出。另外,青扑的山里,传说有108座修行山洞、108座天葬台和108处神泉……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我们同室的四个人都起来了。黑暗里吱吱作响的木梯让人不敢迈步,在我们犹豫时,一道手电筒的光亮从远处照过来,直到我们走完最后一个台阶。黎明的黑暗里,我看不清那为我们照明的人的面孔,但我听清了他低吟的“嗡吗呢呗咪哞”。

解放车开动不久又停下了。在哗哗流动的河里,上来了许多香客。车已水泄不通,上来的人脚一落在车上,必定踩上其他的人。但没有人叫喊,有的还吃吃地笑。为了避免颠出车外,我蜷缩着牢牢地住车挡板。我看见那四川女人无奈地站了起来,当她再想蹲下时,就没有了空隙。她不由嘟嚷起来,可是,谁能听懂她的汉语呢?即使听得懂,又能怎么样?我身边的老妇人连手都没有地方放了,只好搭在我的膝上,我想象着放在我膝上的这双手,一定编织过许多许多美丽的氆氇,是粗糙的,古铜色的,沾满了酥油的气味......车,颠簸了一下,这双手滑开了,我感到了膝间的寒冷。拥挤中我仰望着天空的星星:有的在眨着眼睛,有的在静静地凝视,虽然千差万别,可是每一颗都是晶莹的,明亮的。

到青朴时,太阳刚好冒出山头,晨曦一片。山上五色经幡迎风招展,白云缭绕,一个个修行小屋,在半山里若隐若现。朝圣的人们纷纷向山上走去。可我气喘起来,每迈一步,都得使出全身的劲儿,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倒下了。据说,这里海拔4300米左右,比世界上很多高山的山顶还要高。走不动了,我不得不坐在半山上。那与我同室的杭州人也放弃了继续爬山。我们都坐在了一条小溪边,身旁盛开着各种鲜花,有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我眼看着朝圣的藏人,小心亦亦地摘下那白色的花瓣含在嘴里,我也学他们,把那花瓣含在嘴里,很奇怪,除了一股淡淡的甜味外,还有沁人的藏香味。我含着花瓣,含着……这时,涌来了一波又一波海浪般的经声。

一会儿,日本人和四川人也都回来了,我们四个人决定步行回桑耶寺。但大家都不知路在那里,也辨不清方面,于是,我们决定跟着一条溪水走,向着雅鲁藏布的方向。鸟儿飞翔,露珠湿润着道路。在一丛淡蓝色的花儿前,那日本女人走到我面前,放下落满尘土的背囊,举起了相机。我们语言不通,无法交谈。但昨天当她看见我和那两位西藏老妇人在一起时,微笑了。

群山之间终于闪烁出金碧辉煌的桑耶主殿,接着是四个不同颜色的高塔,是一片古老的村落,是桑耶寺朴素的围墙……远远的轮廓中,一点也看不出桑耶的创伤和颓败,仿佛一切如初。

选对了路线!那杭州人喊着。 这时,我们已走了四个小时。

回到耶桑寺,恰好有一辆汽车去江边,我便与那三位室友踏上了归路。也可以说,我在桑耶寺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看到阿底峡惊叹的浩瀚经卷译著,没有看到噶伦夏札主持维修时画上的那些壁画,更没有看到那些古老的唐卡和白哈尔护法神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说到白哈尔护法神像,据《十万明明——高阶西藏政治史》记载,当年,赤松德赞为了把护法神白哈尔像供奉在桑耶寺的护法神殿,甚至发动了一次对白地霍尔(Bedehor的战争。而为了把佛的遗物供奉桑耶寺的佛塔,又派了两队骑兵前往印度,据说,图伯特军队一过恒河,印度就投降了,他们以为图伯特军是来抢占土地的,因而印度的王公们吓得纷纷把财富都藏到了乌坦达普日(Otantapuri),他们清楚,图伯特军不会攻打这座寺庙(桑耶寺正是以这座寺庙为样本而设计的)。事实上,图伯特骑兵直抵菩提伽耶,并向释迦牟尼获得觉悟的那珠菩提树献了祭,得到佛的遗物后,就返回图伯特了。

然而,这些圣物,如今在哪里?




初稿于1997年
改于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