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31日星期三

普琼:雪蛙(长篇小说连载六)


十七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我和孙总几乎天天见面,商量玉湖开发的事情,探讨开发西藏其他资源的可能性。

报社派我去后藏采访了几天。我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去找孙总,孙总一见到我就激动地说:“格玛,潜水员很快就要到了,王总还请了两个大连海洋学院的专家一起来。”

“太好了。”我也激动了,“等他们一到,我们就去玉湖。”

但第二天,社长就找到我:“格玛,你是不是在别的单位里兼了什么职位?”

“没有。”我一脸的莫名其妙。但我心里清楚社长的话外音。

“我听说了一些事。”社长说得很慢但语气严肃,“我们是不准在外兼职经商的,你要去经商,那得完全脱离这个单位。”

我什么也没说,心里有些犹豫。我真想脱离单位的束缚,和孙总大干一场,但又害怕万一那边搞不好,自己连份微薄收入也没有了。

晚上我把社长的话告诉了孙总,也说了自己的想法。孙总劝我:“先别急于脱离单位,我们的事才刚刚起步,以后你少耽误点单位的事,等我们这边的事完全成熟了,你再脱离单位也不迟。”

孙总是个成熟的女人,她的话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可我这人多心,我想,现在她熟悉了拉萨,熟悉了拉萨人,是不是就不用我了?可我马上否定了,不会的,她不会这样。

其实经过这几个月的接触,我知道孙总不是那种有用的时候舔你的屁股,没用了就踹脚踢你的人。她稳重,不轻浮,说话说到点子上。我看着孙总真诚的目光,心里一阵感动:“谢谢你,晓丽。”

孙总的脸红了,避开我的眼睛,微微低下了头。

从那以后,我连着十几天没有见到孙总,我老老实实地去社里上班,做社里给我安排的事。慢慢的我的心里又起了变化,觉得就这点工资也不错,吃喝不愁,每月还能给家里寄点。可我一想起那些学历没有我高、学问没有我多、世面没我见的多的人却财大气粗,头顶这个总经理那个总裁的头衔,他们出手阔绰,办事方便,身边女人多。尤其是一想起那个四川包工头搂着雍熙离开的场景我就不服气,连那些人都能做的我有什么做不了的?可我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用,玉湖这件事我这个本地人也没能帮上什么忙,难道真像藏人说的,命里是什么就是什么吗?孙总这些天都没有来找我,是不是她也觉得我帮不了什么忙?

我连着几夜胡思乱想。

有一天孙总突然来找我,要请我吃饭。我的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肯定不是好事,我仔细观察孙总的表情,可没发现什么异样。

我说人多我不去,孙总说就我们两个。

我说我们两个就在附近的一家餐馆吃,可孙总说去一个远的地方,这样避免我们社里的人看见。

孙总把我带到一辆车跟前,打开右车门,笑着说:“请上车,以后不用求别人开车了。”

“新买的吗?”我问。

“不是新的,买了个二手的,是小赵帮着买的。”

孙总把车开往拉萨东郊,出了城以后,我发现过去那些长满杂草的空地如今全被土坯或砖墙围起来了,虽然还没盖房子,但拉萨城已经扩大了很多。

孙总见我看那些车窗外的围墙,就说:“听说这儿很快要开发了,人家把地都占完了。”

我啧啧嘴,心里十分惊讶,这几年拉萨的变化真大。这世界变化真大。

孙总最终把我带到拉萨东郊的一家鱼庄,这家鱼庄气派不小,一个大大的院子,门口还立着两头石狮,院内一幢独立的橘红色两层楼,旁边是一大片停车场,已经停了不少车。

“这是新开的吧?”我下了车就问孙总。

“去年开的,我跟着张秘书长来过两回,觉得挺好的,老板是温州人。”

我抬头看了看这座橘红色的大楼,楼下进门处站着好几个穿红色坎肩红色裙子的年轻迎宾小姐。我俩走进去时,小姐们排成一排鞠躬喊到:“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一进门,迎面走来一位打扮时髦、着装得体的中年妇女,她脸上的妆比较浓,满脸笑意地说:“几位?”

“两位。”孙总答。

“就坐那边吧。”说着指着大厅里的一个角落。

“我们要个包间吧。”孙总说。

“就两位吗?”

“就两位。”孙总答完笑着看了看我。

女领班把我们带到二楼的一间包房。

包间不大,中间一张大圆桌,围着十几张椅子,桌椅都是棕红色木头打制的,桌面上摆好了碗筷纸巾之类的东西。

我们两个刚坐下就进来了两个漂亮的服务小姐,一进门就说“欢迎光临”,然后把两本大大的菜谱递到我和孙总手上。

“请问几位?”

“就我们两个。”

“请点菜。”服务小姐把多余的碗筷收拾起来,然后站在我俩身后,背着手一动不动。

孙总看了看菜谱,然后冲两个服务员说:“小姐,你们忙别的去吧,一会儿点好了叫你们。”

“是。”两个服务员拖着长音,一步一步退出门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我看了看孙总,孙总也正看着我,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孙总说:“学宫廷里伺女的腔调。她们站在这儿真不舒服。”

我们看了会儿菜谱,孙总对我说:“星星,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我上次吃的时候有个‘雅鲁藏布江酥脆鱼’,挺好吃的,我想你一定爱吃。”

“是吗?那点一个吧。”我看着孙总说,“你点吧,你点的我一定爱吃。”

“真的吗?”孙总的目光撞上了我的眼睛,我正炽热地看着她,眼里肯定闪出异样的光。

两团红晕飞上了孙总的脸颊。我俩的目光交织了几秒钟,孙总像是突然惊醒一样,避开我的眼睛,低头看菜谱。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假装看菜谱,稳定自己的心绪。

过了一会儿,孙总说:“我今天带你来主要是想让你看看这鱼庄,咱俩商量一下这里对我们以后拓展业务有没有参考价值,因为我们在玉湖也许要办养鱼场。其实吃饭还是在家吃得好,下次我请你到我家,我给你做个我们东北的菜。”

“好哇。”我笑着说,“对了,晓丽,你现在住的地方怎么样?”自从我帮孙总搬家后就再没去过。

“挺好的。”孙总说,“不过前两天我托张秘书长在团结新村找到一套出售的房子,我准备买下来,反正以后要在这里长期工作的。王总也同意。”

“那太好了。”我听到孙总要长期在这里,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晓丽,你点吧,我吃什么都行。有点糌粑,有点肉,有点啤酒,对我来说就是共产主义生活了。”

“你喝什么酒?”

“拉萨啤酒。”

“先看看,这儿有好多种酒。”

“不看了,就拉萨啤酒。”

“那么热爱拉萨呀?”

“是。”我笑了笑说,“她就像我的情人一样,日夜都在我的心里。哈哈——”

“哎呦,拉萨对你那么重要哇?”孙总笑着把菜谱合上了。

“那当然。”我看着孙总的眼睛,“其实,你也很重要。”

“你把我也当成啤酒啦。”孙总故意不看我的眼睛。

“我今天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点好菜后孙总说。

“什么消息?”

“前段时间张秘书长通知我,他说和嬢县那边都商量好了,那边同意我们开发玉湖,具体事情让我们自己去商量。于是我自己去了趟嬢县。”

“怎么样?”我忙问。

“挺好的。”孙总说,“我一提起你,扎西县长就说你是好人,还向你问好。你们是不是很熟?”

“也不是特熟。扎西县长这人很爽快,这点我很喜欢。”

“对,这点我也很喜欢,另外凑巧的是,他曾经跟我一个姑姑处过对象。”

“哦?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应该给你说过,文革的时候,我的一个姑姑转业到西藏。”

“哦,叫什么丁……丁……”

“丁淑华。”

“她是你姑姑呀?”我一时愣住了。

“对呀,我姑姑以前给我讲过好多西藏的事,我那时候就想有一天要去西藏看看,这回真的实现了。”

“那你怎么从没提起过?”

“我姑姑的事很复杂,我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说这些。”孙总笑了笑说,“我今天不就告诉你了嘛,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了,但我希望你别跟别人说。”

我还在惊讶当中:“你姑姑还健在吗?”

“还在,在铁岭。”

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县长还挺爽快的。”过了一会儿孙总又说,“项目投资问题,利益分成问题,都说得很清楚了,应该已经认真研究过了。”

“太好了。”我激动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先喝杯酒,我慢慢告诉你。”

我和孙总碰了一下酒杯,把杯里的啤酒来了个低儿朝天。

“王总请的潜水员和专家也到了,这次和我一起去了嬢县。”孙总给我斟了一杯酒说,“他们说这个湖的开发潜力非常大。”

“真的?湖里到底有些什么?”我急于知道。

“他们说有十几种高原湖泊鱼,还有蛙,至于湖马、龙,他们说也许曾经有过,也许是传说,反正他们没发现。”

“有蛙就行了,蛙多吗?”我问。

“不少,主要是鱼的数量相当可观。”

“太好了。”我越来越激动,“下一步怎么办?”

“我在嬢县时给王总打了电话,王总也特别高兴,让我马上和县里商量后,在湖边砌上一排矮墙,挂上我们公司的牌子和项目名称,表示这个湖泊有主了。我一说县里就同意了,我回来时已经弄好了。”

“太好了,你真能干。”

“不是我,是王总厉害,王总找到了张秘书长,他帮了大忙。”

“扎西县长帮忙了吗?”

“也帮了,但主要负责的不是他。”

“只要同意就行了。”

“同意是同意了,但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从动工之日起,每年给县财政交10万。”

“哎呦,这么多,那怎么办?”

“专家说,项目真正走上正轨后,这不算什么。”孙总说,“先别提雪蛙,那么多鱼也不止这个数字。”

我放心了。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孙总讲了她过去的许多事情。

她上初中时,长跑成绩很好,后来被市体工队选中当了专业长跑运动员。她跑的是3000米中长跑项目,好几次打破了省里的记录,后被省里要去,在省队呆了几年。可在一次训练中断了右脚韧带,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虽然没有留下后遗症,却不能当专业运动员了。

从体工队退下来以后,她被安排在沈阳铁东小学当体育老师。这个时候,商品经济的浪潮越来越高涨,有本事的都下海经商了,于是她也辞职,到一家外贸公司当销售员,后来做股票赚了钱。这个时候她认识了她的前男友,他俩一起做股票,可没多长时间就赔得一塌糊涂,男友也跟着一个有钱的女人走了。她伤心了好几个月,后来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王总,王总把她接收下来,在王总的店里当店员,一干就干到现在,已经六七年了。孙总说王总这人非常善良,以前也不是做生意的,是个妇科医生,经商的大浪把他也推到商海里去了。

我也开诚布公地把自己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讲了。我从没有在一个女人面前详细地剖白过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欢乐。但不知为什么,我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展示给眼前这个成熟女人,愿意让她了解我的一切。

不知不觉中几个小时过去了。

我俩喝了十四瓶拉萨啤酒,其中大多数是我喝的。到后来我头有些晕乎乎的,孙总可能看出来了,说:“星星,别喝了。酒喝多了伤身子,以后你也少喝点。”

我的心里暖呼呼的,除了妈妈外,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女人真诚、暖心的关怀。

这时一名服务员进来了,指着里边的一扇门说:“里边有唱卡拉OK的地方。”

“是吗?我们不唱,谢谢。”孙总说。

“不用谢。”服务员出去了。

我觉得我真的该辞职了,总这么脚踏两只船,到时候正事就耽误了。于是对孙总说:“晓丽,我想辞职,一直这样偷偷摸摸什么也干不了,单位又有意见,我想大大方方地和你一起干。”

孙总想了想说:“先别着急。现在你辞职了,公司也不能给你发工资,我听王总说最近他的资金运转也有些困难。”

“但我这样心里不踏实,这次还让你一个人跑到嬢县。”

“你放心,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业,有你在拉萨,我心里就踏实有底气,一个人去嬢县也不怕。我每次给王总打电话时,都说跟你在一起干着呢,嬢县那边一动工就快了,等事情走上正轨,你再辞职也不晚。”

孙总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我在孙总的眼睛里看到了与平时不一样的东西,一种让我心动的东西。我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只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我们走出鱼庄时,天已经全黑了。在去停车场的路上,我开玩笑地牵起孙总的手,孙总的手颤了一下,但没有拒绝。我感激三宝给我介绍了这么一位善良智慧的女人。我暗暗在心里说,我一定好好珍惜她,我要把她留在拉萨,留在我身边,我要让她当我的老婆,让人羡慕我。

“格玛,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吗?”开车后我一直没有说话,孙总有些担心,一脸关切地问。

“不是不是。”我挥挥手,“十几瓶拉萨啤酒弄不倒我。”

“以后还是少喝点。”孙总嗔怪我。

“行行。”我心里暖呼呼的,心想,有这么一个管我的人多好。

汽车往拉萨城驶去,土路两边没有路灯,汽车的大灯把前边的路照得清清楚楚。路两边黑暗中的那些没有盖顶的围墙就像一张张巨大的嘴巴,似乎要把整个拉萨吞掉。

孙总把车停在报社门口,我下车前轻声对孙总说:“晓丽,进去坐坐吧。”

“今天太晚了,改天吧。”

“别改天了,就今天吧。”

“星星,快进去。”

“那好,路上小心点。”我说着又握住了孙总的手。

“放心吧,星星”孙总冲我甜甜地笑了笑,“快进去吧。”

我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孙总脸上移开,下车走进报社。

看门的旺加大叔从窗口伸出脑袋跟我开玩笑:“真行,还有车接车送的,这甲姆(汉族姑娘)看着是个好人,一定抓紧,别让她跑了。”

“别瞎说了。”我没理他径直走回宿舍。

第二天,桑杰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坐下之后,书记直截了当地问我:“格玛,你实话告诉我,你对自己的事业有些什么打算?”

我装糊涂:“桑吉书记,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给你直说吧,你是不是在外边兼了一项工作?”书记不想拐弯抹角。

“没有。谁说的?”我理直气壮。

“那人家说你车接车送的,你不兼职,谁来天天给你车接车送的?”

我马上想起了昨晚旺加大叔说的那句话。

“哦,我昨天下午跟一个朋友去吃饭,吃过饭,那个朋友开车把我送到报社门口,是不是有人看见这个了?”

“反正我找你就是要跟你说清楚一件事,我们是新闻单位,我们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我们不像别的单位,有些东西别的单位可以干,我们不能干。现在下海经商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放弃自己的本职工作,就为了多挣几个钱去干投机倒把的事。我不反对下海经商,现在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我反对那种本职工作干的马马虎虎、敷衍了事,然后在外兼差赚外快的人,这样的人什么都干不好。如果你真有下海经商的想法,你可以向报社提出来,报社会研究的。但我还是提醒你,党和人民培养你这么多年不容易,把你从小培养到大学毕业,现在成了一名光荣的新闻工作者,记者这个职业不是谁想当就谁能当的,你干得也不错,社里把去鲁艺学习的名额都给你了。你要知道,社里多少年轻人想去内地学习深造。按理说,你现在学习回来了,应该大干一场了,但我现在不太清楚你脑子里想些什么,前段时间经常请假,工作也马马虎虎。长话短说吧,如果你有下海经商的打算,那就给报社打报告,但你还没离开这个单位之前,你必须把工作干好,呆一天就要守好一天的岗。”

我从书记办公室出来,直接到看门的旺加大叔那儿去了。一进了门我就质问旺加:“旺加大叔,你年岁这么大了,怎么话这么多呢?”

“怎么了?”旺加大叔见我脸色不好,忙问。

“你昨晚看见我由一个朋友开车送到门口,你马上就把这个消息传到书记的耳里,你还有这个任务?”

“谁说的?”旺加大叔气得身子发抖,他带着颤音说,“我给书记传这个消息干啥?人家送谁接谁我管得着吗?格玛,我告诉你,文革人人都互相出卖的时候,我也没打过任何一个人的小报告,你不信问问那些报社的老职工去。”

是呀,这老头平时爱开玩笑,但为人善良,应该不是那种人。那又是谁把这事传到书记那儿去的呢?我低头没有说话。

老头的气色难看也没有说话。突然老头像是想起什么,说:“对了,昨天晚上你被你的朋友送过来的时候,书记的大儿子巴顿和几个小青年在我们报社对面的餐馆吃饭,肯定是他看见了告诉他爸爸的。”

我相信老头的话,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刚刚有点失态,对大叔说:“是吗?那对不起你,今天书记找我说这事,我以为你说的呢。”

“没什么对不起的,但你要记住,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念了一辈子的经,我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是,是。”我陪着笑脸。

老头说:“再说朋友接朋友送,这有什么?书记说你什么了?”老头又打听我的事。

“没事没事。”我不想多说,转身走了。

“书记是不是说你一个女人刚走又马上找了一个?”大叔在我身后喊,“有女人缘是好事,我现在老了没这个福气。”

我回到宿舍想打辞职报告,但我突然想到了社长的话“党和人民培养你这么多年,……现在该大干一场了”我心里真有点对不起党和人民的感觉,但转念一想,党和人民培养的那么多人都下海经商,我算什么。

这么一想,我就下定决心,一会儿功夫就写好了辞职报告。

我把辞职报告交上去后去找孙总,一见面就说:“晓丽,我辞职了。”

“什么?”孙总惊呆了,“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的——”

“书记又找我谈话了,逼得我没办法,我再也不想偷偷摸摸的。”

孙总想了一下说:“也好,我明天给王总打电话,争取现在就给你发工资,如果实在不行,那在项目进入正轨之前就只能我养你啦。”孙总说完笑了笑,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好像她在看我的反应一样。我当然高兴,回答她:“那太好了。”

十八

过年的时候,我把晓丽带到了老家松孜村。我的父母觉察到我和晓丽之间的关系,我的妈妈看到我带来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高兴得对待晓丽像对待仙女一样,恨不得把她供奉在佛龛里。我们在老家只呆了三天,每天晚上吃饭时,我妈妈都抓着晓丽的左手,歪着脑袋看着晓丽,乐得合不拢嘴。我爸爸平时就不爱说话,这几天更沉默寡言。第三天下午,我爸爸让我跟他一起挂房顶上被风吹倒的经幡木柱子,经幡固定好以后,他轻声问我:“这个甲姆(汉族姑娘)是跟你过日子的人呀?”

“还不是。”我看爸爸的表情,他好像有些担心。

“反正你懂得,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

“我知道。”

“你也跟女人过过日子,女人好不好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

“你娶个甲姆,我们都没法沟通。”爸爸说,“反正你懂得。”

村里的左邻右舍知道我带来了这么一个仙女般的美女,有事没事来我们家,目的就是看晓丽。村里那些穿得破破烂烂,流着鼻涕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们也跑到我家门口,等着晓丽出来。晓丽一出门,孩子们轰的一下子跑开,从远处看着晓丽笑。

晓丽假装追他们,孩子们笑着四处乱跑。

我带着晓丽把整个村庄转了一圈。天是蓝蓝的,云是白白的,我俩坐在村外的山坡上,望着不远处的一片农田,田埂上几头牛在悠闲地吃草,旁边一个牧童躺在地上,双手垫在脑后看天上白云,西边的太阳懒洋洋地慢慢移动着躲到山后。我给晓丽讲起小时候的事情。

“我小时候也和那放牛的小孩一样,看天上飘动的白云,觉得奇怪云怎么这样走呢?”我说。

“那时候你牧牛也在这些地方吗?”

“是。”

“没有专门牧牛牧羊的草场吗?”

“没有,我们是农区,没有大草场,牧区才有大草场。”

“是这样啊,怪不得你们这儿的牛羊都长得又瘦又小。”晓丽说,“不过你们这儿家家养的鸡都挺好的,都是散养,吃的全是房前屋后的昆虫和散落的五谷杂粮,真是优质的土鸡,你阿妈这两天给我煮的鸡蛋特别好吃。”

“对,我过去在农村时吃家里这些饭不觉得好吃,天天吃糌粑萝卜土豆,都吃腻了,那时候还特别羡慕城里人吃米饭馒头。有时跟着爸爸赶驴车进城拉粪,中午爸爸从街边的小饭馆里买一两个馒头给我吃,那真是像过节一样高兴。”

“现在你吃这些东西感觉怎么样?”晓丽笑着问。

“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这里的鸡蛋比城里的好吃,这里的糌粑比城里的馒头好吃。”我笑着说,“现在我每次回家都带点糌粑回拉萨,还像宝贝一样省着吃。”

“我这两天也在想,其实在你们这儿建个藏土鸡养殖场,我觉得错不了。”

“养鸡场?”我从没想过。

“对,现在人们都崇尚吃野生的、原生态产品, 沈阳还有个吃忆苦思甜饭的餐馆呢。”

“真的?有人吃吗?”我摇了摇头。

“有,听说生意还不错。”

“真奇怪。”我又一次感到这个时代变化太大

“我上次给你说过,想在拉萨开一家咖啡馆,一家藏餐馆。现在我想好了,鸡肉由这里的养鸡场供应,发展好了以后各种蔬菜也在这里种植,怎么样?”晓丽笑着问我。

“在拉萨开咖啡馆,会有人喝吗?”

“怎么不会?在拉萨那么多外国人,却没有一家喝咖啡的地方。”晓丽信心满满,“还有那么多越来越崇尚西方生活的拉萨人。”

“万一没有人来喝,那就麻烦了。”我还是不相信拉萨人会喝咖啡。咖啡是什么味道?我从来没有喝过。

“你想开咖啡馆开餐馆,是打算扎根边疆一辈子吗?”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欢迎吗?”晓丽认真地望着我。

“当然欢迎,非常欢迎。”我迎着晓丽的目光,从我的眼里肯定迸出不寻常的光彩。

晓丽脸色绯红,在夕阳下美丽异常,我看呆了。

十九

我来到晓丽住的那栋楼外,突然发现张秘书长的车子停在楼下,难道张秘书长昨晚和晓丽在一起?我的心里顿时生出一股火来。晓丽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不是互相喜欢吗,你怎么又和张秘书长在一起?在我心里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妒忌,我突然想起了雍熙挽着四川包工头离开的情景,她们为什么都是这样的?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背叛我,伤害我?我想冲上去敲门,让他们难堪。可我忍住了,因为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我听到楼里传来脚步声,我赶紧躲到墙角。张秘书长从楼里出来,快速走到车边,上车把车开走了。

我心里的火越烧越旺,我要上楼告诉晓丽,我都看见了。我要告诉晓丽,你是个骗子,欺骗了我的感情。昨晚我还憧憬着和晓丽的美好未来,今早就被浇了一头冷水,我感到心里冰凉冰凉的。

我慢慢走出墙角,打算上楼。

这时,晓丽的车从外边开了过来。我感到莫名其妙,停下脚步,愣愣地站在那里,是否她把车借给别人了?我藏在楼房后,偷偷看了一会儿,车上下来的是晓丽,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抹了抹眼睛定睛一看,车上下来的的确是晓丽,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了。我想没准昨晚张秘书长要赶什么材料就借住在晓丽屋里,或者……我没多想就冲晓丽走过去了。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晓丽下车见到我,脸上洋溢着喜悦。

“你去哪儿了?”我没有回答晓丽的话。

“我昨天住在西藏宾馆,这不刚刚回来。”

“哦?为什么?”

“昨天晚上小崔给我说她的两个朋友从内地来,求我将房子借她一晚,住宾馆太贵了,居民区的那些旅馆不敢住,我就答应了。”

“那你一个人住宾馆?”我的心渐渐暖和起来。

“当然一个人呀。”晓丽佯装生气地撅起嘴。

我笑了,柔声说:“我以为——”

晓丽也笑了,脸上洋溢着被人宠爱的幸福。

“张秘书长刚走。”我告诉晓丽。

“张秘书长?”晓丽满脸疑惑,“从哪幢楼出来的?”

“就是从你们这幢楼出来的。”

听到这儿,晓丽脸上顿时聚集了一堆阴云。

“哦,从我们楼里?”

“对。”

“走,我们上楼。”晓丽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我朝楼内走去。

我们开门进去时,小崔还在床上,她听到开门声,赶紧喊:“丽姐,你回来了?”

“回来了,还没起来呀?”晓丽的声音里有一丝怒气。

“我马上起来。”小崔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没一会儿,小崔已洗漱完毕,光鲜亮丽地走到客厅,她见到晓丽有些扭扭捏捏,但很快变成急急忙忙,说:“丽姐,那我先走了,今天我还有点急事。”

“你的朋友呢?”晓丽问。

“他们走了。”小崔看了看我。

“走了?那行,你走吧。”晓丽再没说什么。

小崔走后,晓丽给我冲了一杯奶粉说:“这小崔还会骗人。”

“别管了,她可能不好意思跟你说呗。”我不想为无关紧要的人耽误时间。

“以后再也别想住这儿了。”晓丽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晓丽脱下米黄色的外衣,卷起袖子准备给弄点吃的。她来来回回走动时,披肩黑发左右飘动,凸显的臀部来回摆动,看得我的心咚咚直跳,我越发感觉到晓丽是个内外都很美丽的女人。让我更高兴的是,晓丽真心喜欢我,没有欺骗我。

晓丽一边做饭一边和我聊天。她说玉湖的事张秘书长一点办法也没有,上面已经全定完了,停一停又问我:“今天你这么早过来干嘛?是不是怕我想不通跳拉萨河?”

“不是,我怕你走。”

“我走哪儿去?”晓丽没明白过来。

“回东北呀。”

“是呀,也该准备准备了。”晓丽低头继续做饭。

我突然从后边抱住晓丽,严肃地说:“我不让你走。”

晓丽停止做饭,一动不动。我不知怎么了,我把晓丽的身子转过来,我发现晓丽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晓丽问我:“你想留我吗?”

“想。”我深情地望着晓丽的眼睛,内心的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

没一会儿,晓丽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晓丽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把电话拿起来了,一听,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了。

“好,好,我不出去。谢谢张秘书长。”晓丽放下电话后朝我走过来说:“是张秘书长,他说在八郭街那边游行了,叫我不要出去。”

“哦?真的?”我听了这个消息立即站了起来,我想我得赶紧回去,社里肯定在找我们记者。

“晓丽,那我先赶紧回去,社里肯定有事。”我急急忙忙与晓丽告别。

“行,一定注意点。”

“没事。那先这样,我先走了。”我匆匆忙忙出门了。

我回到报社,进院门时,大叔忙问我:“格玛,你去哪儿了,你们主任到处找你,快去吧,说在八郭街又游行了。”

“现在主任在哪儿?”我忙问。

“不知道,可能出去了,你快去吧。”

我抖着手开了宿舍门,进了门赶紧把相机包拿下,装好记者证、闪光灯、两个长短镜头,又从抽屉里抓一把胶卷扔进包里,锁了门就跑出去了。

到冲赛康市场时,警察已经把路口封锁了,我赶紧拿出记者证给那几个手拿警棍的警察看,警察核对了一下,没找麻烦就让我进去了。

我一边跑一边装好记者证,四周路边站着好多人,都在往大昭寺那边遥望。

我加快步伐向大昭寺跑去,快到时发现路两边满是全副武装的军警。我有些惊恐,但还是端起相机照了几张,然后继续往大昭寺跑。大昭寺西侧的空地上一些穿袈裟的僧人在东奔西跑,警察举着警棍在他们后边追着打。我拼着命地跑过去,找好位置停下拍照,刚照了几张,那些僧人已经被抓起来带走了。

我抬头往四周看,四周全是戴着钢盔、拿着警棍的军警,较远的地方站着好多老百姓,那些居民楼的窗户里露出的也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我边照边跑,寻找游行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拉萨游行,我很好奇这些胆大包天的人是些什么人。

我问站在一边的一个藏人警察:“游行的人呢?”

“都赶到大昭寺里边去了。”警察表情严肃。

我又赶紧往大昭寺跑去,临近时就听到里边传来一些零星的哀叫声,警察不让一个人进去。

“我是记者。”我拿出了记者证。

“记者也不行。”

“为什么?”我生气了,“我是去工作的。”

“我们也在工作,我们执行命令。”

“你们让我进去,这个今天要报道的。”我想说严重些,同时打算强行进入。

“你干啥?你干啥?”几个警察把我推了出来,一个年轻的警察还把手中的警棍举起来了。

我气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颤,但我还是忍了,我知道自己会吃亏的。

我又往大昭寺的另一侧跑,我想也许在这条转经路上能捕捉到一些画面。

转经路上全是军警,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两边的楼顶上、窗户里能见到一些老百姓。

我尽量把镜头往各处对对,快门也很勤快地按了几个。

当我走着走着的时候,身边的警察们又得到了上边的通知,我一打听,说在拉萨西郊那边闹事了。

我好像被打了兴奋剂一样,跑的比警察还快。

快到西郊时,路两边站着好多老百姓,好像都在看热闹。我问一个看热闹的中年人:“前边怎么了?”

那个人好好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我手中的相机,然后大声说:“不知道。”

我继续往前跑了一会儿,我发现在前边的马路上乱成一团,不少人互相砸石头、抡棍棒,好像两拨人在打群架一样。

“小李,别走了别走了,我们回去。”这时我听到在我身边的一个四川女孩儿叫她的朋友。

我问她们:“前边怎么了?”

小女孩儿看了看我说:“藏人打汉人。”

“什么藏人打汉人,是汉人打藏人。”有人从人群中辩解。

“藏人卖假药。”有人叫了一声。

“什么假药?”我也没看清谁在辩解,随口问了一句。

“卖假雪蛙。”

“什么?雪蛙?”我转身找那个说话的人。

一个穿的邋邋遢遢的藏族小伙子说:“那些人把青蛙当雪蛙卖。”

我没顾上细问,拔开腿就往前冲,快到人多的地方时,发现有一部分藏人小伙子见了汉人就抡着棍子打,几个路过的汉人东躲西藏,我不间断地按快门,那些追追跑跑,喊喊打打、头破血流的人全进到我的镜头里来了。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了警察的脚步声,跟着就是刺耳的警笛声,顿时在路面上出现了一批手持警棍的军警,这下那些打汉人的藏人东跑西蹿,跑胡同、进房门,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

突然我发现在我身边躺着一个头破血流的人,他穿了一件灰色旧西装,头发凌乱,脸上全是血和土,他身边倒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看来是个从内地来做生意的汉人。

我大声叫了一声,急忙跑过去,蹲在那个倒在地上头破血流的人旁边,同时向周围叫了一声:“救人呀。”

我正在叫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了一个手拿棍子的藏族小伙子,他把棍子抡起来往我的头上重重地砸了一棒,我一时定格在那里,真不知这是现实还是做梦,等我醒过来时,我的脸上衣服上全是血,我准备坐起来,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从我的后边叫了一声:“哎,照相的快跑。”

回头看时,另一个小伙子举着棍子冲我跑了过来。我拼命坐起来,可我一时没能坐起来,这时那个小伙子一棍子把我打倒在地上,棍子打在我的脊背上,疼得我眼前冒金星,我再也想不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身子动不了,话说不出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我的耳边听到一个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哭声,我仔细辨别着这个哭声,这是我很熟悉的一个声音,是晓丽,是晓丽在哭泣。

我还能活过来吗?我多么希望医生把我拯救过来,我还想活下去,我想跟晓丽结婚成家。

又不知过了几天,我又听到有人在很遥远的地方说话的声音,他们说我是英雄,好像还在报纸上刊登了我的英雄事迹。我想说我不是什么英雄,真正的英雄应该是像董存瑞、黄继光、焦裕禄那样的人,我算什么英雄?如果我也算英雄,那英雄也太不值钱了。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急得使劲儿晃动我的身子,我想告诉他们别说我去救一个受伤的人,如果当时我看到一个受伤的狗,我也会去救的,因为在我的心里,都是相同的生灵,可我动弹不了,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猜测,我可能濒临死亡了。

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在心里默念那段经文:“汝等大悲圣尊,于我自此世界前往他方世界,辞别此世,祈祷诸菩萨为我所发大悲方便威力永不消减,于中阴大关隘中获得护送。”

时间在慢慢流逝,我的生命也随着这个流失的时间慢慢消融,那个哭声一直在我的耳边,但它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全文完)
转自:http://www.penchinese.org/magazine/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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