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J. M. Coetzee),南非当代著名小说家,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
库切的不少作品,如今都被译成了汉文。不过,就我读到的相关评论,甚至内容简介,都无一例外地带着对库切的误解。当然,这不是偶然的,对其他伟大作家,比如陀思妥也夫斯基,中国的评论家们也是这样误解,甚至曲解的。比较普遍的说法是陀氏的作品“同情下层人民的悲惨生活”“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和罪恶”,但是,“世界观自相矛盾”“恐惧革命”等等。这种对“有进步意义”的作家的二元评论,成为中共教条文化的通用模式。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故事本身,不过是一个载体,像大海中虽然有千帆百舸,但是只有一艘航船,可以潜入海底,抵达无人洞见的更为复杂的世界。这就是陀思妥也夫斯基让全世界为之惊叹之处, 即通过那些故事即大海,抵达了别人没有抵达的人心深处,开辟了一个文学时代。那么,为什么他有着这样锐利的智慧?秘诀或方法是什么?这才是内行们应该探索的问题。而中国的评论家们,往往只满足于停留在热闹上,对故事表面进行各种自以为是的注释,硬是把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作品束缚在我们自己的精神层面上。
虽然陀思妥也夫斯早在1881年就去世了,没有目睹苏联十月革命,但是,他先知般地看到了萌芽中的革命的凶残、对人民毫不吝惜的利用,因此,在普通人都为革命的到来而激动的时候,他保持了冷静,并直言了革命对人心的腐蚀和社会的破坏作用。因此,高尔基说他:“对于自己黑暗、不幸的祖国却有过不好的影响。”所谓“不好的影响”,正是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卓越之处,他洞悉了革命的本质,表达了对革命根深蒂固的厌恶,而不是中国评论家们定位的“恐惧”。我深深地理解,陀思妥也夫斯基最后与涅克拉索夫和别林斯基的分道扬镳,是的,那种对“革命”截然不同的认知和预见,必然割断脆弱的友情。所以,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对陀思妥也夫斯基的评说,仅仅暴露了他们自我束缚的能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充当了伟大作品的宪兵或警察。
小说《耻》:抓住隐私毁掉一个人
远在南非的库切先生,以不朽的《彼得堡的大师》, 细致入微地释解了陀思妥也夫斯基的思想境界,同时,也在这部作品中透露了自己的写作意向:“真心实意地排斥他所描绘的世界的模样”“毫不容情。”是的,库切作品的结尾,往往与读者的期待刚好相反,多为悲剧。
一般来说,库切的故事,都是以主人公的物理或生理局限为导引,逾越人类浮浅的道德观,展现人性的弱点。读库切的作品时,我常感到疼痛,像注射药物时(为了治病),那针头扎进肌肤的刹那。
以《耻》为例,这部1999年获英国布克奖的著名小说,究竟告诉人们的是什么?中译本的内容简介:
“52岁的南非白人教授戴维卢里,因与一位女学生的艳遇而被逐出学术界,他躲在25岁的女儿露西的农场里,却无法与女儿沟通,还得与从前不屑一顾的人打交道,干从前不愿干的活。不久,农场遭黑人抢劫,女儿被黑人强奸…..最终成了黑人工的小老婆!……”
那么,库切自己是怎样解释这部作品的呢?他说:“起因于欲望的权力的问题”“甚至一只小鸟也会因此而颤抖的神。”接下来,他又形象地写道:
“那是条公狗。附近只要来了条母狗,它就会激动起来,管也管不住,狗的主人就……每次给它一顿打,就这么一直打下去,最后那……狗……一闻到母狗的气味,就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绕着院子猛跑,……想找地方躲起来。”
我个人理解,这部作品写的是主人公戴维卢里,因为本能和拒绝丧失本能,丢掉了教授职位,成了人人唾弃的对象,连流氓都以他为耻,这才是人类的耻辱:执著地抓住他人的隐私或本能,毫不吝惜地毁掉一个与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善良、更有价值的人。那么,这位被社会摧残的戴维卢里,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精神世界呢?对女儿充满了纯洁的父爱,甚至为了让那些病恹恹的狗死得有尊严,不惜花去自己所剩无几的金钱…..
作者只是冷峻精准地叙述,没有直接表达对主人公的同情,但是,拜伦勋爵的故事,作为这部作品的另一个线索,始终陪伴着主人公。我个人认为,这是因为拜伦勋爵也和主人公戴维卢里有着相似的际遇,那么,如果我们只张扬拜伦勋爵的隐私,而忽略他对浪漫主义文学的伟大贡献,这才是人类的奇耻大辱。还有什么比人类的自我束缚更可悲的呢?“一个没有隐私的世界是多么危险和刻毒,是多么不友好的世界”库切说。
《等待野蛮人》与中国入侵西藏
对库切作品误解最深的,莫过于《等待野蛮人》了。他写的是这样的故事:某帝国为了永久占领“野蛮人”的土地,便編造出了一系列“野蛮人”反对帝国的计划,并以此为借口,派出军队,大量抓捕“野蛮人”。而那些已经移民到“蛮野人”土地上的帝国人民,不管男女老糼,哪怕是善良的少女,也往死里折磨和毒打那些被抓捕的无辜“野蛮人”。这时,崇仰和平的地方行政长官,出面告诫大家,不要用对待牲口的办法对待那些“野蛮人”……于是,他被视为和平的破坏者,叛处“通敌叛国罪”,饱受刑罚…….整个战争中,那些野心膨胀,期待帝国犒赏,急于晋升的军官们,积极地为帝国制造敌人,寻找替罪羊……
这部作品,深沉地呈现了殖民罪恶,即一个强大的国家越过自身的边界,实施残酷统治的细节。与中国对西藏(图伯特)的占领和殖民何其相似!不同的是,西藏(图伯特)是一个存在了千年的独立国家,有着让世界为之惊颤的伟大文明。而中国,不是也称人家为“番”吗?不是也同样制造出了各种事端,合理合法化抓捕、酷刑、重判,甚至枪杀藏人吗?那些“反藏独”机构的官员们,为了捞取利益,急于晋升,不是也积极地为国家制造敌人,寻找替罪羊吗?
感谢译者,把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呈现在中国人面前,或者说,竖起了一面镜子,让我们清晰地看到“祖国”和我们自己,都在西藏干了些什么?充当了什么角色?
总感到库切看到了西藏现实,是在写西藏。于是我在互联网上搜索了相关评论,哇,简直如山如海,什么“解读”,什么“浅析 ”,什么“隐喻和结构” ,什么“二元消解,多元共栖”,人人都想在这位诺贝尔得主身上,一显神通。然而,没有一个联系到中国对西藏(图伯特)的占领和殖民,没有一个人从这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丑陋,都躲得远远的,还要偏说这是个寓言。为什么评论家们如此麻木?难道他们真的失去了舒展自己精神的能力?
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堕落
不久前,我与鲁德成先生谈到了我的迷惑。他是在八九六四期间,因为向中国皇权挑战,把鸡蛋投向毛泽东巨幅画像的“三君子”之一,曾被六四学生代表送交中共当局,饱受了十多年牢狱之灾。他说:
“在监狱里,如果不是读书,我都不会活下来。那些书,给了我不少答案。在中国,春秋之后,基本上是流氓治国,中国人的精神层面,还在冰点以下,没有从根本上进入文明,甚至越走越远了。为什么我这么说?春秋以前,还有个百花争鸣,后来孔孟的大一统思想主导了中国,使绝大多数中国识字分子都买身投靠,成了皇权的化装师,帮助打造皇帝的新衣,帮助皇帝洗刷罪恶,比如管仲、董仲舒、班固、朱熹 等等,无不如此。有人甚至说《汉书》可以下酒,你想想,这对中国人的毒害有多深?为什么中国皇权延续不衰?就是这些人在助纣为虐。
“有人津津乐道于中国上下五千年,依我看,那五千年就是耻辱,从秦开始,刘帮就是一个流氓,成为他的后代,不应该感到耻辱吗?中国人是没有是非观的,抢到天下的就是王,抢不到天下的就贼,这是自古以来的逻辑。所以,不从根本上反省,就跳不出这个圈子。就会把任何思想的积累,视为洪水猛兽。你看,在西藏问题上,套用一句文化大命时期的话,那些牛鬼蛇神,都一一现出了原形。”
是的,包括某些民主人士,连藏人的自决权也不给,这种不痛不痒、缺少最起码真诚语言的支持,事实上,虽然是对着藏人笑,其实露出的不过是牙齿。
因此,对于中国的评论家们,绕开西藏被侵略被殖民的事实,绕开诺贝尔文学得主,那种直视人类精神痼疾的尖端的思想境界,仅从故事表面谈故事,只限于皮肤和神经,是无法触摸库切的。其实,理解一部伟大的作品,也需要一颗诚实而自由的心灵。
完稿于2014年1月19日
嘻,这南非人这么厉害,怎么放着自己跟前的德兰士瓦和奥兰治装看不见呢
回复删除朱瑞女士您好
回复删除看您的文章真的使我很感动。我流泪满面。您真的是个很有深度的人。一个有休养的人。我想您就是我的友。虽然,从未见过您。但是,在我的心里早就很喜欢您。我想,我可以把很多事情做到最好。让人们无法从隐私里找出把柄。您一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因为,这里是公开的。我就不多说了。但是,我一定会做好。谢谢您。
谢谢留言。库切说得好,没有隐私的世界,是一个恶毒的世界。但是,现实中,尤其在华人世界里,人们都是津津乐道于追逐别人的隐私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如此,今天仍然如此。这是人性的弱点。请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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